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蓮(通常譯為“于連”)以“淡”來刻畫中國思想與中國美學(xué)*余蓮將“淡”視作中國文化的精髓,認(rèn)為“淡”是縱貫儒道,橫貫中國思想與藝術(shù)者(包括繪畫、音樂、詩文等),同時又是人格之最高氣象,交往之最理想的原則(參見余蓮: 《淡之頌》,卓立譯,臺北: 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夏可君承襲余蓮這個觀念,并在《平淡的哲學(xué)》(北京: 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年)一書中對此觀念作了大幅發(fā)揮。,由此使“淡”這種味覺性范疇進(jìn)入現(xiàn)在哲學(xué)的視野。如我們所知,中醫(yī)藥“四性(氣)五味”說中,“四性(氣)”為寒、涼、溫、熱,而稱寒熱偏性不明顯的為“平”?!拔逦丁睘樾痢⑺?、甘、苦、咸,而稱不明顯的味為“淡”?!八男?氣)”與“五味”相通*“性味”在中醫(yī)藥中一直被當(dāng)作藥物的基本(甚至唯一)性質(zhì)。傳統(tǒng)醫(yī)學(xué)中“氣味”一詞與“性味”意義大致相同。李時珍曰: “寇氏言寒、熱、溫、涼是性,香、臭、腥、臊是氣,其說與《禮記》文合。但自《素問》以來,只以氣味言,卒難改易,姑從舊爾?!?李時珍: 《本草綱目》序例第一卷上)“氣味”既包括性,也包括味。單說味,則即包含了氣(性)與味。明醫(yī)家繆希雍注意到: “炎黃言味而不加氣性者何也?蓋古文尚簡,故只言味。物有味,必有氣,有氣斯有性,自然之道也。氣味生成,原本乎是。”(繆希雍: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疏》,北京: 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頁)有味則有氣,有氣則有性,言味即是言氣言性也。,“平”與“淡”通,都是描述與規(guī)定萬物性質(zhì)的基本范疇。從先秦始,“淡”由事物之“滋味”轉(zhuǎn)義,被廣泛而自覺地用來描述與規(guī)定思想品格。尤其是道家,推崇“淡”,欣賞“淡”,將“淡”作為高明的精神境界,以致“淡”成為道家思想的重要標(biāo)志。但將“淡”視為中國思想之基本特征,顯然不合乎中國思想之實情。與儒家占據(jù)中國思想主流一致,“溫”一直構(gòu)成了中國思想的基調(diào)。美學(xué)方面,“溫柔敦厚”之“詩教”一直占據(jù)著中國美學(xué)的主流。所以,我們可以用“淡”來概括道家的精神基調(diào)與氣度,但不能把“淡”當(dāng)作中國思想的概括。確切地說,儒家以“溫”(“溫柔敦厚”)為其基本品格*可參看貢華南: 《從“溫”看儒者的精神基調(diào)與氣度》,載《學(xué)術(shù)月刊》2014年第10期。,道家以“淡”為其思想基調(diào),佛家以“涼”為其基調(diào)。據(jù)此,我們可以“溫”來說儒家,其人其思皆然;以“涼”來說佛家,以“淡”(不溫不涼)說道家???聽)儒家思想,看(聽)著看(聽)著就溫暖起來,甚至熱起來;看(聽)佛家的思想,看(聽)著看(聽)著就涼下來;看(聽)道家的思想,看(聽)著看(聽)就淡然起來。其人其思,無溫,何以叫儒?不涼,何以入佛?遠(yuǎn)離淡,何以稱道?世態(tài)炎涼,儒釋道各適其用。溫、淡、涼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思想之味覺中心主義特征。
“淡”在《老子》中出現(xiàn)2次,其中一處以合成詞“恬淡”出現(xiàn)。二者含義一致,都與“道”內(nèi)在相關(guān)。
《老子》第三十五章: “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薄暗笔紫仁且环N可出入于口的“味”*如河上公注曰: “道出入于口,淡淡,非如五味有酸咸甘苦辛也?!?《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北京: 中華書局,1993年,第139頁)。,它不像“五味”那樣對人有明顯的刺激,而表現(xiàn)為對人無刺激,或刺激幾乎為無的“味”?!皹贰币悦缆暣騽尤?,“餌”以美味打動人?!爸埂辈皇恰傲舨健?,而是指停留并聚集于此,不再他往。美聲美味打動人的感官,移易人并能聚集人?!暗馈迸c樂、餌完全不同,道無聲、無形色,它不能打動人的耳目,故不能令過客停留于此。道雖無形、無聲,但卻可以為人所領(lǐng)會,并通過人的“口”(“言”)而呈現(xiàn),作用于人。因此,“淡”雖“無味”,但仍然是一個味覺概念,是與樂、餌那種令客止等強(qiáng)烈刺激完全不同的味。“出口”(或“出言”)而無味,即“無味之味”。六十三章說“味無味”,表達(dá)的就是以玩味、體味的方式領(lǐng)會、把握“無味之味”?!暗奔础盁o味”*王弼注曰: “以恬淡為味?!?《老子注》第六十三章)即以“無味”為“恬淡”。,“無味”即“淡”?!暗庇伞暗馈背?,與“道”內(nèi)在相關(guān)聯(lián),通過“淡”,我們可以更真切領(lǐng)會“道”。
“無味”與“淡”實質(zhì)為一,即都被用來領(lǐng)會道之異于樂、餌的特殊品格。但二者的實際使用效果卻有差異?!盁o味”與無形、無名一樣,表明不能用對待有限的、具體物的方式領(lǐng)會道。道之“無”不是邏輯上無任何規(guī)定意義上的“無”,也不是斷滅意義上枯死之“無”,而是根柢大道,能生“有”,生“萬物”之“無”。不過,粘滯于“無味”之“無”卻有將道帶入無任何規(guī)定意義上的“無”,或斷滅意義上枯死之“無”等歧途之危險。從“無味”返回“淡”至為重要。從“淡”來領(lǐng)會道,也能夠避免誤入歧途的風(fēng)險?!暗笔恰坝小?,確切說是非現(xiàn)成的“有”?!拔丁笨偸窃谌伺c對象相互接觸、碰撞時呈現(xiàn),作為“味”的“淡”亦是如此。“淡”在道與人、萬物零距離接觸時呈現(xiàn)。道與人零距離而相互作用,道以恍惚寂寥、平夷柔弱的方式不斷觸及人的身心,不斷創(chuàng)生、護(hù)持人、物的素樸之性。不斷生成的“淡”表明,“道”不曾離開過人,不曾離開過這個世界,她一直且總是在。
如果說三十五章的“淡”還粘連著具體的“滋味”,那么,“恬淡”一詞則已經(jīng)轉(zhuǎn)義表達(dá)著修道者的精神品味?!疤竦币辉~出于《老子》第三十一章: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薄疤竦?,帛書本作“铦龐”,或解為“銳利堅實”*張松如: 《老子說解》,濟(jì)南: 齊魯書社,1998年,第182頁;徐志鈞: 《老子帛書校注》,上海: 學(xué)林出版社,2002年,第258頁。,非是?;蛘J(rèn)作“铦襲”,解為“恬淡”*高明: 《帛書老子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第390頁。。這與王弼以來諸傳本一致,含義也能夠與《老子》主旨相貫通,較可取?!疤?,安也?!?《說文解字》)“恬,靜也。”(《方言》)“恬淡”的意思是,安靜自持,不熱衷于兵爭之事。河上公解“恬淡”注重其實質(zhì)內(nèi)容,所謂“不貪土地,不利人財貨”。*《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北京: 中華書局,1993年,第126頁。釋德清的解說類似: “恬淡者,言其心和平,不以功利為美,而厭飽之意?!?釋德清: 《道德經(jīng)解》,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79頁。)吳澄則注重其意向: “‘恬’者不歡愉,‘淡’者不濃厚,謂非其心所喜好也。”*吳澄: 《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44頁。近世學(xué)者高亨以公私態(tài)度解之: “恬,指內(nèi)心沒有私憤。淡,指內(nèi)心沒有貪欲?!?高亨: 《老子注譯》,北京: 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55頁。這些解釋都注意到“恬淡”乃修道者應(yīng)有的對待事物的基本態(tài)度,也就是“道”所主導(dǎo)下的在世態(tài)度。在這里,“淡”已經(jīng)由事物之滋味轉(zhuǎn)變?yōu)橐环N精神態(tài)度、精神之品味?!氨笔切薜勒咚鎸Φ娜f千事物之一種,因為其乃“爭”之具,故更能體現(xiàn)修道者的真實態(tài)度?!盃帯钡膶嵸|(zhì)是屈人就己、揚己抑人,“兵”助“爭”而讓自己的意志、目的、欲望得以實現(xiàn)。相應(yīng),“恬淡”所展示的即是“不爭”之態(tài)度,即抑制、退隱自己的意志、目的、欲望,安于自身素樸之性,不屈人就己,不揚己抑人。不凸顯自身,不與人爭,自在自足,“恬淡”展示的不僅是在世態(tài)度,更是修道者一貫的在世姿態(tài)。顯然,《老子》所尊崇的“恬淡”深深扎根于“道”,從大道中獲得了豐富而深沉的精神義蘊。
作為一種“滋味”,“淡”不刺激人的感官的味,或為味之缺失,也就是“無味”。因此,“淡”與“五味”相對。在中國文化中,“五味”咸為首,“淡”與“五味”對,就轉(zhuǎn)而與“咸”對,“淡”即“咸”之不足,為“不咸”或“無咸”?!跋獭钡幕咎卣骶褪谴碳ど砼c心,無味之“淡”相應(yīng)指對身與心無刺激者。不刺激人的身心,對身心不損不益,也就是,不移易人的身心。“淡”由“道”出,為“道”的基本品格,由此使其越出眾味之上。修道者修此“道”之“淡”的品格為自身之德,“淡”即成為人的品性、態(tài)度,此即“恬淡”之“淡”?!暗币环矫姹砻鞯咦杂X退隱自身、不凸顯自身,不會引起他者注意;另一方面,表明淡者對控制人、占有物也不起興趣。作為由道主導(dǎo)、規(guī)定的在世態(tài)度與在世姿態(tài),“淡”與道的譜系中的諸德內(nèi)在貫通。比如,“淡”與“慈”“儉”“嗇”內(nèi)在一致,它不是超然物外、無動于衷的冷淡、冷漠,也不是無端的敵意與冷酷*“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五章)“芻狗”為祭祀之物,其特性有二: 祭祀時為神圣之物,人對其態(tài)度為“敬”;祭祀結(jié)束,則失去效用而為人所棄,實即“不用”。相應(yīng),“不仁”就包含這兩層意思: 愛(敬)而不用,而非冷酷或無情。。“淡”中包含尊重、憐惜、不擾等含義,“淡者”柔弱、平夷,故能救人、救物。因此,“淡”并不意味著什么都不做,而是不造作。淡之人依道而行,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那么,對“淡”者而言,世間有“有余”則損之,有“不足”則補(bǔ)之?!暗闭卟灰约阂馐┘佑谒?、他物。對于被增益者,則可以損之又損。當(dāng)然,“淡”與諸德之間一直以隱蔽的、迂回的方式深深勾連,對它們之間勾連明晰的表露尚待開啟。
《莊子》繼承《老子》“淡”的思想,并對其內(nèi)涵作了深度的引申與發(fā)揮,將其提升為道家的基本觀念與核心價值。在《內(nèi)篇》中,《莊子》有一處談及“淡”: “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莊子·應(yīng)帝王》)這里的“淡”已經(jīng)不是“滋味”意義上的“無味”,而是指一種精神品質(zhì)與精神境界。“游”的意思是不為一時一地、一事一物所限,從容地展開,“游心”指心靈不拘泥于一時一地、一事一物,自由自在地展開自身,“游心于淡”就是心在“淡”之場域自由自在地展開?!暗敝凇靶挠巍?,為基調(diào)與場域,更為前提與保障。即是說,唯有“淡”,才能真正保障“心”不受時、地、事、物的限制,才能保證“心”順暢無阻地“游”。具體說,“淡”可打破“心”的“自我”中心傾向,以及由此造成的與天地萬物之間的對立與系累。比如,追求效率、功利、欲望,以控制物,滿足一己之欲。以“淡”來給“心”定基調(diào),主導(dǎo)“心”的活動,或者說,心就在“淡”之境展開?!昂蠚庥谀敝澳蓖凇暗?,指“不著意”“不造作”。“氣”既指形體,也指心理、精神?!昂蠚狻敝干3滞暾嬖跔顟B(tài),不分化、不散開?!坝涡挠诘?,合氣于漠”,整個生命就在淡漠之境展開。人以淡在,以淡顯現(xiàn),對人淡淡,對物淡淡。這里,《莊子》雖從“治天下”角度談“淡”,但以“心”之“淡”與“氣”之“漠”來去私、順自然,已然使“淡”具有了超出治理而具有更一般的存在義蘊。
作為一種在世態(tài)度,“淡”對人對物首先表現(xiàn)為不過度施予各種情緒,特別是不會依據(jù)自己好惡待人待物*《大宗師》描述得道者情緒之發(fā):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鼻榫w與天地四時相通,即出于天歸于天,而非出于人歸于人。。如《老子》所示,“淡”不是“無所謂”,更不是冷漠。道無棄人、無棄物,以淡在世的人亦無棄人、無棄物。淡者尊重、愛惜萬物的素樸之性而舍不得利用、干擾之。與《老子》一致,《莊子》亦推崇“恬”,比如主張“以恬養(yǎng)知”“以知養(yǎng)恬”“知恬交相養(yǎng)”(《莊子·繕性》)“恬”被當(dāng)作修道者主導(dǎo)的情感態(tài)度: 也就是自安于己,無待于外。具體說就是,既知己守己,不施加于人,不施加于物,不損人,不損物,不益人,不益物。同時知人、知物之道,尊重(順)人物之道,又不為人、物所益,不為人、物所損。故在《莊子》中,多以“恬淡”合用。
《莊子·天道》進(jìn)一步將“淡”置入“天”“地”“萬物”及“天下”構(gòu)成的宏大視域之下進(jìn)行了深度論述。“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圣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nèi)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zhǔn),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薄笆サ馈背许槨疤斓馈薄暗鄣馈保f物無足以鐃其心而靜。“鑒”“鏡”乃是圣人之靜心,天地萬物隨靜心而呈現(xiàn)。圣人心靜,由此開顯出天地萬物之自然真性,也開創(chuàng)出天地萬物與人的嶄新交往境界?!办o心”本身并非僵死,經(jīng)過天道、帝道、圣道之充實、擴(kuò)展、升華,它遂顯露出“虛靜”“恬淡”“寂漠”“無為”多重復(fù)調(diào),盡顯堂闊宇深?!暗薄疤竦北痪幙椷M(jìn)“虛靜”“寂漠”“無為”等道家核心觀念群中,由此獲得了豐厚的內(nèi)涵: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zé)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閑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jìn)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
“平”為“準(zhǔn)態(tài)”*馬敘倫認(rèn)為,今本“天地之平”的“平”是“本”之誤: “案‘平’《刻意》篇作‘本’,今本誤作‘平’,當(dāng)從之。下文‘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是其證。‘平’‘本’形聲相近而訛?!?嚴(yán)靈峰編輯,無求備齋《老莊列三子集成補(bǔ)編》(三七),《莊子義證》,臺灣: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2年,第380頁)此說為陳鼓應(yīng)等學(xué)者接受,影響較大?!捌健迸c“淡”意思接近,魏晉合為“平淡”一詞,被理解為“道”之重要特征。顯然,馬敘倫沒有領(lǐng)會“平”之妙義。,“天地之平”就是天地之“準(zhǔn)則”。圣人之虛靜恬淡寂漠無為可以呈現(xiàn)天地之準(zhǔn)態(tài),或者說,可以讓天地呈現(xiàn)出準(zhǔn)態(tài)。那么,四者如何呈現(xiàn)出天地之準(zhǔn)態(tài)呢?“虛”即自覺地排除自我,自覺遠(yuǎn)離“滿”“實”“堅”“強(qiáng)”而持有的心靈狀態(tài)?!办o”是“歸根”,即自覺皈依、返回大道?!疤撿o”是虛化自我而歸于大道?!疤瘛笔遣粴g愉亦不沮喪,“淡”是不濃厚亦不澆薄,“恬淡”是無心自若?!疤撿o”為根,“恬淡”為“用”?!凹拧笔恰盁o音聲”,“漠”是“無形體”?!凹拍笔亲晕彝耆碾[退,“無為”則是無自我而以道展開自身。成玄英疏曰: “虛靜、恬淡、寂漠、無為,四者異名同實者也?!彼恼咂淞x雖有差,但同時又內(nèi)在相互貫通,故成玄英說四者異名同實。人能“虛靜”“恬淡”“寂漠”“無為”,則能夠自覺依道而思,循道而行,實現(xiàn)、完成真正的道德(道德之至)。不擾天地之運行,不失天地之生機(jī),故可為“天地之平”。
在這個大道主導(dǎo)的語義叢中,“恬淡”與“虛靜”“寂漠”“無為”內(nèi)在貫通,其側(cè)重的是與人、物相交接過程中展示出來的可感姿態(tài),但“虛靜”“寂漠”“無為”卻讓其獲得了深沉的品格?!疤竦闭摺疤撿o”,也就是能夠自覺排除自我而皈依道;“恬淡”者“寂漠”,也就是自身在他人他物那里不會引起任何注意;“恬淡”者“無為”,也就是能夠不以自己的意志、目的、欲望施加于他人他物,不屈他人他物就己,不取物歸己。“恬淡”者自己既“實”且“得”,于他人他物則可“任其責(zé)”。自己素樸本性能夠得到完整保存與自然展開,他人他物之素樸本性也能夠得到完整保存與自然展開。恬淡者有此境界與姿態(tài),無論身處哪個位置,都能夠與人、與物和。己樸素、人樸素、物樸素,各個皆美,各守其美而無所爭,此謂“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基于此,“恬淡”與“虛靜”“寂漠”“無為”一起被推崇“天地之平”“道德之至”“萬物之本”。將“恬淡”理解為“道德之至”,這不難理解: “恬淡”作為“道”的具體呈現(xiàn),不僅標(biāo)志著道顯現(xiàn)于人,也因人向道而生、依道而在,而使天地萬物的素樸本性得以完整保存與順暢展開*天地萬物在其展開過程中都不會偏離其自然本性,人有“我”、有“私”,不僅自己會偏離人之自然,而且會將自己的意志、目的、欲望施加于天地萬物,損益天地萬物,使天地萬物偏離自己的自然本性。人能去“我”、去“私”而恬淡無為,自覺收回自己的意志、目的、欲望,則天地萬物亦無失去自然之虞。。人之“恬淡”擔(dān)保了天地萬物之素樸,在此意義上,“恬淡”不僅成為道德之極致(“至”)與道德之實質(zhì)(“質(zhì)”),也能夠成為“天地之平”與“萬物之本”。
與天地萬物相交“淡”,與人相交也“淡”?!熬又坏羲∪酥桓嗜趱?;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莊子·山木》)“淡”“甘”是交往、交接的原則與姿態(tài)?!案省敝笐B(tài)度上親近,甚至枉道而屈己就人、抑己揚人,其實質(zhì)是給他人“名”“利”。相應(yīng),“淡”在態(tài)度上表現(xiàn)為自覺地收斂自身、與他人他物保持一定距離,依道而不揚己抑人、不揚人抑己,其實質(zhì)是遠(yuǎn)離“名”“利”,淡泊“名”“利”。無“利”,故不能快捷地打動人,吸引人,不能使人親近。但是,以“利”使人相親相合卻往往陷入利害關(guān)系而彼此以“利”決絕,即所謂“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淡然遠(yuǎn)“利”而相交,卻可以彼此不擾、不損、不益,由此彼此不棄不離,即所謂“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在儒家經(jīng)典《禮記》中也有類似表述: “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禮記·表記》)儒家之“淡”由“仁道”所規(guī)定,“淡然相接”之內(nèi)涵為依照仁義原則與人相交接;道家所說的“淡”由“自然之道”所規(guī)定,“淡然相交”之內(nèi)涵為依道而交。二者之歸旨顯然不同,但二者亦有一致之處,即都表現(xiàn)出對“利”的淡化與超越。。
《刻意》對“淡”“恬淡”也有類似集中而深入的論說: “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惔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zhì)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虛無恬惔,乃合天德?!薄暗弧笔亲晕彝穗[而不著意于所對、所為,即“無不忘”?!盁o極”即超越極限、沒有極限,“淡然無極”即下文所謂“淡之至”。“眾美從之”即眾美隨著人之“淡然無極”而涌現(xiàn),此即“無不有”。此“有”非人所有,而是萬物萬美自有。淡然對天,不與天斗;淡然對物,不屈物,亦不為物屈;淡然與人交,不揚己抑人,不屈己就人,如此,便能“無天災(zāi),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zé)”?!暗摺蹦軐σ磺猩硇闹_免疫,比如“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淡者”德全而神不虧,因此,“淡者”并非缺失,而是完整且充實。
一人淡固好,人人能淡,則天下真能常自然矣。在《繕性》中,《莊子》帶著詩意刻畫了人人能淡的世界圖景: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當(dāng)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dāng)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莊子·繕性》)“淡漠”不僅僅是一種“態(tài)度”,還是一種自覺散發(fā)的“精神”,也就是道的自覺顯現(xiàn)?!暗摺辈煌癸@自身,不以己加于物,不與物爭,由此,“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天地萬物之自然得以保障。
可以發(fā)現(xiàn),欣賞淡、推崇淡構(gòu)成《莊子》的基本立場,而守住淡、修淡養(yǎng)淡、成就淡,成為《莊子》基本課題。淡之德,有諸己而形諸外,接人待物淡淡?!暗睒?gòu)成了得道者真實可感的存在,也是真實存在的直接顯現(xiàn),儼然成為道家思想的鮮明圖標(biāo)。
《莊子》已經(jīng)將“淡”由具體的“滋味”直接提升為一種可感的精神品質(zhì),其他學(xué)派對“淡”亦時有精彩論述。比如在《管子·水地》中,“淡”已經(jīng)由與“五味”并列之“味”上升為高于“五味”者: “準(zhǔn)也者,五量之宗也。素也者,五色之質(zhì)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是以水者萬物之準(zhǔn)也。諸生之淡也,違非得失之質(zhì)也。”(《管子·水地》)“諸生之淡”即“諸生之中”。在這里,“淡”首先被規(guī)定為“五味”之“中”,也就是“五味”的標(biāo)準(zhǔn)(“宗”)或基礎(chǔ)(“質(zhì)”)?!暗币呀?jīng)被提升為比“五味”高一級的概念,《管子》以“淡”通“中”,似乎也表明了這一點。“淡”被提升為“五味”之根本,這似乎表明《管子·水地》與老莊思想有著某種親緣關(guān)系*有些學(xué)者將《管子·水地》認(rèn)作“稷下道家”的著作,也注意到了這層關(guān)系。可參見陳鼓應(yīng): 《管子四篇詮釋——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
儒家亦關(guān)注“淡”,不過,他們依然執(zhí)著于將“淡”作為諸味之一種。比如: “君子之道: 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中庸》)“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異?!?《荀子·正名》)與“不厭”相對的“淡”,指的是滋味之“清淡”*對此句古注有: “淡,其味似薄也。”(鄭玄注、孔穎達(dá)正義: 《禮記正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45頁)另外在注解“君子淡以成”: “淡,無酸酢少味也?!?《禮記正義》第2092頁)今人王文錦譯解為: “君子之道,清淡而令人不厭?!?王文錦: 《禮記譯解》,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799頁)“味薄”“清淡”皆指滋味之量之少,更多是喻指,而不像《莊子》將其明晰確立為精神品格。。荀子明確把“淡”當(dāng)作一“味”: “淡”乃是與甘、苦、咸、辛、酸、奇等“味”并列的一種“味”,而不像《莊子》把“淡”當(dāng)作精神之味。在秦漢之際成書的《素問》中,“淡”與“五味”相對,如: “咸味涌泄為陰,淡味滲泄為陽?!?《素問·至真要大論篇》)“淡”與“咸”對,指“不咸”,即“味”之薄者,少味者。而在《素問·九針論》中,“淡”依然被當(dāng)作諸味之一種: “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甘入脾,咸入腎,淡入胃,是謂五味?!薄暗迸c“酸”“辛”“苦”并列,分別對應(yīng)于不同臟腑,“淡”就是“淡味”。
將“淡”拔高于諸味的趨勢在漢代得以延續(xù),比如“大味必淡”(《漢書·揚雄傳》)。“虛而能滿,淡而有味,被褐懷玉者”(《淮南子·繆稱訓(xùn)》)。《淮南子》將“淡”作為最重要的一“味”來追求,這似乎是漢人的共識?!暗敝员划?dāng)作“大味”,無疑與時人對大道品格的理解有關(guān)。比如,《淮南子》明確以“恬淡”作為得道之態(tài): “今夫道者,藏精于內(nèi),棲神于心,靜漠恬淡,訟繆胸中,邪氣無所留滯。四枝節(jié)族,毛蒸理泄,則機(jī)樞調(diào)利,百脈九竅莫不順比,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豈節(jié)拊而毛修之哉!”(《淮南子·泰族訓(xùn)》)“靜漠恬淡”乃得道心神之安寧自足之態(tài)。內(nèi)在心神恬淡,即能保障身體機(jī)能良善(邪氣無所留滯)與四肢九竅百脈正常運行。不同于《莊子》把“恬淡”規(guī)定為“精神”層面的品格,《淮南子》對“恬淡”的理解明顯停留在與身體同層面的“心理”。正是將“恬淡”置于“心理”層面,不難理解,《淮南子》明確反對以“恬淡”為“本”*如: “《修務(wù)》者,所以為人之于道未淹,味論未深,見其文辭,反之以清靜為常,恬淡為本,則懈墮分學(xué),縱欲適情,欲以偷自佚,而塞于大道也?!?《淮南子·要略》)而堅持以“道”為“本”,這與《莊子》將“恬淡”作為“天地之本”“萬物之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拔高“淡”的觀念在魏晉得到呼應(yīng)與強(qiáng)化。劉邵說“淡”依然與“咸”相對,指“淡味”,比如“夫中庸之德,其質(zhì)無名。故咸而不堿,淡而不,質(zhì)而不縵,文而不繢;能威能懷,能辨能訥;變化無方,以達(dá)為節(jié)”。(《人物志·體別》)但他卻首次將“四性五味”中的作為“性”的“平”*“平”義為中準(zhǔn)、無偏頗之性?!端貑枴ち?jié)藏象論》: “帝曰: 平氣何如?岐伯曰,無過者也?!薄捌健奔礋o過、無不及。具體到“四性五味說”,“平”即不溫不涼、不寒不熱。與作為“味”的“淡”合用,即以“平淡”概念討論精神品格。與《管子》以“淡”說“中”思路一致,劉邵將“中和”與“平淡”貫通,所謂“凡人之質(zhì)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zhì),必平淡無味;故能調(diào)成五材,變化應(yīng)節(jié)。是故,觀人察質(zhì),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聰明?!?《人物志·九征》)“平淡”首要的特征是“無味”,盡管劉邵還沒有把“無”明確拔高,但“無味”顯然已經(jīng)與“五味”拉開了距離,而且明顯高于“五味”。作為“中和之質(zhì)”的顯現(xiàn),“平淡無味”高于“眾材”,即高于具體的要素,因此能夠“調(diào)成五材”,就是能夠居高臨下地主導(dǎo)、安排眾材。所謂“主德者,聰明平淡,達(dá)眾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也?!舻啦黄降?,與一材同好,則一材處權(quán),而眾材失任矣”(《人物志·流業(yè)》)?!芭c一材同好”即與具體的某個品格處于同等序列,其結(jié)果是失去“眾材”。高于眾材、“平淡無味”之“道”才能“達(dá)眾材”。不難發(fā)現(xiàn),劉邵將“平淡”理解為“道”的品格,而其“道”既與儒家的“中和”相關(guān),也與道家的“無味”相通。在《人物志·材理》中,劉邵曰: “質(zhì)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薄暗览怼备哂凇笆吕怼薄扒槔怼薄傲x禮”,能通自然的“平淡”成為最高的品格。就視“平淡”為最高的氣質(zhì)而言,劉邵的觀點無疑接近老莊了。
如我們所知,在中醫(yī)藥理論中中,“平”被規(guī)定為寒、熱、溫、涼之外的一種“性”,即不熱、不寒、不溫、不涼之性;“淡”被規(guī)定為咸、甘、苦、辛、酸之外的一種“味”,即無味之味。在中醫(yī)藥理論中,不熱、不寒、不溫、不涼之平性是與寒、熱、溫、涼并列的性;無味之味的淡乃是與五味并列的一味。劉邵把“平淡”與“道”直接勾連,拔高了“平淡”的地位,王弼則將“然”自覺升騰至“所以然”,并以此角度討論“五味”“溫”“涼”“淡”問題。他在詮釋《論語》“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時曰: “溫者不厲,厲者不溫?!梁椭{(diào),五味不形;大成之樂,五聲不分;中和備質(zhì),五材無名也?!?《論語釋疑》)這里,王弼以“至和之調(diào),五味不形”來解釋“溫而厲,威而不猛”之完滿精神境界,其所注重的是二者形式上的相似性,即二者乃中和之德而不偏于一端。“五味不形”是說“至和之調(diào)”不咸、不酸、不辛、不苦、不甘,這也就是《老子注》所表達(dá)的“(不炎)不寒,不溫不涼”(《老子注》第十六章)。換言之,在王弼的解釋系統(tǒng)中,“溫而厲”等同于“不溫不涼”: 它們都屬于“所以然”層次,而高于溫、涼、熱、寒的層次——“然”。如,王弼明確將二者確立為二個層次: “大象,天象之母也,(不炎)不寒,不溫不涼,故能包統(tǒng)萬物,無所犯傷,主若執(zhí)之,則天下往也?!?《老子注》第三十五章)“大象”即“道”,描述“大象”的“(不炎)不寒,不溫不涼”,并非指與寒、熱、溫、涼平行的一種“性”,而是說,道乃一整全者。整全者與某一性不是同一序列,前者為高一層次者——“所以然”,后者為“然”。也就是說,寒、熱、溫、涼等性乃“然”,大象或道則指“所以然”,即“故”(根據(jù))。王弼所說的“包統(tǒng)萬物”是就“所以然”而言。在《老子指略》中,王弼細(xì)致地區(qū)分了“然”與“所以然”之間的關(guān)系*如: “凡物之所以存,乃反其形;功之所以克,乃反其名?!舱邔嵃玻环前仓玻淮嬲邔嵈?,而曰非存之所存;侯王實尊,而曰非尊之所為;天地實大,而曰非大之所能;圣功實存,而曰絕圣之所立;仁德實著,而曰棄仁之所存。故使見形而不及道者,莫不忿其言焉?!?《老子指略》)“實安”與“安之所安”“實存”與“存之所存”“實尊”與“尊之所為”“實大”與“大之所能”“實著”與“之所存”,等等,皆是“然”與“所以然”關(guān)系。。作為“然”,有形必有分,有分者乃確定的、有界限者,所謂“溫也則不能涼矣,宮也則不能商矣”。作為“之所以”的“道”無名無形、無分無屬,故“不溫不涼,不宮不商”,方能為萬物之宗。
道與形反,“溫涼”為實實在在的“形”,“不溫不涼”為“之所以形”,為“體”*王弼所說的“體”乃作為“故”(所以然)的“體”,如“形雖大,不能累其體”(《老子注》第四章)?!绑w盡于形,故不欲也”(《老子注》第三十九章)。。王弼將“不溫不涼”升為“本”,將“溫涼”降為“末”。將“溫涼”理解為“體”(根據(jù))之“形”(現(xiàn)象),將“不溫不涼”規(guī)定為“體”(根據(jù))?!安粶夭粵觥彪m必通過溫涼而得以暢達(dá),但執(zhí)著于溫涼則失其本,遺其母。王弼對待“本”與“末”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那就是“崇本息末”。真正的“本”是作為“所以然”的“自然”*《老子注》第二十五章: “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詞也?!薄暗馈?《老子注》第二十五章: “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白匀灰炎悖瑸閯t敗也?!?《老子注》第二章)“崇本”就是崇自然、崇道: “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zhí)也。”(《老子注》第二十九章)于自然,因之、順之是最好的態(tài)度?!耙颉薄绊槨币簿褪恰盁o為”。人無為,則萬物各依其理而自化,由理而在,無不自然?!疤斓厝巫匀?,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老子注》第五章)“自然”在價值上自足,在現(xiàn)實性上內(nèi)在和諧,一切的“人為”都意味著敗壞“自然”?!俺绫尽奔础盁o為”,即順應(yīng)萬物自然之道,見之于言與行,即為“淡”。“道之出言,淡然無味,……若無所中然乃用之不可窮極也?!?王弼: 《老子注》第三十五章)“淡言”呈現(xiàn)的是完整的自然之道、自然之性?!盁o所中然”即不能中(滿足)過客之耳目,但“淡”言卻可以護(hù)持自然之道、自然之性的完整性,因此其用不可窮極?!暗粺o味”在此表述“道言”自身沒有陷入含義、邊界的確定性、有限性之中,故而不能吸引過客之注意力,娛樂過客之耳目。另則,道言自為自足,不為他者改變自身。于“末”,王弼以“息(末)”“忘(象)”的方式對之,此亦為“淡然無味”之一種表現(xiàn)。“息(末)”“忘(象)”意味著不著意于,甚至自覺略過現(xiàn)實事物及一切實存,包括圣、智、仁、義等?!胺蚴ブ牵胖芤?;仁義,行之大者也;巧利,用之善也。本茍不存,而興此三美,害猶如之,況術(shù)之有利,斯以忽素樸乎!”(《老子指略》)“圣智”“仁義”為“末”,“素樸”為“本”,有“本”則“末”美,無“本”則“末”為“害”。對“本”“末”有“崇”有“息”,此正是王弼思想中“淡然無味”之真實蘊含。不過,王弼溝通“溫而厲”與“不溫不涼”,實質(zhì)上是以“不溫不涼”遮蔽了“溫而厲”。王弼的這個立場與《論語》《中庸》《春秋繁露》及朱熹所秉持的將“溫”視作儒者在世基調(diào)之立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樓宇烈: “‘溫’有‘善’、‘柔’、‘厚’等義?!疀觥小簧啤?、‘剛’、‘薄’等義?!?樓宇烈: 《王弼集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38頁)王弼之“不溫不涼”實際上超越了善與不善,因為,“善之所以然”與“不善之所以然”無分別,也就是說,在“所以然”層面上,善與不善之分際不復(fù)存在。。
作為所以然的“淡”乃諸味的根據(jù),它以“無”為特征,我們不能直接把握,就此而言,“淡”無疑失去其可感特征。在王弼思想中,唯有通過努力返歸虛無,努力與道同體,逐步“體無”“體道”(《老子注》第十六章),我們自身能夠恬淡,也才能把握“淡然無味”之“道”。
王弼將“淡”上升為“所以然”的“體”,主要側(cè)重“道”的超驗特征。郭象對“淡”的論說依托《莊子》,與《莊子》一樣側(cè)重從人格形態(tài)思考“淡”,或者說,“淡”主要表現(xiàn)為修道者的在世態(tài)度與姿態(tài)。如:
“遺身而自得,雖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是以云其神凝也?!?郭象《莊子注·逍遙游注》)
“茍知性命之固當(dāng),則雖死生窮達(dá),千變?nèi)f化,淡然自若而和理在身矣。”(《莊子注·德充符注》)
“其任性而無所飾焉則淡矣?!?《莊子注·應(yīng)帝王注》)
“雖波流九變,治亂紛如,居其極者,常淡然自得,泊乎忘為也?!?《莊子注·應(yīng)帝王注》)
“無利故淡,道合故親。”(《莊子注·山木注》)
“淡然無欲,樂足于所遇,不以侈靡為貴,而以道德為榮?!?《莊子注·則陽注》)
“淡”的特征由“不待”“忘”“任性而無所飾”“無利”“無欲”等刻畫,表現(xiàn)為一精神境界,即自得、自足、自若之態(tài)。表面上看,郭象所說的“淡然”與《莊子》所追求的“淡”似乎一致,都在試圖消解意志、欲望構(gòu)成的自我(無欲),消解自我與他人、他物之對待關(guān)系,而使得自己的自然之性自得自化。不過,郭象改造了老莊的“自然”概念,而將“人為”充實進(jìn)“自然”,他說: “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莊子·大宗師》注)人之自為是自然,人與萬物交往,順物之性而為,對物來說也是自然。也就是說,人之所為也構(gòu)成了萬物之自然。他說: “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固當(dāng)也。茍當(dāng)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穿落之可也,若乃走作過分,驅(qū)步失節(jié),則天理滅矣?!?《莊子·秋水》注)“走作過分,驅(qū)步失節(jié)”不能與物冥合,雖是人為,卻非物之自然。人為而能“與物冥而循大變”即為物之自然,像“牛馬不辭穿落者”也不違牛馬之自然。以“人為”為“自然”,“淡然”也就僅僅成為心的境界?;诖?,郭象始終強(qiáng)調(diào)“無心”: “至人無心而應(yīng)物,唯變所適。”(《外物》注)“神人者,無心而順物者也?!?《人間世》注)“夫無心而任化乃群圣之所游處?!?《人間世》注)“無心”即我們今天所說的“無意識”,或“無自覺意識”?!盁o心”與“有心”相對,二者被認(rèn)為是“淡”與“不淡”的標(biāo)準(zhǔn),有為而無心亦是“淡”。以此為前提,似乎只要無心于此,就可“淡然自若”。這樣,一方面先秦道家所推崇的“慈”“嗇”“無為”等精神在此觀念下被遺棄;另一方面,先秦道家所追求的“無為”“無事”“無味”乃高度自覺的行為,也就是說,它們都是“有心而為者”。高揚“無心”精神,也就將這些自覺的精神統(tǒng)統(tǒng)弱化,繼而被“無心”遮蔽。枉道而屈人就己、取物歸己,也就逐漸成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了。就此而言,郭象所謂的“淡然”實則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背離老莊以“淡”救人救物的態(tài)度與立場了。
魏晉之后士人頗喜“淡”的格調(diào),后人往往以道家或隱士*道家與隱士的區(qū)別是: 道家以大慈之心對天地萬物,善救人無棄人,善救物無棄物;隱士欲潔一身而避物避人,成小倫而亂大倫。情懷目之。陶淵明隱居而嗜酒,其隱為潔身而非為救人救物?!坝迫灰娔仙健敝降艘浴靶倪h(yuǎn)地自偏”為其精神準(zhǔn)備,這表明,陶氏之“淡”更接近郭象“無心”之“淡”。在唐宋詩論中備受追捧的“淡”或“平淡”大體亦在此彀中。比如,司空圖喜愛“淡”,自覺追求“淡”的藝術(shù)作品境界。他論王右丞、韋蘇州曰“澄淡精致,格在其中”(《與李生論詩書》)。在《二十四詩品》中,司空圖多次以“淡”論詩,同時也自覺構(gòu)建了“沖淡”之境界: “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薄皼_淡者”自身獨立而不改(“飲之太和,獨鶴與飛”),以“素”“默”“微”在世,不凸顯自身而自覺退隱。于人于物,“沖淡者”都若有還無,可遇可即,輕輕拂過最淺的外層(“遇之匪深”“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而不會觸動一絲真身(“即之愈?!薄拔帐忠堰`”)?!暗摺睂⒆陨砩钌钤谟钪姹靖?“飲之太和”),其將生機(jī)自覺含攝、遮隱(“默”“微”“?!?,不凸顯自身,不走出自身,故自身總是生生不已(“獨鶴與飛”)*如《綺麗》: “濃盡必枯,淡者屢深”,“清奇”: “神出古異,淡不可收?!薄皩疑睢薄安豢墒铡北磉_(dá)的都是對“淡”的力量的揭示。。在《典雅》品中,司空圖嘗試以具象表達(dá)“淡”,如“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熬铡痹谌夯€漫的春夏如百草一般安靜地生長,在果實累累的深秋靜靜地開放,不爭艷、不屈俗。“菊”之象所揭示的即是“淡”之“素”“默”“微”“?!钡染唧w內(nèi)涵。在《二十四詩品》中,司空圖對與“淡”類似的品格(如“素”“清”等)也表達(dá)了欣賞與期待。總體上看,司空圖對“淡”的刻畫形象且鮮明,其對“淡”的根基、特征及“淡”自身的穿透力的領(lǐng)悟自信且深刻。不過,司空圖對“淡”的理解與規(guī)定似乎并未逸出郭象之思域。
在宋明人的觀念中,“淡”同樣被認(rèn)作極其重要的精神品質(zhì)。周敦頤以“淡”論“樂”,將之視為“樂”的兩大特質(zhì)之一: “樂聲淡而不傷,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淡者,理之發(fā);和者,理之為。先淡后和,亦主靜之意也?!?《通書·樂上》)有意思的是,周氏以“理”釋“淡”,將其視為“理之發(fā)”?!暗被咎卣魇遣谎?,其功能為“欲心平”。陸象山將“淡”與私欲對立,所謂“淡味長,有滋味便是欲”(《象山語錄》下)?!暗蓖瑯颖焕斫鉃椤袄怼敝?。蘇軾以“淡”論文,其曾有書與其侄云: “大凡為文,當(dāng)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此語出自宋人周紫竹《竹坡詩話》,明人董其昌在其著作中所記與此語有些微出入: “筆勢崢嶸,文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董其昌: 《畫旨》,杭州: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第150頁)“平淡”乃絢爛老熟之上的格調(diào)。董其昌在談到詩文書畫創(chuàng)作時,將“淡”與“工”對比。他說: “少而工,老而淡。淡勝工,不工亦何能淡?!?董其昌: 《畫旨》,第149頁。董其昌論畫之“南北宗”說,以“淡”標(biāo)示“南宗”: “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畫旨》第37頁)董氏推崇倪云林,多以“淡”贊之: “古淡天然,米顛后一人而已。”(《畫旨》,第52頁)“以天真幽淡為宗,要今所謂漸老漸熟者……自成一家,以簡淡為之。”(《畫旨》,第116頁)“淡勝工”,“工”即規(guī)規(guī)矩矩,或依據(jù)規(guī)矩而為;“淡”則是工夫熟練到家,眼心手合,規(guī)矩被磨平,自由創(chuàng)作而自然合于規(guī)矩?!暗币虼吮徽J(rèn)為是詩文書畫最高的境界。
誠然,文如其人,作品的“淡”源于創(chuàng)作者的“淡”,她首先顯示為一種對人情、事物的態(tài)度: 保持距離,無意于親近,無心施加或減損。進(jìn)一步說,“淡”乃是對名利、俗情的自覺規(guī)避、超越。在這個意義上,作品格調(diào)之“淡”表達(dá)出作者無意于聚集物、人,當(dāng)然也包括無意于控制、支配物人的意趣。但是,作品格調(diào)之“淡”不是自覺的“無為”或?qū)ξ?、人的“放手”,而是自覺選擇、注目若干意象,同時自覺地在精神上懸置其余的萬物與人*“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梅堯臣: 《贈杜挺之》)就詩文創(chuàng)作說,“平淡之境”以平淡的胸襟與氣度為前提,即需以自足于內(nèi),與物無爭為其精神準(zhǔn)備。同時,平淡之境也需要作者用詞圓熟,若出天然。但并非用“拙易語”即“平淡”,用詞圓熟,至于天然亦非“平淡”。平淡的精神以平淡語出之,方成平淡之境,故有“造平淡難”之嘆。。在此意義上,作為藝術(shù)作品境界的“淡”不是老莊意義上守護(hù)萬物素樸本性、有心而無為之“淡”,而更接近隱士或郭象意義上的無心(有為或無為)之“淡”。
從“滋味”之“淡”轉(zhuǎn)到作為精神境界的“恬淡”,從作為道的品格之“淡”到作為人的氣質(zhì)之“平淡”,再到作為作品境界的“沖淡”“平淡”,“淡”的精神在中國思想中不斷生長,展現(xiàn)出綿延不絕之生機(jī)。在此意義上,我們不妨說,“淡”乃中國思想的基本維度,它與溫、涼一道構(gòu)成了中國思想完整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