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波
美術(shù)范疇的工藝美術(shù)綜論(上)
董波
工藝美術(shù)是以裝飾為本的美術(shù),就其最寬泛的意義而言,就是要讓形象滿足時宜。美術(shù)概念的源頭是西方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迪塞諾,即人類用雙手表達的邏各斯??量痰难叟c聽話的手造就了工藝美術(shù),寬容的眼與自由的手造就了“純藝術(shù)”。工藝美術(shù)與“純藝術(shù)”并存,是美術(shù)發(fā)展的方向。
美術(shù) 工藝美術(shù) 裝飾 邏各斯 迪塞諾 眼 手 “純藝術(shù)”
(一)“工藝美術(shù)”:從詞組到詞
“工藝美術(shù)”源于英文Arts & Crafts,它本來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并列詞組,即“工藝(Crafts)與美術(shù)(Arts)”。因此晚清民國時期并用“工藝美術(shù)”與“美術(shù)工藝”兩種表述,且兩者往往可以互換。但自從1954年“工藝美術(shù)”成為學(xué)科名稱以來,“美術(shù)工藝”這種表述便停用了,“工藝美術(shù)”則完全成了一個詞,其中的“工藝”成為“美術(shù)”的修飾語;所謂工藝美術(shù),便是“具有工藝性質(zhì)的美術(shù)”。
(二)“美術(shù)”一詞的內(nèi)涵與外延
目前我國學(xué)術(shù)界較多認為,“美術(shù)”一詞源于明治時代的日本人對英文Fine Art(Fine Arts)的漢字翻譯,最初指那些凸顯審美內(nèi)涵的創(chuàng)造行為。詩人作詩,作曲家作曲,畫家作畫等等,都屬于“美術(shù)”。這樣的“美術(shù)”相當于今天所說的“藝術(shù)”。但后來“美術(shù)”狹義化了,專指“視覺藝術(shù)”。俗話說:“距離產(chǎn)生美。”這個世界上最能跨越“距離”的是光,而捕捉光的人類器官是眼睛,因此凸顯“美”的藝術(shù)最終會走向視覺。
美術(shù)中的視覺必須彰顯其跨越時空的能力,并非所有依賴于觀看的藝術(shù)都是美術(shù)。比如舞蹈和戲劇之類的表演藝術(shù),也需要人們觀看,但一旦表演結(jié)束,觀看也隨即結(jié)束;只有將表演場景用圖畫描繪下來,或者把演員表演的樣子做成雕塑、拍成照片,才算是美術(shù),因為這一定意義上讓人們在表演結(jié)束后仍能“觀看”表演。美術(shù)中的視覺還必須具有獨立價值,不能成為其他感覺的附庸。比如文字,若作為記錄有聲語言的工具,便屬于文學(xué);但若作為一種圖畫,便是書法,屬于美術(shù)。綜上,美術(shù)就是能夠凸顯視覺跨越時空的能力、彰顯視覺獨立價值的藝術(shù),現(xiàn)如今它包括繪畫、雕塑、建筑、工藝美術(shù),以及攝影和書法。在所有美術(shù)門類中,繪畫最能凸顯視覺跨越時空的能力、彰顯視覺獨立價值,因此繪畫可謂美術(shù)的核心。我們當然不能說美術(shù)僅僅是繪畫,但一個對畫畫毫無感覺的人,是不可能成為美術(shù)家的。
(三)造型與裝飾之辨
視覺跨越時空的能力首先體現(xiàn)在速度上。視覺捕捉的是光,而光是世界上最快的東西,能在瞬間為眼睛提供高保真的信息。對人而言,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采取行動,首先需要眼睛來捕捉信息。一個汽車司機耳朵不靈或許可以容忍,但絕對不能是盲人。從這個意義上,視覺最具有時效性。另一方面,視覺也最具有歷史性。偵探再現(xiàn)案情,考古學(xué)家再現(xiàn)人類歷史,地質(zhì)學(xué)家再現(xiàn)地球的過去……所有認識過去的行為,都依賴眼睛來觀察過去發(fā)生的事所留下的痕跡。也就是說,通過視覺,你變得既善于把握時尚,也善于把握永恒。
任何一種視覺形象都是時尚與永恒的奇妙融合,這使得美術(shù)兼具“裝飾”和“造型”兩種屬性。這里的“裝飾”是廣義的,并不單單指用漂亮的紋樣來包裝,而是指針對具體的時空與場合創(chuàng)造出形象合宜的事物?!霸煨汀眲t正好相反,它強調(diào)永恒性。“型”不是“形”,而是理想典范,有著放之四海皆準的性質(zhì)?!把b飾”彰顯時尚,“造型”彰顯永恒,任何一個門類的美術(shù)都有這兩種性質(zhì)。因此就其性質(zhì)而言,美術(shù)可以分為“造型藝術(shù)”和“裝飾藝術(shù)”兩類。所謂工藝美術(shù),指的就是這里的“裝飾藝術(shù)”,其根本特點就是具有時尚性與合宜性。英語中,“工藝美術(shù)”除稱為Arts & Crafts外,亦可稱為Decorative Arts,即“裝飾藝術(shù)”。
美術(shù)中的任何一個門類既可以成為造型藝術(shù),也可以成為裝飾藝術(shù)——它們既可以作為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去珍藏,也可以用來裝點我們的日常生活。比如繪畫,人們常稱其為“造型藝術(shù)”,若指的是那些博物館中的名作,那的確如此;但世界名畫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繪畫是掛在我們的客廳或臥室里,其主要屬性不是造型,而是裝飾,甚至有不少繪畫就稱為“裝飾畫”。其實,又有哪種美術(shù)不是為了適合具體的時空、具體的生活而造的呢?在這個意義上,工藝美術(shù)作為“裝飾藝術(shù)”,可以涵蓋到美術(shù)中的任何一個門類。
(四)工藝美術(shù):以裝飾為本美術(shù)
必須承認,在不同的美術(shù)門類中,造型性與裝飾性的比重是不同的。比如繪畫和雕塑就更能凸顯其造型性,有些繪畫和雕塑,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作為人類文化遺產(chǎn)而存在的。梵高(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同時代的人并不喜歡用他的畫來裝點房間,這些畫其實屬于梵高死后的博物館和藏家?,F(xiàn)如今,你想用梵高的畫來裝點房間,大概就只能去買復(fù)制品或印刷品了。由此,梵高的畫成了一種“型”,人們會以拷貝它為榮。相比之下,建筑和工藝美術(shù)則富含裝飾性。一幢房子或一件工藝美術(shù)品若不能盡快用上,豈不是浪費?正是基于這種實用屬性,建筑與工藝美術(shù)常被稱為“實用藝術(shù)”;而凸顯造型性的美術(shù)門類則常被稱為“純藝術(shù)”,其代表便是繪畫和雕塑。實際上,英語Fine Art(美術(shù))可直譯為“純的藝術(shù)”。在今天的美術(shù)學(xué)府,可以沒有建筑和工藝美術(shù)專業(yè),但一定會有繪畫和雕塑專業(yè)。在很多老百姓心目中,“美術(shù)”指的就是繪畫和雕塑。
即便是實用藝術(shù),其造型性也是存在的。比如在建筑中,裝飾性與造型性是并顯的。建筑當然得滿足具體場合的需求,但它也是彰顯人類文化永恒魅力的能手。通常只有建筑存在,其他門類的美術(shù)才會保留下來,這說明建筑不但是一種美術(shù),還是所有美術(shù)最好的載體、最好的“倉庫”。墓葬為什么能成為考古學(xué)家關(guān)注的對象?就是因為墓葬建筑往往比其他建筑更持久,里面所存之物會更豐富。即便是非墓葬的地表建筑,也可以成為歷史的縮影。中國的長城、古希臘的雅典衛(wèi)城、古羅馬的斗獸場、中美洲瑪雅人的神廟、西方中世紀的大教堂……這些耳熟能詳?shù)睦樱膫€不是這樣呢?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標志,采用的就是古希臘神廟的正面形象。我們生活中的“型”,真的有太多是來自建筑。建筑雖不算是“純藝術(shù)”,但它的造型性卻一點也不弱。
相比之下,在實用美術(shù)中,工藝美術(shù)的造型性便沒有那么強了。工藝美術(shù)當然也是人類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那些以被收藏為初衷的工藝美術(shù)也算是造型藝術(shù),但無論如何,“裝飾”才是工藝美術(shù)的主心骨。當你對博物館中的工藝美術(shù)品贊不絕口時,不要忘了,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當年都是供人日常使用的。比如當年景德鎮(zhèn)的官窯瓷器,若未能進入宮廷成為皇家日用品,便會被銷毀。離開了裝飾性,工藝美術(shù)便不復(fù)存在。
可見,工藝美術(shù)就是最能凸顯裝飾性、以裝飾為本的美術(shù)。而所謂“裝飾”,就其最寬泛的意義而言,就是要讓形象滿足時宜——讓那些我們看得見的事物變得時尚而實用。
(一)美術(shù)概念的精神背景:靈魂與肉體的糾葛
最早提出“美術(shù)”(Fine Art)這個詞的學(xué)者,大約是19世紀英國文藝評論家約翰 · 拉斯金。1859年,拉斯金在他的演講稿《藝術(shù)的統(tǒng)一》(the Unity of Art)中將“制造”(Manufacture)、“藝術(shù)”(Art)和“美術(shù)”(Fine Art)三個詞進行了比較。他認為“制造”僅是動手;“藝術(shù)”不僅動手,而且動腦;“美術(shù)”則不僅動手、動腦,而且動心?!爸圃臁薄八囆g(shù)”“美術(shù)”乃是動手的三個層次:“制造”層次最低,因為手只屬于肉體范疇;而“美術(shù)”層次最高,因為手已經(jīng)成了心靈的表現(xiàn)。在西方的傳統(tǒng)觀念中,靈魂高于肉體,但“美術(shù)”的原初含義卻體現(xiàn)出這樣一種觀念:肉體其實并非靈魂要全然拋棄的東西,肉體發(fā)揮得好,也可以達到靈魂的高度。一方面靈魂要超越肉體,另一方面肉體卻抓著靈魂不放,靈魂與肉體的糾葛由此而體現(xiàn)。
宏觀地看世界文化可以發(fā)現(xiàn),靈魂與肉體的糾葛尤其體現(xiàn)在西方文化中,非西方文化則缺乏這樣的主題。比如伊斯蘭教強調(diào)“兩世吉慶”,靈魂解脫到天國固然是終極目標,但在此世的肉體中靈魂也要很好地度過。在印度,最能代表本土文化的印度教發(fā)展出了一對彼此互補的教派:毗濕奴教(Vaishnavism)和濕婆教(Shaivism),前者是神靈化作肉身的教派,后者則強調(diào)肉身通過某種辦法來通靈。源于印度、后來在東亞與東南亞產(chǎn)生很大影響的佛教強調(diào)靈魂拋棄肉體,靈魂與肉體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向靈魂一邊倒的局面;佛教禪宗還強調(diào)通過“頓悟”來消解靈魂與肉體之間痛苦的沖突。而在古代中國,最具本土特色的道教則從未把靈魂與肉體分開,以長生或成仙為目的的煉丹術(shù)就是強調(diào)靈魂與肉體相融的代表??梢哉f,美術(shù)這個概念的精神背景正是西方文化中靈魂與肉體的糾葛。在伊斯蘭、印度、中國這些非西方文化中,手作為肉體的一部分,并非心靈的有力對手,很多時候,手與心靈恰恰是相融的。手工勞作沒有必要分出所謂“制造”“藝術(shù)”和“美術(shù)”三個層次。因此我們今天談非西方的“美術(shù)”或“藝術(shù)”時,不僅要談繪畫、雕塑,更要談器物制作。比如在伊斯蘭世界,繪畫和雕塑因伊斯蘭教義而受到限制,所以伊斯蘭美術(shù)其實主要體現(xiàn)在精美的伊斯蘭生活用品上。打開任何一本《世界美術(shù)史》,凡是介紹非西方美術(shù)的部分,器物制作——無論是宗教的還是世俗的——通常都會占據(jù)很大篇幅。
中國的情況略顯復(fù)雜。現(xiàn)代學(xué)者傾向于認為中國傳統(tǒng)美術(shù)有“文人之作”與“匠人之作”之分,二者似乎分別對應(yīng)于拉斯金所說的“美術(shù)”與“制造”。其實不然,“文人之作”與“匠人之作”不同在于創(chuàng)造主體的不同,而拉斯金所說的“美術(shù)”和“制造”卻擁有相同的創(chuàng)造主體——動手制作者。在拉斯金看來,動手制作的人如果“用心”,就是在創(chuàng)作“美術(shù)”;而傳統(tǒng)的中國匠人即便再“用心”,也不會創(chuàng)作出“文人之作”,因為他不是文人?!拔娜酥鳌迸c“匠人之作”的區(qū)分緣于社會分工,而與靈與肉的糾葛無甚關(guān)系。中國傳統(tǒng)文人也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瞧不起工匠。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手工業(yè)文獻《考工記》有言:“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而到了宋代,文獻中開始出現(xiàn)“百工之藝”的說法,如北宋四大部書之一《冊府元龜》(1005-1013成書)和歐陽修的《集古錄》(1063成書)等,由此可見匠作在當時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二)源自古希臘的理想:眼睛是手的主人
“美術(shù)”的概念只萌生于彰顯靈與肉糾葛的西方文化中,而引發(fā)這種糾葛的,是西方文化的始作俑者古希臘人。古希臘人強調(diào)靈魂超越肉體,但也深知這絕非易事。古希臘的神靈不在天上,而是住在奧林匹斯山或各城邦的神廟里,他們其實是人間萬物的化身,彰顯著人的七情六欲。古希臘人無法把與肉體相關(guān)的東西“送”到天上去,只能在人間小心地應(yīng)對他們。
要消滅肉體,得靠殺戮,而大規(guī)模的殺戮來源于戰(zhàn)爭。正是從戰(zhàn)爭中,古希臘人找到了靈魂超越肉體的途徑。戰(zhàn)俘通常不被殺死,而是成為了奴隸。奴隸就是原則上能被完全操控的肉體,而操控者就是自由人。放眼古希臘社會,靈魂與肉體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自由人與奴隸的關(guān)系。沒有奴隸去做繁重的事,自由人便不可能“自由”。古希臘社會需要奴隸,因而需要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也會讓自由人淪為奴隸,這讓自由人很矛盾。于是古希臘的自由人就定期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以此定期休戰(zhàn)。兩敗俱傷的戰(zhàn)爭變成了相互促進的競爭。失敗者不會被殺死、也不會淪為奴隸,在肉體上沒有損失,他失去的只是冠軍頭上的那個象征和平與尊嚴的橄欖枝冠。在這里,肉體的拼搏完全是為了靈魂的榮耀。
古希臘人的靈魂觀念突出體現(xiàn)在他們建立了感覺的等級。人的基本感覺有觸覺、味覺、嗅覺、聽覺和視覺五種。觸覺、味覺、嗅覺依靠的是感覺器官與被感覺對象的直接接觸。比如觸覺,便是依賴于感覺器官和物體的宏觀接觸;而味覺和嗅覺,則是依靠感覺器官和某些分子的接觸。聽覺和視覺不一樣,它們依靠的是能量的傳導(dǎo)作用。聽覺依靠聲波,視覺則依靠光波,所以從跨越時空的角度講,聽覺和視覺超越了其他感覺。動物的世界往往凸顯觸覺、味覺和嗅覺的作用,而人類的文化傳承則主要依賴視覺與聽覺。我們可以說觸覺、味覺、嗅覺更靠近肉體,更具動物性;而聽覺與視覺則更能彰顯人類靈魂。古希臘人認為靈魂高于肉體,他們因此認為視覺和聽覺高于觸覺、味覺和嗅覺,并努力用前兩者控制后三者。
古希臘人尤其推崇視覺。在古希臘哲學(xué)泰斗柏拉圖(Plato,約公元前427年-前347年)的名著《蒂邁歐》(Timaeus)中,哲人蒂邁歐(Timaeus of Locri,約前420-前380)說:“在我看來,視覺乃是我們最大利益的源泉,因為我們?nèi)羰菑膩聿辉娺^星辰、太陽、月亮,那么我們有關(guān)宇宙的談?wù)撘痪湟舱f不出來。”顯然,“星辰”“太陽”“月亮”都只能看到而不能摸到,所以蒂邁歐所推崇的視覺是遠離肉體的。但蒂邁歐接著說:“神發(fā)明了視覺并且將它賜予我們,其目的在于讓我們能夠看到天上的理智運動,并把它應(yīng)用到我們自身的理智運動上來,這兩種運動的性質(zhì)是相似的,不過前者穩(wěn)定有序而后者則易受干擾,我們通過學(xué)習(xí)也分有了天然的理性真理,可以模仿神的絕對無誤的運動,對我們自身變化多端的運動進行規(guī)范?!笨梢?,遠離肉體的視覺恰恰應(yīng)該成為肉體行動的準則。
肉體不可及,卻又能支配肉體,這樣的視覺對象柏拉圖稱之為“理式”(Idea)。所謂“理式”,可以理解為“理想狀態(tài)”。比如要做一百個形狀一樣的餅干,單純用手捏制難以成功,但如果使用一個餅干模子,便很容易達到目的。對于餅干這個模子就是理式,它并非餅干,而是餅干的“型”,是抽象的。在《理想國》中,柏拉圖借他的老師蘇格拉底(Socrates,前469-前399)之口,以床為例來闡述理式。蘇格拉底指出,床的原型只有一個,即“理式之床”,它大概是神造的;工匠依據(jù)“理式之床”造出具體的床,畫家則依據(jù)工匠造的床來畫床。工匠造床、畫家畫床都得靠眼睛,所不同的是,工匠依據(jù)的是抽象的理式,而畫家依據(jù)的是可以摸得到的東西。結(jié)果是工匠做出了切實可用的東西,而畫家則造出了騙人的幻象。由此可見,視覺以抽象的“型”為起點,可以生出具體可靠的事物;若以可以觸摸的東西為起點,生出的則是幻象。所以正確的感覺順序應(yīng)該是視覺在前、觸覺在后。若追溯視覺的源頭,你發(fā)現(xiàn)的是抽象的“型”,而非具體的物品。其實理式一詞的本義就是“看”,這里的“看”指的是洞察力,而非單純的肉眼觀察。
古希臘人主張“看了再做”,而不是“做了再看”。眼睛是手的主人,而不是相反。一個人越善于“看”,他就越自由;而一個人僅僅擅長“做”,他就可能淪為奴隸。在古希臘,自由人與奴隸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看與做、眼與手的關(guān)系。柏拉圖認為,哲學(xué)家就是最擅長“看”的人,因而應(yīng)該成為社會的主人。而一旦一個人靠動手吃飯,那他的社會地位便不可能高。據(jù)古羅馬人記述,即便是古希臘雕塑名家菲迪亞斯(Phidias,約前480-前430),雖然他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奧林匹亞宙斯像(Statue of Zeus at Olympia,“七大奇跡”之一)和帕特農(nóng)神廟雅典娜像(Athena Parthenos),也被認為僅僅是一個工匠而已。正如古羅馬學(xué)者塞內(nèi)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前4或3-公元65年)所言:“我們在神像前祈禱和供奉物品,卻輕視那些制作它們的雕塑師?!痹诠帕_馬,古希臘雕像已經(jīng)成為典范,我們今天所見的“古希臘雕像”很多都是古羅馬的復(fù)制品。顯然,古羅馬人崇拜的是古希臘雕像的視覺形式,而非古希臘工匠制作雕像的能力。古希臘人主要是通過他們的慧眼,而不是巧手,才贏得了世人的尊重。
像古希臘哲學(xué)家這樣善于“看”的人,也得把他們看到的道理說出來,以便讓別人理解。哲人看出的道理古希臘人稱為邏各斯(Logos),它是“邏輯”一詞的詞源。據(jù)說是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斯(Heraclitus of Ephesus,前535-前475)最早提出了邏各斯這個詞,用來指事物多變的表象背后不變的道理。漢語常將其譯為“道”,其實邏各斯與中國道家所講的“道”是有區(qū)別的。中國道家的道本義是道路。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可見道路是踩出來的,是觸覺的產(chǎn)物,而不是說出來的?!兜赖陆?jīng)》開頭第一句話:“道可道,非常道”,即道若能夠說出,便不是真正的道。而邏各斯正好相反,其本義就是“話語”,是“說”的意思。對于只能看到而不能摸到的東西,談?wù)撍亲屓苏J識它的根本手段。
孔子說:“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而在古希臘人看來,只有奴隸才應(yīng)該這樣,自由人恰恰應(yīng)該“敏于言而訥于行”。在古希臘,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傾向于動口而非動手。比如詩人就比工匠地位高得多。古希臘語“詩人”一詞的本義是“創(chuàng)造”。古希臘的詩是詩人吟唱出來的,由此又派生出了音樂。柏拉圖的《國家篇》中,蘇格拉底指出“曲調(diào)和節(jié)奏必須符合言辭”,古希臘的音樂正是源于語音的和諧。英語音樂一詞稱為Music,其詞源正是古希臘文藝女神的名號——繆斯(Muse)??娝古褡钌朴诟璩?。在古希臘抒情詩人品達(Pindar,前522-前443)的詩作中,“帶著一個繆斯”意思就是“唱一首歌”。古希臘神話中有個叫塔米里斯(Thamyris)的人物,他驕傲于自己的歌唱天賦,居然要和繆斯女神一比歌喉,結(jié)果失敗了,被繆斯弄瞎了雙眼,也失去了做詩和演奏豎琴的能力。古希臘人總是將聽覺與視覺緊密相連。按照古羅馬學(xué)者瓦羅(Marcus Terentius Varro,前116-前27)的說法,古希臘的繆斯是三位女神:一位誕生于水流,一位能夠震動空氣而發(fā)出聲響,還有一位由人聲表征。這里彰顯的均是聽覺因素。后來繆斯女神又各自一分為三,數(shù)目上升至九個,分別掌管史詩、歷史、抒情詩、音樂、悲劇、贊美詩、舞蹈、喜劇和天文。這里面沒有繪畫、雕塑、建筑,沒有強調(diào)動手制造的活動,因為繆斯的神力聚焦于人的耳朵,而不是手。與視覺一樣,聽覺也是屬靈的感覺,在古希臘,與視覺崇拜直接相伴的是聽覺崇拜。
與佛教徒不同,古希臘人并不輕視肉體。相反,正是因為覺得肉體難以駕馭,古希臘人才特別強調(diào)控制肉體。通過推崇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東西,古希臘人將視覺凌駕于肉體之上,而哲人所“看”到的真理又以邏各斯(話語)的形式傳達出來。一般人可能看不到真理,但聽了哲人的闡釋便能明白真理。在古希臘,聽覺是促進普通人思索、讓他們也能“看”到真理的手段??娝挂辉~的本義就是“記憶”和“思考”,與令人迷狂的音樂相去甚遠。古希臘哲人普遍對迷狂保持高度警惕,因為迷狂正是肉體力量的集中體現(xiàn)。肚子餓了看到美味會不想吃?手碰到火苗會不往回縮?肉體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容反思。不容反思的生活是被動的,事情都是不得不做的。古希臘人從肉體那里發(fā)現(xiàn)了人的奴性。所謂奴隸,就是純?nèi)坏娜怏w,他所做的事都不容他反思;而自由人的標志就是有能力反思,可以有選擇地生活??梢姡壐魉故亲屓双@得主動性、獲得自由、獲得尊嚴的條件。在古希臘人看來,缺乏邏各斯,人就會淪為奴隸,甚至淪為動物。
就肉體而言,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標志在于擁有靈巧的手。手是觸覺器官,但通常是主動地去接觸世界并改變世界。手的主動性緣于它是最能接受邏各斯的肉體器官,這是源自古希臘的觀點。古希臘人最忌諱“盲目”動手,手必須接受眼睛的指導(dǎo),而聰慧的眼睛看到的是邏各斯,是抽象的道理。
(三)基督教的“道成肉身”
西方世界,古希臘的直接繼承者是古羅馬。古羅馬人說的是拉丁語,其語法極其復(fù)雜,德國作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曾風(fēng)趣地說,如果古羅馬人都弄懂了拉丁語法,他們就沒時間去征服世界了。與古希臘人不同,古羅馬人偏愛的不是言說,而是實干,他們是出色的征服者與管理者,最終建立了文化多元的奴隸制帝國。古希臘的理想似乎在古羅馬變成了現(xiàn)實。然而,古羅馬再也沒有出過能與柏拉圖媲美的哲人。新的文化主題不是思辨,而是信仰。在羅馬帝國東部地區(qū),古老的希臘文化和猶太文化碰撞出了新的精神果實——基督教。
現(xiàn)今世界通行的公元紀年,就是以基督耶穌誕生之年為元年。對于西方文化,基督教的意義怎樣夸大都不為過。耶穌是猶太人,而猶太人與當時其他民族不同,崇拜獨一的、萬能的、無處不在卻又看不見摸不著的神。他們甚至不敢直呼這個神的名號,僅用四個字母表示神名(拉丁字母通常轉(zhuǎn)寫為YHWH,意思約是“我就是我”),后人通常將其讀作“耶和華”(Yahweh)。耶和華通過話語來傳達意志,他說啥有,啥就有;要怎樣,就怎樣。誰聽他的話,誰必有福;誰若不聽,必受懲罰。耶和華偏愛信他、聽他話的人,猶太人由此獲得了優(yōu)越感。然而,完全照著耶和華的話去做卻非常困難。于是,耶和華化身為人來做示范,這個人就是耶穌。神的話語成了擁有肉身的人,這便是“道成肉身”。被耶穌打動的人,自覺地效仿耶穌,成為基督徒。
猶太人將耶和華視為他們的上帝,而耶穌卻可以成為所有人的上帝?;浇贪酥T多非猶太文化要素,其中最主要的源自古希臘?!暗莱扇馍怼敝械摹暗馈本褪沁壐魉埂9畔ED哲人強調(diào)用邏各斯來控制肉體,然而大道理誰都說,做起來卻不那么容易,從這個意義上,身教是勝于言傳的。耶穌就是以身作則的神,他教人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每個人都有肉體,靈魂要從內(nèi)部控制自己的肉體,而不是從外部控制別人的肉體?;浇膛d起后,奴隸制就逐漸解體,身心合一的體力勞動受到重視,畢竟肉身應(yīng)該作為道(邏各斯)的載體而存在。即便是貴族,也會從事手工勞作,因為這是一種修行的方式,讓自己的心靈更加接近上帝。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拉斯金“美術(shù)”概念的影子。如前章所言,拉斯金正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其思想對工藝美術(shù)概念的萌生影響深遠。
但基督教的主宰,卻并不意味著工匠成為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出色的手工制品被視為圣靈做功的結(jié)果,而非工匠的功勞。在基督教興盛的西方中世紀,工匠很少會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與古希臘人一樣,基督徒視靈魂為主、肉體為奴,關(guān)鍵在于肉體聽命于什么樣的靈魂?!妒ソ?jīng)》開頭就說上帝是“靈”,基督徒稱之為圣靈。上帝還造出一些靈魂來傳達他的旨意,稱為天使。天使若不聽上帝的話,便墮落為魔鬼。魔鬼覺得自己也是“靈”,于是敢于與上帝抗衡。按照基督教的觀念,人一旦自大,便是魔鬼在做功了。
聽上帝的話始終是基督教的核心,由此凸顯的是聽覺的意義。這影響到基督徒的文藝觀。中世紀基督徒認為藝術(shù)有七種,其中三種和言語相關(guān),統(tǒng)稱為“三藝”(Trivium),分別是語法、修辭和邏輯;四種和數(shù)相關(guān),統(tǒng)稱為“四藝”(Quadrivium),分別是算術(shù)、幾何、音樂和天文。從中顯然可以找到古希臘繆斯的影子。
基督教崇尚聽覺,卻也不忽視視覺。畢竟耶穌是活生生的人,是可以看得到的榜樣。但與古希臘的情形不同,視覺和聽覺在基督教文化中并不和諧。尤其在猶太文化和希臘文化激烈碰撞的東羅馬地區(qū),視聽間的矛盾逐漸變得難以調(diào)和,導(dǎo)致了拜占庭帝國的“圣像之爭”。一部分人延續(xù)猶太人的傳統(tǒng),認為神不能被看見,主張去除一切神像;另一部分人延續(xù)古希臘的傳統(tǒng),推崇視覺,主張制作神像。雙方互不相讓,沖突持續(xù)了一百多年,流了不少血。結(jié)果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允許給耶穌塑造畫像,但不能為他塑造雕像。神圣者只能被看到,而不能被摸到,這里更多體現(xiàn)出古希臘的傳統(tǒng)。在基督徒看來,耶穌就是邏各斯——即便擁有肉身,也可望而不可即。拜占庭的圣像畫并不強調(diào)生動寫實,而是具有明顯的程式化傾向,尤其偏愛使用金色。神被看到的同時,和人保持著永恒的距離。
拜占庭帝國是羅馬帝國的政體繼承者,其居民主要講希臘語;而在拉丁語流行的西羅馬地區(qū),伴隨著基督教興起的是一批日耳曼人建立的小國,羅馬教皇由此占據(jù)了原先羅馬皇帝的位置。在圣像的問題上,教皇不像拜占庭人那樣“講原則”,而是遵循了古羅馬注重實效的傳統(tǒng)。教皇格列高利一世(Pope Gregory Ⅰ,590-604在位)有這樣一句著名的論斷:“讀書人可以根據(jù)文字理解教義,不識字的人只能根據(jù)圖像理解教義,因此,圣像是不應(yīng)該銷毀的,因為教堂設(shè)置圖像不是供人崇拜的,而是可以啟迪無知者的心靈。”這里的“圣像”既可以是繪畫,也可以是雕塑,只要能讓當時眾多的文盲基督徒明白圣經(jīng)故事就行。而且,這些繪畫和雕塑應(yīng)該盡量生動寫實,這樣才更能打動人。因此在羅馬教皇的勢力范圍(主要在西歐),中世紀的繪畫和雕塑越來越寫實生動,直至文藝復(fù)興巨匠作品的到來。
基督教的本質(zhì)是道成肉身。邏各斯不是從外部強加于肉體,而是變成了肉體,以感化那些尚未接受邏各斯的肉體。然而,道成肉身卻并不意味著“肉身成道”。縱然基督徒禮拜時總會宣稱“我信身體復(fù)活”,但即便是最虔誠的基督徒,也沒有一個能像耶穌那樣肉身復(fù)活。對于肉體,與其讓它死了以后復(fù)活,不如讓它在活著的時候多承載上帝的意志。這種明智在中世紀晚期率先被一些基督徒所擁有,正是他們帶來了文藝復(fù)興。
(四)美術(shù)概念之源:文藝復(fù)興的迪塞諾
文藝復(fù)興時代的西方人十分崇拜上帝,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就貶低了人。恰恰相反,當時一些有識之士認為,人正是上帝在凡間的代理。所謂“凡間”,就是肉體所能觸及的范圍。既然道成了肉身,肉身就要充分發(fā)揮它的主動性。對于圣靈,肉體是接受者;而對于那些能夠摸得到的東西,肉體則是施動者。文藝復(fù)興的本質(zhì)就是對肉體的肯定。
人接受圣靈,靠聽上帝的話;若要發(fā)揮肉體的主動性,則首先依賴于眼睛。一個基督徒即便再相信上帝能決定他的命運,也不會閉著眼睛過馬路?!妒ソ?jīng)·新約·馬太福音》中,耶穌說:“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亮了,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薄妒ソ?jīng)·新約·路加福音》也有同樣的記述。人的眼睛是“主動的”器官,想看可以多看幾眼,不想看可以閉上眼睛或調(diào)過臉去;而人的耳朵則是“被動的”器官,無論想聽不想聽,它都在聽?;趯θ怏w主動性的強調(diào),文藝復(fù)興時代的人將眼睛置于耳朵之上。
在文藝復(fù)興的故鄉(xiāng)意大利,“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觀念很快流行起來,這與意大利語的成型不無關(guān)系。意大利語從中世紀晚期的通俗拉丁語演變而來,其特點是幾乎所有的單詞都以元音結(jié)尾,且音節(jié)組合和重音很有規(guī)律。由于把語音的曲調(diào)感和節(jié)奏感結(jié)合得如此完美,所以意大利語獲得了“世界音樂語言”的美譽。但說話畢竟不是唱歌,我們寧可話音不悅耳,也要把意思表達清楚。當意大利人迫切地想說大白話,而他們詩歌般的語言又不給力時,便想到用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來傳達語義。在意大利文藝復(fù)興,與新的意大利語文學(xué)相呼應(yīng)的,是繪畫、雕塑大師的出現(xiàn),他們擅長動手制造形象來代替言語。美術(shù)概念的源頭正在這里。
古希臘哲人推崇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他們喜歡仰視天空;而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的有識之士則推崇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他們喜歡平視世界。仰視天空帶來了邏各斯,平視世界則引出了定點透視法,二者都是眼睛所建立的秩序。透視法是一種表現(xiàn)真實可見世界的繪圖方法,所表現(xiàn)的事物“近大遠小”。人眼與其所見相比實在是太小了,因此視野是一個以人眼為頂點、不斷向視線方向拓展的錐體。視野延伸得越遠,能包納的范圍就越大。4米高的房子可以擋住雙倍距離之外8米高的房子,也就是說,8米高的房子看上去就像4米高,只要它離開眼睛的距離翻一倍。為了讓視野中所有的物體按“近大遠小”的原則建立穩(wěn)定秩序,眼睛和視線最好保持不動,這便是定點透視法的由來。按照定點透視法畫出來的景象,就像一個目光固定的、視力很好的、能瞬間捕捉視像的、沒有視覺變焦的獨眼龍所看到的,與其說它是現(xiàn)實的視像,不如說體現(xiàn)出一種理想。人作為上帝在凡間的代理,就應(yīng)該能看到這樣的秩序。
透視法就是通過物體看起來的大小來判斷它和我們身體間的距離,也就是通過“看”來度量“摸”。為了表達視覺和觸覺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意大利人發(fā)明了一個詞——迪塞諾(Disegno),它的意思是“素描”。與其相對的詞是“色彩”(Colorito)。色彩是純視覺的,只能看到而不能摸到;而素描總是在用視覺形象來表現(xiàn)那些可以摸得到的東西。文藝復(fù)興時代的人重視素描甚于色彩,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五顏六色,而是因為他們更強調(diào)“看”與“摸”的關(guān)聯(lián)。
對素描來說,畫輪廓線很重要,因為那是物體可觸摸的邊界。意大利文藝復(fù)興學(xué)者型巨匠阿爾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在其名著《論繪畫》中說:“如果沒有好的輪廓限定,就談不上好的構(gòu)圖和色彩,也就是說,迪塞諾本身必須是好的、優(yōu)美的?!边@里迪塞諾就是輪廓線的意思。輪廓線只是對畫面上各種視覺要素的一種限定,并不一定非要清晰地畫出來。就正如很多老師給學(xué)生作范畫時,并不用線條起稿,卻可以很好地安排構(gòu)圖與色彩??梢姷先Z存在于人的頭腦中,本身并不可見,但受過訓(xùn)練的人卻能夠通過迪塞諾塑造出美好的視覺形象。
迪塞諾頗似于邏各斯或理式,只不過它不是口舌闡釋的對象,而是雙手塑造的對象。某種意義上,迪塞諾就是能夠摸得到的邏各斯或理式。用雙手塑造迪塞諾,塑造的不是具體的事物,而是事物的“型”。“造型藝術(shù)”的概念由此而生,它主要包括繪畫、雕塑和建筑。文藝復(fù)興早期,佛羅倫薩雕塑家吉貝爾蒂(Lorenzo Ghiberti,1378-1455)就曾指出,迪塞諾是繪畫、雕塑和建筑“共同的父親”,是“內(nèi)在理念的可視表征”。到文藝復(fù)興盛期,巨匠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1475-1564)總結(jié)道:“迪塞諾的科學(xué),或者說基于線條的素描——如果你喜歡用這個詞的話——是繪畫、雕塑、建筑,以及其它所有表現(xiàn)形式的源泉和本質(zhì),也是所有科學(xué)的根源……每當沉思于此,我就會發(fā)現(xiàn),只有一種藝術(shù)和科學(xué),那就是迪塞諾,人類大腦和雙手的所有成果,要么是迪塞諾本身,要么就是它的派生?!?563年,一群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在意大利佛羅倫薩成立了一個機構(gòu),稱為“迪塞諾藝術(shù)阿卡德米”(Accademia delle Arti del Disegno),米開朗琪羅被推舉為領(lǐng)袖?!鞍⒖ǖ旅住保ˋccademia)即“學(xué)院”。與“大學(xué)”(University)不同,阿卡德米不是源自中世紀,而是源自古希臘。第一所阿卡德米由柏拉圖創(chuàng)立,它是學(xué)者暢論哲理的象牙塔。迪塞諾與阿卡德米并置,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也就成了“哲人”?!暗先Z藝術(shù)阿卡德米”一般被視為是第一所“美術(shù)學(xué)院”,但它并非教學(xué)機構(gòu),而是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組成的協(xié)會,其檔次高于工匠行會,凸顯出迪塞諾陽春白雪的性質(zhì)。
繪畫、雕塑和建筑本是手工勞作,而文藝復(fù)興卻出了一批受人尊敬的繪畫、雕塑和建筑大師。英語稱“大師”為Master,與其相對的是Slave,即奴隸。從古希臘到中世紀,西方人一直強調(diào)肉體的奴性,強調(diào)靈魂對肉體的主宰。但到了文藝復(fù)興,肉體終于出現(xiàn)了翻身的跡象。在繪畫、雕塑和建筑這三種活動中,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可以觸摸到邏各斯,觸摸到靈魂。靈魂與肉體的糾葛終于帶來了美術(shù)的源頭——迪塞諾。
(待續(xù))
(董波,蘇州工藝美術(shù)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