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玲
(解放軍南京政治學(xué)院 軍史系,江蘇 南京 210003)
林則徐與鄧廷楨在疆謫戍之交誼——以林則徐謫戍新疆詩文為中心
方華玲
(解放軍南京政治學(xué)院 軍史系,江蘇 南京210003)
林則徐與鄧廷楨之間的友誼,是廣為人知的歷史佳話。道光年間,他們曾并肩戰(zhàn)斗在廣東禁煙抗英的前線,后又同罪被清廷戍發(fā)伊犁效力贖罪。林則徐在與鄧廷楨唱和的謫戍詩文中,非常誠懇而坦然地去面對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念想,表達(dá)自己對于革職流放、謫戍邊疆的無奈與悲傷。二人在事業(yè)上相互支持、理解,相似的患難經(jīng)歷更添彼此信賴。
廢員;林則徐;鄧廷楨;癸卯日記;壬寅日記
有清一代,清廷曾將為數(shù)眾多因罪因過、不忍刑殺的官員,以革職流放遠(yuǎn)方以示懲儆。林則徐與鄧廷楨就曾因領(lǐng)導(dǎo)廣東禁煙抗英運動,而先后被清廷尋罪革職,以“廢員”身份發(fā)往新疆效力贖罪。林鄧二人在新疆共同度過了從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一月初九日(林則徐抵戍),至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閏七月十七日(鄧廷楨奉旨離開)為期“大半年”的謫戍生活。
此前學(xué)界有關(guān)清代官員流放新疆的研究成果頗豐,亦不乏專門針對林則徐或鄧廷楨等著名廢員所進(jìn)行的個案研究。[1]然專門圍繞林鄧及其家庭成員在新疆謫戍期間,于日常生活、節(jié)慶假日及公務(wù)往來等方面的論述,卻并不多見。以下,筆者將從林鄧二人當(dāng)時的唱和詩文入手,輔之以林公日記所記,以期還原他們在新疆患難與共的“廢員”謫戍生活,豐富清代新疆廢員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
盡管林則徐與鄧廷楨二人同因禁煙抗英被清廷革職流戍伊犁,但由于林則徐曾在赴戍途中被改命在黃河治理水患,①林則徐從得旨革職遣戍,到正式赴戍伊犁,因其原職之高、罪由牽強等原因,導(dǎo)致其間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復(fù)雜的過程。道光二十年(1840年)九月,清帝以兩廣總督林則徐查辦鴉片“時逾兩年,不但未絕根株,轉(zhuǎn)致該夷赴近畿呈訴冤抑”等因,將其以“誤國誤民、辦理不善”罪名,著照部議革職。(參見《清宣宗實錄》卷339,道光二十年九月乙未條。)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三月,復(fù)賞林公四品卿銜“,命由粵馳赴浙江聽候諭旨,著裕謙酌量相當(dāng)差使”。(參見《清宣宗實錄》卷349,道光二十一年三月庚戌條。)五月,清帝降旨,著將林則徐“從重發(fā)往伊犁效力贖罪……以為廢弛營務(wù)者戒”。(參見《清宣宗實錄》卷352,道光二十一年五月癸亥條。)是年七月至次年二月,林則徐在東河工次“襄辦文案,稽核總局其辦工一切”。(參見《清宣宗實錄》卷354,道光二十一年七月乙卯條;卷360,道光二十一年十月乙巳條。)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二月寅時,東河河工告竣,清帝諭令“,已革兩廣總督林則徐,仍發(fā)往伊犁效力贖罪”。至此,林則徐才正式踏上前往伊犁的赴戍之途。(參見來新夏《林則徐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73頁。)因此,鄧廷楨是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夏,先于林則徐抵達(dá)其戍所伊犁惠遠(yuǎn)城的。
在鄧氏等候林則徐抵戍期間,二人常有書信往來。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八月初七日,林則徐即將出關(guān)時曾“夜作嶰筠②鄧廷楨,字維周,又字嶰筠,號嶰翁。前輩書,由富制軍處寄去”③參見林則徐《壬寅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初七日所記。。在《將出玉關(guān),得嶰筠前輩自伊犁來書,賦此卻寄》中,林則徐充滿深情地表達(dá)了對未來謫戍伊犁能有鄧廷楨作伴的生活期待,“與公蹤跡靳從驂,絕塞仍期促膝談”[2]471。十月十三日,當(dāng)他行至近烏魯木齊鞏寧城時,便收到鄧廷楨來自伊犁的回書,知曉鄧已為自己“覓定寓所矣”。此寓所之地點,就在南街鼓樓前東邊第二條巷,亦名寬巷。④按《壬寅日記》所記,十一月初九日抵戍時,林公入城拜見布將軍、慶參贊后。“即至新寓,在南街鼓樓前東邊第二條巷,亦名寬巷。略為布置?!蔽葜鳛橐潦嫱?。⑤依據(jù)《壬寅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所記“修屋。皂樂亭、開子捷及屋主人伊舒亭俱來晤”而推之。十一月初八日,林則徐行至綏定城,鄧嶰筠遣丁駕其坐車來迎,林公則隨即坐其車入城,答拜眾員。
抵戍后,林鄧二人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其具體表現(xiàn)可大體分為二人于日常生活的彼此關(guān)照中、于節(jié)慶假日兩個家庭的相邀聚會中以及共同輔佐伊犁將軍布彥泰處理新疆軍政公務(wù)等。
(一)日常生活中的彼此關(guān)照
如林則徐“聞嶰翁有感冒”,便隨即前往探視。并且,隨著鄧氏病情的反復(fù),林則徐多次前去,按《癸卯日記》所記,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五月十九日,第一次前往探視后,二十九日聞病情加重,甚至一天兩次前往。直至六月五日,見“其疾已大瘥矣”,方心安。林則徐還在閏七月給暫居西安的鄭夫人家信中提及此事:“此翁今夏大病,幾于不起,我日日視之,其本底極結(jié)實,是以尚支得住?!雹賲⒁娏謩t徐《癸卯日記》道光二十三年五月十九日、六月五日、《又次〈病起〉原韻》等。此間所流露出的正是林則徐與鄧廷楨在伊犁共戍期間,待彼此似親人的真情。
而人們之間個人情誼的交往,是極易滲透到彼此家庭成員之間的。在《壬寅日記》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二月八日中,林則徐記有:“嶰翁昨有一詩贈樞兒,末云:‘不礙士龍多筆疾,老夫甘作晉司空?!w因好笑而調(diào)之也。今日命樞兒和之,余亦和一首?!笨梢?,林則徐與鄧廷楨的友誼已悄然滲入延續(xù)到各自家庭成員之間。林則徐對此之欣喜心情也是溢于言表的。他著詩以孔融與李膺相媲,對兩家關(guān)系的良好發(fā)展寄予祝福?!败麝惛覕M星辰聚,孔李相期水乳融。但得新宮銘共草,謫居何事枉書空?!保?]486
(二)節(jié)慶假日里兩家人的歡聚
在謫戍新疆的日子里,每逢節(jié)慶假日,林鄧會兩家或再集眾好友一起備辦,此皆有文字為記。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灶王節(jié),是夜,林則徐于寓中祭灶,和嶰翁祭灶詩七古一首,即《和嶰翁祀灶原韻》。②參見林則徐《壬寅日記》道光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復(fù)如歲末除夕佳節(jié)里,壬寅除夕所作《伊江除夕書懷》,詩中林公因“三年漂泊居無定”,念及時光荏苒,自己轉(zhuǎn)眼已近花甲之年,在感慨“百歲光陰去已多”的同時,坦然表達(dá)了對自己遣戍異域,祈盼早日釋回東歸的殷切愿望?!靶律孛魅罩鹑藖恚w客何時結(jié)伴回?……新歲倘聞寬大詔,玉關(guān)走馬報金雞?!雹蹍⒁娏謩t徐《壬寅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林則徐著,鄭麗生校箋《伊江除夕書懷》,《林則徐詩集》,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00頁。
再如立春時節(jié),因前一日“五鼓忽起北風(fēng),隨即落雪,至今日午間而止,積有五六寸”,鄧廷楨作詩一首后,林則徐亦以“自是豐年之瑞”,而“即依韻和之”。故見有《和嶰筠〈立春前一日雪〉韻》一首,寄語高潔似雪之品格,表達(dá)盼家人團(tuán)聚而不得的愁苦。④參見林則徐《癸卯日記》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五日;林則徐著,鄭麗生校箋《和嶰筠〈立春前一日雪〉韻》,《林則徐詩集》,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02頁。事實上,二人詩雪唱和的作品并不乏見,另有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正月七日,舊歷“人日”,因“午后復(fù)有微雪,隨落隨融,不成分寸。嶰翁歸后,復(fù)以詩來,又和一首”,即《又和人日雪詩》。[2]503
還有上元節(jié)當(dāng)晚,在尋常的應(yīng)酬之后,林則徐在“月色如晝”的美景下,“與嶰翁諸人踏月出游”。因見市上有演臺閣、唱秧歌者,遂在二鼓歸后,作詩《元夕與嶰筠飲,遂出步月,口占一律》??梢姡?dāng)時因由滿街花燈熱鬧情境的感染,林公也暫時忘卻了謫戍西域的愁苦,而也正因此間的釋懷,才有了“任將逐客愁懷對酒消”[2]504的灑脫與逍遙。中秋時,因憶及己亥中秋與公及關(guān)滋圃同登虎門炮臺望月,作《又和中秋感懷原韻》詩以懷舊。[2]512七夕時,鄧廷楨曾邀林則徐、文沖、豫堃等廢員于其戍所小聚。次日,鄧廷楨“以七夕詩索和”,林則徐遂作《七夕此嶰筠韻》,“依韻答之”⑤參見林則徐《癸卯日記》道光二十三年七月七日、八日。。
(三)共同輔佐布彥泰將軍處理公務(wù)
在公務(wù)上,林鄧二人曾共同協(xié)助時任新疆軍政最高長官伊犁將軍布彥泰“商擬稿件”,促成了伊犁鎮(zhèn)總兵的復(fù)置。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三月初七日,林則徐晨起后,布將軍來邀早飯,赴之知曉,時軍署接到蘭州來文,知前奏伊犁鎮(zhèn)缺,不宜裁撤,擬改撤西安鎮(zhèn)之議,已奉諭旨允準(zhǔn)。
查時任陜西巡撫署陜甘總督的李星沅,同年正月二十八日的日記:
得海帆制軍書,以伊犁將軍布彥泰復(fù)奏兵部,議裁伊犁鎮(zhèn)總兵不便者五……查布將軍原奏甚明妥,疑為嶰少兩翁手筆。又附片關(guān)外三鎮(zhèn)伊犁、巴里坤、喀什喀爾,或以喀什喀爾總兵與領(lǐng)隊大臣同城亦可議裁,設(shè)想甚周備。[3]476
當(dāng)時以廢員身份謫戍伊犁的林則徐與鄧廷楨,在鎮(zhèn)總兵復(fù)置問題上對布彥泰將軍的幕僚式佐助,清廷的高官們是默認(rèn)知曉的。并且,通過李氏文末“設(shè)想甚周備”的評價,可見其對此事的態(tài)度是肯定的。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閏七月,當(dāng)鄧廷楨即將奉旨?xì)w釋內(nèi)地時,林則徐還特意家書囑托時居西安的鄭夫人,“理應(yīng)出城一接”。
嶰翁于閏七月十七日自伊犁起身,沿途不致耽擱,計至十月中旬,必可行到西安。此番同在伊犁大半年,比在廣東又密得多,幾乎無日不見,其次嗣子期(名爾頤)并其親戚嚴(yán)吟仙(名煜),亦晨夕過從無間。到西安日,理應(yīng)出城一接,不獨見酬應(yīng)之周,亦是亟詢戍所情形之意也。從這段家書中,我們首先可以明確,林鄧二人同在伊犁遣戍的時間約“大半年”——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一月初九日林則徐抵戍,至鄧廷楨奉旨離開伊犁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閏七月十七日。這個時間的斷限,是筆者于文章首段即已陳述了的。
從前林鄧二人因同在廣東禁煙抗英,于公務(wù)上合作頻繁,見面頗多。此番謫戍伊犁,二人包括各自子嗣間的接觸交往,“比在廣東又密得多”,已經(jīng)達(dá)到“幾乎無日不見”的親密程度了。當(dāng)然,造成謫戍期間的林鄧二人交往頻繁密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新疆地處極邊,日常生活本就較內(nèi)地單乏,沒有過多的消遣娛樂活動選擇,也沒有再多的朋友,交往對象及交往方式較之從前是大大受限的;另一方面,林鄧二人在廣東任職期間就相交甚好,事業(yè)上的相互支持與理解,交誼的情感基礎(chǔ)原本就不錯,再加之此番同被罷黜,遠(yuǎn)戍異域,相似的患難經(jīng)歷更添彼此信賴。
伴隨鄧廷楨赴戍的隨行人員中,至少還有其子鄧子期、鄧家親戚嚴(yán)吟仙。此二人在伊犁與林則徐也是有頻繁交往的。否則林則徐也不會在家書中稱,與他們“亦晨夕過從無間”,囑其妻在鄧氏一行“到西安日,理應(yīng)出城一接”。如此一來盡“酬應(yīng)之周”,亦可細(xì)詢戍所的各項情形與細(xì)節(jié),畢竟他們?nèi)绱私缓?,是最為了解林則徐在戍日常生活點滴的人了。
而由此家書中的幾點叮囑,筆者以為,于公,林則徐是中華民族抗英禁煙的民族英雄;而于私,亦可從字句中體會到他為人夫、為人父的體貼與細(xì)心之處。
我們在林則徐為送別鄧廷楨釋歸所作的七言《送嶰筠賜環(huán)東歸》詩中,可以見得:
送嶰筠賜環(huán)東歸
得脫穹廬似脫圍,一鞭先著喜公歸。
白頭到此同休戚,青史憑誰定是非?
漫道識途仍驥伏,都從遵渚羨鴻飛。
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勞臣短后衣。
詩中首句即以“一鞭先著喜公歸”恭賀鄧氏得旨東歸,將結(jié)束流放生活比喻為“脫圍”,有道是“得脫穹廬似脫圍”。同時,正面提到了他們被發(fā)遣新疆的罪由是站不住腳的,所謂“白頭到此同休戚,青史憑誰定是非”。而自己身為遷客,今天再送客東歸,心中既是有千言萬語之感慨,也只能“無言”以對,但幸好他們彼此又都相信,憑著彼此多年共事經(jīng)歷以及患難與共的邊塞謫戍生活,必然能明了此處無聲勝有聲的百味心情。[2]508
通過對林則徐于謫戍新疆時期所著述詩文的梳理與考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林則徐的諸多謫戍詩文中,也只有在與鄧廷楨唱和時,他才會非常誠懇而坦然地去面對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念想,表達(dá)自己對于革職流放、謫戍邊疆的無奈與悲傷。
林鄧二人此間情感的交織,不僅僅源自于他們同為因罪受牽、無辜遭遣、革職流放的“廢員”身份,更深層次的原因,應(yīng)該追溯到他們背后那張聯(lián)系彼此的“最有威望的網(wǎng)”——經(jīng)科舉考試和官僚體制結(jié)成的,那些既是學(xué)者又是官員的人們,因與人共享一種共同的精英文化,通過彼此類同的學(xué)術(shù)、文學(xué)和欣賞趣味,找到朋友、盟友和恩眷者。[4]47-48正是因為出身相近、志趣相投、政見相合,身份背景的旗鼓相當(dāng),才促使林鄧二人在疆謫戍交誼密切,還連帶兩個家庭成員之間往來愈加熱絡(luò)。如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緣何林則徐與鄧廷楨在謫戍伊犁期間,會情愿敞開傳統(tǒng)士人內(nèi)斂的心懷,彼此盡訴“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殤情了吧。
[1]林國平,林靜.近十年林則徐研究述評[J].東南學(xué)術(shù),2015,(5):239-245.
[2]林則徐.林則徐詩集[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
[3]李星沅.李星沅日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美]韓書瑞,羅友枝.十八世紀(jì)中國社會[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責(zé)任編輯程鐵標(biāo))
On the Association Between Lin Zexu and Deng Tingzhen in Their Exile Time in Xingjia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ir Poems
FANG Hua-ling
(Department of Military History,Nanjing PLA Political Institute,Nangjing,Jiangsu 210003,China)
The friendship between Lin Zexu and Deng Tingzhen is well-known and left an unforgettable legacy in our history.During the reign of Daoguang in the Qing Dynasty,they fought shoulder to shoulder for the ban on opium-smoking and the opium trade in Guangdong province but failed,then they were exiled to Xinjiang.Because of their common experience,the literary association between Lin and Deng was valued in their Xinjiang period.These poems could help us to know more about their exiled life:their inner thoughts,their helplessness and their grief.Their similar sufferings and experiences brought them more trust on each other.
disgraced official;Lin Zexu;Deng Tingzhen;Guimao diary;Renyin diary
K207
A
1673-1972(2016)05-0061-03
2016-06-25
方華玲(1988-),女,安徽蕪湖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西北邊疆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