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釗
在豫西南的一個縣級市的小城——鄧州市里有一處名勝古跡,名曰“花洲書院”。
可能是一種偏執(zhí),對于現(xiàn)在很多的所謂名勝古跡我總是質(zhì)疑,覺得它們都是在打著某種幌子,至少是散發(fā)著很濃的銅銹味道。即使是真的,假如對它的歷史沒有一點的了解,看了就是一個文盲在讀書,一個聾子在聽音律。假如真的想了解它,不如買一本關(guān)于它的書來看。雖然我在花洲書院的門前經(jīng)過數(shù)次,但腳步從來沒有停頓下來。
但有一次經(jīng)過時,我透過車窗忽然看到一幅匾額上寫著這樣的幾個字樣來:“岳陽樓記的誕生地。”岳陽樓和花洲書院相距迢迢千里,間隔著多少的山山水水,一路走去,當(dāng)年不知道要經(jīng)過怎樣的艱難跋涉。它們一個屬江南魚米之鄉(xiāng),一個擁懷北方廣袤的田野,一個聲播遠揚,一個默默無聞,一個是喧囂的樓閣,一個是寧靜的書院,我實在是想象不出他們之間究竟有什么的因緣。我嘀咕道:“扯淡!”
一朋友接著了我的話:“是不是在這里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范仲淹從來就沒有去過岳陽樓,或者說在寫岳陽樓記之前絕對是沒有去過岳陽樓?!?/p>
我來了勁:“沒去過岳陽樓就能寫岳陽樓?鬼相信!”
這位朋友他拿不出確鑿的證據(jù),但也并不相讓:“你別狗眼看人低,以為會縐幾篇狗屁文章就啥都知道,俺是大老粗,什么也不懂!”
挨了一通臭罵,我面紅耳赤,卻無言以對,暗暗決計要了解花洲書院了,迫不及待。
花洲書院是在由范仲淹在鄧州任職時1045年創(chuàng)辦,他在這里講學(xué)會友,賦詩唱和,留下了許多千古流傳的佳話。它古老滄桑,它有著近千年的歷史,500年的實用辦學(xué),為這一片土地孕育了許多的志士英才。人非物亦非,花洲書院的命運在歲月深處不斷地沉浮,屢次地毀于戰(zhàn)火、破壞,屢次地重修,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所有的建筑,都是近些年按照文獻或者根據(jù)已知的原貌在原址上修建的?,F(xiàn)實往往容不得一處僻靜的書院存在,不能不讓人撫懷長嘆。一所書院史,其實也是一部社會史。往事塵封,逝者安息,一切歸于平靜、歸于秘密、歸于敬仰、歸于神圣。歲月依舊年輕,生息依舊繁衍傳承;鮮活的后人總是試圖尋覓前人的足跡,傾聽他們的心聲、求索他們通過某種方式給予我們潛在的某種真諦。
順著幽靜的石徑登上“春風(fēng)閣”。穿過走廊輾轉(zhuǎn),亭榭樓閣相連、環(huán)水淙淙、花樹掩映的“百花洲園林”。
在“春風(fēng)堂”里,一樁確鑿無疑的文壇記事印證了那位朋友的正確。滕子京任知岳州后重修了中國三大名樓之一的岳陽樓,他要請人為這一盛事做記,做記的人應(yīng)該是真才實學(xué),而且是在文壇享有盛譽,他想到了志同道合的好友范仲淹,非他莫屬。史料《巴陵縣志》中的《滕子京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記述了滕子京給范仲淹寫的求記信,信中介紹了岳陽樓重修的情況,并附帶一幅《洞庭秋晚圖》。范仲淹果真不負重托,就是在春風(fēng)堂里范仲淹潑墨揮毫了千古名篇《岳陽樓記》。顯然,這是一篇應(yīng)制文,并有虛構(gòu)的成分在里面,對于做記這樣一件客觀事件來說,這是為文的一大忌諱。秀才怕考試,文人畏懼做應(yīng)制文,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做出的應(yīng)制文往往漏洞百出、裝腔作勢、空乏蒼白、不忍猝讀;何況范仲淹面對的的這個地方,是江南著名的岳陽樓、歷代墨客騷人慕往的岳陽樓,而他卻根本沒有涉足過,對于他來說應(yīng)該是陌生的,所憑據(jù)的僅僅就是一封書信,一幅圖畫;讓人驚嘆的地方就在這里,奇跡也就出現(xiàn)在這里,一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應(yīng)制華章就此誕生了,氣勢恢宏、情感飽滿、文采斐然,讓人拍案擊節(jié),更讓人匪夷所思。
宋朝在中國歷史上也算是一個濃墨重彩的一個朝代,但它既無文治也無武工,似乎沒有過上幾天的太平日子,一直很鬧心,外有虎視眈眈,內(nèi)有匪患伺機而動,看北南兩宋那些林林總總、前前后后的那些事,不論是楊家將還是岳家軍,不論是二帝還是被抱著投海的兒皇帝,都讓人難受得揪心,猶如一個患了癆病的人,眼睜睜看著他一天天地走進死亡。
作為一個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久病積弱的王朝里的政治家、思想家的范仲淹,是有一番壯志抱負的,他想重振一個民族的雄風(fēng),讓一個國家強大崛起,救民眾于水火?!皯c歷新政”就是他力主推行的,他是這次政治改良的發(fā)起者、組織者、領(lǐng)導(dǎo)者、核心者。不久這場政治改良就演變成一場激烈的政治斗爭,新政不得不草草收場,僅僅只有短短的十六個月,對于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國家的形勢走向幾乎沒有什么影響改觀。政治理想破滅,社會改良化為泡影;無疑,這種的打擊是非常沉重的,范仲淹一定很痛苦,痛苦的心情常人難以想象,這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經(jīng)歷,由此他一定會重新審視這個繁雜無序的社會,善變的人,詭秘的事件,自己適合做什么樣的角色,或者更多的層面……他應(yīng)該是一個高尚的君子,是一個出眾的文人,思想家、軍事家,卻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可能是他認識到自身的不適應(yīng)官場,更可能是迫于當(dāng)時的形勢,他再沒有過多的選擇,接受的只有被貶出京。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來到了鄧州。這時他的身份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是昔日顯赫的邊塞將軍,也不是大權(quán)在握的宰相,而是一個卑微的地方官員。雖然事實上他這樣的一個地方官員相對于一般人來說仍然可以生活得有滋有味,但相對于他本人之前的處境,起伏的變化幅度未免有的太大和劇烈,讓他難以承受適應(yīng)。就如有的人總結(jié)過這樣的人生規(guī)律,由餐風(fēng)宿露到榮華富貴的生活可以接受,但由榮華富貴到餐風(fēng)宿露的生活是萬萬不能容忍的,無疑,這是他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由云端到大地的轉(zhuǎn)折。這種轉(zhuǎn)折非常的痛,能痛到他的靈魂深處。無疑,他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無疑,《岳陽樓記》是誕生在范仲淹的人生低谷時期。
這時候的范仲淹,應(yīng)該是最孤獨寂寞的時候,工作上沒有了繁瑣重大的事務(wù),人際上沒有了趨之如騖的拜謁,一時無所適從,精神上似乎也是沒有了足夠的支撐,一句“噫!微斯人,吾誰與歸”?就足以道出了他當(dāng)時內(nèi)心世界是何等的無奈悲涼。想必在春風(fēng)堂里,留下了范仲淹講學(xué)的空前繁盛,也留下了他夜半讀書的孤燈清影;留下了他憂國憂民的矢志不移,也留下了他困惑的郁郁徘徊;留下了他寵辱皆忘的豁達人生境界,也留下了他黯然的幽幽嘆息;留下了他的世代美譽,也留下他的千古遺恨。當(dāng)滕子京派人從岳陽遠道而來求記,無疑是一針強心劑,驅(qū)除了范仲淹心靈上所有的壓抑和陰霾。1046年的9月15日,是一個平常而又平常的日子,但就是在這樣平常的日子里,范仲淹端坐在春風(fēng)堂里,把《洞庭秋晚圖》展開,然后欣賞品味,洞庭秋晚圖未必是書畫的上乘之作,但是他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狀態(tài),他看的是那樣的仔細專注,審視著圖畫中每一種景物,任何一個細節(jié)他都不放過……不知覺中他身臨其境,走上了岳陽樓,他百感交集,文思如火山一樣噴發(fā)而出,閘門打開一樣一瀉千里,他開始揮筆龍飛鳳舞,一點一墨都是他情懷的抒發(fā),一筆一劃就是他志向的沉吟,一字一句就是他人生的傾訴:……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如果說岳陽樓是一束燦爛的花朵,那么《岳陽樓記》就是沁脾的芬芳;如果說岳陽樓是一個人健全的體魄,那么《岳陽樓記》就是他的高潔的靈魂;如果說岳陽樓是一處精美的感官盛宴,那么《岳陽樓記》就是一個潛在氣質(zhì)的精神世界。如果說《岳陽樓記》是一泓清泉,那么花洲書院就是它的源頭,如果說《岳陽樓記》是甘冽的美酒,那么花洲書院就是它的五谷雜糧,如果說《岳陽樓記》是一顆垂涎欲滴的果子,那么花洲書院就是它的葉蔓根須。
這是偶然嗎?意外嗎?獨有嗎?個體不是絕對的,但就概率而言,那些古代的大家文豪,能夠代表他們本人的最高文學(xué)成就的作品,似乎有著相近之處,相近之處就是這些作品是大都是在他們經(jīng)歷了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之后,處于人生低谷的時候創(chuàng)作出來的。屈原的《離騷》,白居易的《琵琶行》;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李煜的《虞美人》,曹雪芹的《紅樓夢》……不知道,這是他們?nèi)松系囊环N不幸或是有幸,是一種得或是一種失,是一種榮或是一種辱。但對于一個民族和國人來說絕對的是幸事和驕傲,他們共同構(gòu)筑了燦爛輝煌的古文學(xué)藝術(shù)天堂,給國人留下了最為可貴的精神財富。高山仰止,他們是后人的坐標(biāo),引領(lǐng)著后人不會迷失方向。處于人生低谷的一個人,他一定如死灰一樣地孤獨寂寞,涅槃般的冷峻淡定,因為文字屬于自由的表白、屬于靈魂的拷問、屬于寂寞的血漬。
我準(zhǔn)備離去,當(dāng)我再次轉(zhuǎn)身,我才發(fā)現(xiàn)花洲書院的獨特之處,大多的景點都像是擺攤的商人,推著他們的商品拼命往街心上擠,占據(jù)顯著的位置,唯恐看不到他們。而花洲書院卻不,站在花洲書院的石碑坊面前,是看不到花洲書院面目的,看到的只是高高的長堤,長堤上面,是蒼郁的松柏,蒼郁松柏留下的,惟有漫長歲月一樣的幽靜?;ㄖ迺壕妥湓谶@樣長堤的懷抱里,不聲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