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源
(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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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堂年譜《周甲錄》考略*
王江源
(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632)
山東省圖書館所藏柳堂自定年譜《周甲錄》,是現(xiàn)存清人年譜中的一種。是譜除按年次記載譜主生平行跡外,還真實地記錄了扶溝柳氏家族的發(fā)展和清末民初之際的社會狀況,對研究柳堂及晚清官場、荒災、農(nóng)民戰(zhàn)爭等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柳堂 年譜 《周甲錄》 史料價值
按年代記載人物生平事跡的傳記式年譜,自宋以來,代有繼作,至清、近現(xiàn)代更蔚為大觀:據(jù)1992年出版的謝巍《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著錄,共收年譜6259種,譜主4010人[1]。而鑒于年譜效用之“時極宏大”(梁啟超語),自上世紀至今,其研究在學界也受到相當關注,無論是在年譜書目著錄,亦或是具體名人年譜方面,學界已有眾多研究著述問世。然本文所選擇之柳堂自訂年譜《周甲錄》(清光緒三十一年刻本,山東省圖書館藏),迄今學界尚未有專人研究,僅是在部分著述中有所涉及*著錄《周甲錄》書目的著述包括:王德毅編《中國歷代名人年譜總目》,臺北:華世出版社,1979:第268頁;王竇先編《歷代名人年譜總目》,《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輯750》,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第254-255頁;孫殿起《販書偶記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58頁;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432頁;郎煥文編《歷代中州名人存書版本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第 411頁等。涉及《周甲錄》的著述包括:翟國璋《坎坷的科舉之路——柳堂個案研究》(《江蘇教育學院學報》,2010年第9期);李關勇《文人·官員·社會變革——一個晚清地方官的生命史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博士論文);梁家貴、張青松《晚清淮河流域匪患與治理——以捻黨為中心之探討》(《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2期);郭金鵬、李關勇《一個被擄者眼中的捻子:以柳堂〈蒙難追筆〉為視角》(《齊魯學刊》,2013年第4期)等。,對于其價值仍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有鑒于此,本文擬對譜主柳堂、《周甲錄》的編纂及其史料價值略作考釋,以補充以往研究之不足,期以利于學界。
一
山東省圖書館所藏之柳堂自定年譜《周甲錄》,存于《筆諫堂全集》*《筆諫堂全集》共上下兩函,清光緒二十七至三十二年(1901-1906)刻本。上函包括《舟行吟草》一卷,《仕余吟草》四卷,《宦游吟草》十二卷,《北上吟草》二卷附一卷,《蓮溪吟草》十四卷,《史外韻語書后》八卷,另附有清李鳳岡輯《六十壽言》四卷,清陳銘等輯《惠民頌言》五卷;下函包括《蒙難追筆》一卷,《東平教案記》二卷,《書札記事》四卷,《宰德小記》一卷,《牧東紀略》四卷,《災賑日記》十五卷,《宰惠紀略》五卷,《周甲錄》六卷。下函,光緒三十一年(1905)刻本,半葉10行,行24字,白口,四周雙邊,單黑魚尾,版框高16.1厘米,寬11.5厘米,版心下鐫“筆諫堂”,內(nèi)封背面鐫“光緒乙巳年刊”,前后無藏書章,天頭行間無批語。遵常例,每至“朝廷”“恩詔”“旨”等字樣,必頂格另起,以示尊敬。逢年提行另起,上書干支紀年及本人年庚。是譜并非全譜,起道光癸卯(1843),止光緒癸卯(1903),所記譜主“甲子一周矣”,故名之曰《周甲錄》。全譜共分六卷,兩萬八千余字。書前有柳堂長篇自序,記其家史,后有柳堂好友李鳳岡(字荔村,山東惠民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恩科舉人)及柳堂跋,記成書過程。按全文約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卷一至卷二(道光二十三年至同治七年),記譜主出生年月及求學入庠經(jīng)過;第二部分,卷三至卷四(同治八年至光緒二十一年),記開館授徒至考中進士;第三部分,卷五至卷六(光緒二十二年至光緒二十九年),記仕宦經(jīng)歷(止德平縣知縣)。
《周甲錄》屬清人年譜中較為典型的一種,較之于其他年譜, 具有一些顯著特點。根據(jù)學術界的有關分類,就其編者而言,當屬自撰類;就其體裁(表達方式)而言,當屬文譜類,即“用散文來記敘譜主一生事跡的年譜”[2];就其體例而言,當屬專譜類,即“只就譜主某一方面的事業(yè)成就或某一時期的活動專門記述的年譜”[1];就其刊行與流傳方式而言,當屬刊印本。在梁啟超看來,這種“最簡單的平敘體”的好處,便在于“有一事便記一事,沒有取大略小的毛病”。[3]王德毅先生所編《中國歷代名人年譜總目》著錄《周甲錄》,其云:“柳堂(一八四三—?),字純齋,河南扶溝人。清宣宗道光二十三年癸卯十一月二十六日生。《周甲錄》六卷,自訂?!豆P諫堂全集》內(nèi),清光緒間筆諫堂刊本。(是譜編至清德宗光緒二十九年癸卯。)”[4]王竇先先生《歷代名人年譜總目》所載類似。然兩書均未提及該譜所藏地,就筆者調(diào)查,《筆諫堂全集》目前僅存于山東省圖書館及北京大學圖書館*據(jù)《中國叢書綜錄(一)》所載,《筆諫堂全集》亦存于遼寧省圖書館,然筆者查閱該圖書館檢索系統(tǒng),并未尋獲。。
魯圖所藏《周甲錄》之來源,當為柳堂長孫柳式古所捐。民國二十一年(1932),柳式古遵其祖父遺囑,將其生平所藏圖書一萬四千六百七十四冊(其中柳式古取回一百四十三冊),捐于山東省圖書館。據(jù)當時《申報》所載:“(1932年6月27日)魯圖書館點收柳堂藏書,一千余種一萬余冊?!谌鋬?nèi)有柳堂本人所著之北上吟草、書札紀事、惠東頌言、周甲錄、宦游吟草、舟行吟草、災賑日記、筆諫草堂詩文集等書。柳式古以為其先人手澤,仍取回收藏,每種留圖書館一部,以作紀念,計共取回一百四十三冊,留存圖書館一萬四千五百三十一冊,完全無條件捐入圖書館。……”[5]另,民國《山東通志》《山東省圖書館志》*民國《山東通志》編輯委員會編民國《山東通志》第5冊,濟南:山東文獻雜志社,2002:第2762頁;王運堂主編《山東省圖書館志》,北京:中華書局,2004:第252-253頁,第316頁。等對柳堂長孫柳式古捐書情況亦均有記述??梢?,《周甲錄》自民國二十一年時即入藏魯圖。
關于柳譜的撰作緣起,據(jù)柳譜凡例載:“此錄首重表揚先德,一以使知締造之艱,一以使知起家有由,非同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庶子孫觀感興起,不墜家聲;此錄為示后人,質(zhì)而不文,然法戒具備,有望子孫當自領略,否則故紙棄之、聽之而已?!盵6]可見,是譜是為“‘留示子孫’和‘知起家之不易’而作”(謝巍《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序)。其刊刻成書的時間和地點,《周甲錄》書后柳堂跋載:“乙巳麥秋,壽余跋于樂陵衙齋?!睋?jù)《周甲錄》卷六,光緒二十九年(1903)正月,柳堂改號“壽余”,即該書當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秋完成于柳堂任上的武定府樂陵縣縣衙。柳譜先名《歷年錄》,東平龍山書院院長傅旭安(字佰雋,號曉麓,山東聊城人,光緒二十年甲午科舉人)為此書校訂,后改曰《周甲錄》,書后柳堂跋道出其中緣由,曰:“右《周甲錄》六卷,先曰《歷年錄》四卷,夫序道光癸卯至光緒癸卯事,非盡所歷之年而序之也,酌易今名從實也?!睙o論名曰《周甲錄》還是《歷年錄》,均是“以季候的比喻意義,或取表示時間流逝的意義為自撰年譜標題”[7]。與此相類似的,如清人吳莊的《花甲自譜》、周際華的《一瞬錄》等。而清人年譜中,以《周甲錄》命名的并非僅柳堂,如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江蘇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姚培謙亦著自訂年譜《周甲錄》一卷(附《甲余錄》一卷)。
楊殿珣《中國歷代年譜總錄(增訂本)》亦載有“《周甲錄》”條,其曰:“《周甲錄》六卷(吳可讀),吳可讀編,筆諫堂全集本。”[8]清光緒間筆諫堂刻本《周甲錄》確為柳堂所作,然楊書卻作吳可讀,其中必有訛誤。經(jīng)筆者查閱相關資料,始明其中緣由:楊書將“柳堂”與“吳可讀”混淆。吳可讀(1812-1879),字柳堂,甘肅皋蘭人,道光十五年舉人,三十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后遷吏部郎中,轉(zhuǎn)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吏部主事等職,時人皆稱其“吳柳堂”。光緒二年(1876),以尸諫慈禧垂簾聽政而聞于朝野,后服毒自盡,著《攜雪堂全集》存世?!肚迨犯濉酚袀?。楊書將“吳柳堂”誤認“柳堂”,故將柳堂之《周甲錄》誤為吳可讀所作,實并非同一人。上述訛誤并非僅在楊書出現(xiàn),李靈年、楊忠《清人別集總目(上卷)》將《周記錄》撰者歸為吳可讀*李靈年,楊忠《清人別集總目(上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第873頁。,王紹曾《清史稿藝文志拾遺(上冊)》亦將柳堂與吳可讀混為一人*王紹曾《清史稿藝文志拾遺(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0:第387頁。。
二
柳堂半生蹭蹬于科考,年近知命始中進士,悠游林下數(shù)十載,著述頗豐,有《筆諫堂全集》存世,而存于其內(nèi)的《周甲錄》正是對其六十年生命歷程的記載?,F(xiàn)依據(jù)《周甲錄》及相關史料對譜主柳堂行跡予以梳理,茲評介如下:
譜主柳堂(1844—1929)*據(jù)《周甲錄》卷一,柳堂生于道光二十三年(陰歷)十一月二十六日,即為公元1844年1月5日。在《柳堂詩選注》《周口地方志》《扶溝縣文聯(lián)志》《扶溝縣文史資料》《扶溝縣志·評審稿(下)》等材料中均作柳堂生于1843年,實均誤。,字純齋,號勖菴,河南扶溝縣人,祖籍陜西朝邑縣。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一月二十六日柳堂生于扶溝縣呂潭集東會館后街劉自新宅,在其父相林“尤好從諸人問學”的影響下,柳堂自幼勤奮好學,八歲即將《四書》讀訖。咸豐八年(1858)十月,捻匪大掠扶溝,柳堂被捻匪所擄八十余日,“艱苦備嘗”。咸豐十年(1860),時柳堂十八歲,應試童子試落第,“然以曾歷賊中之苦,不敢怨尤也”[6]。同治元年(1862),柳堂二十歲,參加府試,獲二十五名;十一月院試補博士弟子員,一年內(nèi)連中府試、院試。十二年(1873)癸酉科中舉,后屢次赴京會試不第,為家境計,曾先后坐館于河南項城縣秣陵蓮溪書院(任主講)及扶溝縣大程書院(任山長),以人品才氣備受時人敬佩。光緒十五年(1889)四赴會試不第,大挑*大挑。清制,參加會試三次以上不中的人,挑取其中人員,列為一等的以知縣用,二等的以教職用(即用為府、州、縣學的學官),名為“大挑”,六年舉行一次。意在使舉人出身的人得以有較寬的出路。參見翟國璋《中國科舉辭典》,南昌:江西出版社,2006:第11頁。二等,以教職用,次年庚寅恩科會試舉進士,殿試三甲,朝考二等,引見以知縣,簽分山東。至此,柳堂的科舉之路走到終點,時柳堂四十八歲,可謂大器晚成。八月至山東濟南,初至官場因不善鉆營而以候補任,直至二十一年(1895)八月被山東巡撫李秉衡委以東昌府館陶縣厘局,始結(jié)束候補。初主定陶,由此柳堂開始自己十余年的州縣官生涯。
光緒二十一年(1895)九月柳堂赴任定陶縣(今山東省定陶縣)。上任半年處理正案者十七名,又為定陶縣書院設置山長。雖任職定陶只有年余,在《定陶縣志》上也只留下“柳堂,河南扶溝人,庚寅進士,光緒二十一年任”[9]短短幾字,但這畢竟只是柳堂初涉官場,其漫長的宦仕生涯也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光緒二十二年(1896)五月,柳堂就任惠民縣(今山東省惠民縣)。對于上任惠民,柳堂有所感觸道:“余家有惠民河而又適授惠民縣,其作合之巧,或者天欲假手以惠惠民之民乎?”[6]柳堂一心想使“惠民知縣”四字做實,下車伊始即張示嚴禁差書丁仆需索安班鋪堂等規(guī)例,又整頓義學、勸民息訟、籌修城賓,與經(jīng)費栽護城柳、修諸廟宇諸橋梁、改立黃河調(diào)夫局、挖徒駭河淤塞,時東省巡撫袁世凱曰:“柳令傲吏抗上,然其強項皆為民,無為己者,終是循吏也。”[10]柳堂在惠五年如一日,后將履任惠民五載事撰為《宰惠紀略》五卷*(清)柳堂《宰惠紀略》,光緒二十七年(1901)刻本。。就任惠民是柳堂仕宦期間任職時間最長、政績最多的時期,其也因此擢升: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月柳堂擒獲濟寧玉皇廟戕官案首——惠民縣人孫玉龍而受朝廷嘉獎,擢東平州知州。光緒二十七(1901)二月柳堂赴任東平州(今山東省東平縣)。柳堂上任東平,治之一如惠民。時和義甫定,州內(nèi)教案四起,柳堂依次處理,著有《東平教案記》記之。未料次年九月因被惡紳控告“正耗浮收”,隨即被撤,后將履任東平事作《牧東紀略》四卷*(清)柳堂《牧東紀略》,光緒三十二年(1906)刻本。記之。被撤居濟南南馬道,借以養(yǎng)病。二十九年(1903)正月,改號“壽余”,每日作何事晚必記之,曰《壽余日記》。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柳堂赴任德平縣。鑒于該縣好訟民風,柳堂隨往各集鎮(zhèn)宣講息訟圣諭;又“迨至延請中西爾教習,購置圖書百余種以資諸生,親覽四鄉(xiāng),復增設蒙學十余處”[6],士習為之一變,并仿《牧東紀略》例,作《宰德小記》*(清)柳堂《宰德小記》,光緒三十一年(1906)刻本。一卷。后柳堂又調(diào)任惠民、樂陵、濟寧等山東多州縣。光緒三十四年(1907)四月,柳堂再調(diào)濟南府章丘縣,自念時局動蕩,不赴,致仕,時年六十有六。清亡后,成“遺老”,寓居于濟南西關二道虹橋寓所,每日徜徉山水,縱情詩酒,民國十八年(1929)春,柳堂逝世,享年八十七歲。
由于譜牒佚失,我們也無法確定柳堂之扶溝柳氏是否為大名鼎鼎的河東柳氏之后裔,但柳堂認為:“家于趙都鎮(zhèn)相隔僅一河,或亦由河東而徙歟?”[6]并且將家族家法與“河東家法”比較,亦覺相似。雖然柳堂對祖輩的信息知之甚少,在其著述中也并未提及其高祖、曾祖名諱,但參考大儒孫葆田(字佩南,山東榮成人,同治十三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安徽宿松知縣等)為柳堂父相林作《柳府君墓表》*(清)孫葆田撰《校經(jīng)室文集》卷五,《柳府君墓表》,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74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72-174頁。及柳堂好友徐金銘(字庚生,山東歷城人,光緒三十年進士,任度支部山西司主事)作《柳封君懋周家傳》*(清)徐金銘撰《六慎齋文存》卷三,《柳封君懋周家傳》,載韓寓群等編《山東文獻集成》第四輯第三十二冊,山東: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第655-657頁。,加以《柳堂墓志》,可知柳堂高祖長茂,娶夏氏;曾祖大榮,娶張氏,其余信息不詳。
據(jù)柳譜所記,柳堂祖父名殿鰲,字偉人,其習商業(yè),“領朝邑縣某當商事于河南之汝寧府,年過知命無子嗣”[6],適妻王氏卒,娶扶溝李氏女為繼室,是為柳堂之繼祖母。由于殿鰲從業(yè)于河南,陜西老家又無人,而且柳殿鰲認為“扶溝為先賢遺鄉(xiāng),俗樸民醇”,遂于扶溝縣三里莊購得宅子一座,以供李氏與子女居住。由此,陜西朝邑之柳氏始成為河南扶溝之柳氏。后柳殿鰲在因病回陜老家途中歿于旅邸。關于柳父相林,除《周甲錄》外,《柳封君懋周家傳》及《柳府君墓表》對其均有詳細記載。同治元年(1862)柳堂娶同街李氏為妻,有一子三女。其中子翰華,字樸卿,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舉人,直隸候補同知[11]。
總之,從目前有限的資料來看,柳堂生于晚清經(jīng)商家庭,自小便處于父母的言傳身教之下,繼承發(fā)揚了河東柳氏家風。其求學,“立志不在人下,必欲得名師而受業(yè)焉”[6],又“嘗負書擔囊求師百里外。所談不合,或竟夕辭去”;其科舉,坎坷無比,偃蹇將二十年;其為師,生徒眾多,“極一時之盛”;其為官,剛正不阿,以循廉稱,屢受嘉獎。清亡后,成為“遺老”,罷官治學,徜徉山水,著述頗豐??v觀柳堂一生,其始終遵循“不墮家聲”“不失河東家法”的格言,雖僅為地方小官,然終不愧“一代循吏”之稱。盡管這些一直以來鮮為人知,然而幸運的是,一部《周甲錄》的傳世,還是讓柳堂得以被今人所初識。
三
姜亮夫先生在《中國歷代年譜總錄·序》中說:“年譜者,人事之史也,所關至宏偉。小之則一技一藝之珍聞雅記,因之而傳,大之則足補國史之缺佚,為宋以來流暢于民間之一大業(yè)?!盵8]尤是譜主自撰類年譜,“因其出于自道,必有為他人所不能道的,固然自道之作總有令人不盡滿意之處,然仍為一絕好的史料”[12]?!吨芗卒洝酚浭滤缫患鬃?1843-1903),幾乎涵蓋整個晚清,譜主柳堂對其所經(jīng)歷的諸多社會現(xiàn)狀也多有記載:少時曾被捻匪所虜;教讀期間經(jīng)歷黃河泛濫;宦仕又歷義和團作亂,西方傳教士進入內(nèi)地,教案頻發(fā)等。所以,系柳堂據(jù)其親身經(jīng)歷與當時見聞撰就的《周甲錄》,其以敘寫清末民初之際的歷史變遷及其個人遭遇,信而有征,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自咸豐三年(1853),捻黨在太平軍北伐部隊的影響下,于皖北、蘇、魯、豫等地區(qū)大規(guī)模起義,時“皖豫交界一帶,至今尚無人煙,食井俱被填塞。蒙、亳等處,匪黨縱橫,幾于遍地皆賊”。[13]歷來史料著述亦多載其燒殺劫掠之暴行,而據(jù)柳堂身歷目擊,認為匪中亦有“佼佼者”。咸豐八年(1858)柳堂被家鄉(xiāng)一支捻匪所擄,在賊中八十余日,而旗主(捻首)姚逢春“先世亦農(nóng)家,始擾于賊,繼擾于兵,家貧親老,逼而至此。每見燒房屋,淫婦女,即痛訶止之,亦賊中矯矯者”[14]。咸豐九年(1859)二月,捻匪再掠扶溝縣,因柳父常于施善,故柳家未受劫掠。此可為捻軍性質(zhì)研究提供新史料。柳譜載其事:
二月,賊又至,全家避難扶溝城東門里劉家祠堂對門。時寨未修成,賊見恨之,集中房屋燒毀甚多,獨余房無恙。有被擄者出語人曰:有賊首傳令曰,此柳善人家宅,(先君一生修橋鋪路,惜老憐貧,時余集正盛,颕、亳逃荒者多至,男則先君予以資本為生活計,女則先慈助以針線,故有是稱。)毋得焚燒,器物亦毋得損壞。有小米三十石雜于谷糠中,一粒未少,故合家得無饑。[6]
有關清代地方仵作受賄及州縣官驗尸種種行狀,多見于筆記,往往有過簡之失。如清人汪輝祖《學治臆說》中有《驗尸宜親相親按》云:“相驗時仵作報傷之處,須將尸身反復親看,遇有發(fā)變,更須一一手按,以辨真?zhèn)?。時當盛暑,斷不宜稍避穢氣,或致仵作作弊混?!盵15]而柳氏所記光緒二十三年(1897)任官惠民時據(jù)《洗冤錄》所辦“孫鐘氏報伊夫死不明”一案則富于細節(jié),可謂詳明生動:
各具甘結(jié),后命仵作差役等開棺,炎暑天氣,臭不可當,幸尸身下有布單一條,執(zhí)單四角將尸舁置平地,僅穿單衣去之,肉已腐爛,如靈芻經(jīng)兩碎紙粘柴,頭骨分裂與頷已不相連,令以清水洗其顖門偏左,果有如書所謂瓜子形者。仵作飾不以報余,審得其實,毛骨悚然如冤鬼之在旁者,乃呼死者名曰:“孫某,爾妻真賢婦也,不然吾幾冤爾矣?!睆吞娇趦?nèi)果有二齒已落,書又載頭骨無傷處以水滴之即散,有傷處不散,命仵作試之,不驗。余取生白布拭其暈處,復以水滴立如珠。蓋仵作受賄,濕其傷處以水遇,是以散耳,拭干則奸計破矣。[6]
自光緒二十六年(1900)始,柳堂任上惠民縣出現(xiàn)拳民蹤跡,其謹遵巡撫袁世凱之諭令,全力禁之。同年五月二十五日,清廷發(fā)布“義民”上諭:“近畿及山東等省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shù)十萬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溆型饠硱?,陷陣沖鋒,抑或尚義捐貲,助益餉項,朝廷不惜破格懋賞,獎勵忠勛?!盵16]在此“義民之獎”上諭下,袁雖感“此局無可展布”,但在批示轄內(nèi)各州縣稟告時,多以“查東省拳民均已赴直境助戰(zhàn),凡竄擾本省各州縣假托義民尋仇劫殺者,即是土匪亂民”為理由,亟應“嚴行查拿,相機剿辦。不得少存姑息,至釀釁端。”[17]一邊是朝廷嚴旨,一邊是上司命令,既有史料著述多載州縣官遵袁令,疾力鎮(zhèn)壓,少有描繪州縣官內(nèi)心掙扎之況,柳譜則對其多有敘述,為研究義和團時期清廷與地方的關系提供了新鮮的史料。柳堂記道:
先是境內(nèi)有三五小兒習義和拳為戲,遵袁中丞諭禁之。至五月,朝廷有義民之獎,遍地皆然,禁無可禁矣。其狡者曰:“遵巡撫耶?遵朝廷耶?”幾無以應,余強詞曰:“知縣官小,但知巡撫,不知朝廷,巡撫令禁即禁?!庇謫栔彪`何以不禁,余曰:“為山東官只知山東,不管直隸耳,爾等愿赴直隸在所不禁,若在山東不聽禁諭即治以罪?!币怨柿济駷橐粫r誘者無不解散,匪類借以自固皆逃入直隸,濟陽玉皇廟之匪皆直隸余黨也,孫玉龍亦自直隸來者。[6]
光緒二十七年(1901)八月十四,清廷在逃亡西安途中發(fā)布上諭,稱“此案初起,義和團實為肇禍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鏟除不可”[18]。此諭成為義和拳“非法”明證,逐漸遭到內(nèi)外勢力瓦解。對于瓦解途徑,既有研究認為有“撤壇解散”“改為民團”及“恢復為義和拳”等*陳貴宗《義和團的組織和宗旨》,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87:第216-228頁。,柳譜所載可為其提供新佐證:“袁中丞謂余以鄰國為壑,亦以朝廷愛之不忍即殺之耳,何嘗有意虐鄰哉。幸不久收回成命。余兩次下鄉(xiāng)勸論歸入民團,武屬多遭兵劫,惠獨得免。”[6]柳堂也因此“三月奉恩詔加一級,四月蒙袁中丞明保樸誠練達,實心為民,奉旨嘉獎?!?/p>
晚清災荒遍及全國,柳堂家居河南,宦游山東,柳譜中豫魯災荒也多有描繪,其保存了晚清荒災研究的珍貴史料。如卷三記光緒三年(1877)舉國大旱:
自去歲至今,久旱不雨,山、陜、河北、河南府、陜州、汝州等處皆人相食。[6]
又卷五記光緒十三年(1887)黃河鄭州決口:
八月十八日攜華兒歸里,至周口阻水二十余日?!揖硬荒軞w館,目睹災民憂心如結(jié)。
時作《周口阻水紀事》詩:
丁亥八月日十九,險阻艱難周家口?!信畵頂D爭舟渡,失足往往如波濤。南岸人稠米價起,逃水貧民面如紙。居無屋兮糧無糧,仰天呼吁坐待死。健者逃出出如斯,弱者淹沒更可悲?!璠19]
關于上述災荒,均可在檔案中得到印證。如光緒三年旱災,1878年1月11日《申報》載:“其地非特樹皮草根剝掘殆盡,甚至新死之人,饑民亦爭相殘食?!盵20]光緒十三年黃河鄭州決口,《扶溝縣志》載:“光緒十三年(八月)十三日,鄭州石橋,奪流南趨,人畜漂沒無算,廬舍一空,至次年十二月始塞。”[21]兩相對照,足見柳氏所記非虛。
綜上所述,《周甲錄》所載時事多具本原,描摹世態(tài)亦入情理。除此之外,譜中亦多有柳堂為官之經(jīng)驗談,如“作官有精明強干之目,惟不善處鄉(xiāng)耳,語云‘好人未必即好官,好官未必即好人’,其閱歷之談哉”,“作州縣官之不可無機智,又不可無膽氣也”等。當然,身為晚清傳統(tǒng)士大夫中的一員,柳堂身上迂腐固陋的一面在其譜中也展露無遺,如記其對母大病無能無力:
為人子者欲治無策,欲代不能,惟有呼天痛哭而已,因思灶神為一家主,為文禱之大意,言家慈一生惜老憐貧,孶孶為善,不應得此酷報,即偶有過犯亦屬無心,神當原宥并祈以身代之等,因繕就于灶神前焚香哭讀,讀畢又哭,自辰至酉跪而不起。[6]
在今人看來,請神治病自屬無稽之談,但柳堂卻堅信母病稍愈緣于其“求神之心誠也”。由此足見時人知識閱歷之局限。
四
與著有《韌叟自定年譜》曾任直隸吳橋縣知縣的勞乃宣(1843-1921)類似,柳堂于當時并非顯要,所交往的也多半是當時的中小官僚,而他對諸如義和團運動等社會現(xiàn)實的即時反應,卻正可以代表這一些官僚士大夫的意見。也正如梁啟超所說,通過其人年譜,“對于他一生的環(huán)境、背景、事跡、著作、性情等可以整個的看出,毫無遺憾”[3]。而就本譜譜主柳堂而言,其任官山東數(shù)十載,官位最高仍不過一知州,可謂仕途蹇滯,“不敢謂行成名立,自問立身行事居官臨民尚無虧心,而所履三縣一州,民亦俱相諒。惟當變法,新政紛紛,多不相習,不奉行不可,奉行則多違心”[6]。自光緒戊申后,柳堂致仕,歸里閑居,多致力于著述事業(yè)。從這一角度來看,柳譜《周甲錄》除保存的珍貴史料外,譜主柳堂——一位學識淵博、著述眾多的清遺民,其一生體現(xiàn)了晚清一代讀書人、知識分子和地方官所面臨的生存境遇,從個體到整體,為我們窺探晚清地方官一生的命運轉(zhuǎn)折和生存狀態(tài),提供了一個難得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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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魯圖書館點收柳堂藏書[N].申報,1932-6-27(8),上海書店1983年影印版
〔6〕[清]柳堂.周甲錄[Z].光緒三十一年(1905)刻本
〔7〕謝巍.年譜的纂例(下)[J].文獻,1986(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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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中國史學會.義和團(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52
〔19〕[清]柳堂.蓮溪吟草[Z].光緒二十八年(1902)刻本
〔20〕上海果育堂.豫省來書勸賑錄啟[N].申報,1878-01-11(4),上海書店1983年影印版
〔21〕[清]熊燦修,張文楷纂.光緒扶溝縣志十六卷:卷十五災祥志[Z].光緒十九年(1893)刊本
Research on Liu Tang’s Chronicle Biography ofZhoujialu
Wang Jiangyuan
Liu Tang’s chronicle biography of Zhoujialu,collected in Shandong Library, is one of the chronicle biographies in Qing Dynasty. It truly records master’s life tracks, as well as the development of Fugou Liu Family and the social status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China. Zhoujialu provides precious raw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Liu Tang, officialdom in late Qing dynasty, famine, and peasant war, which has significant historical value.
Liu Tang; Chronicle biography; Zhoujialu; Historical value
2015年度全國高校古籍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柳堂著述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為:1516)的階段性成果。
K825.41:G256
A
王江源(1991-),男,山東濰坊人,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獻、歷史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