劉和平
北京語言大學
法國翻譯家、哲學家、語言學家拉德米拉爾教授訪談錄ab
劉和平
北京語言大學
拉德米拉爾教授于2015年10月30-31日在北京參加由中國人民大學和巴黎第七大學聯(lián)合主辦的“研究與翻譯”國際研討會,并在會上以“翻譯美學:源語或目標語”為題作主旨演講。研討會結(jié)束后,該爾教授應(yīng)邀到北京語言大學圍繞“翻譯理論與實踐”的關(guān)系作學術(shù)報告。筆者借他此次來北語講學的機會對其進行訪談,就以下問題進行了交流:翻譯學與語言學的關(guān)系、拉德米拉爾與法國釋意理論的關(guān)系、比較文學與翻譯學的關(guān)系、法國的翻譯理論與其他理論的關(guān)系、源語和目標語(異化/歸化)之間的關(guān)系、翻譯學研究的主要趨勢、“是否存在中國翻譯學”以及翻譯行業(yè)新技術(shù)應(yīng)用等。
翻譯學;釋意理論;中國翻譯學
讓·羅內(nèi)·拉德米拉爾(Jena-René Ladmiral)是法國著名的哲學家、語言學家、日耳曼語專家和翻譯家。他是巴黎第十二大學教授,同時在日內(nèi)瓦大學、貝魯特圣·約瑟夫等大學任教。作為哲學家,他翻譯出版了康德、海德格爾、阿多諾哈和貝馬斯等諸多哲學家和思想家的著作,發(fā)表了多篇相關(guān)問題的論文。同時,他還是一位評論家。他的主要著作都是關(guān)于翻譯研究的,如《翻譯:翻譯的定理》(Traduire: théorèmes sur la traduction)、《源語或譯語》(Sourcier ou cibliste)、與他人合作并即將出版的《跨文化交際》(La communication interculturelle)。2004年他出版了論文集《翻譯——拉德米拉爾翻譯作品思考錄》(Traduire — Autour des travaux de J-R Ladmiral, Transversalité),2012年出版了《拉德米拉爾:演變中的作品》(Jean-René Ladmiral: une ?uvre en mouvement, Des mots aux actes)。
劉:拉德米拉爾先生,我想向您提幾個問題。首先是語言學與翻譯學的關(guān)系。語言學給翻譯學帶來了什么?反之,翻譯學又給語言學帶來了什么?
拉:對于這個問題,我覺得有點為難,因為我不能確定語言學家是否考慮過翻譯學的問題,他們對翻譯不感興趣,他們的興趣是將翻譯當成研究的工具或者語言研究的操作手段。而翻譯家是把翻譯當成研究對象的。因此,我不認為語言學家對這個研究對象非常感興趣。某種程度上,例如,塞萊斯科維奇、勒代雷及我本人,我們都一直在做翻譯學研究。但是,她們兩個卻中斷了語言學研究,而我則辯證地繼續(xù)研究語言學。語言學影響翻譯學,這是肯定的。語言學為翻譯學帶來方法論以及使用概念的術(shù)語元素。然而,人們有一個錯誤認識,即翻譯研究必須局限在語言學之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把翻譯學看成是應(yīng)用語言學。例如,在德國,翻譯系至今仍稱為應(yīng)用語言學系。他們認為應(yīng)用語言學就是翻譯。法國人則認為,應(yīng)用語言學更像是語言教學。我不認為語言學家對翻譯研究感興趣。對他們而言,翻譯只是一種語言學研究的工具。
我認為語言學與翻譯學是兩個獨立的學科。同時,兩者之間也有融合。事實上,我們經(jīng)歷了語句語言學、語篇語言學,而如今是語料庫語言學。我認為語言學有三個階段:描述語言學、結(jié)構(gòu)語言學、功能語言學。從翻譯的角度來講,我的興趣點在功能語言學上,因為它切切實實地在描述語言,在一個整句或更高一級層面上描述語言。
探討語言學與翻譯學的關(guān)系,我認為這是一個上下游關(guān)系,語言學對語言及語言表達系統(tǒng)進行研究,而翻譯則是對兩種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問題進行研究。翻譯系的學生大都認為翻譯就是實踐。實際上,談及翻譯理論的應(yīng)用,并不只有實踐。我前面提及語言學的三個時期,描述語言學、結(jié)構(gòu)語言學和功能語言學都對整體語言研究感興趣,至少有研究者嘗試著找到句子和文本的功能。第二個時期是后喬姆斯基時期,這一時期的生成語義學致力于對一些尖端問題展開持續(xù)研究。我們稱之為形而上“語言學”,涉及神經(jīng)語言學等。這與當時在日內(nèi)瓦發(fā)現(xiàn)的部分認知科學內(nèi)容遙相呼應(yīng)。接下來應(yīng)該是第三個時期,即功能語言學后出現(xiàn)的語料庫語言學時期。這與翻譯密切相關(guān)。關(guān)于語料庫研究,我很高興能和相關(guān)研究者一起工作。
劉:我要提的第二個問題是:閱讀您的著作時,我發(fā)現(xiàn)您用“親戚關(guān)系”一詞形容您的理論和釋意理論的關(guān)系。為什么是親戚關(guān)系?
拉:對,沒錯,我們在學術(shù)研究上的關(guān)系很近。我年輕的時候就想了解塞萊斯科維奇(Danica Seleskovitch)的理論,但是她只對“塑造女兒”(培養(yǎng)學生)感興趣。我呢,我也有一個女兒,我不需要“塑造”她。我認為塞萊斯科維奇犯了一個錯誤,因為我們跟女兒應(yīng)該是平等關(guān)系,正如拉德米拉爾與貝爾曼(Antoine Berman)的關(guān)系。我和貝爾曼走得很近,但貝爾曼和塞萊斯科維奇兩人關(guān)系生疏。對巴黎高等翻譯學校(ESIT)而言,她同時擁有像貝爾曼一樣的校外好友,也有和拉德米拉爾一樣的理論親家。應(yīng)該說,貝爾曼與塞萊斯科維奇是對立的,而我和她卻走得很近。我們是理論上的近親,但又不屬于同一理論大家庭。我不是他們的團隊成員,只是彼此走得很近。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其中有一部分是專門悼念塞萊斯科維奇的。最初我們彼此勢不兩立,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釋意學派的人開始邀請我參加研討會,隨后關(guān)系慢慢緩和,甚至實現(xiàn)和平共處,結(jié)束了之前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我應(yīng)邀參加過兩三場研討會,會后還寫了那本《智親》(Cousinages intellectuels),他們還希望把部分內(nèi)容放到另一本專門紀念塞萊斯科維奇的書中。悼念塞萊斯科維奇的內(nèi)容經(jīng)由法國翻譯家讓-伊夫·馬松(Jean-Yves Masson)潤色,作為“序”放在了最近再版的《闡釋翻譯》(Interpréter pour traduire)一書中。
“親戚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以“脫離源語外殼”為例。我不是巴黎高等翻譯學校的學生,而是理論上的親戚,如果有人出來反對釋意理論,我會跳出來維護巴黎高等翻譯學校。我曾經(jīng)也很不喜歡塞萊斯科維奇,好在我當時不在巴黎教書。后來我們變成親屬,相互關(guān)聯(lián),比如在翻譯步驟上一個說有兩個步驟,一個說有三個步驟,只是存在一種細微差別。在交傳中,有三個步驟,概念通過筆記變得形象化。但從翻譯原則上看,口譯筆譯都是兩個步驟,直接傳遞信息。所以對我而言,“脫離源語外殼”不是一個特殊的步驟,而是連接步驟一和步驟二之間的脆弱的接縫。
劉:但是塞萊斯科維奇認為,目標語的易懂性主要依靠第二步驟,即脫離源語外殼,否則目標語在某種程度上會是錯的或不清晰的。
拉:對,我們再次回到了轉(zhuǎn)化模式中,但是我認為是兩個步驟加三個時刻。一共有三個點,一個步驟是從口譯點到脫離源語外殼,另外一個步驟是從脫離源語外殼到再表達。我是這么認為的。但是實際上在交傳中是從一方到另外一方,所以有三個步驟。因為,脫離源語外殼被筆記具體化了。
劉:我在巴黎高等翻譯學校讀書時也曾經(jīng)向塞萊斯科維奇和勒代雷提出脫離源語外殼的問題,即脫殼后是否有載體,載體是什么?
拉:我認為脫離源語外殼是存在的,也是有理論支持的,它通過交傳變得更為具體了。然而,在同傳或筆譯中只有兩個步驟。我覺得應(yīng)該分辨理論的兩種意思,一是定理,二是要素。定理是一種哲學。我們都學過幾何,其中有歐幾里得定理。歐幾里得定理中說,通過直線外一點,有且只有一條直線與之平行。所以人們便在歐式幾何學基礎(chǔ)之上開始發(fā)展幾何學。我認為理論要素(théorèmes)也是值得人們思考的。研究翻譯理論也可以研究理論要素。我認為這是釋意理論研究人員所沒有意識到的,塞萊斯科維奇肯定也沒有考慮到這第一重意思。我認為“釋意”是理論要素,不是一種理論。這是我自己的想法。釋意派的誕生具有歷史意義。我們之間是近親關(guān)系,這意味著我的研究工作是獨立的,但研究目標一致,發(fā)展過程不同,屬于相互驗證。這意味著釋意派是對的,而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類似的東西,只是我們沒有真正在一起工作而已。有人說我們是相互競爭關(guān)系。我還記得在維也納的一場國際研討會,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人物出席。組織者還搞了一個大人物晚宴。我當時已經(jīng)認識讓·霍姆斯,彼此志趣相投。后來在德國開會時又遇到大名鼎鼎的詹姆斯·霍姆斯。慶幸的是,我和塞萊斯科維奇及勒代雷只在個人關(guān)系上存在距離,在學識上沒有距離,相互完全尊重。
劉:您是否可以用一個詞,或者一句話來概括您的思想?“拉德米拉爾學派”?
拉:我的思想是翻譯的語義學嗎?不僅僅如此?!袄碚撘亍边@個詞,很明顯是屬于拉德米拉爾的;“崇尚目標語”,同樣也是拉德米拉爾的。翻譯的跨學科人類學?這只是描述,并不能體現(xiàn)我的立場。要找到和釋意理論對應(yīng)的東西很難,因為我不想給自己貼標簽。
這一點在丹尼爾·吉爾(Daniel Gile, 巴黎高等翻譯學校教授)那里是行不通的。吉爾很聰明、富有創(chuàng)造力,他是個出色的演講者。對吉爾而言,有兩個“釋意理論”(注:法語縮寫為TIT),除巴黎高等翻譯學校的釋意理論,還有另外一個釋意理論(注:受訪者意指他的“理論要素”)。
我的理論和釋意理論也有區(qū)別。我的研究不僅僅局限于職業(yè)翻譯。如果一定要貼個標簽的話,那就是“理論要素”、“釋意理論要素”、“翻譯的理論要素”、“翻譯學理論要素”、“拉德米拉爾翻譯學理論要素”。理論要素說到底是一個專有名詞,一直沒有人再次使用這個詞。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有年輕人來評論我對理論要素的使用。
現(xiàn)代教育理論均推崇家庭、學校一體化的教育模式。心理健康教育則是以學校為主、家庭為輔、以學生為主體的教育活動,以促進學生的健康成長為根本目標,學校應(yīng)責無旁貸地承擔起指導家庭心理健康教育的責任和義務(wù),幫助家長掌握心育技巧,創(chuàng)造健康和諧的共育環(huán)境。
劉:在您看來,喬治·穆南是一位語言學家還是一位翻譯學家?
拉:他不認為自己是翻譯學家,他最初屬于文學領(lǐng)域,他的第一本書《不忠的美人》(Les belles inf i dèles)彰顯出他的文學才能,這是一本關(guān)于翻譯的著作。之后他“棄文還俗”,投身于語言學研究,成為馬蒂內(nèi)的重要弟子。他的第二本書《翻譯的基本理論問題》(Les problèmes théorique de la traduction)便是從語言學角度研究翻譯的,是一本杰出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也是翻譯學視角的普通語言學教程。穆南的著作出版于1963年,沒有考慮到喬姆斯基的理論發(fā)展。我們感興趣的是結(jié)構(gòu)功能主義語言學。喬姆斯基的理論過于復雜,我們認為在實踐中作用不大。
劉:第三個問題,在中國,有許多研究比較文學的學者轉(zhuǎn)向了翻譯學。在您看來,比較文學和翻譯學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呢?
拉:語言學家對翻譯感興趣是將其看作研究工具。翻譯是語言學的附屬品。換言之,語言學家思考翻譯但并不深入研究翻譯。同理,研究比較文學不能跳過研究翻譯,因為當人們研究多種文學時,知曉三四種語言很有幫助。我是翻譯學家,我原來研究語言學,但并沒有把自己局限在語言學中,而是在語言學和哲學之中。哲學在我身上相對隱性,而語言學更多地處于顯性狀態(tài)。在某些問題上,我們超越語言學,超越翻譯,超越比較文學,最終形成交匯,共同研究翻譯學。馬松說翻譯被壓抑了(la traduction est refoulée),翻譯在比較文學中是被壓制的對象。人們在使用翻譯的同時否認翻譯。這就是說,人們相信原文,閱讀原文,但這些人忘記了自己閱讀的是翻譯文本。
劉:我想問的第四個問題是:與其他歐洲國家相比,特別是與美洲相比,法國是否在翻譯學發(fā)展中扮演著領(lǐng)頭羊的角色?
拉:實事求是地說,我并沒有閱讀所有的理論。與德國相比,法國的翻譯學研究遙遙領(lǐng)先。德國人發(fā)表的論文很多,但原創(chuàng)性不足?,F(xiàn)在,克里斯蒂娜·諾德很有影響。翻譯目的論現(xiàn)在也歸入了“目標語主義”(cibliste)。我認為,目的論就是從目標語出發(fā),所以相差無幾,只是他們是站在交際的視角去研究翻譯,而我則嘗試接近翻譯。這里也有一種近親關(guān)系。釋意理論、弗拉迪米爾和我的觀點相互吻合,這也正常,因為我們是用理論去看實踐,而塞萊斯科維奇則建立了自己的理論。塞萊斯科維奇擁有德語和英語學位,也讀了語言學方面的著作,但她的理論是從自身實踐出發(fā)形成的。我與她在哲學語言學方面和翻譯學方面都很相似。正因如此,我們之間才產(chǎn)生了一種近親關(guān)系。漢斯·弗米爾(Hans Vermeer)也不例外。這就是我說的三重奏:釋意理論、弗米爾,還有我。凱瑟林娜·賴斯(Katharina Reiss)和弗米爾是一起的。與法國翻譯學研究相比,德國翻譯學研究數(shù)量上多,但缺乏創(chuàng)新性和趣味性。法國有穆南、拉德米拉爾、塞萊斯科維奇。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學者,如英國人中有很多人是研究比較語言學的。的確,比較語言學的研究很有意義。米歇爾·巴拉爾(Michel Ballard)在里爾工作時邀請我參加一個關(guān)于翻譯研究的工作組,組內(nèi)還有穆南。您知道,我在自己的書中第三章中對穆南的理論進行了批判,他在《語言學與翻譯》(Linguistique et traduction)一書中對此作了大量評論?,F(xiàn)在德國和英語國家以及其他國家的研究者都在做比較語言學研究。
拉:我所知道的也有局限性,但我覺得我對北美的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等都不是很感興趣,我覺得這都沒什么意義,他們不談?wù)摲g。當我們談?wù)摲g的時候,他們大談特談女性主義,我對此并不贊成。至于后殖民主義,有人覺得這一話題很時尚,是意識形態(tài)問題。隨后又出現(xiàn)了翻譯學的社會學轉(zhuǎn)向,我對此沒什么興趣。我覺得這像知識分子的職業(yè)化。也就是說,從某一個時間起,開始出現(xiàn)教師的職位。他們總需要寫出點東西,不停地出版,需要找點論題,去推翻別的論題。這么說可能顯得不夠謙虛,我想說的是,我讀了穆南,也讀了奈達,他們沒有看到翻譯的本質(zhì),沒有看到翻譯中最重要的東西,而我看到了,這就是翻譯的定理。美洲需要對翻譯定理有所回應(yīng),于是就找到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和社會學,然后用這些來研究翻譯。翻譯就是翻譯,口譯也不例外。
就口譯研究領(lǐng)域而言,要做的事情很多??谧g是非常微妙的,很多人從心理角度開展了一些研究,但并沒有什么成果。塞萊斯科維奇和勒代雷在這方面已經(jīng)做了許多工作。我先是認為這是一種“明日”的翻譯學,后來我說那是“后天”的翻譯學,現(xiàn)在我說這是“永不可能的翻譯學”。因為,研究譯者智力運轉(zhuǎn)機制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能夠得到準確的信息,得知大腦在思考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此外,如果我們再深入一步,那就沒有翻譯學了,有的只是一段話、一個章節(jié)、一種外語、多語神經(jīng)語言學。翻譯跟5萬種其他東西混合在一起,翻譯學也就不復存在了。
今后還會有變化,可能在某一天,中國的翻譯學將不同于西方的翻譯學,不同于法國、德國還有美國的翻譯學。美國的可怕之處在于“吃”掉一切。我個人發(fā)展了部分德國流派,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翻譯學。您去過巴黎高等翻譯學校,但是您現(xiàn)在所做的并不是在中國復制巴黎高等翻譯學校,相同之中存在差異。我有一位博士生名叫Lavieri,是我與Maria Giaveri教授共同指導的,這個學生的論文寫得很精彩,可謂第二個“拉德米拉爾”。他要出版自己的論文,請我為其作序。我在序言的結(jié)束部分寫道:黑格爾的弟子分為兩種流派,重復黑格爾思想的右派主要研究哲學和寺廟;而黑格爾左派則是繼承并背離黑格爾思想,與費爾巴哈和馬克思等人類似。我認為,Lavieri是左派拉德米拉爾。所以,中國翻譯學肯定會產(chǎn)生,因為在巴黎高等翻譯學校也同樣會有右派拉德米拉爾,他們會翻譯、探討并評論翻譯的理論定理。也許有人會說,“理論定理”這個說法很貼切,但在我?guī)煆哪履蠒r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有。普遍理性是基于文化的差異。文化各有不同,而人文科學正是根植于一種語言或一種文化當中。法國翻譯學體現(xiàn)的是法國文化,德國反映的是德國文化,諸如此類。但這些翻譯學都有相同之處。對于您來說,您接受過巴黎高等翻譯學校的教育,也懂得理論定理。也就是說,您懂得法國翻譯學,同時也具備中國的翻譯知識。這兩者之間有一定的對立性,它不是立場的對立,而是近親關(guān)系或婚姻關(guān)系中的對立。將兩者結(jié)合之后獲得的產(chǎn)物,就將是中國翻譯學。
劉:我提出的第五個問題涉及A-B的翻譯。您知道,中國政府提出了許多發(fā)展戰(zhàn)略,其中與我們相關(guān)的是,將A語言(即母語)翻譯為B語言(即外語)。這與國際上一直堅持的B-A原則相悖。您怎么認為?
拉:通常來說是這樣,西方國家習慣做B到A翻譯。無論是A-B還是B-A,翻譯上有損失也是正常的。翻譯也是哲學,譯者不是神,譯者的能力是有限的。強調(diào)職業(yè)翻譯就是強調(diào)目標語。在我看來,作品翻譯的意義在于目標語讀者,而不是源語讀者。在我的《源語與目標語》一書中,這句話出現(xiàn)了四五次。
劉:您知道,巴黎高等翻譯學校教學的原則中有兩條我是反對的,一條是在學生沒有掌握其工作語言時,不能教其翻譯。但是,在中國,情況完全不同。
拉:巴黎高等翻譯學校的原則是翻譯應(yīng)當從第二語言譯入第一語言。我當時也聽說俄羅斯和中國接受從A語言往B語言翻譯。對于這個問題,我的困擾沒那么多??谧g難在迅速高效地傳達原文思想,筆譯則難在把控全文的質(zhì)量。對于口譯而言,如果翻譯不恰當?shù)行У貍鬟f了信息,沒人會知道翻得到底怎樣,能聽懂就可以。但如果筆譯有不恰當之處,就會永遠留存下來,白紙黑字,不能更改。顯然,從B語言往A語言翻譯時,為了準確傳遞原文思想,譯者的B語言應(yīng)當是很好的。我的B語言德語很好,C語言(即所學的第二門外語)英語差一些。我的B語言確實很好,因為在選擇去柏林還是巴勒莫的時候,我去了巴勒莫。
劉:我的最后一個問題:請您談一下對翻譯行業(yè)新技術(shù)應(yīng)用的看法。
拉:我曾經(jīng)說過,技術(shù)是第七大難題。不對,技術(shù)是第七大應(yīng)用問題。一方面,技術(shù)相對簡單。現(xiàn)在,我們需要上網(wǎng),需要把譯文打出來。開始時,我用電腦打了一篇文章。我當時的這種做法相當領(lǐng)先,之前雖然從來沒用過,只是覺得新鮮就去嘗試。僅僅用電腦處理文本當然很簡單。它不像計算機輔助翻譯那么高級?,F(xiàn)在,又有了新的我不會用的翻譯工具,如Trados和Déjà Vu。我曾經(jīng)也想過:有沒有必要我也學一學呢?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工具我學會了也不會去用,就像我在人民大學的會議上說的那樣,文本和數(shù)據(jù)庫管理工作對我來說有點初級。但新技術(shù)對翻譯行業(yè)是個極大的挑戰(zhàn),比如翻譯記憶。這種技術(shù)的運用造成了新的麻煩,它造成雇主給譯者的稿酬銳減,因為待譯的文本已經(jīng)被翻譯過,我們還要浪費很多時間找過去的翻譯,而不是把時間用在文本翻譯上。再者,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譯者變成了審校。我認為,譯者應(yīng)該是操縱機器的主人,而不是為機器工作的仆從?,F(xiàn)在的翻譯工作變成監(jiān)控,監(jiān)控翻譯的進程,甚至包括監(jiān)控譯者。對于我這代人來說,我不想做這個,也不是我擅長的工作。機器自動翻譯是否可靠呢?50年前,我們就說自動翻譯是可行的,困難僅僅在于能否解決語言使用中的眾多組合限制(contraintes d'emploi),并將它們分門別類予以保存。很多人相信自動翻譯將成為現(xiàn)實,而且翻譯結(jié)果不會那么蹩腳,而會變成機器翻譯、譯者審校模式。如果真是這樣,開發(fā)自動翻譯還是值得的。而且翻譯是創(chuàng)造性的,是文學性的。諸如哲學、文學、圣經(jīng)(les textes sacrés)等著作的翻譯尤為如此。計算機輔助翻譯可能會逐步消失。我對自動翻譯還是有疑慮,現(xiàn)在對自動翻譯的結(jié)果還必須全部校對。我有個英國同事,他法語非常好,身上同時具有英法兩國人的特質(zhì),既有法式幽默,又有英式幽默,并且所使用的語言非常簡單。他對語言的格式化很感興趣。他屬于在法國生活,非常法國化的英國人,但保留著英式思維。我說過,我說德語時,使用的句法是簡單的。跟他一樣,很多外國人既懂英語,法語也很好,而這些人講話時句法簡單,沒有那么多復雜成分,便于翻譯。實際上,語法簡單、表達簡單的話語更容易通過機器進行翻譯。
劉:謝謝您接受采訪。
(責任編輯 吳文安)
a 本研究受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編號為14BYY016。
b 采訪原文錄制、撰寫和譯文初稿由北京語言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法語口譯方向研究生(陸冰清、陳海釗等12位同學)完成。中文譯稿有刪減,譯稿發(fā)表已征得被訪者同意。
劉和平,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教學、中法跨文化研究。
作者電子郵箱:liuheping@blc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