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馮娜 唐詩人
一、詩人的活命
王威廉:今天很高興能和兩位朋友對話,一位是青年詩人馮娜,一位是青年批評家唐詩人。馮娜被首都師范大學邀請為駐校詩人,我想,我們今天的聊天不妨從這里開始,聊聊文學作品跟詩人、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的關系。我們知道,一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一定會影響他所寫出的作品,詩人、作家為了生存,不得不游走于各種各樣的機構之間,這些機構有權力的,也有市場的,它們構成的其實就是一種文學制度。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知識,有賴于這種文學制度的生產。那么,有請馮娜,先給我們談談你的駐校情況吧。
馮娜:駐校詩人制度是從西方引進的,中國高校中建立駐校詩人制度的,首都師范大學是第一家,我是他們第十二屆的駐校詩人。詩人的生存狀況這個問題,就我個人來說,我很少向別人主動介紹我是一個詩人,因為很多時候在大眾的眼里,詩人就是李白和杜甫這些已經故去的詩人,要么就在課本上讀到過的舒婷和北島等老一輩的詩人。詩人并不是像教授這樣一個的職稱,也不像醫(yī)生、律師這樣的社會職業(yè),幾乎沒有詩人作為專業(yè)寫詩的人而存在,包括我也一樣,我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寫詩甚至只是一種業(yè)余愛好。從整體境況來說,我估計90%以上(甚至更高)的詩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職業(yè),至少得有謀生的能力。我覺得一個人如果無法解決形而下的物質基礎,很難要求他去建設形而上的靈魂事業(yè)。從中國目前當代的情況來看,單純做一個詩人應該說還是非常不容易的。
王威廉:我知道你在中山大學圖書館工作,平時忙不忙?你是怎樣處理工作和寫作的關系的?
馮娜:之前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矛盾,時間被大量切割。寫作至少需要一段心靜的時間,工作往往會破壞這種心境,造成很大的困擾。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詩人,你又必須學會承受這種東西,如何升華日常的瑣碎之物,也是對詩人的一種考驗。我在中大圖書館的工作,目前是在一個分館的館長辦公室,這個館大概每天圖書館的入館人次5000至8000人,我們的工作量也挺大。我個人主要承擔著學生助理管理、圖書館的內外宣傳、讀者導等方面的工作。聽起來就非?,嵥榘??也確實是如此。這些對于我來說既日常又富于挑戰(zhàn),作為一個詩人,我非常希望工作可以順理成章,能有充分的時間寫作。
王威廉:你寫詩也寫小說,你怎樣看待詩歌和其他體裁的關系?
馮娜:寫作都是相通的,雖然這里面有區(qū)別,但在某種深度和高度的層面都是一致的。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本質就是一個詩人。寫作者只是找到的恰當?shù)念}材和文學的樣式表現(xiàn)出來而已。我有一些畫家朋友,雖然他們用畫筆顏料創(chuàng)作,但他們也像詩人。體裁和形式可能更多的只是作為一種介質而存在。
王威廉:詩人總是帶著驕傲的口吻,我們似乎不能反著說,這個詩人本質上是一個畫家或小說家。你怎么看待詩歌的高貴性?
馮娜:一個詩人談到詩歌沒有足夠的敬畏,談到詩人的稱謂沒有足夠的驕傲和自省,我覺得可能也有問題。詩歌在我的生命里,它的重要性是讓我得到了另一重生活,讓我的生命更豐饒更深邃。藝術也是為了讓我們生命更豐富自足,讓你能感到確實有一種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存在于體內。詩歌的高貴也在于此。
王威廉:我想追問,小說也可以讓人的生活更豐富,詩歌的獨特性在哪?
馮娜:詩歌直逼人的心靈。西方諺語說狐貍知道所有的事,但刺猬知一件大事。有時覺得似乎小說家知道很多事,但詩人知道一件大事。一個偉大的作家就像一只大動物,除了知道很多的小事之外,還應該洞悉更多的大事。散文寫得好可以被稱為散文家,小說寫得好可以被叫做小說家,唯有詩人只能被稱為詩人,因為詩和人是完全統(tǒng)一的,詩是靈魂最直接的袒露,這就是詩歌的獨特性。
王威廉:問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你覺得詩人和作家這個職業(yè)會消亡嗎?
馮娜:不會。只要有人類還在這顆星球上繁衍,文學也就會生生不息。只要人類的靈魂不完全可以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笑),文學依然是人類內心珍貴的渴求,他們不會讓其熄滅的。
二、批評的堅守
王威廉:唐詩人是個批評家,卻有個很響亮的詩人的名字,父母是文學愛好者嗎?
唐詩人:我父母是農民,母親不識幾個字。但我父親可能有讀過一些文藝作品吧。前幾年,我?guī)Я吮局x有順老師的著作回去,他翻看了謝老師評論尤鳳偉《中國一九五七》的那篇,還跟我說這本小說很不錯呢。不過,我印象中他其實不讀文藝類書籍的,他一直喜歡研讀風水堪輿類的書。
王威廉:你作為一個批評家,寫過詩嗎?
唐詩人:肯定寫過詩的,這個年代的文學愛好者,有幾個沒寫過詩?我喜歡古典的詩,但我覺得永遠也寫不過唐詩,所以就寫現(xiàn)代詩,一直在寫,現(xiàn)在有感覺的時候也寫。但我對自己的詩非常不滿意,雖然在我看來比現(xiàn)在刊物上的很多詩歌要好,但還是沒有寫出我希望的水準,所以我不以寫詩為傲,更不以它為業(yè)。
王威廉:不寫詩僅僅是因為寫不好嗎?有沒有意識到詩人的生存更艱難?
唐詩人:確實有考慮。其實不僅僅是寫詩,靠寫小說為業(yè),生活也很艱難。你們現(xiàn)在是寫到一定程度了,可以不愁發(fā)表途徑了,其實大多數(shù)寫作愛好者,不管寫什么,他們的前十年,甚至一輩子,都在為發(fā)表發(fā)愁。對于我個人而言,我不喜歡作為一個專業(yè)作家而生活,我也不可能為一個文學目標而放棄一切。我覺得,詩人也好,小說家也好,最好有一份與寫作沒關系的職業(yè)?,F(xiàn)在很多作家的作品,內容永遠是作家圈內和文學愛好者的故事,這是公眾不愛讀當下文學的一大緣由。
王威廉:從歷史上來看,有沒有一個時代對詩人和作家來說是生存境遇最好的?
唐詩人:1980年代或許是吧。
王威廉:李白和杜甫是怎樣生存的,有沒有研究過?
唐詩人:沒特別研究過,但大家都明白,他們其實也為生活發(fā)愁,所以要寫詩來換得皇帝或者有權位者的賞識。但是,有一個現(xiàn)象是,很多詩人,比如蘇東坡,生活好的時候寫的詩并不好,落魄的時候反而寫成了最好的詩歌。
王威廉:1980年代一個人能寫出一首好詩,全社會就會為他敞開大門,的確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時代。其實,中國當代的文學制度,尤其是作協(xié)、文聯(lián)這些組織機構,都是從蘇聯(lián)借鑒過來的,在過去,所有的作家都要接受這些組織機構的管理,現(xiàn)在肯定不是了,甚至不妨說,在今天這種惡劣的文化生態(tài)下,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反而在這些組織機構里得到了生存的保障。對此,想聽聽你的看法?
唐詩人:對,現(xiàn)在的作協(xié)跟以往、跟大眾以為的作協(xié),性質已經大變了,現(xiàn)在加不加入作協(xié)都說明不了什么,體制內和體制外其實都差不多。現(xiàn)在所謂文壇,其實有好幾個層面的意思。作協(xié)是一種文壇,媒體是另一種文壇,出口轉內銷的可能又是另外一種,還有別的比如郭敬明那套,又是另外一種文壇。這么多“文壇”,哪一種更公平?就我目前的了解,恐怕作協(xié)還更可信。當然,渠道多是好的,作家被認可的方式多了,被埋沒的幾率很小。
王威廉:市場經濟對文學的改變究竟有多大?
唐詩人:這種改變可以有很多層面的解讀。這里,我就從生存環(huán)境與精神內容層面來說吧。市場經濟改變了作家的生存環(huán)境,也必然改變作家的精神內容。面對時代的變化,是隨波逐流,以迎合的方式成為時代的明星,還是以拒絕的方式,堅守文學的精神取向,成為時代風氣的批判者,這些都是作家面對新時代的選擇。這些選擇,可能是很多作家都要面對的,但生存的壓力有多大,并不意味著精神上就要屈服于商業(yè),他可能寫出更具批判力的作品出來,而很多生活條件很好的作家,作品精神卻越來越俗。所以,生存環(huán)境與精神內容,在文學寫作這一行業(yè),是很復雜的問題。
王威廉:在爆炸的信息碎片中,在市場的多彩泡沫中,我覺得文學批評一定要有斗爭的激情,在魯迅先生所說的“無物之陣”里舉起長矛,才能刺穿諸多意識形態(tài)的幻象。
唐詩人:寫作都要有激情,作家沒激情也很難寫出好東西來。批評家的激情,很多人以為就是批罵,我理解的激情是對文學和對批評創(chuàng)作的持久之愛,只有熱愛和堅守,才有批評的激情,否則就都無所謂了。當然,批評的激情,如你說的,在市場環(huán)境下,應該是舉起長矛去刺穿假象、幻象。現(xiàn)在很多的批評,是與市場形成了合謀的。我觀察到,很多青年批評家的欣賞趣味和大眾的閱讀趣味沒什么區(qū)別,對此他們反而很欣慰,以為自己有很多支持者。我覺得,作為專業(yè)研究者,對“有很多支持者”這樣的心理是要保持警惕的。
王威廉:今天的批評家主要都集中在學院了,因為中國語言文學學科的存在,使得批評家其實比詩人和作家的生存更有保障。
唐詩人:確實,但如我剛才說的,在學院有保障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批評創(chuàng)作就會有多好的改觀。我們的高校培養(yǎng)出來的學院,與西方傳統(tǒng)中的學院并不一樣。我們的學院也很世俗,市場和政治的誘惑,都能很輕易地粉碎學院精神。學院是一種專業(yè)精神,是要有堅守的,不是說你在學院工作就是學院派了。
王威廉:文學批評在文學的知識生產當中被邊緣化,在高校,研究古代文學的看不起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看不起研究當代文學的,研究當代文學的看不起做文學批評的,這種古怪的學術等級,值得我們好好去反思。
唐詩人:確實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我覺得這里的反思,不僅僅是提出不滿,更多的是思考這種“看不起”意味著什么。為什么做批評的會讓其他研究者瞧不起?或許有著學術傳統(tǒng)的緣故,比如對時間的迷戀。但與其去分析這個,還不如多思考是不是我們沒有做好批評導致的?可能人家不是瞧不起這個行業(yè),只是看不起不學無術的批評,真正有堅守、有能力的批評家,最終還是會受各個行業(yè)人士尊重的。所以,我們可以不去在乎別人的心態(tài),但要以此為動力,做好批評,寫好文章。
王威廉:首先要尊重自己的崗位,做好自己的專業(yè)。很多學者認為當代文學作品沒有經過時間的洗刷和淘汰,里面的精品很少,他們會覺得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唐詩人:對,但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的人,就是在做這種工作,去發(fā)現(xiàn)精品,沒有當代文學批評,也就沒有所謂發(fā)現(xiàn)和沉淀。
王威廉:評價的系統(tǒng)應該是讀者、媒體與批評家三位一體的,但毫無疑問,批評家的位置要重要得多。
唐詩人:批評家有很多種,文化記者是一種,學院批評家是一種。本來,學院批評家是一種比較保守的批評,他們做的往往是歷史總結性的工作,都會落后于媒體和公眾的接受。但是,如今的批評家,承擔的職責還包括發(fā)現(xiàn),所以這種三位一體是復雜的。批評家,包括文化記者和學院的,他們發(fā)現(xiàn)的優(yōu)秀作品,都需要媒介推廣,公眾的閱讀文化,也需要媒介來呈現(xiàn)。但是,這三位一體太和諧了并不好,也就是我前面講的“合謀”。學院批評家要用專業(yè)的眼光去批評,不能隨大流。
三、媒介和傳播,能改變文學嗎?
王威廉:信息時代來了,紙媒衰敗得觸目驚心,網絡幾乎改變了文學作品的傳播和生產方式。
唐詩人:確實,紙媒的影響力已經很弱了,這種弱不僅僅是被新媒體壓倒的弱,也有它們自身的問題,過于拒絕和過于迎合大眾文化,終究會被這種文化所吞噬。所以,重要的還是堅守,堅守的不是某種載體,而是那種專業(yè)精神。因此,如今的批評,學院的聲音還是最具影響力。但是,網絡時代,學院的聲音如何到達大眾的視野?網絡是雜亂的,在那么多信息的情況下,人們無法選擇,于是就只好選擇代表權威的官方信息了。在媒體太亂的時候,獨立性的聲音是很難發(fā)出來的,需要批評家去尋找這樣的渠道。
王威廉:詩歌的變化其實最明顯,詩歌原本是很依賴于文學雜志的,但自從網絡興起,寫詩成了最便利的文學行為,似乎分行的文字都是詩了。馮娜,你有沒有上網寫詩?
馮娜:“上網寫詩”包不包括寫好詩后在網絡上傳播?如果包括,那在這個信息時代幾乎沒有詩人不觸網。網絡傳播范圍之廣是病毒式的,現(xiàn)在你在網上貼一首詩,所有“粉絲”都可以看到,經過轉發(fā),可以讀到的人數(shù)呈數(shù)倍增長。傳播迅捷及時是這個數(shù)據化時代的特征,網絡信息的發(fā)布基本上沒有門檻,大家隨便分個行都可以自稱為詩人。各種口水詩、“烏青體”“食物詩”被很多人轉發(fā),炒得沸沸揚揚。好像有過調查,3000字以上的文章很難在網絡上讀完,分行文字會比較容易閱讀。網絡導致載體的改變、閱讀習慣的改變,也導致了人們認知能力和思維模式的改變。網絡對詩歌的沖擊比小說大。
王威廉:我發(fā)現(xiàn)當代詩特別依賴于闡釋,如果沒有一個好的闡釋,也許好詩也不被理解;但有好的闡釋,也許不起眼的句子也會變成意味豐富的作品。詩人趙麗華寫過一首在網上很有名的詩,“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評論家對這首詩竟然也寫了一萬多字的文章。你們是怎樣看待當代詩歌對批評的這種依賴現(xiàn)象的?
唐詩人:你說詩歌對批評的依賴現(xiàn)象,我覺得好詩不依賴批評,靠直覺就能感受到它的好。我們說看不懂,當年的朦朧詩,有幾個人說看懂了的?還比如艾略特《荒原》,那么深奧,但讀了之后我們即使不明白,也能感覺到那是好詩。詩歌的力量要直抵人心,不是靠長篇大論來抵達。評論只是把評論者個人所感覺到的東西用評論的文體表達出來而已,靠評論來評價一首詩好不好是不妥的,這不代表詩本身好不好,而只是詩歌評論的好與不好。
馮娜:當代詩歌的情況跟當代藝術差不多。當代藝術依賴很多闡釋,也會存在過度闡釋的問題。例如一部電影網絡上有很多人把一個電影細節(jié)闡釋得非常繁復,但電影里可能根本不存在這么多內涵,完全屬于觀眾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從豐富性上來說,讀者也分為精讀讀者或者普通讀者,我覺得這些并不是特別重要,如唐詩人說的好詩都是直接抵達的。我們寫作者并不在意這些后期的闡釋,在我們自身的寫作邏輯和系統(tǒng)中,已經包含了自我闡釋。可能小說家更需要這樣的闡釋系統(tǒng)存在?
王威廉:說起自我闡釋,在詩人身上的確很突出,當代詩人很多是詩歌批評家,像王家新、歐陽江河、西川、于堅、臧棣,等等。
馮娜:詩人直接進入詩歌評論這個過程更讓人信服。有些學院派對詩歌的批評,我認為有很強的滯后性,而且這種滯后性是必然存在的。詩人置身于詩歌的當下,他們對詩歌的觀察、對詩歌進展的把握都是第一現(xiàn)場的,這樣的評論與詩歌寫作產生一種更密切的呼應,更容易讓人接受。
王威廉:這其中是否隱含著作為詩人的焦慮心情?他不被理解,只能親自提刀上馬。
馮娜:有自我的焦慮,也有知音少的感喟。還有可能是,在被別人闡釋的過程出現(xiàn)了非常多的歧路,站出來自我辯白。另外,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在作品完成后的某些階段,會對自己的寫作有所反思,或者有未完成的地方再做進一步闡釋。我覺得這些都可以理解。
唐詩人:詩人自己去闡釋,我覺得也不可信,意圖謬誤的說法已經眾所周知了。評論家去評論,往往不是要去還原詩人的本意。好的作品,它應該具備足夠的意義空間,能夠不斷地被闡釋,能跟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讀者形成新的情感契合點。所以我覺得,詩人,或者小說家,心胸要寬闊一些,不要在乎不合本意的評論?!豆防滋亍繁桓ヂ逡恋玛U釋成這樣,莎士比亞會高興嗎?但因此《哈姆雷特》在理論界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
馮娜:說到文學闡釋和文學本身的問題,可能不單純是寫作者本人在意與否的問題。闡釋有可能會使文學變成一種事件或現(xiàn)象而引發(fā)關注,這個涉及到傳播學的范疇。文學寫作是一回事,如何傳播文學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個時代是信息充分甚至過度化的時代,傳播有時會比寫作顯得更加重要。你寫作出來的作品不去傳播它,就會被大量的東西遮蔽。好作品會被不好的覆蓋和淹沒,后世怎樣發(fā)掘這些東西我們不得而知,但發(fā)掘在今天都已經是一項多么浩大的工程,所以傳播顯得特別重要。
王威廉:網絡剛剛發(fā)展的時候,我們說信息時代太好了,有才華的人一定不可能被遮蔽的,一個平等的社會來臨了。目前還不到二十年,我們發(fā)現(xiàn),在大海一般的信息中,這不是一個平等的社會,而是一個平面的社會,因此,眼球效應主導的傳播方式越來越重要了。說到這里我想起詩人余秀華,她的傳播方式似乎很典型。
馮娜:余秀華走紅除了她的詩歌本身之外,更多是其他因素。她的身世境遇,比較有新聞性。而且她在春節(jié)前后走紅,這是一個比較值得研究的點,這個時間點暗合傳播上的有效時間段。一個女詩人生活境遇不好、身體不好行動不便,還寫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這樣的詩,都是容易引發(fā)熱議的話題,大眾往往飽含廉價的同情心,覺得余秀華能寫出這樣的詩特別了不起。單從文本來說,如果沒有新聞事件般的傳播力,這些詩會非常容易淹沒,很多的人都在寫這樣的詩。在談余秀華的同時,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另外一個詩人,許立志,一位1990年出生的年輕詩人。他跟余秀華一樣來自社會底層,是一名打工者。我跟很多人一樣,是許立志的自殺事件引發(fā)的關注才讀到他的詩。余秀華因詩歌走紅后獲得了很大的幫助,可能對她現(xiàn)實生活有所改善,一個詩人通過詩歌改變自己的命運,也很好。而像許立志的詩歌傳播卻在身后。就傳播的有效性而言,我們能說在余秀華身上就是有效的嗎,在許立志身上就是失敗的嗎?也難界定。他們倆人的生命體驗不一樣,詩歌風格各有千秋,他們都通過詩歌反抗和控訴自己的命運和時代,殊途不同歸,但我們能說余秀華就是一種成功,許立志就是一種失敗嗎?我們這個時代要通過文學事件才能進入文學本身,這也是這個時代的隱喻和病征。
唐詩人:我覺得余秀華的詩特別適合放在自媒體里傳播和閱讀。傳播學有觀念說,載體是會影響文體的。我們也可以想象,要是沒有發(fā)明紙,沒有印刷術,長篇小說是不太可能產生的??恐窈唩頃鴮懀徊俊都t樓夢》都要一卡車來裝,即使寫了也不會有傳播和影響。余秀華的詩就特別適合新媒體,但你看現(xiàn)在各種微信號都在傳播詩,為什么那些詩就沒辦法流行?除開馮娜剛說的那些外部因素外,還有就是詩本身的因素。
王威廉:適合手機看的詩有什么特點?
唐詩人:沒做專門研究,但我感覺,這是因為她的詩句短促、有氣,語言像說話一樣,但又很有詩意,而精神上,有些詩又有著雞湯的性質,有些詩又在泄憤上表達得輕巧流利。另外就是,很多詩句的字眼可以吸引人的眼球。
王威廉:載體的變化引起了閱讀習慣的變化。
馮娜:傳播學家伯納德· 科恩曾有這樣一個著名論斷:在許多場合,媒體在告訴人們應該 “怎樣想”時并不成功,但是在告訴人們 “想什么”方面,卻是驚人地成功的。大眾媒體會引導受眾的思維,余秀華這個事件可以看成是網絡時代文學傳播的一個典型案例。
王威廉:傳播渠道的確會影響文學形式。有人就說,微博的一百二十個字,讓我們的文學中有了一種“微博體”。
馮娜:文學本身也作為一種載體而存在。
唐詩人:報紙也在轉型,但他們不會說把以前紙質版內容放在自媒體就叫轉型,新媒體決定了新的思維方式,才會有新問題。我們一直在講文學外部的問題,但歸根結底,還是要談外部如何影響內部。不僅僅是傳播,包括很多制度性的東西。在研究界,比如文化研究為什么興起?這不是內部理論自然而然的發(fā)展,美國一段時間新批評很流行,修英語文學專業(yè)的都學這個,因此這個方向畢業(yè)出來很多人,但是這方面的崗位有限,所以他們要到其他崗位去工作。如此,就有了綜合。交叉之后的研究著作,若形成了影響力,就會影響一個時代的思想方向或者研究方向。
王威廉:文化批評的轉向還隱含著文學影響力的下降,介入社會科學的話語,并向整個社會領域敞開,試圖重獲注意力和影響力,也是文學批評發(fā)展的內在尋求。
馮娜:我們談了許多詩歌方面的問題,小說方面呢?
王威廉:小說家的生存狀態(tài),跟詩人和批評家還是有所不同的,也許,目前只有小說家能成為一門獨立的職業(yè)了,盡管這種機會也日益渺茫。像韓寒、郭敬明等人,把小說的經濟價值發(fā)揮到了極致,卻也是無法復制和再現(xiàn)的。小說的傳播渠道目前主要有期刊、出版、網絡這三種,期刊的影響力越來越小,但期刊上的小說離經典藝術是最近的。出版社是紙媒時代最重要的陣地,但也是困境重重。眼下“經濟效益”最好的是網絡文學,你們有沒有看網絡小說?
馮娜:作為現(xiàn)象會了解,具體內容就很少看。類似《甄嬛傳》這種大紅大紫的作品,等稍微冷卻后會去了解一下。網絡小說一天能碼那么多字,要保持更新率,沒有辦法深耕細作如琢如磨。他關注的是點擊率和粉絲,當下的寫作跟讀者形成一個及時的反饋通道。對于我們來說,是整個作品完成之后再展現(xiàn)作品,而網絡作家跟讀者的互動非常及時頻繁,甚至讀者的意見也是他們作品的一部分,作家根據讀者的反饋不斷調整自己的寫作。跟美國的電視劇差不多,人物如何調整劇情怎么發(fā)展,會根據讀者的反饋和收視率來調整。這種在傳播的寫作中傳統(tǒng)作家是無法想象的,我們根本不可能預測讀者是哪些,并根據他們的反應來寫作。
王威廉:網絡文學在中國格外發(fā)達,其他國家沒有所謂的網絡文學。在美國有通俗文學,像恐怖大王斯蒂芬·金,他在網絡上銷售電子書賣得很火。網絡只是作為銷售的平臺,并沒有改變小說的形態(tài),更沒有變成全民式的寫作運動。
唐詩人:我們所謂的網絡文學,內在是空的。這種空是說讀和不讀都不影響什么,比如一個閱讀了幾千萬字數(shù)網絡文學的讀者,他的價值和意義追求不會有多少變化,而一個純文學閱讀者,可能會因為一本書、甚至一篇文章而改變他的人生。網絡文學這樣瘋狂,跟我們閱讀文化沒有成熟有關系。我所謂的閱讀文化,是說對一種文學類型的愛好,會培養(yǎng)我們的專業(yè)意識,是有質量追求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的閱讀文化是打發(fā)時間的閱讀,于是最容易接觸到、最方便閱讀、最好理解的就最流行?,F(xiàn)在人不是沒有時間讀書,而是不愿意讀書,有點困難就不讀,覺得這么累了這么辛勞還要在閱讀上費心思是一件不必要的事情。西方閱讀文化發(fā)展得比較成熟,他們的后現(xiàn)代是真正的后現(xiàn)代,即使是對娛樂性、消遣性的文化,也會愈來愈專業(yè)化。但我們不一樣,全球化時代,現(xiàn)代性精神還是浮在我們上空的存在,但后現(xiàn)代物質卻已經到了我們的家門口。因此,前現(xiàn)代的閱讀心理,去面對后現(xiàn)代的文化產品,必然是亂象叢生。
四、啟蒙:一個日益冷僻的字眼
王威廉:上個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精英意識是很強的,都是心懷天下,要啟蒙民眾。但大眾文化鋪天蓋地而來,短短幾年時間,啟蒙竟然變成了一個冷僻的字眼。
唐詩人:啟蒙是自己啟蒙自己,不是別人來啟蒙,或者去啟蒙別人。自己啟蒙自己有自覺性、懂反思了才叫完成。西方進入后現(xiàn)代性沒什么大不了,但中國的后現(xiàn)代文化是一種亂七八糟的文化。沒有反思的能力就去享受后現(xiàn)代,那是不可承受之輕。體現(xiàn)在閱讀上,就是我想閱讀就是什么,不需要什么專業(yè)知識分子來教導我。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非常自大,越不讀書的人越自大,讀了一點書半桶水狀態(tài)的更自大。
王威廉:在信息社會中,人有種幻象,好像我什么都知道,因為我可以立刻去百度。這就是所謂的“知道分子”,知道分子面對知識分子的啟蒙,他會說:對不起,你說的東西我都知道。
唐詩人:我以為,知道分子和知識分子的區(qū)別就是在反思能力上。知識分子不是叛賣知識的人,而是傳播思想的人,從知識到思想是有難度的。要用系統(tǒng)性的知識去形成獨立的思考能力,生產獨立的意義理解和價值信念。
王威廉:知識的占有跟知識的創(chuàng)造是兩碼事。
馮娜:僅僅知道,占有的也是知識的碎片,這些碎片能不能形成一個整體,有賴于對知識的系統(tǒng)、深入的思考和消化。所有島嶼最終能不能相互連接,需要要尋找到能夠托舉它們的板塊和水源,這些沉在底下、有托舉力的東西才是更重要的。
王威廉: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生存,就是“活著”的問題,早已不是問題,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活得更好?!盎畹酶谩边@種愿望似乎更容易讓人迷失,因為“更好”是沒有具體尺度的,欲望變得像迷霧一般彌漫了。因此,人們內心空虛,總是渴望著什么,卻忘記了對文化和心靈的追尋就是救贖的捷徑。
馮娜:以前是生存的焦慮,現(xiàn)在是生活的焦慮。我跟朋友一起從事一些文化傳播方面的事情,類似一種實驗。在這個實驗過程中,我們早先的預期也是認為像你說的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有不少是社會精英層面的,他們應該會有一定文化理想和文化追求。但實驗的效果跟我們的理想差距巨大。這些人的生活落實到日常的24小時當中往往是: 我這么辛苦工作賺錢,賺這么多錢是為了讓我愉悅,哪怕這種愉悅很膚淺,我真的不想再理解什么更深刻的東西。人們往往顯出這種高度物質化后的疲態(tài)。所謂啟蒙,首先人得具備啟蒙的自覺。這種自覺承擔的必然是重的事物,而人的現(xiàn)實處境已經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輕的,沒有多少人具有這種自覺承受重的能力。所以知識分子顯得更加重要,真正的靈魂引導也顯得更加重要。
唐詩人:文化問題上,年輕人永遠是主力。因為文藝跟理想跟激情有關,甚至跟情懷、情調相關,所以這天然就是青年人的東西。中年之后,若不是專業(yè)研究者,多數(shù)會轉向歷史、哲學、科學著作的閱讀。當然,這也跟一個民族的文化習性和個人的興趣愛好有關。但文藝確實更是年輕人的事業(yè),所以才有文藝青年的說法。
王威廉: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她說在信息社會,我們的文化傳承是一種“后喻文化”,也就是年輕人引導老年人的文化模式。舉個例子,各種軟件的運用,年輕人更加容易上手。但是,由于社會政治結構,話語權還是在長輩那里,這其中便有了復雜的辯證關系。
唐詩人:正因為話語權被長輩掌握著,青年人才會有不滿,但現(xiàn)實中這種不滿是難以表露的,所以他們會在文學藝術上反抗,在閱讀或者寫作中得到呼應和發(fā)泄。而當他們進入中年之后,曾經的反抗,或許成功,或許失敗,但都會進入一種深重的反思和沉淀狀態(tài),因此,也就成了新一輪的長輩式文化結構。
王威廉:也許是中西兩種文明的本質不同。大而化之地說,我們更加注重歷史,而西方更加注重哲學。亞里士多德就說過,文學跟歷史,他更看重文學,因為文學是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要比已然發(fā)生的歷史更加重要。一個中國人的看法也許恰恰相反。
馮娜:這樣來看,可能在當下中國,大眾降低了對文學的期待,同時也降低了文學的難度。大眾在閱讀的時候更容易接受通俗易懂的、不費腦力的作品,作為寫作者要是完全認同了大眾的閱讀趣味,就流于通俗文化的制作。文學向大眾和市場獻媚的傾向,在當下十分明顯。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寫作者,有必要調整自身對文學的期待和對文學更高層次的理解。寫作者的善變和堅守要放在一塊兒地來看待。
唐詩人:你堅持一些東西才能引領時代,很多人去迎合一個時代或者迎合一批讀者的趣味,但往往很快就被淹沒。時代是什么?讀者趣味是什么?這都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所以,與其花心思去適應本就不確定的東西,不如堅守一種自我確信的精神品格。
馮娜:其實就是各種價值的排序。文學有自身的文學價值,把它區(qū)別于商業(yè)價值和傳播價值,客觀看待文學的本質,堅守這種文學精神和價值形成標桿自然會引導一些人。我們現(xiàn)在確實存在文學價值的力量并不強大的問題。這有賴于更多具有文學信念、嚴肅生命力和創(chuàng)作力的作家們共同努力。
王威廉:今天這樣一個時代,表面上似乎是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但實際上,人們的日常生活反而變得越來越貧乏。對財富的極度渴望,當代中國人估計會是空前絕后的。你的職業(yè)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年薪有多少,這樣的價值判斷與文學藝術的價值判斷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但我深信精神的價值、人心的判斷以及藝術的力量,我也深信我的這個“深信”并不稀罕,是蘊藏在每一個人心底的種子,只要條件適宜,便會發(fā)芽生長,破土而出。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