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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古典詩學(xué)中的“浣花詩壇”*——以錢仲聯(lián)《浣花詩壇點將錄》為中心

2016-04-09 02:54:20馬騰飛
關(guān)鍵詞:杜甫

馬騰飛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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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古典詩學(xué)中的“浣花詩壇”*
——以錢仲聯(lián)《浣花詩壇點將錄》為中心

馬騰飛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摘要:《浣花詩壇點將錄》是錢仲聯(lián)先生最早的一部詩學(xué)點將錄作品,是杜詩學(xué)史上的重要著作。這部《點將錄》無論篇幅長短或是形式建構(gòu)與他作皆有不同,有著一定的獨創(chuàng)性。作者以“三十六天罡”的形式勾勒出古典詩學(xué)中的學(xué)杜譜系,即由宗杜詩風(fēng)出發(fā),將唐宋元明清的重要詩人一一分類評點,褒貶之筆往往蘊含其中。從這部《點將錄》中概括出的“浣花詩壇”可以窺探后世學(xué)杜者的成敗得失,而譜系中部分重要的“不在場者”同樣能夠給予我們思考。

關(guān)鍵詞:浣花詩壇;杜甫;錢仲聯(lián);《浣花詩壇點將錄》

杜詩自唐時起,就因其地負海涵的宏大題材以及千錘百煉的藝術(shù)品質(zhì)為后世歷代詩人所宗仰。葉燮在《原詩》中說:“自甫以后,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奡,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劉長卿之流利,溫庭筠、李商隱之輕艷,以至宋、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shù)十百人,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盵1]然而自中唐以降,“天下幾人學(xué)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蘇軾《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2],宋人提出的“江西詩社宗派圖”,在詩歌史上首次對杜甫及其傳承者進行了譜系歸納。清代方東樹《昭昧詹言》則提出了“杜公如佛,韓、蘇是祖,歐、黃諸家五宗也”[3]的詩學(xué)譜系,今人錢仲聯(lián)先生的《浣花詩壇點將錄》為我們提供了一份作者心目中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的杜詩后學(xué)之名單。這部《點將錄》對唐以后不同朝代不同成就的詩人進行了歸納與排序,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建構(gòu)杜詩學(xué)史上“浣花詩壇”的深切用心。

一、《浣花詩壇點將錄》與“浣花譜系”的構(gòu)成

《浣花詩壇點將錄》誕生于上世紀(jì)80年代,是錢仲聯(lián)先生應(yīng)成都草堂杜甫研究學(xué)會及《草堂》編輯部之邀而寫就的一部詩學(xué)著作,原載《草堂》1982年第2期,后收入1993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夢苕庵論集》一書中。作者在自序中稱:

余久病不斟,握管如錐。因思老杜詩圣,唐宋以來至近人,評贊者如林,譏貶者亦有。余何人斯,敢妄加議論?因戲為《浣花詩壇點將錄》,擇杜以后學(xué)杜諸家當(dāng)于我意者三十五人,比附于天罡星座。不擴大為一百零八之?dāng)?shù)者,難得其人,不欲強加羅列。凡所舉,限于學(xué)杜或摹杜者,否則雖大家名家如青蓮、昌谷、宛陵、東坡、石湖、誠齋、青丘、大樽、漁洋、以至定盦諸家,皆不闌入。于各家之下,略附簡評,或有取諸前人,為吾意所首肯者,亦不求備。此乃游戲筆墨,一家私言,初非詩國之陽秋也。[4]53

乾元二年(759),杜甫流亡至成都,暫住于浣花溪邊的草堂寺。次年春,杜甫于浣花溪畔修建草堂,自稱“浣花翁”,后人也每以“杜浣花”稱之。“浣花詩壇”是錢仲聯(lián)先生所拈出的詩學(xué)概念,用以概括少陵以后的學(xué)杜諸家?!饵c將錄》上迄韓愈、元白,下至近代丘逢甲、梁啟超等詩界革命諸家,共計唐宋元明清35位詩人,皆是宗杜而自成壇幟的名家。由于名單僅僅為三十六天罡之?dāng)?shù),不妨將《點將錄》所涉及的詩人及對應(yīng)關(guān)系匯為表1。

表1《水滸傳》三十六天罡星與唐宋元明清

詩人對應(yīng)表

職務(wù)及人數(shù)水滸三十六天罡對應(yīng)詩人總兵都頭領(lǐng)二員1天魁星呼保義宋江2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杜 甫韓 愈掌管機密軍師二員3天機星智多星吳用4天閑星入云龍公孫勝白居易元 稹掌管錢糧頭領(lǐng)二員5天貴星小旋風(fēng)柴進6天富星撲天雕李應(yīng)李商隱陸 游馬軍五虎將五員7天勇星大刀關(guān)勝8天雄星豹子頭林沖9天猛星霹靂火秦明10天威星雙鞭呼延灼11天立星雙槍將董平王安石黃庭堅元好問吳嘉紀(jì)鄭 珍馬軍八驃騎兼先鋒使八員12天英星小李廣花榮13天祐星金槍手徐寧14天暗星青面獸楊志15天空星急先鋒索超16天捷星沒羽箭張清17天滿星美髯公朱仝18天微星九紋龍史進19天究星沒遮攔穆弘陳師道陳與義劉 基錢謙益吳偉業(yè)朱彝尊錢 載江 湜歩軍頭領(lǐng)十員20天孤星花和尚魯智深21天傷星行者武松22天異星赤發(fā)鬼劉唐23天退星插翅虎雷橫24天殺星黑旋風(fēng)李逵25天巧星浪子燕青26天牢星病關(guān)索楊雄27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28天暴星兩頭蛇解珍29天哭星雙尾蝎解寶文天祥顧炎武屈大均杜 濬姚 燮魯一同朱 琦黃遵憲丘逢甲梁啟超水軍頭領(lǐng)六員30天壽星混江龍李俊31天平星船火兒張橫32天損星浪里白條張順33天劍星立地太歲阮小二34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35天敗星活閻羅阮小七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鄧輔綸高心夔王闿運總探聲息頭領(lǐng)一員36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潘德輿

以上就是《浣花詩壇點將錄》的全部人員,入選者皆堪稱文學(xué)史上各領(lǐng)一代風(fēng)騷的詩壇鉅子。作者在序言中已經(jīng)表明,“凡所舉,限于學(xué)杜或摹杜者”[4]53,因此如李白、李賀、梅堯臣、蘇軾、范成大、楊萬里、高啟、陳子龍、王士禛、龔自珍等大家名家皆不入選。在現(xiàn)有的詩壇點將錄中,以《浣花詩壇點將錄》最為特殊,其形式與內(nèi)容與以往的點將錄均有不同,許多體例均是作者的首創(chuàng)。

首先,《浣花詩壇點將錄》規(guī)模不大,僅比擬于天罡星,而不涉地煞之?dāng)?shù)。因此除杜甫本人之外,僅有35人入選,這在詩壇點將錄中尚未見他例。自《乾嘉詩壇點將錄》起,后世登壇點將者唯恐遺漏名家,故每有“一作”之體。以《乾嘉詩壇點將錄》為例,“神行太保戴金溪……一作全謝山”[5]17、“短命二郎樂蓮裳……一作楊六壬”[5]18等,皆是一對多的格局。《浣花詩壇點將錄》則不然,其三十六天罡之?dāng)?shù)與詩人皆是一對一的格局,這就要求作者能夠判擬精準(zhǔn),毫發(fā)無差。其次,《浣花詩壇點將錄》所揭示的,是古典詩學(xué)中的一大詩學(xué)體系,即由杜詩所發(fā)源,韓愈、白居易推演,經(jīng)唐宋元明清歷朝而演漾停滀而成的詩學(xué)淵海。這種單純以詩風(fēng)淵源繼承為主的詩壇點將錄同樣不多見,這正是“浣花詩壇”得以歸納的關(guān)鍵之所在。其三,一般的詩壇點將錄在卷首均有設(shè)詩壇“舊頭領(lǐng)”一員,即“托塔天王晁蓋”,隨后才是總兵都頭領(lǐng)“天魁星及時雨宋江”“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的正式登場,以彰顯詩國江山的才人代興,而《浣花詩壇點將錄》原本即揭橥少陵自辟天地,故而直接以都頭領(lǐng)宋江比擬杜甫,無需另立晁蓋。

根據(jù)《浣花詩壇點將錄》涉及的人物,我們可以歸納出一份由唐至清的宗杜譜系。從《點將錄》的闡釋來看,“浣花詩壇”可以歸納為這樣一個譜系的傳承更迭,亦可稱之為“浣花譜系”。為方便討論,我們可以將這一譜系列成表2。通過表2的歸納,“浣花詩壇”的傳承脈絡(luò)由此可見:唐宋時期處于“浣花詩壇”的確立以及成型階段,因此入選詩人并不多,但在《點將錄》中卻大多“身居要職”。其中唐代的韓、白、元、李更是整個詩壇的中樞人物:韓愈作為都頭領(lǐng),元白作為機密軍師,李商隱與南宋的陸游“共掌錢糧”。宋代入選的其他詩人均作為“五虎將”、“八驃騎”等高級將領(lǐng),文天祥雖被點為“天孤星花和尚魯智深”,但依然是作為步軍大將之首,傲視群雄,可見唐宋詩人地位之顯要。

表2 浣花譜系詩人朝代分布表

還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整個金、元、明時期總共才有5位詩人入選,除元好問、劉基分別入選“五虎將”與“八驃騎”之外,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三位前后七子領(lǐng)袖只能作為邊緣化的“水軍頭領(lǐng)”,應(yīng)是浣花詩壇的中衰。而殆及清代,整個詩壇面貌又馬上煥然一新,吳嘉紀(jì)、鄭珍不但身居“五虎將”,其他詩人也紛紛被點為“八驃騎”與“步軍頭領(lǐng)”,鄧輔綸、高心夔、王闿運則作為水軍頭領(lǐng),潘德輿更是由于《李杜詩話》的理論成就被點為“總探聲息頭領(lǐng)”??v觀整個清代,“浣花詩壇”可謂名家輩出,共有20位入選,足足占了《點將錄》一半以上的篇幅,堪稱中興。這與作者對清詩“超元越明,上追唐宋”[6]的整體論斷是相一致的。

通過歸納可知,《浣花詩壇點將錄》所比擬的職務(wù)只有“都頭領(lǐng)”、“掌機密軍事頭領(lǐng)”、“管錢糧頭領(lǐng)”、“馬軍五虎將”、“馬軍八驃騎”、“步軍頭領(lǐng)”、“水軍頭領(lǐng)”以及“總探聲息頭領(lǐng)”八種。這樣簡潔明了的譜系比其他的詩壇點將錄容易歸納得多??梢哉f,所謂“浣花詩壇”,即以“都頭領(lǐng)”為大小領(lǐng)袖,“掌機密軍事頭領(lǐng)”、“管錢糧頭領(lǐng)”為權(quán)力中樞,以“馬步三軍將領(lǐng)”及“總探聲息頭領(lǐng)”為爪牙羽翼的詩壇格局。所謂“浣花譜系”,即以杜甫為總源頭,韓、白為兩翼,承于兩宋,衰于元明,復(fù)振興于清代的“宗杜”詩風(fēng)的傳衍。

二、《浣花詩壇點將錄》的內(nèi)在邏輯及點評方式

龔鵬程先生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論》中點出了“點將錄”這一體裁的圖譜性質(zhì):“表面上看,《點將錄》與《宗派圖》在形制上完全不同,但通過社集盟會這個觀念,《點將錄》確實是《宗派圖》的延續(xù)……《點將錄》所擬譬的,雖然不是實際的社會結(jié)構(gòu),卻是個更典型的山寨組織,是組織更為嚴密的秘密社會?!盵7]也就是說,由于組織性與社會性的存在,作為詩人品評方式的《點將錄》之譜系性質(zhì)同樣明顯,《宗派圖》是通過“祖”以及“大小宗”的分布進行圖譜規(guī)劃,而《點將錄》則是通過具體的“頭領(lǐng)職務(wù)”來彰顯詩人特色及成就,分析《浣花詩壇點將錄》的內(nèi)在邏輯及點評方式,可以更好地認識整個“浣花詩壇”。

韓愈在“浣花詩壇”地位的顯著,在《點將錄》中是值得首先探討的一個現(xiàn)象。杜甫作為當(dāng)仁不讓的詩壇魁首,而韓愈則作為整個“浣花詩壇”的二號人物出現(xiàn),與杜甫同樣身為都頭領(lǐng)。在一定程度上說,“浣花詩壇”可稱之為“杜韓詩壇”,整個“浣花譜系”的浩瀚流轉(zhuǎn),皆源于韓愈對杜甫的繼承與開辟。

作者在按語中指出:“杜韓并稱,自唐已然?!比欢迫搜壑械摹岸旁婍n筆”并非完全是詩學(xué)命題,而是以韓愈古文與杜詩并稱。韓文在古典散文領(lǐng)域“集大成”的意義,的確可與杜詩相埒。不過,詩歌史上“杜韓并稱”的大量出現(xiàn),主要還是在清代以后。汪立名《白香山詩集序》在比較韓、白二公對杜甫繼承角度時指出:“大抵韓得杜之變,白得杜之正,蓋各得其極者?!盵8]699從“正”與“變”的角度,分別將白居易、韓愈作為杜詩傳承的兩大代表。作者以韓愈為都頭領(lǐng),而置白居易于軍師,說明對詩歌發(fā)展中“通變”的首肯。

元、白身處中唐,是詩史上較早推尊杜詩,并受其影響的大詩人。元稹所稱“至于子美,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9]第一次從“集大成”的方面,討論杜詩轉(zhuǎn)益多師,融匯生新的詩學(xué)品質(zhì),古今皆無異議,這一論斷亦反復(fù)為后世學(xué)人所引用。白居易則從儒家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詩歌的現(xiàn)實意義,同樣對杜詩表達了傾慕。二人不惜首啟“抑李揚杜”之爭, 矛頭直指與之齊名的李白,觀點雖有失偏頗,但可見元白為杜詩奔走吶喊之狀。點元白二人為機密軍師,無疑是符合文學(xué)史實際的,而白居易的文學(xué)成就又在元稹之上,故而以白為上首吳用,點元稹為入云龍。

“掌錢糧頭領(lǐng)”在水滸寨中同樣處于權(quán)力中樞,作者分別點之以李商隱與陸游。這樣,一方面兼顧唐宋;另一方面,一般認為李、陸二家學(xué)杜的成就確實遠在唐宋諸大家之上。李商隱學(xué)杜能得其真髓,古今稱美,王安石早就指出“唐人知學(xué)老杜,而得其藩籬,唯義山一人”[10](《蔡寬夫詩話》)。李商隱學(xué)杜的主要特色是能自出新意,清人盛大士云:“義山學(xué)杜而不襲其貌,杜詩于三百篇中近變風(fēng)變雅,義山亦風(fēng)雅之遺音而離騷之苗裔也。”[11]陸游早年詩學(xué)太白,一時有“小李白”之稱,中年之后,壯志未酬,轉(zhuǎn)而對杜詩沉郁頓挫的悲壯之美有著慨然心會的領(lǐng)悟,宋犖《漫堂說詩》認為“南渡后,陸游學(xué)杜、蘇,號為大宗”[12],陸游《夜登白帝城樓懷少陵先生》《題少陵畫像》諸篇,郁怒悲咤,儼然是少陵的異代知己。清代以來,放翁詩名愈重,清高宗《御選唐宋詩醇》,于宋僅取蘇、陸二家,而不及黃庭堅、范成大諸人。趙翼甚至推許陸游詩歌成就超過東坡:“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后人震于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于陸,而不知陸實勝蘇也!”[13]同時,整體看來,義山詩精工富麗,無美不臻,放翁詩叱咤萬首,古今罕見,故以二者執(zhí)掌錢糧。

馬軍“五虎將”“八驃騎”皆是足以登壇拔幟的詩壇闖將,以宋、清兩朝為主,兼取元、明。特別是“五虎將”,在《水滸傳》中堪稱功勛卓著者,故身為宋詩大家的王安石與黃庭堅,金元詩壇之祭酒元好問皆榜上有名。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兩位詩人吳嘉紀(jì)與鄭珍同樣躋身五虎之榜,不得不說是作者精研清詩下的獨造之論。

吳嘉紀(jì)詩學(xué)陶淵明、杜甫,以白描見長,風(fēng)格蒼勁而不失空靈。沈德潛推許其“以性情勝,不須典實而胸?zé)o渣滓”[14],朱彝尊則因其“遺民詩人”的定位選其入《明詩綜》。潘德輿則對此表示不滿云:“(陋軒詩)為杜、陶之真衣缽,猶恨竹垞歸愚知之不盡人,以其窮約而少之,指為山林一派,豈知詩之根本者?”[15]因其注意到吳嘉紀(jì)的成就遠非遺民詩、隱逸詩所能牢籠概括。其實吳嘉紀(jì)在清代詩壇的地位,前人亦不乏推崇者。早在清初,周亮工讀吳嘉紀(jì)詩,推其為“近代第一”[16](汪楫《陋軒詩序》);近代林昌彝《海天琴思錄》云:“近代國初諸老詩,吳野人,天籟也;屈翁山、顧亭林,地籟也;吳梅村、王阮亭、朱竹垞,人籟也。此中精微之境,難為不知者言也?!盵17]隱然已有置吳氏于諸大家上之意。可見吳嘉紀(jì)在清人心目中地位之高。今人鄧之誠《清詩紀(jì)事初編》也稱贊吳嘉紀(jì):“其詩學(xué)杜,得其神,遺其貌?!盵18]

胡先骕曾以吳嘉紀(jì)與鄭珍為清代二大詩人,并肯定鄭珍“卓然大家,為有清一代冠冕”[19](《讀鄭子尹巢經(jīng)巢詩集》)。作者早先曾比較過吳、鄭二人的詩歌成就,其《夢苕庵詩話》認為“吳野人《陋軒詩》,前人多盛稱之。余按陋軒詩言皆布菽,功在風(fēng)化。三百年中與鄭子尹《巢經(jīng)巢詩》,并為大家。而吳似不及鄭者,鄭才大學(xué)博,無所不能、無所不敢,縱肆變化者多耳”[20]181。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對鄭珍從來不吝贊美之辭,如《夢苕庵詩話》力推鄭珍為“清代第一”,“又不獨清代,即遺山(元好問)、道園(虞集)亦當(dāng)讓出一頭地。世有知音,非余一人私言”[20]280。在《論近代詩四十首》談及鄭珍時更有“清詩三百年,王氣在夜郎”[21]的定評,可見作者更加心折于鄭珍。從整體詩歌成就上看,錢謙益、吳梅村未必遜色于吳嘉紀(jì)、鄭珍二人,但結(jié)合“宗杜”這一詩學(xué)背景,以吳嘉紀(jì)、鄭珍入選五虎將,在“浣花詩壇”上殊無愧色。

另外,《點將錄》中對于“步軍頭領(lǐng)”以及“水軍頭領(lǐng)”的擇取方式亦比較特殊,對此作者在《點將錄》中特加注明云:

步軍頭領(lǐng),取其詩以反抗異族侵略之愛國主義精神為主題者。其人或為抗敵而獻身,或為遺民而守志,或控訴近代西方列強之侵略罪行,或主張政治之改良。其詩之風(fēng)格,則皆本于杜陵者也。[4]61

水軍頭領(lǐng),我以明清兩朝之摹古派當(dāng)之。以其摹古有跡,不同于上列諸家之自開生面也。[4]65

對《水滸傳》印象深刻的讀者一定會注意到,“步軍頭領(lǐng)”中如魯智深、武松、李逵、石秀等無一不是嫉惡如仇、鋤強扶弱的江湖好漢。文天祥、顧炎武、屈大均等遺民詩人或北抗胡廷,或直節(jié)不屈,或志在匡復(fù),其風(fēng)骨氣節(jié)與之類似;近代黃遵憲、丘逢甲、梁啟超等詩界革命派勇于開疆拓宇,以“步軍頭領(lǐng)”為抗敵革命之激進派,堪稱形象。相比之下,“水軍頭領(lǐng)”因其囿于水戰(zhàn),攻城略地則稍有遜色,以之?dāng)M為摹古有跡、未開生面的保守派,亦無不可。明代李、何、王、李等七子派成員“唯復(fù)不變”,遂成優(yōu)孟衣冠,前人已有定評。晚清湖湘詩派的鄧輔綸、高心夔、王闿運諸詩人,近人對之同樣頗有微辭,因其究心于六朝選體。如易君左亦曾譏鄧輔綸云:“其詩并無了不起處,幾乎是全學(xué)《選》體。”[22]《點將錄》又引陳衍《近代詩抄》語批評王闿運“墨守古法,不隨時代風(fēng)氣為轉(zhuǎn)移,雖明之前后七子無以過之也”[4]67,乃置其于水軍頭領(lǐng)之末。不過,與明前后七子的生吞活剝、挦扯少陵相比,湖湘派依然有著自己的特色。

《點將錄》本身則需要注意到詩人的個性。社會性以及整體秩序的統(tǒng)一,只有在整體詩史的融通掌握、圓賅遽密的基礎(chǔ)上,才能做到拿捏自如??v觀整部《浣花詩壇點將錄》,其建構(gòu)邏輯無不精審,即便是細微之處,亦可見作者之匠心。如點義山為“天貴星小旋風(fēng)柴進”,標(biāo)出“義山為唐宗室”,與柴進作為龍孫貴胄的身份同樣吻合;錢謙益抵呵前后七子及竟陵派不遺余力,“實清詩之先行者”,“老歸空門,不忘注杜,此余所以以天空星急先鋒一員予之也”[4]57,諸如此類,讀之無不深感會心。也正因如此,整個“浣花詩壇”的脈絡(luò)與流變才得以更加明晰。

三、從《浣花詩壇點將錄》看“浣花詩壇”的劃定標(biāo)準(zhǔn)

如果從詩歌流派的角度審視“浣花詩壇”的構(gòu)成,《點將錄》分別涉及宋代的江西詩派、明代的七子派、清代的湖湘詩派以及宋詩派。而出于篇幅原因,各派往往只能將最為重要的詩人選入。江西詩派素有“一祖三宗”之說,均出現(xiàn)在“浣花詩壇”中,他人則皆不見錄。明代前后七子以“李、何、王、李”稱首,然而李攀龍被摒棄于譜系之外。湖湘詩派以王闿運為首倡,鄧輔綸與高心夔為羽翼,《點將錄》擬之以阮氏三雄,然置王闿運為最末之“活閻羅阮小七”,倘若考慮到三位詩人之年齒,與阮氏昆季之序亦又不盡符合;晚清宋詩派標(biāo)舉杜韓之旗幟,聲勢浩大,卻僅有鄭珍一人入選,其余如程恩澤、曾國藩、何紹基、祁雋藻諸人,乃至近代同光體諸大家,均無緣入配“浣花詩壇”。這些未能入選的詩人是否真如王士禛、龔自珍等大詩人,不依傍杜韓之藩籬?抑或是本身成就有限,連《點將錄》中“一作”的位置都未能占有?作者在序中早已表明:“不擴大為一百零八之?dāng)?shù)者,難得其人,不欲強加羅列?!盵4]53作為《點將錄》題材的集大成者,錢老深明《點將錄》之體例,乃借說部狡獪之筆,暗藏月旦之公評。因此,對于這份名單的“不在場者”,不能視為簡單的“缺席者”,而是有必要討論其詩學(xué)杜韓卻“不在場”的原因,進而了解作者點將時的擇取標(biāo)準(zhǔn)。

宋代江西詩派號稱學(xué)杜,并列出“一祖三宗”之說,而成就最高的正是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這“三宗”,曾幾、呂本中、潘大臨等宗派圖中人主要是繼承黃、陳的衣缽。若置于浣花詩壇,方之黃、陳,則有大小宗之辨,因此算不上是浣花詩壇的嫡傳譜系。同理,北宋王令、歐陽修等雖是學(xué)韓之名家,梅堯臣詩學(xué)韓孟,然而其學(xué)韓的過程中缺少“宗杜”這一最為根本的特色,故而同樣非“浣花譜系”之嫡傳,因此皆不便選入。

明代前后七子自李夢陽起,即以漢文杜詩叫號于世,以致“為詩者,不知詩學(xué),而徒以雕繪聲律,剽剝字句者為工”[23]。這種亦步亦趨的仿效最終落入“沿途覓跡,搖手側(cè)目,吹求形影,摘抉字句”[24]。何景明尚能“主創(chuàng)造”[25],而李夢陽、王世貞則未免囿于古人。其中最為極端的當(dāng)屬李攀龍,經(jīng)常隨意刪改古人作品中的幾個字,便收入自己集中,為后人所詬病。這與強調(diào)“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竊”[26]的韓愈已經(jīng)太過隔閡,更不用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甫了。

再看宋詩派,詩學(xué)畛域內(nèi)的“杜韓”并稱,不能不說是清代宋詩派推尊吶喊之結(jié)果[27]。宋詩派宣稱詩宗杜韓的大家名家實不在少數(shù)。如莫友芝“探義山、黃、陳之奧,而融去獷晦,以造杜、韓之門庭”[28];何紹基“早年胎息眉山,終扶韓以歸杜”[29],皆是脫胎于杜韓二大家。近人錢基博將清人詩宗杜韓的譜系提前到乾嘉時期:

舒位、孫原湘、黎簡三家,尤為特出。位與原湘皆自昌黎、山谷入杜;而簡則學(xué)杜而得其神髓者也。于是宋詩之徑途漸辟。道光而后,何紹基、祁鈺藻、魏源、曾國藩之徒出,益盛倡宋詩。而國藩地望最顯,其詩自昌黎、山谷入杜,實衍桐城姚鼐一脈。[30]

由韓入杜,抑或是由蘇黃入杜韓,皆是后人取徑宗杜的法則。如唐臨晉帖,尤不失二王風(fēng)韻,但若入唐為先,再上溯晉人,則未免已經(jīng)沾染上唐人法度。詩學(xué)亦是如此。杜詩奇險處的推擴,成就了韓詩,而順著宋人改造杜、韓的軌跡,則成就了清代的宋詩派與同光體。與其說宋詩派是學(xué)杜韓,毋寧說是學(xué)習(xí)韓愈突破傳統(tǒng)、鑿山開道的詩學(xué)選擇。然而一旦唯變不復(fù),雖然自成風(fēng)格,新辟疆土,卻終究偏離了杜韓詩風(fēng)的原本軌道,不宜再列入浣花門庭。晚清同光體一味求變,而未能貫通變化,亦難免墮入末流,正如李慈銘所批評的,“道光以后名士,動擬杜韓,槎牙率硬而詩日壞”[31],因此更不宜列入“浣花譜系”之中。

又如作者在前言中所列出的李賀、蘇軾、高啟、陳子龍等名家,未必完全不受杜甫沾溉。以李賀為例,近代吳闿生《跋李長吉詩評注》曾云:“昌谷詩上繼杜韓,下開玉溪,雄深俊偉,包有萬變,其規(guī)模意度,卓然為一大家?!盵32]將李賀視為杜甫、韓愈再到李商隱之間的過渡人物。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具體指出:“長吉詩境,杜韓集中時復(fù)有之?!盵33]此外,清人姚文燮更是從“詩史”的角度探討了李賀與杜甫的共通性,認為:“世稱少陵為詩史,然少陵身任其為史也……昌谷余亦為詩史也,然不敢以史自見也。不惟不自注,更艱深其詞,并其題又加隱晦。后人注之,不過詮句釋字,皆以昌谷詩作說文耳,至依文生解者百不得一?!盵34]盡管李賀的“詩史”書寫流于隱晦艱澀,但對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與杜甫無疑是一致的,可見李賀本人與杜韓、義山之共通性。杜、韓、義山皆是“浣花詩壇”之魁首及中堅,那么作為過渡階段的李賀為何卻沒有一席之地?

鄧繹在《藻川堂譚藝》中比較唐人瓣香老杜時指出:“韓昌黎有杜之骨,而無其韻;李玉溪有杜之巧,而無其雅;白香山有杜之真,而無其大;李昌谷有杜之怪,而無其學(xué)?!盵35]按照鄧繹的邏輯判斷,韓、白、二李宗杜皆有得有失:韓詩硬語盤空,得杜之骨,然韓作多古體,不如杜詩格律嚴整;李商隱學(xué)杜能得其神,然整體詩風(fēng)纖弱,故曰得杜之巧,而少其廟堂雅致;白居易得其諷喻的現(xiàn)實精神,故曰得之真,但在整體格局上與杜詩的地負海涵、千門萬戶相比,無疑有小大之辯;李賀狷狂險怪的病態(tài)審美則導(dǎo)致了對于“怪”的追求,而未能如杜甫讀書萬卷,驅(qū)馳經(jīng)史。并且,李賀雖曾研習(xí)杜韓,但畢竟自己的主觀色彩太過濃厚,所謂“李長吉師心,故爾作怪”[36],其筆下之風(fēng)檣陣馬、猙獰譎怪之幻象雖然出于杜韓,卻遠比杜韓走得更遠。

根據(jù)“詩”與“學(xué)”的結(jié)合以及師法杜、韓的法則,鄭珍成為晚清宋詩派的唯一入選“浣花詩壇”者,既超越了其師程恩澤,也俯視何紹基、莫友芝、陳衍等平輩及后學(xué)。這是基于鄭珍“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難狀之狀,學(xué)杜韓而非模仿杜韓”[37]的詩學(xué)成就(陳衍《近代詩鈔敘》)。但作者又認為,“子尹詩蓋推源杜陵,又能融香山之平易、昌黎之奇奧于一爐,而又詩中有我,自成一家之面目。陳衍取為道咸以來‘生澀奧衍’一派之弁冕,以‘沈乙庵、陳散原實其流派’,未免以偏概全”[38]。即強調(diào)鄭珍原非宋詩派、同光體所能籠括。至于同光體詩人,陳衍認為,“詩至晚清同光以來,承道咸諸老,蘄向杜韓,為變風(fēng)變雅之后,益復(fù)變本加厲,言情感事,往往以突兀凌厲之筆,抒哀痛逼切之辭。甚且嬉笑怒罵,無所于恤。矯之者則為鉤章棘句,僻澀聱牙,以至于志微噍殺,使讀者悄然而不怡[39]”。同光體其他諸老“變雅”之后“變本加厲”的詩學(xué)軌跡愈加幽僻,離杜韓之正軌也就越遠。

由此可知作者對于“浣花詩壇”的去取標(biāo)準(zhǔn),首先是取法乎中,由蘇黃上溯,依宋人之藩籬者不選,如江西詩派、宋詩派諸家;取法乎上,雖然研習(xí)杜韓,但自成面貌,開拓疆土者不選,如李賀、蘇軾、高啟等;研習(xí)杜韓,然流于學(xué)問掌故,或流于槎牙率硬者不選,如肌理派以及宋詩派末流。

錢仲聯(lián)先生在《點將錄》序言中謙稱,這份點將錄“為吾意所首肯者,亦不求備。此乃游戲筆墨,一家私言,初非詩國之陽秋也”[4]53,意在表明,這份《點將錄》是作者心目中“浣花詩壇”的羅列,具有一定的主觀性。由于三十六天罡體例的限制,這份《點將錄》也略有可商榷之處,如宋初王禹偁,在杜詩影響低迷之際,大力標(biāo)舉老杜,高吟“子美集開詩世界”、“敢期子美是前身”,開宋代杜詩學(xué)之先。金元兩代,作者僅取元好問一人,而虞集作為元四家之首,卻未能入選,不免有遺珠之憾,這可能緣自《點將錄》于宋元僅取大家的思路。平心而論,王禹偁、虞集等人的整體詩歌成就與王安石、黃庭堅、元好問等人還是有著一定的差距的。其實我們可以依然猜想,如果作者當(dāng)初將《點將錄》擴充至“七十二地煞”,那么這份名單就大有增補之處了,王禹偁、江西詩派、元代諸家、七子派乃至清代宋詩派皆可收入。但這樣一來,歷代紛繁錯雜的宗杜韓者遠非一部點將錄所能梳理,而作為古典詩學(xué)中流衍傳承最久、影響甚大的“浣花詩壇”也不會如此一目了然,這也正是這份《點將錄》的得失大較之所在。

結(jié)語

清代詩人入選較多是“浣花詩壇”內(nèi)的一大特征,這是作者對于杜詩接受史的一大梳理。在1983年的《唐代文學(xué)研究年鑒》記載:“曾棗莊的《天下幾人學(xué)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草堂》1982年1期),蘇仲翔的《天下幾人學(xué)杜甫》(《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2年5期),錢仲聯(lián)的《浣花詩壇點將錄》(《草堂》1982年2期),都是從后人學(xué)習(xí)杜詩的得失,或者說從杜詩對后代詩壇的深遠影響方面立論?!盵40]其中曾文以王安石、黃庭堅、陸游三家為重點,總結(jié)宋人學(xué)杜之經(jīng)驗與教訓(xùn)。蘇文則探討自唐至明的學(xué)杜的各個流派,即從元白、韓李、王安石直至明七子。只有《浣花詩壇點將錄》將視野闊大到由唐至近代,并將各派各系分門別類,一一梳理,這對于整個近古時期,特別是清代的杜詩接受史有著提綱挈領(lǐng)之用。稍后廖仲安先生寫作《杜詩學(xué)》時,所舉清代詩壇的學(xué)杜代表也是參考《浣花詩壇點將錄》[41]。

杜甫確實“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汪立名《白香山詩集序》云:“昔人謂大歷后以詩名家者,靡不由杜出。韓之《南山》、白之諷諭,其最著者矣?!盵8]698汪氏以韓愈、白居易為后世學(xué)杜之兩翼,與《浣花詩壇點將錄》可謂暗合。有學(xué)者進一步指出:“在近古詩史上,‘少陵路徑’在不斷延伸?!盵42]所謂“少陵路徑”的延伸拓展正是“浣花詩壇”得以流傳久遠的重要原因。但作為杜詩學(xué)的引申概念,“浣花詩壇”的提出對整個杜詩接受史無疑有著一定的參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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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袁茹)

A Discussion of “Huanhua Poetic Circle” in Classical Poetics:Based onDianjiangluoftheHuanhuaPoeticCircleby Qian Zhonglian

MA Tengfei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123)

Abstract:Dianjianglu of the Huanhua Poetic Circle, the early poets “Dianjianglu” written by Qian Zhonglian, is very important in the history of the study of Du Fu’s poems. Because it is different from the other works both in length and in structure, this work is of certain originality. The writer drew an outline of the followers of Du Fu in classical poetics into a pedigree in the form of “36 Tiangang”. Departing from the poetic style following Du Fu, the writer classified and commented on all the important poets in the dynasties as Tang, Song, Yuan, Ming and Qing, with criticism and praise implied in his writing. The success and failure, gains and losses of the followers of Du Fu could be seen from the summarized “Huanhua Poetic Circle” in this “Dianjianglu”, and the conspicuous absentees from the pedigree could also make the readers reflect further and deeper.

Key words:“Huanhua Poetic Circle”; Du Fu; Qian Zhonglian; Dianjianglu of the Huanhua Poetic Circle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695(2016)01-0045-08

作者簡介:馬騰飛,男,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清代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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