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1

劉曼琴從專家門診出來，情緒一如既往的低落，撞了人都不知避讓一下。

別說人了，就是撞了南墻，劉曼琴這會也沒有避讓的打算，生命即將劃上終止符，避讓不避讓有什么區(qū)別？沒有。

生活如此惡毒對待劉曼琴，不是也沒跟她道過歉。

被撞的是個男人，男人咧一下嘴，手忙腳亂去搶被撞落的一張化驗單，如果他從容一點，完全可以看見劉曼琴手里也捏著同樣的一張化驗單，不同的是，劉曼琴手里這張，已經(jīng)有了專家的診斷結(jié)果，男人手里那張，還沒診斷意見。

很顯然，這是個被生活逼迫得步步退讓的男人，不然不會被撞了還一聲不吭。

擱以往，劉曼琴會對自己的行為反省一下，尤其是在醫(yī)院這種地方。

據(jù)說在人的一生中，有三個地方是能夠給人一種特殊的震撼和反省的——醫(yī)院、監(jiān)獄和殯儀館。醫(yī)院是療治身體和精神創(chuàng)傷的避難所，也是人們體會到健康重要性的地方。問題是，劉曼琴手里的那一紙診斷讓她的身體創(chuàng)傷和精神創(chuàng)傷都沒了避難的場所。早先被動的診療與無奈的等待在乳腺癌這三個字面前潰不成軍，肉體的疼痛與精神的煎熬同步宣告塵埃落定。

在地下車庫，劉曼琴猶豫一下，把手里的診斷報告迅速團成一個圓疙瘩，使勁向角落砸去，該死的圓疙瘩，要不是乳房那兩個圓疙瘩影響了程衛(wèi)東的手感，劉曼琴還會一直被自己身體的內(nèi)部變異蒙在鼓里，更別說被程衛(wèi)東的移情別戀蒙在鼓里了。

女人的乳房，對男人的手感真就那么重要？

劉曼琴冷笑一下，一個很上不了臺面的理由而已。

即便乳房沒問題，程衛(wèi)東也會在劉曼琴身體其他部位強詞奪理一番，這就是程衛(wèi)東，一個雞蛋里能挑出骨頭，骨頭里還能算出根數(shù)的人。

是人，身體都會有缺陷，劉曼琴只是不幸缺陷得障眼一些，在女人最明顯的特征上，在是個女人都叫囂著要把豐胸進行到底的年代。

坐進車里，劉曼琴沒急著啟動轎車，她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茫然四顧著，去哪兒呢？

天下之大，居然沒了容身之處。劉曼琴苦笑一下，抬起頭，看地下車庫對面那棟樓的地下停尸房，當然看不見，她知道有這個地方存在。

天堂什么樣的？劉曼琴第一次對這問題產(chǎn)生了好奇。

天堂在程衛(wèi)東看來，就是天上人間娛樂城那樣的，餓了有美女陪酒，想發(fā)泄有美女陪唱，錢出到一定份上，還有美女陪睡，都排著隊任你挑選，做皇帝也不過如此吧。

程衛(wèi)東看過一些歷代皇后嬪妃的圖像，嚴格說，跟娛樂城這些鶯歌燕語的小姐差遠了，這些小姐不是整過容就是隆過胸，最次也做過塑身訓(xùn)練，要環(huán)肥可以環(huán)肥，想燕瘦能夠燕瘦。關(guān)鍵是，人家還經(jīng)過技術(shù)培訓(xùn)，能夠把男人的情趣撩撥到巔峰狀態(tài)。

酒不醉人人自醉，說的就是程衛(wèi)東眼下聲色犬馬的日子。

醉意朦朧中，手感，扯，什么感也不如快感。池莉有篇小說叫《有了快感你就喊》，程衛(wèi)東就在這種快感中肆意狂喊起來。

2

李小燕坐在醫(yī)院停車場的臺階邊，不停地揉著一對豪乳，是的，謂之豪乳一點也不夸張。

婚后，她的乳房在丁小偉的揉搓下，不可抑止飽脹起來，最先李小燕以為這是生理受到刺激后正常反應(yīng)，怎么說乳房也是性器官之一，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反應(yīng)相當反常，那個乳房一直呈飽脹趨勢且日漸擴張。擴張到丁小偉手只要一碰上，就疼痛不已，李小燕伸手摩挲了幾次，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個小疙瘩，可以滑動的那種。

李小燕沒敢跟丁小偉說，兩人婚后才進城在醫(yī)院謀到一分職業(yè)，李小燕當看護，丁小偉則在外當醫(yī)托。這兩個職業(yè)，要說都跟醫(yī)生沾點邊，實際上跟醫(yī)生又不搭界，他們頂多，跟科室的護士長有交集。這個交集還跟婦產(chǎn)科隔了老遠一段距離，婦產(chǎn)科是所有醫(yī)院不需要醫(yī)托也不存在請看護的科室。這年月，懷孕不懷孕的女人都金貴著，一旦有個婦科小手術(shù)，兩邊老人傾巢出動，就是四個看護了，還不說兩邊的七大姑八大姨加上閨蜜姑嫂什么的。

李小燕和丁小偉在醫(yī)院那點人緣就捉肘見襟了。

源于此，李小燕一拖再拖，拖到她所在的科室換了護士長。護士長是婦產(chǎn)科過來的，只一眼，就看出李小燕乳房有問題。出于職業(yè)習(xí)慣，護士長起初沒聲張，她得先觀察觀察，李小燕這人值不值得一幫，不是護士長沒救死扶傷的醫(yī)德，實在是她見多了很多看護的冷血。

有些看護，私下串通好了，不單扣病人的伙食錢，還在緊要關(guān)頭抬價，面對家里人手緊缺的危重病人，她們會不約而同以最近看護的病人太多忙不過來為由拒絕，直到病人家屬把價格提到她們滿意的程度，才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說一人幫忙看護一天。

這是潛規(guī)則，誰也不敢違背，除非你不想做這個行當。

李小燕知道自己是頂不起被窩的虱子，就悄悄把多出的那份錢買來水果或者補品，趁病人不注意放在床頭，病房里，來來往往探望的人多，誰在意這點禮品呢。

護士長是細心人，私下里問李小燕，你這圖得是什么啊，病人家屬也不知道。李小燕笑一下，很靦腆，說我就圖個心安。

護士長自然也要圖個心安了，她說小燕你做過體檢沒？

李小燕再次靦腆地笑，窮人家，哪那么多講究啊，能吃能喝，日子就能往下過。

護士長卻知道，能吃能喝，并不意味著日子能順順當當往下過。

她指了指李小燕乳房，說你這兒，跟一般女人不一樣呢？

護士長眼神也太厲害，她怎么就看出丁小偉特別喜歡揉搓自己乳房呢？李小燕不好意思說，丁小偉貪這個，自然跟一般女人不一樣了。

護士長搖頭，在心里嘆息，到底是鄉(xiāng)下女人，雖說天天在醫(yī)院呆著，卻不知道愛惜自己的乳房。

從婦產(chǎn)科出來的護士長最為清楚，沒有一種病像乳腺癌這樣對女人的心理有那么長時間的折磨，那么近距離的接觸死亡，同時又對女人的美麗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從醫(yī)者的角度出發(fā)，護士長期盼喚醒李小燕對乳房的尊重，對乳房健康的重視，怎么說李小燕都是一個好人，好人是應(yīng)該有好報的。經(jīng)驗告訴護士長，李小燕的豪乳跟丁小偉的揉搓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是她乳腺不正常。

護士長就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你好事結(jié)束第七天跟我說一聲啊。

李小燕就在第七天跟護士長說了，別人的話她可以不聽，護士長的話不能當耳旁風(fēng)，得罪護士長，等于得罪自己的飯碗。

護士長就打了個內(nèi)部電話，然后跟李小燕說，你去做個乳腺遠紅外檢查，說我名字就行。

檢查乳房的最佳時間一般是月經(jīng)結(jié)束后的第7-10天左右，因為此時雌激素對乳腺的影響最小，乳腺處于相對靜止狀態(tài)，乳腺的病變或異常容易被發(fā)現(xiàn)。

乳腺遠紅外檢查主要用于早期鑒別乳腺炎、乳腺增生、乳腺纖維瘤、乳腺癌。護士長擔(dān)心李小燕的豪乳是乳腺纖維瘤，稍有不慎，就會發(fā)展成乳腺癌，在婦產(chǎn)科，她差不多每天都跟這種病癥打交道。

李小燕蹦蹦跳跳地去了，換個人心里可能產(chǎn)生警惕，李小燕不，她蹦蹦跳跳是覺得撿了天大的便宜，免費檢查，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關(guān)鍵是這餡餅還砸在自己頭上。

3

劉曼琴沒料到離婚這種事會砸在自己頭上，理由可笑之極，程衛(wèi)東嫌她乳房的手感不好，已經(jīng)發(fā)出最后通牒，給她一個月時間考慮，是要面子還是要里子，請她自己權(quán)衡。

真是成也乳房敗也乳房。

早先的劉曼琴乳房是小巧翹挺的，程衛(wèi)東那會怎么說的，乳房嗎，小有小的情趣，大有大的妙處。是的，在程衛(wèi)東的吮吸和揉搓下，劉曼琴的乳房會在程衛(wèi)東手中從小小的盈手一握變?yōu)轱枬M的無法覆蓋，讓程衛(wèi)東魚和熊掌兼得。

魚和熊掌得兼的程衛(wèi)東肯定得到更為珍惜的龍肉了，不然怎么舍得棄魚和熊掌于不顧？程衛(wèi)東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講究投入和回報。

一個月的時間，劉曼琴可以投入里子，能不能收獲面子，聽天由命了，這也是劉曼琴來醫(yī)院做豐胸手術(shù)前各項檢查的緣故，她只是想對婚姻做最后的補救，至于補救能否成功，不在她的掌控中。

劉曼琴只是想對自己有個交代，她為這樁婚姻努力過。

努力失去了意義，乳腺癌三個字讓她里子面子蕩然無存。

趴在方向盤上的劉曼琴，想起戀愛時程衛(wèi)東曾在他那幫狐朋狗友中夸口說，戀愛的最高境界，是把單身的生活過得不像單身一樣。

那個時候的劉曼琴應(yīng)該就是程衛(wèi)東的面子了。

程衛(wèi)東的這個觀點，得到他那幫狐朋狗友的一致推崇，推崇的理由很簡單，他們一直沒能力扭轉(zhuǎn)乾坤，那時候程衛(wèi)東的放肆就讓劉曼琴隱隱有一絲不安。

又一次，劉曼琴躺在程衛(wèi)東的懷里，拿手在他大腿上劃來劃去，劃完了，劉曼琴說，衛(wèi)東，我們結(jié)婚吧。

結(jié)婚？程衛(wèi)東笑，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鼓悴恢溃?/p>

劉曼琴也笑，鳳凰都可以涅磐的，何況是人，我可聽說了，一段感情結(jié)束得好就是永生。衛(wèi)東你不想讓我們的愛情永生么？

程衛(wèi)東刮一下劉曼琴的鼻子，人都無法永生，還奢談愛情永生？

一語成讖啊，劉曼琴提前拿到死亡判決書了，永生，多么可笑的一個詞，自欺欺人的機會老天爺都不愿施舍給她。

有了面子的程衛(wèi)東，繼續(xù)在狐朋狗友面前還不忘展示自己婚姻的里子。

那一天，喝多了點酒的程衛(wèi)東又賣弄起他的戀愛經(jīng)來。

一個朋友調(diào)侃說，衛(wèi)東啊，我聽你說戀愛的最高境界，是把單身得生活過得不像單身，有沒有這回事??？

當然有啊，你什么意思？酒精沖上了頭的程衛(wèi)東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意思很明白啊，你要有本事把不是單身的生活過得像個單身，那你程衛(wèi)東才算達到婚姻的理想境界。

程衛(wèi)東啪的打一聲響指，這算啥，我程衛(wèi)東對劉曼琴可以說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

是嗎？那可得見識見識！一干狐朋狗友哄然起來。

程衛(wèi)東就大著舌頭摸出手機，沖那邊吼將起來，劉曼琴嗎，馬上過來，我在天上人間。

程衛(wèi)東就天上神仙一般翹著二郎腿，等著人間的劉曼琴前來。

劉曼琴是輕著腳步進來的。

程衛(wèi)東拿嘴呶一下，來，給哥幾個沏上茶！

劉曼琴就低眉順眼沏茶。

程衛(wèi)東又拿眼掃一下，來，給哥幾個點上煙！

劉曼琴就恭恭順順點煙。

末了，程衛(wèi)東把腳翹老高說，還不把鞋給老子脫下！

劉曼琴看一眼程衛(wèi)東，脫下鞋。

程衛(wèi)東醉眼乜一下眾人說，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劉曼琴低頭沖大伙溫柔地笑笑，轉(zhuǎn)身退出去。

4

眼下，面子里子都沒有了的劉曼琴無路可退了。抬起頭，劉曼琴惡狠狠看一眼不停揉搓一對豪乳的李小燕，啟動轎車，退后幾步，打算倒出停車位，扭頭走人。

我們沒理由指責(zé)劉曼琴，毫不夸張地說一句，這會兒全天下女人的乳房，都讓她沒來由地生出嫉恨，何況是一對令所有男人血脈賁張的一對豪乳呢。

李小燕沒感受到劉曼琴的嫉恨，反過來，她對坐在轎車里的劉曼琴是艷羨的。什么時候自己能夠擁有這么一輛豪華轎車，哪怕只坐上去開出去兜兜風(fēng)，都死而無憾了。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李小燕以為的終極目標，不過是劉曼琴的生活起點。

當然，李小燕永遠也不可能知道，轎車里的劉曼琴對她那對豪乳起過覬覦之心。

假如，劉曼琴知道李小燕揉搓的是一對有瑕疵的乳房，她該作何感想？

人往往都是這樣，自己手腳無措時，希望對方也急促不安。

李小燕沒有急促不安，護士長沒讓她去拿檢查結(jié)果，而是讓丁小偉去拿了找專家給出診斷意見，專家也是她事前打了招呼的。

人熟是個寶，這話在哪都有效，哪怕是在殯儀館，千萬別以為人死了都一樣，照樣有區(qū)別，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貧富貴賤之分。

老祖宗說的一點沒錯，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

5

丁小偉知道自己是下等人，所以被劉曼琴撞了也沒吭聲，不是他有多么大的容人之心，是他深知自己計較不起。

丁小偉，過起日子來可是頂頂會算計的男人。

難得護士長大發(fā)慈悲之心，檢查免費，專家門診也免費，這得多少算計才能到手的便宜。不需要權(quán)衡利弊，丁小偉腦子里馬上能轉(zhuǎn)過彎來，跟李小燕計較的最終結(jié)果，不外乎是讓城里女人沖自己陪個不是，虛頭巴腦的面子丁小偉不稀罕，再者說了，城里女人是那么容易就跟自己低架子的嗎？

進城這么久，丁小偉只曉得自己跟認識不認識的城里人低過架子，李小燕為了多伺候一個病人，給護士長包括護士低過架子。

專家是退休的婦科主任返聘上崗的，很和藹，加上護士長打了招呼，對丁小偉遞過的化驗報告就看得很詳細，末了專家說你是病人家屬？

丁小偉說是。

專家眼光就變得憐憫起來，說可惜了，年紀輕輕的，得這??！

丁小偉心里無端緊張起來。

不會是癌吧？鄉(xiāng)下人，喜歡把事情往最壞處想。

比癌要好一點，乳腺腫瘤，切除了就完事。專家見多了這種病例，一句切除了就完事，好像給樹剪枝修型那么輕松。

丁小偉腦子就轟的炸了，嗡嗡作響，有一窩馬峰在耳邊盤旋。

為什么就不是癌呢，為什么就不是癌呢？

別以為丁小偉這人心思有多歹毒，鄉(xiāng)下人的慣常思維模式，病這玩意不是得不起的，要么傷風(fēng)感冒，抗一抗就過去了，頂多吃幾片藥，再不濟打兩針就解除病痛。大病千萬別上身，要么就是絕癥，吃點喝點等死就是。最怕那種一時半會死不了的病，把一家老小全部拖垮，把一點家底全部砸進去，還欠一屁股債。

祖宗遺訓(xùn)說了，富人不經(jīng)病，窮人不經(jīng)債。

乳腺腫瘤，不是切除了就那么簡單的，丁小偉知道專家這么輕描淡寫是寬自己的心，腫瘤這玩意丁小偉不陌生，李小燕伺候過好幾個腫瘤病人呢。良性的住上一段時間，出院了，一家老少皆大歡喜；惡性的呢，沒準就把醫(yī)院的病房住穿了，來往的親戚朋友全都陰沉著一張臉。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太假了。聽李小燕說，得了絕癥的人都反復(fù)無常，像炸藥桶，隨時都會引爆，你都不知道哪一句無心的話會演變成炮捻子，唯一的辦法就是裝啞巴。

在醫(yī)院裝啞巴久了，李小燕就會跟丁小偉嘮叨個沒完，她嘮叨得最多的就是，丁小偉你可算有福了，娶著我這么好的老婆，不是我夸嘴，我要得了絕癥，保證安安靜靜的，配合醫(yī)生治療，死也讓你舒坦，不讓你愁心。

為什么不讓我愁心呢？丁小偉傻乎乎這么問了一句。

免得我一死，你就忘了我?。±钚⊙喁傤嶎嵉匦?，這話只有丁小偉能聽懂，新婚之夜，兩人都幸福仙仙欲死，丁小偉吮吸著李小燕乳房說，小燕啊小燕，我就是這會死了，都不會忘記你。

始料不及的事發(fā)生了，丁小偉沒死的跡象，李小燕離死亡僅一步之遙。

該死的一步之遙。

丁小偉拿著診斷證明往樓下走，一路上走得恍恍惚惚的。

他恍惚的，不是怎么跟李小燕說明這個病，他恍惚的是怎么弄來治這個病的錢。

兩人掙的那點錢，除了糊口，略有盈余，這個盈余在城里人看來，不過是牙齒縫里漏出的一點兒。

牙齒縫里漏出的一點，想要堵上切除一個腫瘤留下的窟窿，確實有點杯水車薪。

這么一恍惚，丁小偉再次被人撞了。

被一群前呼后擁的人撞了，丁小偉更沒了吭聲的底氣，那群人要么染著紅頭發(fā)，要么光著腦袋瓜，其中一個光著頭的臉上有血，推推搡搡著一個女的往急癥室走。說吧，公了還是私了？

咋回事？丁小偉怔了一下，拿眼光詢問跟在這群人身后的一個護士。

能怎么回事？護士沒好氣看一眼丁小偉，碰瓷的唄。

丁小偉當醫(yī)托時間不長，對碰瓷卻知道一二，他就一臉同情看著那個女的，看穿戴，女人應(yīng)該是個有錢的主。

有錢的女人，自然難以忍受別人眼光的同情，女人把身子使勁一掙，停住腳步，說離我遠點，八輩子沒見過錢的。

受傷的人就擠出一副痛苦表情來，大姐，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這種窮家小戶的，九輩子沒見過錢的都不在少數(shù)。

女人懶得搭理他，說喊誰大姐呢，我家左鄰右舍八竿子都掃不著你這種無皮無味的人，要多少錢明說。

就有人一邊明說了，這樣吧，給個千兒八百營養(yǎng)費就行。醫(yī)院可是無底洞，有讓錢給儀器吞下去的份，不如讓他回去養(yǎng)幾天，就龍精虎壯了。

你別說，錢一到手，那人立馬龍精虎壯了，不往急癥室走，咚咚咚下樓，一會還激情難捺的一幫人呼一下作鳥獸散了。

一千元，就頭上身上破點皮，頭上流點血，這錢也來得太容易了。

丁小偉當醫(yī)托，得磨皮多少嘴皮子才能提成一千元啊。

這么一比較，丁小偉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致富的步子實在太慢了，慢得都跟不上李小燕乳房腫瘤惡化的進度。

固步自封是殺，安于現(xiàn)狀是死。丁小偉不想死，確切說是不想李小燕死，他們的日子才開頭呢！不就是腫瘤嗎，沒準是良性的，過了這個關(guān)卡，日后就是通天大道了。

唐僧孫猴子那么人物，不照樣要過九九八十一難。

丁小偉被那紅彤彤的千元大票子，激起了雄心，未必自己一難都過不去。

不就是碰瓷嗎？不就是身上破點皮嗎？不就是頭上留點血嗎？男子漢大丈夫，流血受傷是家常便飯的，就連女人，一個月還流那么幾天血的。

說到流血，丁小偉心里一激靈，李小燕這個月怎么沒流血呢，會不會是有了？那可是他丁小偉的種子在萌芽啊。

無論如何，得讓李小燕先闖過眼前這一關(guān)，至于下一關(guān)能否闖過，聽天由命吧。

6

眼前這一關(guān)，可以事在人為的。

關(guān)鍵在于怎么為，碰瓷對丁小偉來說是新生事物，更是技術(shù)難度較大的活，丁小偉覺得有必要先彩排一把。拿肉身跟鐵坨子相撞，跟雞蛋碰石頭是一碼事，真碰出個三長兩短，李小燕肚子里孩子，只怕剛一出生就面臨著失去爸媽的命運。

要碰得既能見血，還不傷元氣，就必須彩排，春晚那么多的明星大腕，不也得前后彩排好幾次，人家可都是專業(yè)水準都達到巔峰狀態(tài)的絕頂高手。

丁小偉這點上是有著自知之明的，心隨念轉(zhuǎn)，他的眼光就往有車的地方轉(zhuǎn)過去，醫(yī)院有車的地方當然是地下車庫了。

在這些車前彩排，安全有保障。丁小偉可沒膽量直接到車水馬龍的馬路上彩排，每次過馬路他都小心翼翼的，嚴格遵循幼兒課本里過馬路左右看的交通規(guī)則。

李小燕這會正在停車場等自己，一彩排，二跟李小燕匯合，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

丁小偉為自己的小聰明激動了，既然可以事在人為，為什么就不能人定勝天？人，才是具備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能力的，一剎那間，丁小偉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他都能變相掌握李小燕的命運了，前提是需要他彩排成功。

地下車庫，多少車可以作為他彩排的道具啊。

嗯，道具，丁小偉想起來，新聞中說碰瓷的都很有眼力，專門尋找好車豪車往上碰，要是撞上一輛三輪車，就算人家把車賣了也賠不了你三瓜兩棗。

丁小偉就把眼光往那些車的商標上掃，法拉利路虎這種車是不可能有的，寶馬奔本田應(yīng)該有，丁小偉認識車的本事來源于李小燕，準確說法是來源于李小燕的虛榮心。有一次，丁小偉來接李小燕下班時，李小燕會沖著丁小偉一努嘴巴，那意思是讓丁小偉看一眼她剛伺候的新病人。

丁小偉莫名其妙看一眼，出得病房，李小燕一擠眼問，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丁小偉不明就里。

那女人?。块L得怎么樣？李小燕最討厭丁小偉裝糊涂了。

長得還不如你，能怎么樣？丁小偉不失時機討好李小燕。

就那樣，還是寶馬車送來的！李小燕把丁小偉扯到窗前，指著醫(yī)院門口剛滑出去的一輛白色轎車說，就那輛車，看見沒，寶馬！

丁小偉看見了，卻不接嘴，他知道李小燕還有話說。

果不其然，李小燕長嘆一聲說，啥時輪到我也坐一回寶馬，讓我得十回癌都值。

7

劉曼琴不覺得值，她寧愿一輩子騎自行車，也不愿得一次病，更別說是患癌了。

這年月，大家都嚷嚷著要換位思考，其實換誰都不會真心實意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思考，古人都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何況在時時刻刻不忘強調(diào)自我意識的今天，真的就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冷啊暖啊劉曼琴早就沒了感覺。程衛(wèi)東顯然是飽的暖的，不飽暖又怎么會思上淫欲，不淫欲上又怎么會提出要協(xié)議離婚，總算還假仁假義了一次，沒直接像丟一片抹布一樣丟掉劉曼琴。

偏不讓他得逞。

李小燕遠遠看見丁小偉走進停車場，本想站起來招一下手的，可乳房那兒疼得鉆心，她只好繼續(xù)揉搓著，丁小偉知道她坐的地方。

奇怪的是，丁小偉沒跟往常樣走直線向她走來，而是在停車場四處溜達著，間或俯下身看一看車尾的商標，有時搖一下頭，走開；有時手舞足蹈著往車頭一撲，斜著身子剛躺下去，又很快彈跳起來，查看一下胳膊，再摸一下頭皮。

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調(diào)皮。

李小燕就不做聲，看丁小偉這個把戲怎么收場，放著個病人不管不顧，太不拿自己當回事兒了。

冤枉丁小偉了，要不把李小燕當回事兒，丁小偉不會不厭其煩地進行彩排。隨著彩排的次數(shù)增加，丁小偉的技術(shù)一次比一次熟練，等劉曼琴的寶馬車進入他的視線中時，丁小偉徹底進入了狀態(tài)。

他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李小燕就在寶馬車對面的臺階上，他只看見一輛寶馬正呼嘯而來，這是他潛意識中的場景。

真正的情形是，思緒混亂的劉曼琴剛剛退出停車位，打算掉頭開走，醫(yī)院這種地方，讓她沒來由地覺得死亡正獰笑著向她逼近。

后視鏡里顯示有個人影往車前栽了下去，劉曼琴沒在意，她以為是自己幻覺，停車場里哪會有人栽倒在車頭呢？

劉曼琴就踩了一下油門，打了轉(zhuǎn)向，哐啷一響，車身抖了一下，有尖叫聲自車對面響起。奇怪，剛才還坐在臺階上揉搓乳房的女人，瘋一般向自己車頭撲來。劉曼琴嚇得腳下一發(fā)力，油門加得更大，寶馬車呼一聲從一個物體上越了過去。

糟糕，碾上人了！劉曼琴大腦反應(yīng)過來。

劉曼琴不知所措地下了車，被車輪碾得血肉模糊的丁小偉頭上流著血，嘴巴斷斷續(xù)續(xù)吐出這么幾個字來，說……說吧，是……公了，還、還是……是私了！

碰瓷碰到停車場了？

劉曼琴半跪在地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用在一個月內(nèi)給程衛(wèi)東答復(fù)了，新交通法規(guī)定，車禍造成對方死亡的，車主一般會判三年左右的有期徒刑。

不消三年，只一年時間，她就里子面子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能在臨死前敗敗程衛(wèi)東的興致，公了？私了？都是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