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瑞卿
(泉州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福建泉州,362000)
試論黃仲則人格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鄭瑞卿
(泉州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福建泉州,362000)
清代乾嘉詩壇考據(jù)風盛行,“學人之詩”占據(jù)詩壇主流,而黃仲則以當時少有的“詩人之詩”迥異于當時。雖然黃仲則在詩壇上以“好作幽苦語”而著稱,但是,其人格及詩歌創(chuàng)作都具有多面性。黃仲則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形成了他出于天真的豪氣、飽嘗心酸的哀情、自卑鑄就的狂傲和嗜詩如命的執(zhí)著。也就是在這種復雜人格的影響下,他的詩作也具有了多面性,比如:幽苦之詩、疏豪之詩和柔情之詩。然而,黃仲則在當代并未擁有與他才華對等的影響力,這一現(xiàn)象令人扼腕,也引人深思與探究。
乾嘉詩壇;黃仲則;人格;詩歌創(chuàng)作
清代乾嘉時期考據(jù)風盛行,波及詩壇,講求學問、擬古的“學人之詩”成為詩壇主流。因此這一階段詩人眾多,學派紛呈,卻缺少一流大家。唯有黃仲則自立門戶,以當時少有的“詩人之詩”迥異于當時。因而晚清包世臣稱贊他說:“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1]黃仲則的詩歌之所以在乾嘉詩壇別具一格,與其人格特點息息相關。縱觀黃仲則一生,家貧孤露,命途多舛,因此詩中常發(fā)“牢騷”,多凄苦之語,但難得的是又未完全深陷于感傷的泥淖,而是始終存留“豪氣”“狂傲”等人格特質,并時時體現(xiàn)于創(chuàng)作之中,而這種特質也正是其不屈于時流,敢于在文人避禍、考據(jù)成風的清中葉用詩歌直面人生殘酷本相的原因。本篇論文將較為系統(tǒng)地探究其人格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相信這一研究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一)出于天真的豪氣
在詩壇上,黃仲則一向以“咽露秋蟲”的凄苦文人形象示人,一提及便想起他的滿腹辛酸,最有代表性的當是他《雜感》中的名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边@也是他常引人詬病之處,有后人評價他的作品“無非嗟悲怨窮、自況身世,因而格調不高”,[2]但實際上,黃仲則的人格具有很大的豐富性,并非只有“幽苦”這單一面。
黃仲則自小就有驚人之才,9歲時就曾因一句“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而驚艷四座。少年時期更是才名遠揚。洪亮吉在《候選縣丞附監(jiān)生黃君行狀》說:“吾鄉(xiāng)應童子試者三千人,君出即冠其軍”。[3]與所有年少成名的文人一樣,少年黃仲則胸中豪情萬丈,如洪亮吉在《玉塵集》中記載:青少年時期的黃仲則“讀書擊劍,有古俠士風”。[4]這位少年才子也從未掩飾自己投筆從戎、為國盡忠的渴望,在18歲那年寫下這首氣勢沖天的《少年行》:“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xiāng)。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p>
而將黃仲則短暫而美好的前半生推向頂峰的是他23歲時在采石磯太白樓醉后賦詩。這段發(fā)生于太白樓的風雅盛事被清代左輔記載下來:當年的仲則年紀最輕,一身白衣,長身玉立,于夕陽中朗聲而吟,風姿翩翩,神致超曠優(yōu)雅如白鶴,“俄詩成,學使擊節(jié)嘆賞,眾皆擱筆。一時士大夫爭購白衣少年太白樓詩,由是名益噪?!边@首令“士大夫爭購”導致洛陽紙貴的“白衣少年太白樓詩”便是著名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而“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邱。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此等自信狂放不輸太白的收尾更是令當時在場的翰林學士朱筠情不自禁拍案驚呼:“黃君真神仙中人也!”
彼時黃仲則筆鋒激越不輸唐人,但畢竟乾嘉時期的文人走的并非是盛唐時期廣闊坦蕩的長安大道。黃仲則的狂傲與李白很有相似之處,但在整片“骨氣端翔,興象玲瓏”的盛唐氣象的籠罩下,在遭遇政治上的打擊后,李白也能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摔袖離開長安,云游四海。而黃仲則所處的乾隆盛世卻不是一個具有一萬種可能性的時代。很快,抱著滿腹才學與滿腔熱血上京的黃仲則就感受到了殘酷現(xiàn)實的層層擠壓,那種出于少年天真的豪情也脆弱成一擊就碎的空殼。高吟著“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的白衣少年,終究成了在詩歌中反復傾吐“風雪衣單知歲晚, 江湖酒病與年深”(《錢塘舟次》)的落魄文人。但是,盡管在往后的歲月中,這種出于天真的豪情幾乎已不再恣肆顯露,但它依然隱隱貫穿于黃仲則短暫而凄苦的后半生中。
(二)飽嘗心酸的哀情
黃仲則筆下多哀情,這也是其人在文壇中的一貫形象。洪亮吉談及他的詩歌時,用“如咽露秋蟲, 舞風病鶴”[5]來形容,無疑是入木三分的評價。翻開《兩當軒集》,撲面而來的是一片秋意蕭瑟,哀傷與苦悶在黃仲則筆下簡直信手拈來。讀來只覺筆筆苦楚,字字鉆心。詩人自古多秋聲,并不足為奇,但無論在當時乾隆盛世的時代背景還是在考據(jù)之風盛行的文化背景下,黃仲則的滿腹愁腸都算是一個“異象”。
黃仲則成名甚早,但年少的盛名并未給他帶來坦蕩的前途。乾隆中期之后,“盛世”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社會階層兩極分化嚴重,天災人禍,流民四起。當然,自古以來從無一個“盛世”,人人過著“平均主義”的生活,但是就在其他文人還做著盛世大夢、沉湎于應和酬唱之時,黃仲則早早就窺破了隱藏在盛世之下的重重危機。
剛至京師時,黃仲則也曾天真地對前輩的告誡不以為意,對洪亮吉笑道“人言長安居不易者,誤也”,輕易托洪亮吉將家鄉(xiāng)家產(chǎn)變賣,將家室及老母接來。但后來“全家都在風聲里”的狀況卻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為了生計,他常年漂泊,日夜奔波,以致于發(fā)出“作客如在家,在家反如客”(《哭叔宀先生兼懷仲游》)的感慨,此中無奈,令人鼻酸!好友馬鴻運、胡僴、龔怡等,皆與其境遇相似,常年奔波在外,最終過勞而亡,客死他鄉(xiāng)。黃仲則大感悲慟,為亡友賦詩憑“悼”之時,難免思及自身命運。而黃仲則最后也確實沒有逃開這種如同烙印在天下寒士身上的魔咒,35歲便抑郁而終。此種“盛世”,可堪稱頌?也難怪黃仲則難以抑制內心凄楚,用浸滿血淚的字句毫不留情地撕開“盛世”虛偽的面紗,為全體寒士發(fā)出令人不忍卒聽的悲鳴——“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盛世為餓民!”(《朝來》)
(三)自卑鑄就的狂傲
摸索黃仲則一生脈絡,能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黃仲則的詩歌中牢騷太盛,大量嗟貧嘆苦、啼饑號寒的詩作,如:“調糜量水人誰在, 況值傾囊無一錢” (《途中遺病頗劇槍然作詩》其一)“我亦稻梁愁歲暮, 年年星鬢為伊加”(《客中聞雁》)“老親病婦甕煽底,憂饑苦暑誰相憐”(《苦暑行》)……愁云慘淡,實在令人不忍卒讀。將這些詩作拼湊起來,似乎能清楚地看見一個衣衫襤褸、滿面愁容的“男版祥林嫂”,因此有后人評價其作品格調不高,有違文人固窮、安貧樂道之傳統(tǒng)。但其實,如果翻閱清人的筆記著作,能清楚看到,在時人眼中,黃仲則的確是一名如假包換的文人。緣何?文人的狂傲與清高,被黃仲則演繹得淋漓盡致。
楊掌生在《京塵雜錄》中記載黃仲則在京師生活時,“落落寡合”“權貴人莫能招致之”。[6]左輔在《黃縣丞狀》也直說其“狂傲少諧” 。[7]王昶則在《黃仲則墓志銘》闡明了其中原因:“風儀玉立,儔人爭慕與交,仲則或上視不顧,齡是見者指以為狂”,[8]因其“上視不顧”,因此才被“指以為狂”。而除卻旁人評價,黃仲則對自己人格中“狂傲”的特點也是頗為認同,如:“我是揚州狂杜牧”(《蝶戀花》)“仆本狂奴,頻掩卷、壯懷徒發(fā)”(《滿江紅·題岳仲子鄂清吟詩后》)“何人能到此?算此間惟君,尚堪位置,換了狂奴,便有幾行清淚”(《應天長·題稚存小照》)。 以揚州時風流輕狂的杜牧自比,或者自稱“狂奴”,都能看出黃仲則對自己的“狂”也是頗引以為傲的。
這種狂傲與作品中的滿腹牢騷看似相矛盾,其實不然。黃仲則的恩師邵齊燾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黃仲則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特質的不相依違處:“家貧孤露,時復抱病,性本高邁,自傷卑賤”(《勸學一首贈黃生漢鏞》)。因為“性本高邁”,所以“自傷卑賤”,又因過于“自傷卑賤”,所以刻意外顯“高邁”之性情,久而久之,就給人以不忌旁人肆意“登場歌哭,謔浪笑傲”的狂傲印象。
(四)嗜詩如命的執(zhí)著
清中葉樸學大興,“學人之詩”大盛,詩文逐漸淪為小道。而黃仲則卻在“詩歌”與“經(jīng)術”的艱難抉擇中,選擇了以“詩人之詩”在這個考據(jù)風盛行的詩壇立足。他在《耒陽杜子美墓》中評價杜甫“埋才當亂世,拚力作詩人”,實際上是自我內心的剖白。
黃仲則幼年入塾學時文制藝時,興味索然,“心塊然不知其可好” ,因而無所造詣。但對于詩歌他卻表現(xiàn)出了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多年后,他仍能回憶起年少時偷偷取下束之高閣的舊詩集,珍重地擦去封面積塵時的欣喜與悸動,即使讀來還一知半解,卻已能篤定道“可好者在是矣”。同鄉(xiāng)趙翼早年因詩文而耽誤科舉,后致力于時文,高中進士。黃仲則對于這個“前車之鑒”卻不以為意,在面對勸他不要沉湎作詩荒疏科舉的友人時,他淡然回應:“多君憐我坐詩窮,襥被蕭條囊橐空。手指孤云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和仇麗亭》其一)
彼時,考據(jù)之風有如狂風席卷,不僅波及詩壇,科舉也在所難免。當時充滿學究氣息、藻繪繁縟的學人之詩鋪天蓋地,“而詩人之詩,則千百中不得什一焉”(《味余樓剩稿序》)。[9]黃仲則的詩歌便是這“千百中之什一”,當后人在檢點清中葉詩壇時,在一片佶屈聱牙中發(fā)現(xiàn)黃仲則的欣喜是不言而喻的,但對于黃仲則本人來說,這種嗜詩如命的執(zhí)著幾乎未給他帶來任何切身利益。他不愿投身經(jīng)術,不愿作升平之詩,以固執(zhí)的姿態(tài)表達著對社會秩序的不滿與抗拒,這樣的他自然為“盛世”所不容。作為一名文人,被科舉排斥在外的那一刻,一生貧困的命運就已敲定,黃仲則怨憤過,痛苦過,但仍“死不悔改”,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孤勇”。
張維屏曾毫不保留地稱其為百余年來無出其右的“天才”“仙才”,但是黃仲則偏以此等八斗之才,淪落至終身不第,究其根源,在于其人其詩與這個考據(jù)成風、八股取士的社會的不兼容性。
(一)“年年此夕費呻吟”——幽苦之詩
黃仲則作品不乏多樣性,但以《兩當軒集》為底本查閱,會知道“好作幽苦語”仍是其創(chuàng)作主調。黃仲則曾自敘道:“間一為之,人且笑姍,且以其好作幽苦語,益唾棄之,而好益甚也” ??梢姵松鲜隹陀^原因,黃仲則作詩多苦語,也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即有意為之。而這種有意為之,又有兩層原因。一層原因是個性使然。試讀黃仲則的一篇習作:
未覺氈爐暖,旋杯柑酒新。池臺平入夜,原野渺含春。
物外欣然意,風前現(xiàn)在身。中宵感幽夢,冰雪尚嶙峋。
這篇習作雖名為《初春》,但字字透著清冷之意,讀罷只覺濃濃的壓抑感。誰能想到這是一名15歲少年學詩的習作?并非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上文所提,未及弱冠的黃仲則與所有年少成名的文人一樣,都胸藏高闕,氣貫長虹,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在他意氣風發(fā)的外表下,骨子里卻是與生俱來的蒼涼,也就是說,他的少年天真,天真得并不純粹,因為現(xiàn)實并不容許他太過“天真”。黃仲則4歲而孤,家貧多病,自小對這個世界就充滿著強烈的不安全感。雖然因生活所迫,心智早熟,但彼時的他并未真正嘗到生活的艱辛。將時間往后推數(shù)年,已嘗過世事艱辛的黃仲則寫了一首《曉雪》,竟戲劇性地可與《初春》相呼應?!跋壬菪∪缤鹎穑瑲q晏苦聽風聲愁。以宵風息得安寐,同云已閣低檐頭。曉來重衾足不熱,卻怪紙窗明太澈?!缴畧?zhí)帚仰看天,昨夜廚空已無米”。貧者遇雪,從來不是浪漫之事,“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的瀟灑,從不屬于黃仲則。
因家貧孤露,時復抱病,所以黃仲則的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擰巴”的成分,表現(xiàn)為不善于自我開解,容易鉆牛角尖。唐人李白、宋人蘇軾,在遇挫之時,前者選擇拎酒大笑揮手相忘,后者選擇閑庭踱步淡定相容,而我們的清人黃仲則,總也兜不開那個圈子,一提筆胸中悲苦就汩汩傾瀉,并且也只想傾瀉這一種情愫,為盛世錦上添花或者如劉禹錫寫《陋室銘》般玩賞貧苦,他做不來。
另一層原因是以個人的方式與社會秩序作抗爭。盡管乾隆中后期的“盛世”只是“看起來很美”,但是乾隆皇帝仍然沉浸在“天下大治”“國富民康”的盛世大夢中,對于歌功頌德的馬屁文章一向來者不拒。而黃仲則作為一名文人,不熱衷“拍馬屁”也就罷了,還不精時文,不事經(jīng)術,偏偏在盛世呼號溫飽問題沒有解決,一篇又一篇地寫“傷痕文學”,在統(tǒng)治階級眼里簡直煞風景。其實,黃仲則不是不懂順應潮流,而是不愿意順應。在黃仲則一生中,最著緊的事情有兩件,一件事是攫取功名,解決全家人的溫飽問題,另一件事是順從本心,“拼力作詩人”。但是這兩件事放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幾乎是完全對立的,必須擇其一而妥協(xié)。但他處在這兩件事的夾縫中卻寸步不讓。黃仲則不是不明白,想要斬獲功名,升平之詩必作不可,時文制藝必須爛熟于胸,但是“盛世”本相既已看破,知識分子的狷介清高卻不容許他向現(xiàn)實低頭,“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梢哉f,黃仲則這種“好作幽苦語”的行為實際上是一種以犧牲自身前途為代價的虛弱卻倔強的抗爭,矛頭直指“盛世”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試看他《癸巳除夕偶成》兩首: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其一)
年年此夕費吟呻,兒女燈前竊笑頻。
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其二)
除夕之夜,千家笑語,而詩人孤獨立于市橋之上,久久凝望天上孤星,隱隱感到某種社會危機正向著“盛世”逼來。在這個最熱鬧的日子,黃仲則卻“年年此夕費呻吟”。他說“吾自悔”,不過是憤慨之下所作的反語,事實上是“從不悔”,不悔以一個真詩人的身份,揭露繁華盛世的徒有其表。
而黃仲則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抗爭,卻讓他的處境越加窘迫。他也曾大嘆“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保ā峨s感》)身為書生,滿腹才華卻無處施展,無力讓才華給自己帶來切身利益,可見黃仲則對自己的尷尬處境是十分清楚的,但卻固執(zhí)地將筆鋒一轉:“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韓愈《送孟東野序》曾說春鳥秋蟲之鳴皆因“其不得其平者乎”。以此可推知,黃仲則認為詩多幽苦語并非不祥之兆,而是自然而發(fā)、必然而發(fā)的不平之鳴。這種不平之鳴,正是其他寒士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
(二)“故作冰天躍馬行”——疏豪之詩
黃仲則一生窮困潦倒,凄清落寞,但從不缺乏豪氣。雖然更多的時候,他的豪氣被艱辛窘迫的生活處境所捆縛,但可以說,他的連篇“幽苦語”,正是豪氣被強抑而不得舒張所致。翻檢他一生創(chuàng)作就能發(fā)現(xiàn),這種豪氣在他的一生中從未消失殆盡,就算在大發(fā)悲鳴之際,也時有噴薄欲出之勢。
左輔在《黃縣丞狀》里評價黃仲則“為人倜儻有奇氣”,這種倜儻奇氣反映在創(chuàng)作上,就是時時能見疏放豪邁之語。黃仲則極其推崇李白,他的不少詩作風格與李白十分相近,有時候甚至在詩歌中直接傾吐對李白的敬慕。以詩仙在文學史上之地位,模仿其詩者自然數(shù)不勝數(shù),但黃仲則與大多數(shù)詩學皮毛的模仿者不同,吳嵩梁曾在《石溪舫詩話》中大贊其“天下幾人學太白,黃子仲則今仙才”,[10]延壽君也評價“其學太白處……能直闖太白堂奧”。[11]之所以能“直闖太白堂奧”,達到“今仙才”的境界,根源不在于刻意的靠攏與模仿,而在于二人性情中有著極其相近的成分:狂傲、疏放、率性而為。試讀其《太白樓和稚存》:
騎鯨客去今有樓,酒魂詩魂樓上頭。欄桿平落一江水,盡可與君消古憂。
君將掉頭入東海,我亦散發(fā)凌滄洲。問何以故居不適?才人自來多失職。
凡今誰是青蓮才,當時詰屈幾窮哉。暮投宗族得死所,孤墳三尺埋蒿萊。
吁嗟我輩今何為,亦知千古同一壞。酒酣月出風起壑,浩浩吹得長襟開。
整首詩大開大合,豪放灑脫,行云流水,宛若天成,尤其“欄桿平落一江水,盡可與君消古憂。君將掉頭入東海,我亦散發(fā)凌蒼洲”“吁嗟我輩今何為,亦知千古同一壞。酒酣月出風起壑,浩浩吹得長襟開”等句,頗有太白再世之氣勢。黃仲則這類氣勢豪宕的詩作并不算少,如《題馬氏齋頭秋鷹圖》:“……看定知是畫,是誰掃筆如霜硎。虛光四來指毛發(fā),殺氣迅走兼英靈。懸此可以了魑魅,詎有鳥雀來空庭。昔年作健臂而走,一揮飛破長天青”。雖只是于書齋中觀畫有感,這種力透紙背的豪情卻早已掙脫空間的拘泥,充分展現(xiàn)了詩人慷慨凜然的氣概。
縱使如此,黃仲則仍“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將之京師雜別》),可見他并不滿足于安坐于書齋中紙上談兵的豪氣。他一生貧寒落魄,多愁多病,但至死心中仍藏著一個高唱“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xiāng)”的孱弱少年,即使現(xiàn)實已過早地扼殺了他橫刀躍馬的夙愿,生活已困窘到需要“典衣更酌鸕鶿杯”,但仍能高呼“無聲無響空中拋,被遍寒士無寒號”(《鋪?!罚?。
這種氣魄與胸懷,在文人因畏怯招引禍患而紛紛避身于考據(jù)訓詁的清中葉,實是難能可貴。諷刺的是,這樣一名“一掃三大家之庸音”的文人,卻一直過著“調糜量水人誰在,況值傾囊無一錢”的貧寒生活,渴望著建功立業(yè)而不得,一生郁郁不得志,終在他鄉(xiāng)結束短暫而悲涼的35歲生命。這是黃仲則的悲劇,是天下寒士的悲劇,也是整個時代的悲劇。
(三)“為誰風露立中宵”——柔情之詩
對于乾嘉詩壇,學者繆鉞以“以量言則如螳肚,而以質言則如蜂腰”[12]來概括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但他卻對黃仲則有極高的評價,認為他和鄭珍是清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原因在于黃仲則沒有屈從時流,以詩為殼盛考據(jù)之實,而是堅持“拼力作詩人”的初心,至死不渝。這里的“詩人”并不包括那些以考據(jù)入詩之流,而是寫“詩人之詩”的“真詩人”。在當時,詩壇以“詩人之詩”為小道,黃仲則的自況身世和感時傷世之語,都是不入時俗之眼的。其實除了以上所列舉的類型,黃仲則還有一類相當出彩的作品,即愛情詩,但這種更加“個人化”的詩作,在當時更是“上不了臺面”的作品。
愛情詩在黃仲則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比重較?。ㄇ樵~較多,但不在本篇的探究范圍內),在其現(xiàn)存的千余首詩歌中,涉及愛情的只有《綺懷》十六首、《感舊》四首和《感舊雜詩》四首,數(shù)量雖少,但仍充分反映了黃仲則創(chuàng)作本色,字字肺腑,句句真言。與一般愛情詩詞把女子當做精美器物來玩賞不同,黃仲則是真心將詩中女子當做一位相知相許的靈魂伴侶,在她面前,自己只是一個墜入愛河、患得患失、在分別后不斷追念往昔的癡情男子。
而這寥寥24首詩幾乎只與一位女子有關。二人相識于年少,耳鬢廝磨,兩心相知。與她戀愛的時光,是黃仲則蒼涼人生中最珍貴的一段美好時光,美好到他直到離世都念念不忘。他難以忘懷二人相處時的默契與甜蜜:“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感舊》其一),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女子迷人的模樣:“楚楚腰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綺懷》其一),而女子“妙諳諧謔擅心靈”的聰慧更是讓他在濃情蜜意之外又多了一分欣賞與敬重。雖然女子隸身于樂籍,二人的情誼卻從未為彼此身份所羈絆。二人白日“斂袖金成弦雜拉”,夜里“六博琴棋夜未?!薄肮插褐椴p春星”,她為他織錦,他教她臨字,比起李清照、趙明誠夫婦的“賭書消得潑茶香”的琴瑟和諧也不遑多讓??上н@段幾乎不摻雜質的愛情,卻因為種種原因,被迫中止。女子無奈嫁人,黃仲則也黯然離去。雖然二人難以結合,但對這個女子的濃烈情感卻貫穿了黃仲則短暫凄涼的后半生,故地重游之時,仍然細細地尋索斯人流散的余香,癡情至此,令人嘆惋。
黃仲則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情詩當屬《綺懷》十五: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作這首詩的時候黃仲則已經(jīng)27歲,與女子分別已近10年。但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并未因時光的反復摩挲而淡去,每每憶起,仍然清晰如昨,而“風露立中宵”的姿態(tài),也與當年初入愛河時的少年如出一轍,多的只是一份凄楚與深沉。
可見黃仲則的情詩,情感是相當細膩的,讀罷常引人掩卷長嘆?!皠e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感舊》其二)、“檢點相思灰一寸,拋離密約錦千里”(《綺懷》其七)、“從此飄蓬十年后,可能重對舊梨渦”(《綺懷》其十四)……每一句細細思來,都令人平添一份悵惘。
黃仲則少有奇才,卻落得個“英俊沉下僚”的下場,一生郁郁不得志,抱憾而終,因此詩作中常大發(fā)哀情。以往文壇對其關注較少,評價一般只停留于“好作幽苦語”這一層面上,很少去挖掘他人格與創(chuàng)作中的其他特質:豪邁、狂傲、率性、勇敢、執(zhí)著、細膩等等。黃仲則并非一個只懂啼饑號寒的窮酸書生,而是一名血肉豐滿的“真詩人”,通過他的“詩人之詩”,我們能從大量歌功頌德的升平之詩和冗長枯燥的考據(jù)訓詁中突圍,一窺“乾隆盛世”的真正面目,這是他以生命為代價站在主流語境對立面給我們帶來的極大價值。
[1] 包世臣.齊民四術[M].北京:中華書局,2001,(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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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洪亮吉.北江詩話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62
[4] 洪亮吉.玉塵集[O].光緒十六年粟香室刻本.
[5] 洪亮吉,北江詩話評[M].劉德權,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2245.
[6] 楊掌生.京城雜錄(卷四)[M].江蘇: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214.
[7] 左輔.念宛齋集(卷四)[O].嘉慶二十三年裕德堂刻本.
[8] 王昶.黃仲則墓志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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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吳嵩梁.香蘇山館全集[O].道光二十三年石溪舫藏板刻本.
[11] 延壽君.老生常談四則[M].北京:中華書局,1962:262.
[12] 繆鉞.黃仲則逝世百五十年紀念[N].大公報,1933-10-16(302).
(責任編輯 林曼峰)
Analysis on the Influence of Huang Zhongze's Personality on the Poetry Creation
ZHENG Rui-qing
(Quanzhou Preschool Teachers College,Quanzhou,362000,China)
Criticism was prevalent in the Qianjia poetic circles of Qing Dynasty,and the "scholar's poetry" occupied the mainstream of the poetic circles,while Huang Zhongze's "poems of the poetry" ar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time.Although Huang Zhongze was famous for "prone to make the deep and remote bitter language" in the poetic circles,his personality and poetic creation were diversified. Huang Zhongze's unique life experience made his pride, melancholy,arrogance and perseveranc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omplex personality,his poems were also diversified,such as the mournful poems,the heroic poems and the affectionate poems.While Huang Zhongze doesn't possess the influence which is equipped with his artist talent in the contemporary era,this is a regrettable and thought-provoking phenomenon,and it's worthy to explore.
Qianjia poetic circles;Huang Zhongze;personality;poetry creation
I207.22
A
2095-2082(2016)03-0098-07
2016-03-31
鄭瑞卿(1965—),女,福建永春人,泉州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永春校區(qū)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