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明
奚美娟:藝術工作就像頭頂一碗水一滴不能灑
文/光明
我是在20世紀50年代成長起來的,那個時候的上海,普通話推廣得還不是特別廣泛。我一開始還以為上海戲劇學院就是上海戲曲學校(戲劇和戲曲在上海話里是同音的)。當時報考上戲,我以為是去唱京戲的,真是誤打誤撞入行。那個時代,很多學校包括中戲和上戲,可能更希望招收“一張白紙”的學生,只要你的條件比較好,有點悟性,老師就可以在你這張白紙上系統(tǒng)地培養(yǎng)你、塑造你。
我讀上戲時,印象最深的是老師們非常嚴格。他們在傳遞藝術專業(yè)知識的同時,把對藝術的堅守精神也傳遞給我們。有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1987年,即我畢業(yè)十年后,在排演話劇《中國夢》時,我在戲里要獨唱一段民歌《小河淌水》。一般舞臺話劇是很難得有演員在戲中獨唱的。我上戲的聲樂老師看完戲,主動找我,讓我到他家去幫我調整一下聲音。那幾天我正忙著辦去新加坡演出的出國手續(xù),老師就說:“你再忙,晚上演出完也要到我家來?!庇浀媚翘煅萃陸?,我騎著自行車到他家去,他幫我調整發(fā)聲、講解中國民歌唱法。老師覺得應該在藝術上給我提醒,希望我更完美,不會因為我已經畢業(yè)、演了好多角色而改變。
在我畢業(yè)十年后,老師還關注我,堅持讓自己的學生做到這份“堅守”,讓我有一種敬畏、敬仰,對我影響非遇到一些年輕演討論表演的問題,我不知不覺地就會像我的老師們那樣去做。表演是一門學科,需要默默執(zhí)著地堅守,不是玩玩就能達到一定高度。
我們經常說藝術既要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因為藝術不是簡單地復制生活,藝術家要動腦筋去研究。藝術家要不斷地把自己對生活的認知和理解,潛移默化地演繹到角色身上去。如果說演員自身比較單薄,你的理解力就會影響到角色創(chuàng)作,那就會演繹出一個相對呆板、概念的角色,而看不到太多高于生活的部分。觀眾都非常聰明,看戲也多,藝術感覺也都很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演員的高低不同。
迄今為止,我演過五六個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藝術作品。我最大的體會是,我在塑造角色的同時,也在她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相輔相成、互相作用。記得當時拍陜北“治沙女杰”牛玉琴的時候,聽劇組說牛玉琴可能過兩天要到聯合國去領獎,我趕緊提早一天趕到陜西榆林地區(qū)的一個招待所。當晚,我跟她在一起住了一夜,我們面對面聊了一晚上。我覺得,她身上傳遞出的信息,我是要抓住并起作用的。第二天她走后,我們幾個主創(chuàng)被她兒子用手扶拖拉機拉到她家住了一星期。我們在那里學習挖坑、種樹……這些,都有益于我的創(chuàng)作。
牛玉琴的家就在沙漠里面。我們只是去一兩個月拍個片子,人家可是常年生活在那里。演牛玉琴的時候,我突然間感悟到,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文化狀態(tài)”。在丈夫去世前,牛玉琴一直是跟著丈夫進山里、進沙漠去種樹,她是典型的中國式賢妻良母。但當她先生去世后,當她覺得今后要靠自己來支撐這個家、引領這個家走下去的時候,她內心的角色突然間轉換了,她毅然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獎金買羊養(yǎng)羊,不只是種樹。我就想,要在她身上傳遞一種“文化狀態(tài)”,一種高于平時生活的狀態(tài)。
塑造那些優(yōu)秀女性,我覺得是一種幸運,讓我得到更多滋養(yǎng),也讓自己的內心強大起來,有能力理解這樣的人了,自己再現她們的時候起碼不能和生活中的她們有太大差距。如果連這個人的精神都沒能力理解,又怎么去塑造人物?這就是演員和藝術形象之間的關系。
我印象很深的還有我飾演的全國第一位“白求恩獎章”獲得者趙雪芳大夫。趙大夫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分配到長治市人民醫(yī)院,就沒離開過自己的崗位,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有一天,我們到趙大夫的老家李疙瘩村拍戲,她跟我們一起去的。戲還沒拍,我問,趙大夫呢?人家答趙大夫去看病了。她本是來看我們拍戲的,結果當時一位村民在炸山時被炸傷,趙大夫就去給這個村民醫(yī)治了。似乎冥冥之中,她身上有種力量在召喚她去救死扶傷。
還記得1992年的最后一天,歲末跨年時,我們到長治市人民醫(yī)院拍夜戲。因為要借用手術室拍攝,只能等晚上醫(yī)院下班才能進去。當時計劃要拍通宵,我就在那里等。夜里快12點的時候,大家都在準備迎新年,我們卻還在零下20℃的醫(yī)院里待命,我覺得自己好辛苦,卷著大衣在醫(yī)院走廊的凳子上縮著。當時醫(yī)院里有記者在等新年第一個出生的“元旦寶寶”。忽然就聽他們說:“出來了,出來了?!边^了一會兒,就看見醫(yī)生抱出一個孩子來,這是1993年元旦這里誕生的第一個孩子。在我印象里,新生兒的眼睛都是閉著的,但那個孩子特別神奇,他兩顆滾圓的黑眼珠看著這個新世界。那一瞬間,我的內心被這個新生命點燃了。這是在我要塑造的趙雪芳大夫工作的婦產科里抱出來的孩子,頓時讓我有了一種神圣感。在塑造她的時候,我也會特別努力,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這就是一個互相學習的過程。
我在塑造這類優(yōu)秀女性的同時,一直是有這種藝術自覺的。如果這么好的女性榜樣,因為我們對她們的理解不夠,或者說簡單地把她們往所謂的“高大上”去推,把生動的藝術形象弄得非常干癟、不豐滿,甚至概念化,那么老百姓看過就不會感動,我覺得這是我們的失職。我經常說,藝術工作就像頭頂一碗水在走路,一滴都不能灑。有時候覺得灑一滴沒關系,下面再撿回來。其實是不行的,這兒灑掉一滴,一會兒又灑掉一滴,慢慢地你的表演就不真實了。
現在的一些電視劇為了收視率,總上演親人之間的惡斗,動不動就扇耳光、罵人。其實在老百姓生活中,沖突不一定能到這地步。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親人之間如果真的誰扇了誰一個耳光,造成的傷害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撫平??墒堑搅穗娨晞±?,怎么就兩句話一說、耳光就扇上去了?這不是生活的常態(tài)。
藝術作品總會對人造成一定影響,對社會風氣存在引領作用。好的作品,會給觀眾的生活一種好的引領。如果說觀眾在成長過程中,總是看到親情劇里扭曲的情感表達方式和內容,說得難聽一點,這就是藝術作品源于生活卻低于生活了。有時,我面對這樣的問題會很焦慮,為什么要這樣?生活明明不是這個樣子。藝術作品就不能站得更高一點?
我們現在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越來越快。一個戲50天能拍完的,恨不得20天拍完,劇集還得越拉越長。社會生活變化那么快、那么浮躁,留給藝術家去接觸生活的時間是不多的。演員自身一定要保持一個非常好的學習態(tài)度,要有一種文化自覺、藝術自覺,觀察生活、體驗生活、接近生活,有意識、自覺地在生活中去思考一些人、一些事為什么會這樣。在生活當中要積累自己,增強綜合素質,讓自己的內心宇宙變大、變強,那么你才可能引領角色,或者給藝術形象加分。藝術作品中有觸動心靈的東西在,觀眾看了才會流淚。
藝術與生活,就像生命和水的關系,沒有了水的滋養(yǎng),生命是會枯竭的。
我于1987年首演話劇《中國夢》,到今年已經是第29個年頭。在當時的出國潮中,不少人曾表明不會再回來,連繼承權都要放棄,采取一種決絕的態(tài)度去擁抱美國夢。實際上到了美國,自己的國家開始改革開放,越來越進步、越來越發(fā)達。話劇《中國夢》就是當時一位在美國留學的中國留學生寫自己魂牽夢繞的中國夢,由當時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黃佐臨導演。這個戲演出后非常轟動,后來還參加了中國首屆藝術節(jié),我因此獲得了中國戲劇梅花獎。
《中國夢》是一部被認可的作品,幾輪演出后就不演了,我一直覺得挺可惜。后來,這部戲的劇作者從美國回到上海戲劇學院當了教授。去年,他把這部戲復排出來,給畢業(yè)班作畢業(yè)大戲演出,還請我去和現任女主角交流,我覺得特別好,特別開心,現在的表演形式和我們當時又有很多不同。我覺得,一些經過錘煉的好劇目,應該作為經典保留下來,然后讓一代代演員來演,那它就傳承下來了,對于年輕演員的鍛煉也是很大的。
如今,我們講實現民族復興的中國夢,這和80年代初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的夢想,是不謀而合的,這之中實際上也隱含著一種傳承。中國夢是億萬中國人共同的夢想。作為一名藝術工作者,我要為實現這個藝術繁榮的中國夢、民族復興的中國夢,貢獻自己的最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