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簡《五行》篇第二章云:“君子無中心之憂則無中心之智,無中心之智則無中心之悅,無中心之悅則不安,不安則不樂,不樂則無德?!倍罁?jù)帛書《五行》,此句以下還應(yīng)校補以“君子無中心之憂則無中心之圣”一句,與開頭的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這提示我們關(guān)注《五行》篇“圣—天道—德之行”與“智—人道—行”線索背后更具根源意義的心靈環(huán)節(jié)——“憂”。
如果我們接受目前學術(shù)界對《五行》篇主旨的一種共識,即通過以上兩條線索對“形于內(nèi)”的“德之行五”(圣智仁義禮)與“不形于內(nèi)”的“四行”(智仁義禮)進行區(qū)分,《五行》篇體現(xiàn)了為人的道德行為尋找內(nèi)心根基的某種思想努力,那么,既非四行又非五行的“憂”在這一思想構(gòu)架中應(yīng)擺在怎樣的位置上? 此外,《五行》篇對“德之行”與“行”的區(qū)分并不純?nèi)皇抢碚撍伎迹桥c儒家始終關(guān)心的道德實踐問題——修身緊密關(guān)聯(lián)。《五行》所講的君子是人通過修身獲得進步與提升而達至的最終成就狀態(tài),而這一過程正是“行”內(nèi)化于心成為“德之行”的過程。那么,我們又當如何在修身與自我成就這一實踐背景下理解《五行》篇中的“憂”呢?“憂”可否理解為如孟子所述的先天內(nèi)稟于心而有待擴充的“仁之端”呢?
先秦儒家思想中的“憂”
對《五行》篇中“憂”的討論顯然需要建立在對這一語詞之含義的正確理解之上,但我們這里首先需要面對的是先秦儒家對“憂”的復(fù)雜使用背景。作為人的一種內(nèi)心情感的“憂”,根據(jù)其對象的不同,至少可以區(qū)分為以下4種含義。
1.對己身私利之憂。這是自然欲望無法滿足而帶來的、對己身之外無所擔當?shù)淖畹蛯哟蔚摹皯n”。此種憂不僅與儒家追求的“樂”之境界相背,更與儒家提倡的“仁”這一德行相左,故《論語·子罕》云:“仁者不憂?!币蚨侨寮宜獔詻Q排斥的。
2.對客觀環(huán)境或自身境遇之憂。雖然或多或少帶有無可奈何的宿命感,但此種憂思所表達的根本上是對自身所處之世界的關(guān)切與擔當。這樣的例子大量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最典型是《詩·王風·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边@種擔當之憂在儒家思想中或可具有正面的意義,如《孟子·離婁下》:“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p>
3.對他人之憂。這同樣是一種關(guān)切與擔當意味的憂思,并且因體現(xiàn)于人倫關(guān)系中而更為切身。如《論語·為政》:“父母唯其疾之憂?!边@種意義上的憂,根本上是對他人的關(guān)切與承擔之愛,因而與仁緊密關(guān)聯(lián)。
4.對自身之未成就狀態(tài)的憂。此種憂同樣是承擔性的,但卻與前兩種不同而具有反諸其身的特質(zhì)?!墩撜Z·述而》:“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一章所講的憂,以及《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憂道不憂貧”中“憂道”之憂,雖然都直接是關(guān)于學問的,但自孔子始儒家始終提倡“為己之學”,學問的根本目的在于通過修身達到最終的自我成就,因此對學問之憂同時也就是對自身尚存在之不足的自覺與承擔。孟子那里,此意思表述得更為明確,此種反諸己之憂可成為一種源動力,使人能夠以“人倫之至”的圣人為榜樣向著自身的完全成就精進不已。
竹簡《五行》篇中“憂”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憂的不同含義中適合解讀竹簡《五行》之“憂”的僅有后兩種。但是,這兩種可能的解讀方式都有其缺陷。若將憂解為對他人的關(guān)切之愛,問題在于,如是指向外在于己的他人的情感,何以導(dǎo)向成就自身的修身實踐呢?若將憂解為對自身未成就狀態(tài)的憂,固然是緊扣《五行》篇修身以進至“集大成”這一主題,卻又無法說明“憂”與作為對他人之愛的“仁”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只有將這兩種含義結(jié)合起來才能獲得對竹簡《五行》之“憂”的恰切理解。
問題是,以上兩種“憂”的含義在先秦儒家思想中確乎是可以截然劃分的嗎?否?!睹献印けM心上》的一段文字中我們正可看出二者的關(guān)聯(lián):
人之有德慧術(shù)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這一章雖然與前引《孟子·離婁下》的“生于憂患”章意思接近,但“生于憂患”章主要強調(diào)外在環(huán)境的困苦能夠帶來人的能力的提升,其中的“憂”是取上面所說的含義2,而此章之“疢疾”“慮患”即憂思直接指向了“孤臣孽子”。也就是說,這里的“憂”表達出的是對親子、君臣這樣基本的人倫關(guān)系受到阻礙而不能實現(xiàn)的深切憂慮——這正是前述“憂”的含義3。但這種外向的憂慮的結(jié)果卻是內(nèi)向的“德慧術(shù)知”之“達”,如此這種“憂”又同時包含了上述含義4。這就證明兩者確實是可以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此種關(guān)聯(lián)何以達成?
拿最為切身的親子關(guān)系來說,當孩子“不得于親”之時,其心中除卻憂怨之外,還有一種強烈的情感,便是自責。自責即是羞愧,羞愧即是對自身之缺欠的自覺,而這種自覺正是努力彌補自身愧欠的動力。而孝子之所以會怨慕自責,正在于他真誠的愛著父母,也希望得到父母的愛;人之所以有所愧疚并努力彌補這種愧疚,就在于他真切的愛著他人,對他人有著關(guān)切與承擔,并且希望繼續(xù)承擔這種愛。儒家所講的上述“憂”的含義4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而是以含義3為前提的。人只有在擔重物之時才感受到自己力量的不足;同樣,人只有在對他人之承擔中才能深切的體會到自身德行與能力的不足,才會努力極自己之所能,盡自己之分,以有所達于“德慧術(shù)知”,這正是儒家修身實踐的根本動力所在。
反諸己之憂既然以對他人的承擔之憂為前提,就必定包含后者的因素,反之卻不必然。如《論語·顏淵》云: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痹唬骸安粦n不懼,斯謂之君子乎?”子曰:“君子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按照朱子的注,孔子之語是針對司馬牛因其兄作亂常有憂懼而發(fā)。司馬牛對其兄的情感不可不謂是一種真切的承擔,但他卻執(zhí)泥于此而不能自拔。因此孔子提示他,不能停留于這種情感,而必須將之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提升、彌補不足的努力,否則無益于修身,也就成不了君子。人是有限的存在者,外在事物不是人所能完全掌控的,因此儒家追求的目標是自身的“內(nèi)省不疚”,即自身缺欠的最大程度的補足,也就是自身的最終實現(xiàn)與完成,即《五行》篇所講的“集大成”。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確定,包含對他人的承擔之憂并以之為前提的反諸己之憂,是最適于解讀竹簡《五行》中“憂”的思想的。
竹簡《五行》篇中“憂”的解讀
《五行》篇中提及“憂”的地方很少,除前引第二章外,僅見于第四章:
不仁,思不能精;不知,思不能長。不仁不智,未見君子,憂心不能惙惙;既見君子,心不能悅。[詩曰:“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之,亦既覯之,我心則悅?!贝酥^也。
不仁,思不能精;不圣,思不能輕。不仁不圣,未見君子,憂心不能忡忡;既見君子,心不能降。
此段所引之詩為《詩·召南·草蟲》,詩歌的原意反映的是獨居的妻子對行役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則其中的“憂”當取上面所說的含義3,即對他人的承擔性的愛。但直接取這種解釋去理解《五行》篇中的“憂”無法落實其修身實踐的層面,且早期儒家文獻引詩多不取原意。就拿《草蟲》篇來說,池田知久先生指出,在《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和《說苑·君道》都引到這首詩,皆將君子解為“善道”。可見,早期儒家文獻引用《草蟲》一詩時確實將“憂”理解為并非朝向他人,而是針對自身的“為善”或“為學”之不足而產(chǎn)生的情感。這便是依照前述含義4對憂的解讀。
龐樸先生在注釋對應(yīng)于十五章經(jīng)文的帛書說文時,引到了《呂氏春秋·謹聽》中的一段文字:“見賢者而不聳,則不惕于心,則知之不深?!边@段文字與《五行篇》第二、四、十五章的內(nèi)容都有相近處,其大意是:看到賢達的人如果不面露嚴肅的表情,就說明內(nèi)心沒有怵惕恭敬的態(tài)度,這樣對賢達的人便了解不深。我們之所以對一個人感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就在于我們真切感到自身的不足,而對自身不足的意識就是前述含義4的憂;而這種憂思的前提,也是一種擔當之情,即我對于面前的賢人有所擔當,我把他當作可以成為我的師長的人?!段逍小菲v的“未嘗見賢人謂之不明”,是說,因為內(nèi)心缺乏擔當?shù)囊庾R,即使賢人就在眼前也不把他當回事,自然無法感到自身的不足,即沒有“中心之憂”,也就不會有試圖努力了解賢人的“中心之智”,更不會有“見賢人”而“知其有德”的“智”。對于聽聞到的“君子道”也是如此。由此可見,《五行》篇之“憂”的一個基本含義就是了解賢人與君子道的心靈前提。
以上所解釋的主要是二章與十五章的部分內(nèi)容。但是根據(jù)我們的解釋,見賢人或聞君子道之后內(nèi)心仍當有憂懼之情,而二章在“中心之智”后面的環(huán)節(jié)卻是“中心之悅”,四章也說對君子“亦既見之,亦既覯之,我心則悅”,這種與憂截然相反的愉悅的情感應(yīng)如何作解呢?我們說,“悅”的情感不一定是與“憂”矛盾的?!皯n”代表的是對自身之不足的意識,但這種意識并不必然給彌補此不足的努力提供一個明確的方向。那“悅”是什么呢?“悅”所代表的是一種因明確方向的彰顯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喜悅,而提供這種方向的,正是儒家的“賢人”與“君子道”,也就是師教。師教能夠使反諸己之憂所產(chǎn)生的提升自身之動力有所落實,提供一個正確的方向。找到方向的喜悅并不意味著可以擺脫憂思,在向著確定的方向努力成就自身的道路上,仍需時時警醒自身的不足,這樣修身的道德實踐方能乾乾不息。
竹簡《五行》篇中“憂”的特征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通過對第四章“不仁不智,未見君子,憂心不能惙惙;既見君子,心不能悅”做一個細致的翻譯,來全面概括《五行》篇中“憂”的含義:
心中不對他人有所承擔與關(guān)切(“不仁”),[則]不能有試圖深知他人的意向(“不智”)。沒有見到君子的時候,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對他人之承擔而產(chǎn)生的對己身之不足的]真切憂慮;[那么即使]君子到了面前的時候(“既見君子”),也不會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找到了自我提升之努力的明確方向而帶來的]愉悅,[也就意味著沒有“見賢人”之“明”]。
這樣,第二、四、十五三章內(nèi)容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就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與詮釋,而《五行》篇之“憂”的三方面特征就無遺漏的呈現(xiàn)出來了:1.“憂”的前提是對他人的關(guān)切與承擔,在此意義上它可稱為初始意義上的“仁”;2.“憂”自身是由對他人之承擔而產(chǎn)生的對己身之不足的真切意識,因而是以成就自身為目標的修身實踐的源動力;3.“憂”這種動力需要“賢人”或“君子道”以師教的方式為其提供方向。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答文首提出的一個問題,即“憂”不能類似的看作孟子思想中的“仁之端”。孟子所講的“四端”根于人的本有的善性,即根本傾向性或可能性,因此“仁之端”自身就為自身提供了一個本然的方向,即向著“保四海”之“仁”擴充的方向。但是《五行》篇所說的“憂”作為反諸己之憂雖然是與“仁”相關(guān)的,但其關(guān)聯(lián)性僅在于其前提,即對他人有所承擔這一點,而當其作為一種推進自我提升的努力的動力時,并不能為自己提供一個方向,而必須依靠“賢人”與“君子道”做指引。因此,這兩者有本質(zhì)的不同。由此可見,“憂”在《五行》篇的思想架構(gòu)中,與其說是處于理論上的奠基或端倪的地位,不如說是處于實踐方面的根本動力的地位。
【陳睿超,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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