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曉玉(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
海外學界有關中國模式研究的范式轉換與主題聚焦
文/劉曉玉(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
“中國模式”研究近年來再度成為熱點主題。相對于最初單一的經濟視角,當前海外學者開始從政治、社會、文化等多角度重新審視“中國模式”,實現(xiàn)了中國模式研究從傳統(tǒng)的“公民社會”、“法團主義”范式到“政府—社會關系”新興范式的轉換;在“政府與社會關系”視角下,海外中國模式研究主題聚焦于中國民主化進程、中國政府合法性和中國社會治理三個層面;海外中國模式研究的“政府—社會關系”范式在理論基礎、研究方法、研究立場上都有其長處和不足,但依然可以為國內學界研究提供啟示。
中國模式 “政府—社會關系” 范式轉換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發(fā)展取得了一系列整體性的顯著成就,尤其是經濟增長速率與持續(xù)性獲得了海外學者的高度關注,面對中國經濟的發(fā)展奇跡,許多研究指出可以用“中國模式”來統(tǒng)合,致使一時出現(xiàn)一股“中國模式”研究熱潮,因而在“中國模式”概念興起之初,海外學者大多從經濟角度出發(fā)展開討論。隨著研究的深入和對中國現(xiàn)狀更全面的把握,單一的經濟向度視角已經不能完整詮釋中國模式,而且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深入,政治體制改革加速,社會層面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甚至出現(xiàn)了與西方現(xiàn)代化、民主進程發(fā)展軌跡、經典理論等相悖的現(xiàn)象,促使海外學界從政治、社會、文化等多角度重新審視 “中國模式”,中國模式也成為解釋中國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場域發(fā)展變化現(xiàn)象的主流用語。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不少海外學者嘗試性地從中國的政府與社會關系視角出發(fā)尋求對中國模式的詮釋,但由于大多采用基于西方經驗的“政府—社會”二分的分析框架(如“公民社會”、“法團主義”),難以對中國的現(xiàn)實進行合理的解釋,導致相關研究停滯不前。近年來尤其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海外“中國模式”研究再度升溫,研究者們開始尋求對“中國模式”的多維度審視與詮釋,并嘗試跳出西方傳統(tǒng)框架以求作出符合中國實踐的新解讀。海外學者從政府與社會關系向度出發(fā)研究 “中國模式”,其客觀性、公正性在很大意義上會影響中國國際形象的形塑與傳播。因而充分把握其研究動向,一方面可以在了解西方話語體系的基礎上以提高交流回應的質量;另一方面,他們從不同立場出發(fā),可以為國內學者在展開相關問題研究時提供不同思路方法;為我們理解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解決當前社會問題,推進政治體制、社會體制改革等也提供一系列反觀性的啟示。
中國在改革發(fā)展過程中政府與社會關系確實存在一些特點,并且這種關系對中國的發(fā)展軌跡產生了影響,而將其概之以“中國模式”,更突出的是與西方這一主要參照系相比較得出來的結論。即使從西方歷史實踐經驗來看,政府與社會關系也不存在固定的模式,而是一種動態(tài)的過程,甚至不可能簡單地用一個模式來概括某一時期政府與社會之間所有的互動,但是對于將二者關系“模式化”有助于把握其中的基本脈絡,形成一個概覽圖,劃分政府與社會各自的權利界限、活動范圍和互動關系,從而使身處其中及所有有關聯(lián)的個體、組織等在行動之前有跡可循并且可以作出合理預期。
(一)海外中國模式研究的傳統(tǒng)范式
海外學者對中國模式政府與社會關系的理解也是一個不斷變遷的過程,他們不斷摸索定位適用于中國發(fā)展的解釋框架。最先興起的是 “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強調社會相對于政府的自主性、獨立性以及社會制約政府權力的民主化影響。在上世紀90年代初,高登·懷特(Gordon White)等認為經濟改革使中國某些地方出現(xiàn)了公民社會萌芽,并朝著公民社會方向發(fā)展。[1]后來發(fā)現(xiàn)在中國,“公民社會”政治地位、影響遠遠低于西方,無論是在對行政決策的影響力,還是在提供公共服務和產品方面,都相對虛弱。該流派的學者重新厘清、界定“公民社會”的內涵與外延,充分考慮到“就中國的情形而言,我們發(fā)現(xiàn)有必要將國家看作一個活躍的因素”,從而深入考察國家(state)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以及中國根深地非西方價值觀(儒家傳統(tǒng)、蘇聯(lián)體制、早期資本主義國家觀等)的影響,具有代表性的傅堯樂(Frolic,1997)提出“國家主導的公民社會”(stateled civil society)的解釋。[2]
但是,許多學者并不認為中國已經存在 “公民社會”所強調的獨立于國家的社會領域。并且在1989年和1998年先后出臺并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中同一行政區(qū)域相同業(yè)務范圍類型的社會團體只能有一個以及社團成立分支、代表機構等必須經過審查向主管單位申請登記等規(guī)定,為基于某些地方或者社會組織實踐結果而持有“法團主義”觀點的學者提供了有利佐證,其中主要代表有安戈(Jonathan Unger)和陳佩華(Anita Chan)。這一流派的學者看到了中國政府與社會之間的合作,“法團主義”的核心便是政府與社會之間制度化的聯(lián)系,具有壟斷地位的功能團體將社會利益集中傳達至政府系統(tǒng),同時政府保留對功能團體合法性地位的授權權力。當然,他們結合中國國情進一步解釋,中國建構的法團主義團體通常帶有官方性質的機構和人民團體,協(xié)助國家領域同時協(xié)調社會領域,二者之間聯(lián)系制度化規(guī)范,并非西方的市民社會從國家中分離出來。然而以郝秋笛(Jude Howell)代表的學者提出在實踐中中國社會組織制度化政治參與缺乏、社會組織代表性弱,完全無法向政府形成社會控制壓力等,“法團主義”完全不能反映中國社團活動的本質。[3]“法團主義”事實上并未能成功捕捉到中國政治的核心特征,中國社會的利益分化程度以及利益代表能力也沒有達到要求的水平,并且中國為數(shù)不少的草根組織并不在該模型的研究范圍內,這些都直接導致“法團主義”在解釋中國問題上遇到瓶頸、權威性漸失。
(二)海外中國模式研究的新興范式
無論是在傳統(tǒng)歷史上還是當前處于轉型變革之中,中國社會是否已經從政府中獨立出來以及獨立的程度依舊要畫個問號,而經典的“公民社會”和“法團主義”理論都是建立在西方實踐基礎之上并且基于 “國家-社會”二元結構,事實上包括這些理論的忠實支持者也都看到了二元結構在解釋中國情況上的局限,在這些學者繼續(xù)挖掘西方經典理論內涵的同時,更有一批學者開始嘗試采用新的分析范式。其中形成一定影響力的新興范式有以下三種:魯依依(Yiyi Lu)根據(jù)中國40個官方非政府組織與政府之間互動的案例提出了“依賴性自治”(Dependent Autonomy)理論:社會組織必須在政府處進行登記、獲得許可,同時它們通過改善與政府打交道的技巧,進而從政府手中獲取一定的自治,但很明顯政府仍是二者中的主導,“沒有政府的讓步和容忍,非政府組織獲取更多自治權的努力在第一時間將不會完全有效”。[4]杰西卡·蒂斯選取北京、云南、江蘇、四川作為個案,開展了上百次訪談和田野調查,提出“協(xié)商性威權主義”(Consultative Authoritarianisms),“鼓勵相對自治的公民社會的擴張與政府間接控制工具的發(fā)展同時發(fā)生”,中國政府需要社會力量提供公共服務、協(xié)商公共決策,同時也深得社會力量壯大對政權會形成威脅,故而對其有所控制。[5]郝秋笛指出中國公民社會發(fā)展是基于政府與市場雙重壓力之下的,對于出現(xiàn)的勞工維權、社會福利等問題必須將 “資本主義”(capitalisim)拉回理論與實踐的分析視野內,來更好地解釋政府與社會之間的合作與利益紛爭。[6]
這三種新興范式都具有很強的時代感,充分考量中國政治發(fā)展、社會治理、市場經濟現(xiàn)狀,盡量避開政治形態(tài)話語的束縛來進行描摹,根據(jù)其掌握一手資料的不同,各有側重地分析探討中國政府與社會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但依然存在一些問題。例如,在魯依依的“依賴性自治”范式之中,草根民間組織并不在作者的討論范圍,雖然已作出說明,不得不說這會直接導致其“依賴性自治”的解釋框架也無法全面解釋當前中國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從另一角度來看也確實提供了一種分析模式,但是如果通過“自治與否”和“依賴與否”來進行分析中國已有的所有政府-社會關系,而非采用單一的“依賴性自治”加以概括,這種擴展或許可以為其理論帶來更多青睞。再如,杰西卡·蒂斯的協(xié)商性威權主義,海外在中國模式研究涉及到政府、政治體系時很喜歡貼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的標簽,而該書從一個積極正面的視角來看待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發(fā)生的變化,突破了西方經驗的傳統(tǒng)認識:自治公民社會不可能存在于威權主義政體,公民社會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是西方式民主化的標志。事實上,她并非西方首次提出協(xié)商性威權主義概念,仔細分析作者觀點會發(fā)現(xiàn)其中仍然包裹著“合作主義”的內核和新自由主義“小政府-大社會”的思想。但是作者從公共服務產品提供方式、政府治理以及政策學習展開對中國政府-社會關系的討論在國外學者研究中獨樹一幟。郝秋笛看到在當前中國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故而要將“資本主義”拉回中國政府-社會關系的討論之中也只是一個思考方式的換位,并沒有形成體系化、完整的解釋范式。
(一)關于中國民主化進程的研究
伴隨著中國經濟體制的改革,政治體制也在以漸進改革的方式進行,如何理解中國模式的政治發(fā)展,有很多個切入視角,比如市場經濟發(fā)展呼吁、政府維持自身運行等。政府與社會關系的視角,就是二者互動反饋的過程如何影響著中國模式的政治發(fā)展現(xiàn)狀和改革的目標、方式。
從政府與社會關系來看中國模式的政治發(fā)展,海外學者普遍最關心的依舊是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中國經濟發(fā)展帶動中產階級的興起,深深觸動海外研究者,畢竟在西方現(xiàn)代化實踐中中產階級隊伍的不斷壯大,是發(fā)生社會民主變革的一個重要預示,然而在“中國模式”下,他們卻興致勃勃而來悻悻歸去——中國中產階級普遍支持現(xiàn)有的政權。[6]因為中國的中產階級與政府普遍有著密切的利益關系,比如就業(yè)關系,比如家庭關系,雖然他們并非改革開放后最富有的既得利益群體,但所擁有的一些特權和富足生活讓他們不會選擇投入與當權相對立的民主抗爭中,并且學者特麗莎·賴特(Teresa Wright)調研發(fā)現(xiàn)社會主義價值觀對他們產生很大影響[7]。美國當代中國雜志主編趙穗生(Suisheng Zhao)相對積極地看待中國的民主進程,認為民主以“中國特色”的形態(tài)一直在中國政治改革的日程上,中國式民主是政府和人民之間和諧共處、群體團結以及共同應對激烈的國際競爭;他認為為了保證黨政統(tǒng)治,中國共產黨和政府在政治體制改革中采取政策制定制度化、黨內民主等方式來實現(xiàn)公民憲法權利,回應多元社會,盡管這些都與西方式民主不同。[8]還有芬蘭萊頓大學學者石達如(Taru Salmenkari)看到了政府在決策中與社會力量的互動,通過向社會組織咨詢征求意見、獲取專業(yè)知識等使公共決策更加科學民主。[9]
(二)關于中國政府合法性的研究
另外,一些學者比較關注“中國模式”政治的穩(wěn)定性和合法性問題。在政治經濟發(fā)展過程中,中國每年都會爆發(fā)大量的群體性事件,這對政權穩(wěn)定直接產生威脅,中國當局每年花費大量經費用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哈佛大學社會學教授懷默霆(Martin Whyte)看到了中國發(fā)展伴隨的一系列不平等,那么中國民眾對于這些問題抱有怎樣的態(tài)度,會不會形成社會抗議行動?根據(jù)對中國公民的調查結果,他發(fā)現(xiàn),民眾普遍可以接受改革開放帶來的不斷擴大的不平等,并且正忙于在這種體制下的自我生存,這種狀態(tài)不會帶來社會動亂反而更傾向于政治穩(wěn)定。[10]瑞典國際事務研究所中國問題專家約翰·拉格奎斯特(Johan Lagerkvist)將眼光放在已經發(fā)生的、并且名聲在外的“烏坎事件”,通過對大量媒體報道和中國學術文獻的研究,他得出結論:中國當前處于一個轉型期,公民社會也在發(fā)生轉型,突出表現(xiàn)為民眾變被動消極為主動地去維護自己的公民權利,只不過他們選擇的幫手不是政府登記在冊的NGO,而是游走在外圍的“影子公民社會”(Shadow Civil Society),比如該事件中的臨時媒體中心組織與宗族組織。[11]村民通過這些組織表達經濟利益訴求和對政府腐敗的不滿,但是最終以選擇村民委員會組織——中共在農村已有的的政治社會結構形式——來處理后續(xù)事宜,表明公民在對政府存有不滿、適當反抗的同時,仍舊保持著對體制的忠誠。
新媒介的出現(xiàn),為海外學者對中國政府合法性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領域。近年來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迅猛,網(wǎng)民人數(shù)龐大并在不斷上漲,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基本已是一種生活方式。與傳統(tǒng)的傳播方式相比,網(wǎng)絡以低門檻、跨地域、可匿名參與的優(yōu)勢成為了公民政治參與的常用平臺。美國學者泰自學(Zixue Tai)出版的《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絡空間與公民社會》(The Internet in China: Cyberspace and Civil Society)關注中國網(wǎng)上維權行動(online activism)、社會抗議、社會運動的發(fā)展,網(wǎng)絡如何使中國的溝通交流民主化,又是如何培育新型的社會空間、賦予公民權利,達到對已有政府與社會關系的重新定義。[12]約翰·拉格奎斯特在2011年采用實證研究的方式,挖掘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與社會媒體推動下新興公民社會中挑戰(zhàn)國家權威的新型社會規(guī)范的形成。[13]還有牛津大學中國政治研究副教授藍夢林看到盡管中國有網(wǎng)絡審查制度和防火墻的存在,公民還是有辦法越過這些障礙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向政府改革與問責等施壓。[14]
(三)關于中國社會治理的研究
隨著中國模式政治與經濟的發(fā)展,社會層面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方面社會問題繁多如城鄉(xiāng)差距擴大、公共產品不足等,同時也有新型的社會治理實踐在展開。
有不少學者探析中國模式存在的社會問題及其原因。黛博拉·S·戴維斯(Deborah S.Davis)和王峰主編的《在后社會主義中國創(chuàng)造富裕與貧窮》(Creating Wealth and Poverty in Post-socialist China)一書,深入分析當前中國經濟發(fā)展后帶來的社會分層、權力關系以及社會日常生活等方面的變化,特別是住房困難和收入不公,并且得出結論:政府的社會政策是當前城鄉(xiāng)之間不斷擴大的不平等的根源。[15]默懷霆2010年撰寫《一個國家,兩種社會:當代中國的城鄉(xiāng)差別》關注中國社會城鄉(xiāng)之間收入差距、獲取各種社會資源的差距等問題,以及應對這些問題政府政策的演變。[16]也有學者齊歌沙(Malgorzata Jakimow)直接從中國進城務工農民的公民權問題切入進行探討,認為城鄉(xiāng)二元戶籍制度導致并加劇了不平等,戶籍制度的限制雖然從改革開始漸漸松綁,并且為了回應WTO組織以及社會需求而賦予了進城務工人員養(yǎng)老保險、工傷保險、醫(yī)療保險等,但收效甚微,當前城市農民工仍然在醫(yī)療、就業(yè)優(yōu)惠、子女教育等與生存密切相關問題上不能與城市居民享有同等權利。[17]
另外一些學者則把眼光放在中國政府進行的社會治理方式改革,其中持新自由主義觀點的比較多,主張公共服務的民營化、社會化。卡拉·西蒙(Karla W.Simon)和杰西卡·蒂斯關注了中國政府在“小政府、大社會”改革中為改善公共服務與產品質量與非營利組織之間合作,并且將中國的社會服務提供“外包”(Contracting out)政策與其他發(fā)展中國家進行對比。[18]他們認為高效優(yōu)質的社會服務外包對政府與社會關系提出特定的要求,既需要政府提供一系列規(guī)制監(jiān)管非營利組織行為,又需要社會組織能夠自主決定、運作并且承擔責任,中國實際上還沒有達到,但是外包政策對于提高政府監(jiān)管能力、拓寬公眾特別是社會組織的政治參與有著積極促進作用。香港學者李芝蘭認為在中國轉型過程中,城市管理中傳統(tǒng)的以單位形式進行的管控在漸漸失效,社區(qū)(community)的作用正在擴大,政府開始著手社區(qū)治理結構的改革。[19]另外,對于社會力量與政府的合作杰西卡·蒂斯提出,這之間的互動其實是一種學習過程( Learning Process),通過制度化的方式更加明確政府、社會在這個過程中的角色,以增強各自實力和互信關系。[20]
然而,中國政府為什么要致力于公共治理、提高公共服務供給質量呢?狄忠蒲(Bruce J.Dickson)在2011年 《更新中國模式》(Updating the China Model)中指出:西方民主體制下,政客為了籠絡民意,在選舉中獲得連任而積極向公眾提供公共產品與服務;在專制的中國,官員連任并不需要取悅于民意卻依然如故,他將其歸結為兩個原因:其一,提高政權的威望,減少社會抗議事件發(fā)生,維護政治穩(wěn)定;其二,為了繼續(xù)掌權,避免出現(xiàn)來自政權之外的更加強勢的要求,必須搶先滿足來自社會各界的政治改革的呼吁。另外,雖然秉承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理念——很符合中國傳統(tǒng)價值和現(xiàn)代民意的口號,中國共產黨及其政府不斷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務、改善公共治理、提高民眾生活質量,但在他看來兩者之間的互動依然是彌漫著一種家長式作風的氣息。[21]
在政府與社會關系視角下,筆者發(fā)現(xiàn)海外中國模式研究有兩大趨勢:其一,由于中國問題本身的復雜性、動態(tài)變化性,傳統(tǒng)的分析范式在概括和抽象過程中備受質疑,并且已基本失效,開始不斷嘗試新解釋框架;其二,不同于從主流的經濟視角出發(fā)對中國模式的爭論,在政府與社會關系視角下,學者對中國模式的分歧并不突出,普遍帶有新自由主義的傾向。另外,從事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研究的海外學者基本是長期關注中國問題的專家,擁有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背景,大都來自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中國的改革開放和信息化等為研究者獲取資料、開展實地調研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使其研究成果更具有時代性,同時也增加了海外學者研究結果的可信度。
(一)海外中國模式研究評述
1.在理論基礎層面,海外學者在對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進行討論時,普遍采用現(xiàn)代化視角,所依賴的理論基礎也基本是西方經典的現(xiàn)代化理論。這與他們進行觀察、展開研究的主流邏輯有極大的關聯(lián):首先,他們觀察到中國在市場經濟高速發(fā)展的同時政治機制與社會機制方面并不是西方的民主化、自由化軌跡,然后就開始反思究竟是他們從本土實踐總結出且深信不疑的經典理論有所疏忽遺漏,還是中國例外,亦或走上了歧途?進而將現(xiàn)代化理論、公民社會理論等與當前中國政治社會現(xiàn)狀進行比對衡量,發(fā)現(xiàn)其中某些領域、某一地區(qū)、某一階層出現(xiàn)了中國獨有的現(xiàn)象。至此,有心急的學者便開始總結中國特例的暫時性、迂回性與未來指向性,即中國當前不同于西方的情況,只是暫時、迂回地在走西方道路,最終還是會殊途同歸。當然,也有學者開始追溯中國的歷史、文化、改革步驟和政策制度找尋例外的根源,通過擴大經典理論內涵外延等,創(chuàng)造具有時代性的詞匯來描述解釋中國。
但不容忽視的是,海外學者確實開始對西方經典理論進行反思,并且考量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的歷史文化和制度變遷。如卡拉·西蒙在2013年通過歷史史料與現(xiàn)實田野調查方式相結合,縱觀上下五千年,沿著法治和財政基礎的主線探析社會組織以及中國公民的政治參與;也有學者研究儒家文化、中國社會主義價值觀在中國發(fā)展中的作用;他們在嘗試接近中國語境,是自己達到所信奉仰賴的中立客觀。[22]
2.在研究方法層面,近幾年海外學者在探析中國模式政府社會關系時,通常采用宏觀定性與微觀定量相結合的方法。具體來說,實地考察研究方法使用增多,尤其是試圖跳出西方經典理論的學者,通常根據(jù)常識并結合大量文獻作出某一假設,然后深入中國展開實地調查。在研究對象上,普遍選擇政府官員、社會組織人員、企業(yè)家等,那些考察普通民眾意向或者個人自我發(fā)展狀況的,則以職業(yè)、社會階層來劃分;在地區(qū)上,為增強可靠真實性,學者通常把經濟發(fā)展水平作為重要指標來選取城市或地區(qū)。也有不少學者采取比較研究法,通過把 “中國模式”與世界其他國家,例如歐美模式、亞洲模式、拉美模式等進行比較研究,尤其是中國模式對于其它發(fā)展中國家是否具有示范效應。
總體來看,由于中國社會問題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和復雜性,社會組織也存在著高度多樣化和異質的特點,這個龐大的群體在與政府互動的時候也存在著不同的方式和作用效應。海外學者社會科學強調理性實證研究和研究模型的精致簡潔,再受其信奉的解釋理論影響,他們關注的社會組織可能是完全不同類別,對官辦社會組織如工會、行業(yè)協(xié)會等和草根社會組織的觀察所得出的結論可能是大相徑庭的。我們不能否認他們的觀察、總結、推論之中的翔實材料和調研設計,有些嚴謹?shù)膶W者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并且做出說明,但是這種局部推斷的方式很難成為一個系統(tǒng)全面的解釋,這種碎片化的描述與解釋對于不深諳中國現(xiàn)實的人很可能形成誤導。
3.在研究立場層面,很長時間以來,現(xiàn)代化視角、發(fā)展中國家視角、替代性視角是海外學者關注中國模式發(fā)展過程的基本視角,不管有意或無意為之,帶著西方社會體制與文化的優(yōu)越感和站在道德制高點,透過這些視角來看待中國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學者的研究立場總不夠客觀冷靜,主要體現(xiàn)在用語選擇的貶低傾向,認為盡管有所好轉,社會仍然處于政府專制之下,對中國民主自由預期不樂觀甚至失望,驚詫于在政府的不良治理下社會還是選擇支持而非對抗,等等。而同一現(xiàn)象在中國學者張維為看來,有著“家國同構”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當前的發(fā)展趨向是一種“社會與國家政府的高度良性互動”。[23]
(二)海外中國模式研究的中國啟示
1.構建中國語境與主導話語權。海外尤其是西方學界對政府與社會關系在理論體系和方法體系上,已經基本形成相對固定的范式,因而他們很自然地在西方語境下討論中國政府與社會問題,也可以說是以西方為中心展開的,所以中國研究于他們成了一個普適性推廣與修正性調整的課題??上攵绻麌鴥葘W者的相關研究想獲得他們的接受與認可,最便利的途徑就是以一種西方學者的思維慣性和理解范式進行表述,無論得出的結果與他們的相似或相悖都是對其理論與方法體系的肯定。對于國內中國模式研究和政府社會關系研究來說,某種意義上等同于在親手塑造西方體系的變異體,為他人作嫁衣裳。海外之所以熱衷于中國模式研究,探析中國內部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想要了解中國現(xiàn)狀,進而更好地處理國際關系和事務,但是對中國相關研究的來說,向外人介紹中國政府與社會的方方面面并不是全部。誠然,整個現(xiàn)代社科領域國內發(fā)展相對落后,學習西方經驗亦是應當,國內大學社科教學也都會介紹西方經典理論,學界也在從中國視角解讀西方經典理論,論著翻譯成冊在國外上架、在海外權威期刊發(fā)表文章,這都是中國學者的聲音,學術無國界,交流溝通才有進步。但是,我們應該探索西方傳統(tǒng)經典范式之外,是否還存在另外一個“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模式”,由哪些原因推動,是否可持續(xù)、可推廣,以及對于當前最實際的——能否探尋到最適合中國的解決社會問題和政府問題的方案?
當然,建立中國語境和主導話語權絕非生搬硬造,簡單地復興孔孟老莊,更非壓倒西方、睥睨世界,而是中國政府與社會的發(fā)展,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現(xiàn)實需要一個可以真正理解表達它的語境。國內學者首先必須靜下心來沉淀理論基石,進行一個系統(tǒng)的累積和總結;其次,規(guī)范的研究方法和嚴謹?shù)倪壿嬻w系必不可少;最后,要對中國發(fā)展和本土研究具有自信心。
2.取長補短,研以致用。如今,中國模式的研究在本土和海外都有著龐大的實力群體,都在各自反思完善著、壯大著,兩個群體實際上都或多或少有著自己的局限,海外學者的研究或許有其優(yōu)越感傲慢,國內學者也不乏政治偏見與排外,但是由一個話題發(fā)展到一項研究再到一門學科,需要的除了跨越語言障礙之外,還要有學術研究方面的取長補短、長期有效的溝通學習。比如,國內最能深切感受到政府與社會存在的問題,而且對于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把握較深,很擅長問題分析論述進而提出對策,卻經常忽視實證調研、數(shù)據(jù)分析、模型假設論證等方法;海外學者更擅長科學設計的研究方法和邏輯范式體系,卻往往停留在表象,深入、準確研究又受自身知識背景和視野的阻礙。
另外,當代西方政府與社會關系的發(fā)展已經基本穩(wěn)定,所要面臨的政府與社會問題相對較為平和,中國問題研究對于他們來說可以為了研究而研究或者說是為了應對中國崛起對本國外交政策的影響而做的知識儲備,很難站在中國中心的角度來獻策。而對于迫切需要發(fā)展進步的中國而言,大量復雜的政府管理事務和社會現(xiàn)象問題亟待良方,故無論是政府還是社會各界,對中國知識分子相關研究的期許指向 “可實踐性”,又由于國內研究缺乏定量研究的短板、學術規(guī)范性的缺乏等導致實際研究成果的實踐轉化率很低。所以,二者必須積極攜手合作,取長補短,共同提高中國模式政府與社會研究的質量和地位,不能固步自封、自鳴得意。
縱觀國外學者對于中國模式的政府與社會關系研究成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沒有一種理論分析范式可以完美概括解釋中國現(xiàn)狀,畢竟理論范式本身的研究對象就不是原原本本的現(xiàn)實,一方面與研究者本身能力有關,但更重要的是概念化、模型化過程中必然會忽視一些情況,當下很難判斷被忽視掉的是否真的沒有影響,而且范式也并不非為了全面解釋而存在,它更多地是要對一個龐然大物進行解構、然后深入挖掘。同樣,就目前尚模糊并且極其復雜的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而言,已經存在的各種分析范式,構建出一個有序的知識體系,從不同維度一點點揭開它的神秘面紗,對于生于此長于此的我們來說,認清現(xiàn)實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且更好地改善現(xiàn)實。海外中國模式研究關于政府與社會關系的探討,盡管在分析范式上嘗試突破公民社會、法團主義等經典理論,采用宏觀分析與實證調研的方法進一步考察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政府與社會關系的現(xiàn)狀,提出“依賴性自主”、“協(xié)商性威權主義”等新解釋范式,并且更新了對中國政治發(fā)展、社會治理現(xiàn)狀的認識,但是西方經典理論基礎、實證研究局限性凸顯以及以西方為中心的研究立場導致其依舊無法得出深刻剖析“中國模式”的政府與社會關系。而對于國內而言,在學術研究中迫切需要構建中國語境和主導話語權,并且注意與海外研究相結合、取長補短,并且最終落腳到指導中國的改革實踐。所以,一種中道調和的中國模式研究進路應該是國內與海外兩個場域的互觀,兩種立場的對話,多元視角的共契,在合作式研究中共同推進理論對現(xiàn)實的關照與接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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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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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6323(2016)03-0044-06
劉曉玉,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
2016-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