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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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劍南詩稿校注》札記

鐘振振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23)

(1)卷一《題閻郎中溧水東皋園亭》：省中地禁清晝長，侍史深注熏籠香。榮名挽公公不住，東皋歸去栽花忙。毿毿華發(fā)映朱紱，同舍半已排云翔。正如少陵入嚴幕，本自不用尚書郎。向令封侯佩金印，不然草詔直玉堂。萬鐘會作夢幻過，三徑空嘆松菊荒。樂天十年履道宅，贊皇一夕平泉莊，公看富貴定何物，一笑乃復(fù)坐此妨?！璠1]4

按：古代詩歌的現(xiàn)代標點，最簡單的通行做法有兩種。一種是按押韻來標點，押韻句，一般單數(shù)句用逗號，偶數(shù)句則用句號；不押韻句，一般多是單數(shù)句，一律用逗號。另一種是按文意來標點，在文意未完時，不管押韻與否，一律用逗號；文意完了，又是押韻句，則用句號?！秳δ显姼逍Ｗⅰ穼﹃懹卧姷臉它c，采用的體例是后一種。持此體例以衡陸游此詩，則“向令”四句的標點似有未當。這四句大意是說，假如閻郎中仕途通達，封了侯或者當了翰林學(xué)士的話，那么他就會像“南柯夢”“黃粱夢”一般虛度富貴人生，而享受不到隱居的快樂了。前二句語意未完，故不應(yīng)用句號，而只能用逗號。

(2)卷一《送陳德邵宮教赴行在二十韻》【注釋】[群諛二句]《宋史》卷四七三《奸臣·秦檜傳》：“附己者立與擢用。自其獨相，至死之日，易執(zhí)政二十八人，皆世無一譽。柔佞易制者，……率拔之冗散，遽躋政地。又多自言官聽檜彈擊，輒以政府報之，由中丞、諫議而升者凡十有二人?！盵1]25-26

按：此段文字引自中華書局標點本《宋史》，標點也依照該本，但漏了八個字。茲照抄該本相關(guān)文字全文如次，以資比勘：“附己者立與擢用。自其獨相，至死之日，易執(zhí)政二十八人，皆世無一譽。柔佞易制者，如孫近、韓肖胄、樓炤、王次翁、范同、萬俟禼、程克俊、李文會、楊愿、李若谷、何若、段拂、汪勃、詹大方、余堯弼、巫伋、章夏、宋樸、史才、魏師遜、施鉅、鄭仲熊之徒，率拔之冗散，遽躋政地。既共政，則拱默而已。又多自言官聽檜彈擊，輒以政府報之，由中丞、諫議而升者凡十有二人……”漏了的字，無關(guān)緊要，點到為止。倒是中華書局本的標點頗成問題，實不可從。如“皆世無一譽柔佞易制者”，當標點為“皆世無一譽、柔佞易制者”。這句是說，秦檜所更易的二十八名執(zhí)政，都是當世沒有什么名望、柔順諂佞而易于控制的人。此十字當一氣連讀，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該攔腰用句號截斷。又如“又多自言官聽檜彈擊”，當標點為“又多自言官，聽檜彈擊”。這里是說，秦檜所提拔的執(zhí)政，除了“拔之冗散”外，又多“拔自言官”，即御史中丞、諫議大夫之類監(jiān)察官、諫官，因為他們聽從秦檜的唆使，彈劾、抨擊秦檜的政敵，故秦檜提拔他們作執(zhí)政，以為報答。

(3)卷一《寄黃龍升老》：讀書萬卷裂儒衣，黃金可成棄不為。快哉天馬不可羈，開口便呼臨濟兒?！咀⑨尅縖天馬]《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其狀如白犬而黑頭，見人則飛，其名曰天馬?！惫薄渡胶＝?jīng)圖贊》：“未若天馬，自然凌翥?！盵1]118

按：“天馬”乃古代詩詞中常見字面，且出處不一，似不必注。必欲注之，則陸游此詩中的“天馬”也與《山海經(jīng)》沒什么瓜葛，還不如引《史記·樂書》：“(漢武帝時)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被颉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罚骸按笸鹪谛倥髂?，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嗌岂R，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又，陸詩此句最該注的還不是“天馬”，而是“天馬不可羈”。似可引唐殷文圭《送道者朝見后歸山》詩：“天馬難將朱索絆?！庇?，貫休《觀懷素草書歌》：“天馬驕獰不可勒。”《觀李翰林真》詩二首其二：“天馬難攏勒。”亦同此意。

(4)卷一《寄黃龍升老》：弟子不必不如師，黃龍所立尤瑰奇。空山鬼火號狐貍，筑屋千礎(chǔ)食萬緇。癡人不解公游嬉，嫉怒欲碎門前碑?！咀⑨尅縖癡人句]惠洪《冷齋夜話》：“僧伽龍朔中游江淮間，其跡甚異。有問之曰：汝何姓？答曰：姓何。又問曰：何國人？答曰：何國人。唐李邕作碑，不曉其言，乃書傳曰：‘大師何姓，何國人?！苏^對癡人說夢耳?！薄独m(xù)谷響集》七：“癡人前不可說夢，達人前不可言命。宋人《就月錄》以為陶淵明之言，不知何據(jù)。(《丹鉛錄》)”[1]119-120

按：這條注釋所引文獻，與陸游詩句全無關(guān)系，不知注者用意何在。若以為“癡人”之出處，則其又不自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始。東晉闕名《建鄴城銘》已曰：“二百年后，當有癡人修破吾城者?！?見《南史·陳本紀》)故此條注釋似可全刪。

(5)卷一七《題徐淵子環(huán)碧亭亭有茶山曾先生詩》：茶山丈人厭囂嘩，幅巾每訪博士家，小亭談笑不知暮，往往城上聞吹笳。興來杰作粲珠璧，歲久妙墨亡龍蛇。郎君弟子多白發(fā)，回頭日月如奔車。徐卿赤城古仙子，十年四海推才華。覽觀陳跡喜不寐，旋補罅漏支傾斜。曲池還浸古來月，叢莽忽見當時花。重題舊句照高棟，力振風(fēng)雅排淫哇。席間纻袍已散鵠，堂上講鼓初停撾。速宜力置竹葉酒，不用更瀹桃花茶。(桃花茶見曾公詩。)【題解】此詩淳熙十二年秋作于山陰?！藭r似道蓋為臺州教授?！咀⑨尅縖環(huán)碧亭亭有茶山曾先生詩]曾幾《茶山集》卷六《張耆年教授置酒官舍環(huán)碧散步上園煎桃花茶》：“何許清尊對物華，廣文官舍似僧家。向人只合供談笑，領(lǐng)客猶能辦咄嗟。光動杯盤環(huán)碧水，香隨珠履上園花。公如不厭過從數(shù)，但煮東坡所種茶?！卑矗涵h(huán)碧亭，臺州教授官舍之亭，張耆年建。茶山于紹興二十六年知臺州，此詩蓋官暇時游耆年官舍所作。……[徐卿二句]……《癸辛雜識》續(xù)集下：“竹隱徐淵子似道，天臺名士也?！薄度f姓統(tǒng)譜》：“徐似道，字淵子，天臺人。少負才名?！背喑窃谔炫_縣，故稱之為赤城仙子[2]1331-1332。

按：注者說陸游此詩淳熙十二年秋作于山陰，大抵可信，因為《劍南詩稿》系按年編次，有同卷前后諸詩作可參證。但注者所引曾幾的《張耆年教授置酒官舍環(huán)碧散步上園煎桃花茶》詩，只能證明環(huán)碧亭在某州州學(xué)教授的官舍里；作此詩時，該州的州學(xué)教授是張耆年。至于該州是否即臺州，此亭是否張耆年所建，詩中并沒有說。僅憑曾幾曾于紹興二十六年知臺州，就斷定此亭在臺州，為張氏所建，證據(jù)并不充分，難以成立。據(jù)此難以成立之斷定，進而推斷陸游作此詩時，徐似道為臺州教授，就更靠不住了。

竊考宋呂祖謙《呂東萊文集》卷六《紀事·入越錄》曰：“淳煕元年八月二十八日，自金華與潘叔度為會稽之游?！旁隆召墒烀?斗文)、潘叔度自前橋直道過郡庠。道旁多流水喬木，殊不類廛市。教授廳后環(huán)碧亭小愒，環(huán)亭皆水，敗荷折葦，秋思甚濃?！边@里的“會稽”，即紹興府的別稱?！翱も浴?，即府學(xué)。如此，則“環(huán)碧亭”自是紹興府學(xué)教授廳后之亭。由此可證，淳熙十二年秋，徐似道是在紹興府學(xué)教授任上。

徐似道之任紹興府學(xué)教授，還有一條宋代的文獻記載可為佐證。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卷一九《評文》曰：“徐淵子為越教，答項平甫云：‘正恐異時風(fēng)舞雩之流，不無或者月離畢之問?！薄霸健奔丛街荩唇B興府的古稱和別名。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〇《兩浙東路·紹興府·府沿革》曰：“浙東以越州為帥府。中興駐蹕，升為紹興府。今統(tǒng)浙東七郡，領(lǐng)縣八，治會稽、山陰兩縣。”“教”即教授的簡稱。故“越教”即紹興府學(xué)教授。

參考文獻：

[1]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第1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脫脫.奸臣三[M]//宋史:卷四七三 列傳二三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

[3]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第3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Notes on Jiannan Poems Annotations

Zhong Zhenz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Jiangshu 210023)

(責(zé)任編輯林東明)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3X(2016)02-0019-02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2.004

收稿日期：2016-02-19

作者簡介：鐘振振(1950-)，男。江蘇南京人，文學(xué)博士，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