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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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qū)域史研究§
“嶺南”的建構及其意義
趙世瑜
從“百越”這樣的“以人名地”概念到“嶺南”這樣的“以地名地”概念,又從他者與我者對“嶺南”一詞的不同看法,到屈大均以“廣東”替代“嶺南”的主張,最后到清代以“嶺南”專指廣東,“嶺南”這個概念的意義在歷史上是被不斷建構、不斷變化的。這個過程的背后,是帝國擴展、區(qū)域開發(fā)、地方文化發(fā)展、我者與他者的互動,以及觀念的變化。
嶺南;百越;廣東
在中國的區(qū)域社會與區(qū)域文化討論中,“嶺南”這個概念屢見不鮮。在現(xiàn)今人們的頭腦中,它與廣東差不多是同義詞。*如《嶺南叢書》的“編輯緣起”中提到的歷代人物事跡,基本上都是廣東的(包括海南)。參見黃佛頤:《廣州城坊志》,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3頁。而《嶺南文庫叢書》中《嶺南文化》一書的“前言”中更為明確地說:“廣東一隅,史稱嶺南?!眳⒁娎顧鄷r、李明華、韓強:《嶺南文化》,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這樣的說法,當然都沒錯。其實,這個概念從出現(xiàn)到日后的變化,都一直與歷史上的“我者”與“他者”對這一地區(qū)的認識過程直接相關。盡管嶺南研究已經(jīng)汗牛充棟,但對這一過程做一番梳理仍有必要。*馬雷在《“嶺南”“五嶺”考》(《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4期)一文中主要論證在南北朝之前,“嶺南”往往是對所有山嶺之南地區(qū)的泛稱,并指出從南朝到隋唐,此概念處在從普通名詞向專屬名詞的轉變過程中。與本文主題相關的,還有高建旺《嶺南意識的勃發(fā)——以明代廣東作家為考察對象》(《山西師大學報》2007年第2期)一文,該文很準確地把“嶺南意識”這種地域認同的興起定時在明代,并認為有了明代“嶺南意識”的崛起,才會有近代廣東人文的發(fā)展。
在歷史地理的意義上,一般說秦設南海、桂林、象郡,將帝國勢力擴展到嶺南,但在文獻上,彼時尚未把這個地區(qū)叫做“嶺南”。賈誼《過秦論》說秦“南取百越之地”,*吳云、李春臺:《賈誼集校注》(增訂版),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頁。司馬遷《史記》卷113則叫做《南越列傳》,甚至在《秦始皇本紀》里用了一個令后人莫衷一是的名詞“陸梁地”來形容這里,*唐代張守節(jié)的解釋是,“嶺南之人多處山陸,其性強梁,故曰陸梁”,意思與“山寇”差不多。參見《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53頁。大概的意思是“山里的強人住的地方”或者是自稱“陸梁”的人群居住的地方。*今人對張守節(jié)、司馬貞等的解釋或有不同意見,如認為“陸梁”為“駱俍”或“駱郎”的轉寫,即“駱越俍人”之意(胡起望:《“陸梁”小考》,《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91年第1期)。為什么越人稱駱呢?駱即駱馬,為越人之圖騰,而“陸”和“梁”在越語中均為“馬”的意思,中原人以漢字記越音,故以“陸梁”概稱嶺南越人(參見谷音:《“陸梁”新解》,《貴州民族研究》1994年第1期)。近年辛德勇博引諸書,論證“陸梁”即陸地上的“橋梁”(辛德勇:《陸梁名義新釋——附說〈禹貢〉梁州與“治梁及岐”之梁》,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yè)委員會編:《歷史地理》第26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其間重大區(qū)別是,前二者均以陸梁指人,而后者則以陸梁指地形、地貌,本文暫取指人之意。
在兩漢時期,對周邊地區(qū)的稱呼經(jīng)常不是地理的概念,而是人群的概念,或說是以人名地。如桑弘羊說:“秦既并天下,東絕沛水,并滅朝鮮,南取陸梁,北卻胡、狄,西略氐、羌,立帝號,朝四夷。”*桓寬:《誅秦》,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卷8,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97頁?!妒酚洝逢P于邊疆的記載都置于“列傳”之中,如南越、東越、朝鮮、西南夷及大宛,與人物并列,且此傳統(tǒng)一直沿襲于后世正史中。到《漢書》有了《地理志》,將州郡、封國置于其中,匈奴、西域、西南夷以及諸粵、朝鮮仍置于列傳,可見以此作內(nèi)外之分。至漢武帝滅掉南越國并在其故地設了9個郡以后,還是沒有“嶺南”的概念,所以筆者猜測不是因為有沒有行政區(qū)劃的問題,而是彼時對邊疆地區(qū)的標識,常常是以人群的不同或者文化的不同為標志,而不完全是以自然景觀、地形地貌不同為標志。
造成這樣的狀況的原因最初應該是對比較遙遠的地方不甚了解,無法以地形、地貌等自然特點稱呼某地,對某地的軍事、政治管轄就更無從談起,因此難以形成政區(qū)的名稱。所以殷墟卜辭中有所謂土方、鬼方、羌方這類地名,便是以人名地。但是到了秦漢大一統(tǒng)時期,對各個周邊地區(qū)已有了更多了解,比如益州地區(qū)在戰(zhàn)國時期便已相當富庶,有了都江堰這樣的水利工程,但周圍一帶還是被稱為“西南夷”,嶺南也是一樣。特別是《史記》《漢書》乃至后世正史將其列入“列傳”的做法,說明即使對該地有了較多了解,而且也有了更多的地名選擇,中原王朝也依然以與內(nèi)地不同的方式看待、并在官方文本中記錄他們,即將他們視為文化上異于己的“他者”和“異邦”。*已有學者指出:“作為史傳之一,四夷傳是為了昭示‘王化所及’的?!眳⒁娊S公:《從傳統(tǒng)民族觀與正史體例來看正史四夷傳的部族前史兼論族源族屬問題》,《東北史地》2006年第6期。
這種情況究竟是怎么發(fā)生變化的,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到了兩晉南北朝的時候,嶺南這個詞就突然在文獻中泛濫開來了。酈道元《水經(jīng)注》說,“秦始皇開越嶺南,立蒼梧、南海、交趾、象郡”。*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37《葉榆河》,陳橋驛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93頁。但從全書看,他的“嶺南”還不是特指,因為他在不同的地方都用了“嶺南”這個說法。裴骃的《史記集解》和他多次引用的徐廣的話,顯示出人們對五嶺和嶺南有了更多的了解,而兩人都是南朝劉宋時人。東晉葛洪的《肘后備急方》提到“嶺南”的地方很多,比如“腳氣之病,先起嶺南,稍來江東”,*葛洪:《肘后備急方》卷3《治風毒腳弱痹滿上氣方第二十一》,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3年,第77頁。大體上已經(jīng)是特指?!端螘酚涊d王鎮(zhèn)之“出為使持節(jié)、都督交廣二州諸軍事、建威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高祖謂人曰:‘王鎮(zhèn)之少著清績,必將繼美吳隱之。嶺南之弊,非此不康也?!?《宋書》卷92《王鎮(zhèn)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63頁。是此地區(qū)的特指無疑。
東晉南朝是“嶺南”從以人名地到以地名地的轉折時期,即“嶺南”作為地名開始出現(xiàn)的時期,也即“嶺南”的首次建構。假如筆者前面的假設可以成立,那就說明這時對那里的人的看法變了。
胡守為先生接續(xù)陳寅恪先生的思路,曾對南朝嶺南社會階級的變動做過分析,討論此時期“所謂巖穴村屯之豪長”乘侯景之亂而興起,*胡守為:《南朝嶺南社會階級的變動》,《中山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這些人無論是本地俚僚土著,還是遷居來的江左漢人豪族,雖然并非文化顯族,但也與東晉南朝的腹心地區(qū)有了密切的聯(lián)系,擔任或者自居朝廷在嶺南設置的州刺史。這種人口構成的情況與秦漢時期相比已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據(jù)黃金鑄先生的研究,六朝時期朝廷在這里設置的州、郡有快速增長,從六朝初到六朝末,這些“政區(qū)城市”增長了12.71倍,其背后則是外來人口增加、編戶增多等因素。*黃金鑄:《六朝嶺南政區(qū)城市發(fā)展與區(qū)域開發(fā)》,《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3期。又據(jù)范家偉先生的研究,六朝時期佛教在嶺南廣泛傳播,廣州成為重要的譯經(jīng)中心。*范家偉:《六朝時期佛教在嶺南地區(qū)的傳播》,《佛學研究》(香港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學報)1995年第4期。
這些研究都表明,這一地區(qū)已不再是秦漢時期的化外之區(qū)。在《宋書》的“列傳”中有索虜、鮮卑、吐谷渾、夷、蠻、氐、胡,其中的“夷蠻”部分包括南夷、西南夷,但指的是“大抵在交州之南及西南,居大海中洲上,相去或三五千里,遠者二三萬里”。*《宋書》卷97《夷蠻傳》,第2377頁。此時對嶺南地區(qū)用原有“百越”“南越”等以人名地的做法已不太合適了,需要用表示地理空間特征的概念來稱呼這一已入“化內(nèi)”的地區(qū)。
東晉南朝時期的文獻少有對為什么發(fā)明出“嶺南”這個詞做出解釋和說明,但筆者認為這個詞中最關鍵的是“嶺”字,至于“南”,南到哪里,包括哪些地方都不太重要,因為再南就是大海。秦漢以降至于南朝,對“五嶺”的認識日益清楚,由時人關于“五嶺”或“南嶺”的概念出發(fā),對“嶺南”的建構就好理解了。
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多用“南越地”這樣的說法,但開始有了“五嶺”的概念。*如“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等說法。參見《史記》卷89《張耳陳余列傳》,第2573頁。班固的《漢書》也說“務欲廣地,南戍五嶺,北筑長城,以備胡、越”。*《漢書》卷27下之上《五行志》,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472頁?!稏|觀漢記·吳佑傳》記載陳留人吳佑的父親吳恢曾做過南海太守,吳佑12歲的時候曾勸他父親說,“今大人踰越五嶺,遠在海濱,其俗舊多珍怪”,不要急著寫書。*吳樹平:《東觀漢記校注》卷17《吳祐傳》,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46頁。所以到東漢的時候,“五嶺”的概念就為人們所知了。
根據(jù)于薇的研究,在戰(zhàn)國時期,舜的故事已經(jīng)流傳到湘水上游和瀟水流域,秦始皇時則派兵駐扎“九疑之塞”,*于薇:《先秦兩漢舜故事南方版本與瀟水流域的政治進程》,吳滔、于薇、謝湜主編:《南嶺歷史地理研究》第1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15頁。到了西漢時期,對南嶺一帶地區(qū)已有較多了解。馬王堆漢墓中發(fā)現(xiàn)的地圖已經(jīng)畫出南嶺地區(qū),不過可能更多體現(xiàn)在政府的檔案中,一般文人還不一定有清晰的概念,但到東漢就有所變化了。所以西晉張華的《博物志》中就可以說,“南越之國,與楚為鄰,五嶺已前至于南海,負海之邦,交趾之土,謂之南裔”。*范寧:《博物志校證》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頁。不過同為晉人的顧微作《廣州記》,說“五嶺者,大庾、始安、臨賀、揭陽、桂陽”,說明那個時候人們對“五嶺”的名稱還不統(tǒng)一,所用的是南嶺地區(qū)的地名;到南朝梁的時候,顧野王才在他的《輿地志》中說,“一曰臺嶺,亦名塞上,今名大庾,二曰騎田,三曰都龐,四曰萌諸,五曰越嶺”。*《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引《廣州記》《輿地志》,第253頁。
無論如何,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指出了漢人對五嶺的看法,主要是強調(diào)五嶺的限隔作用:
古人云:五嶺者,天地以隔內(nèi)外,會貞按:《漢書·嚴助傳》載淮南王安上書,諫伐南越,曰:越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絕,天地所以隔外內(nèi)也。況綿途于海表,顧九嶺而彌邈,非復行路之逕岨,戴改阻。信幽荒之冥域者矣。*《水經(jīng)注疏》卷36《溫水》,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998頁。
所謂“天地以隔內(nèi)外”,說明時人將其視為一道自然分界線,于是就形成了“嶺南”可以成為一個單獨的地理單元的前提;但所分“內(nèi)外”,又不僅是自然地理單元的不同,而更有化內(nèi)與化外之別。
這種觀念,在南朝時期開始有了打破的跡象。特別是到了梁、陳時期,許多重要的事件都在南嶺內(nèi)外發(fā)生,陳霸先憑借在嶺南地區(qū)發(fā)展起來的勢力,最后打到建業(yè),做了皇帝,并繼續(xù)對嶺南地區(qū)用兵。所以陳寅恪先生說的“侯景之亂”的重要分期意義在這里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不過這種變化只是非常初步的,南陳時“嶺南俚、獠世相攻伐”,*《陳書》卷23《沈君理傳附沈君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01頁。“其嶺南諸州,多以鹽、米、布交易,俱不用錢云”,*《隋書》卷24《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90頁。與腹心地區(qū)還是有較大的差別。
六朝以降,人們有了明確的“嶺南”概念,與這一時期“嶺南”被用于行政區(qū)劃的名稱有關(即唐代嶺南道之設),此為常識,不贅論。但從他者的角度看,“嶺南”自單獨成一區(qū)域之后,即便不是蠻荒之地,至少也被定義為“瘴癘之地”,這種看法尤因北方籍士大夫的強調(diào)而得到凸顯。狄仁杰曾上表說:“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隔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舊唐書》卷39《狄仁杰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89頁。韓愈曾在途中請教一個小吏關于嶺南的情形,“吏曰聊戲官,儂嘗使往罷,嶺南大抵同,官去道苦遼。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韓愈:《瀧吏》,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1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09頁。宋人韓元吉也說,“嶺南號瘴地,西境尤闊遠,民病皆飲水而無藥餌”。*韓元吉:《南澗甲乙稿附拾遺》卷22《龍圖閣侍制知建寧府周公墓志銘》,《叢書集成初編》第198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46頁。直到明代,嶺南地區(qū)的面貌已大為改觀,但大學士高拱還是認為,“嶺南絕徼,僻在一隅,聲聞既不通于四方,動靜尤難達于朝著”。*高拱:《議處遠方有司以安地方并議加恩賢能府官以彰激勸疏》,陳子龍等選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301,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76頁上欄。嶺南仍被視為一個相對隔絕、獨立的地理單元,其論述也仍舊非常強調(diào)文化的異質性。
不過,關于“五嶺”和“嶺南”也有不同的看法。南宋人周去非是這樣理解“五嶺”的:
自秦世有五嶺之說,皆指山名之??贾?,乃入嶺之途五耳,非必山也。自福建之汀,入廣東之循、梅,一也;自江西之南安,踰大庾入南雄,二也;自湖南之郴入連,三也;自道入廣西之賀,四也;自全入靜江,五也。乃若漳、潮一路,非古入嶺之驛,不當備五嶺之數(shù)。桂林城北二里,有一坵,高數(shù)尺,植碑其上,曰“桂嶺”。及訪其實,乃賀州實有桂嶺縣,正為入嶺之驛。全、桂之間,皆是平陸,初無所謂嶺者,正秦漢用師南越所由之道。桂嶺當在臨賀,而全、桂之間,實五嶺之一途也。*楊武泉:《嶺外代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1頁。
他認為“五嶺”的說法不一定是指山,而是指五條進入嶺南的通道,甚至在五嶺之外,還有其他被稱為“嶺”的入粵通道,正可謂“天塹變通途”。這與原來把“五嶺”看作限隔內(nèi)外之界線的看法有很大的不同,*關于五嶺內(nèi)外的流動問題,可參見劉志偉:《天地所以隔外內(nèi)》,吳滔、于薇、謝湜主編:《南嶺歷史地理研究》第1輯,第Ⅰ-ⅩⅩⅩⅢ頁。嶺南地區(qū)不再被視為“外”而同屬于“內(nèi)”,或者與“內(nèi)”可以有頻繁的聯(lián)系,文化的異質性就被逐漸消解了。
周去非是溫州人,其家鄉(xiāng)長期處于邊緣位置,在觀念上自與中原人不同。他后來又在廣西做官,對嶺南地區(qū)有很直觀的了解。所以他的看法近似于“我者”。其實,“嶺南”這個概念,長期以來都是他者建構和使用的概念,是一個身處北方向南看的說法,自然帶有許多不解、獵奇,甚至排斥的因素。
那么,作為“我者”的嶺南人又是如何看“嶺南”這個概念的呢?陳白沙是明代中葉廣東的大儒,他曾表揚潮州地方官興修水利,說“今守令稱賢于一邦,利澤及于民,民愛而樂之,問于我。嶺南十郡之內(nèi),吾知其人者周潮州也”。*陳獻章:《白沙子》卷1《潮州三利溪記》,《四部叢刊三編》第73冊影印明嘉靖刻本,上海:上海書店據(jù)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重印,1986年,葉55a。說明明代廣東人已習慣自稱“嶺南”了。
當然,這種不同與時代的變化也有關系。清初江南文人潘耒在給屈大均的《廣東新語》作序時說:“粵東為天南奧區(qū),人文自宋而開,至明乃大盛。名公鉅卿,詞人才士,肩背相望。”*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頁。他把嶺南地區(qū)人文興起的起點定于宋,興盛定于明,這固然有為廣東人寫廣東書吹噓的成分在,但也是潘耒游歷嶺南的切身感受。
由于到明代中葉以后,嶺南人也開始在全國有了話語權,于是開啟了有意識地改變“他者”賦予“嶺南”這個概念的貶義的工作。海南人丘浚在他所寫的《唐文獻公開大庾嶺路碑陰記》中說:
嶺南自秦時入中國,至于唐八百八十有八年。丞相張文獻公始鐘光岳全氣,而生于曲江之湄,時唐高宗咸亨四年癸酉也?!怨?,大庾以南山川燁燁有光氣,士生是邦,北仕于中州,不為海內(nèi)士大夫所鄙夷者,以有公也。凡生嶺海之間,與夫宦游于斯土者,經(jīng)公所生之鄉(xiāng),行公所辟之路,而不知所以起敬起慕,其非夫哉!*丘浚:《唐文獻公開大庾嶺路碑陰記》,屈大均輯:《廣東文選》卷12,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編:《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17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03頁下欄-404頁上欄。
丘浚說,因為唐代時本地(韶關)出了張九齡這樣一個人物,跑到內(nèi)地做官的嶺南人才不至于被人看不起。所以在這里的人,無論來自外地還是本土,實在不應該不尊敬他。當然丘浚這么說,表明當時人們已經(jīng)不大記得有這么個人,所以從唐至明,還未能轉變傳統(tǒng)的觀念。同時這種推崇鄉(xiāng)賢的做法,總是自己有底氣的人才能做;丘浚當然是有底氣的人,他曾對柳宗元說“嶺南山川之氣獨鐘于物而不鐘于人”表示不滿,*柳宗元語見其《柳河東集》卷25《送詩人廖有方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18頁;丘浚之不滿見其《武溪集序》,丘爾谷編:《重編瓊臺會稿》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170頁下欄。事實上,柳宗元時在廣西為官,所感慨的對象明確指的是交州,丘浚在這里當然是借題發(fā)揮,對時人輕視廣東人文表示不滿。他才是使外面的人對嶺南的負面認識開始改觀的重要人物之一。
與丘浚一樣對柳宗元的話不服氣的廣東人在明代中葉以后大有人在。比如黃佐就認為唐代嶺南像柳宗元夸獎的廖有方這樣不為人所知的好詩人“世之所罕”。*黃佐:《詩人邵謁傳》,屈大均輯:《廣東文選》卷14,第471頁上欄。但真正花大氣力重新建構“嶺南”概念的,是明末清初的廣東人屈大均。他在《廣東新語》中考證了“五嶺”的來歷,提到了前人的各種說法,總的結論是:“大抵五嶺不一,五嶺之外,其高而橫絕南北者皆五嶺。不可得而名也?!?屈大均:《廣東新語》卷3《山語·五嶺》,第69頁。意思是說,為什么關于五嶺有不同的說法,是因為南嶺山脈一線高山很多,很難說哪個就算五嶺,或者都可以叫做五嶺。
他還提到古人的說法,即五嶺以“人跡所絕,車馬不通,天地所以隔內(nèi)外”。但他又指出,“今梅嶺之旁,連峰迭嶂間,小陘紛紜,束馬懸車,縱橫可度,雖使千夫捍關,萬人乘塞,而潛襲之師已至雄州城下。又況郴之臘嶺,與連之星子、朱岡,皆可以聯(lián)鏢徑入乎”!*屈大均:《廣東新語》卷3《山語·臘嶺》,第67頁。這個說法呼應了前引周去非的觀點,認為南嶺之間是有很多通道的。
不過,他最重要的觀點是他對當時出版的《嶺南文獻》一書的批評:
先是,吾粵有《嶺南文獻》一書,吾嘗病其文不足,獻亦因之,蓋因文而求其獻耳,非因獻而求其文也。斯乃文選之體乎?以言乎文獻,則非矣。且?guī)X南之稱亦未當。考唐分天下為十道,其曰嶺南道者,合廣東西、漳浦,及安南國境而言也;宋則分廣東曰廣南東路,廣西曰廣南西路矣。今而徒曰嶺南,則未知其為東乎?為西乎?且昭代亦分廣東為嶺南東西三道矣,專言嶺而不及海焉。廉、雷二州則為海北道,瓊州為海南道矣,專言海而不及嶺焉。今而徒曰嶺南,則一分巡使者所轄已耳,且廣東之地,天下嘗以嶺海兼稱之,今言嶺則遺海矣,言海則遺嶺矣。或舍嶺與海而不言,將稱陶唐之南交乎?周之揚粵乎?漢之南越乎?吳晉之交廣乎?是皆非今日四封之所至,與本朝命名之實,其亦何以為征?凡為書必明乎書法,生乎唐則書嶺南,生乎宋則書廣南東路,生乎昭代則必書曰廣東,此著述之體也。*屈大均:《廣東新語》卷11《文語·廣東文集》,第317頁。
他認為這個書名叫“嶺南”很不合適,因為嶺南是唐代的叫法,到宋代分為東西,那這里的“嶺南”是指廣東還是廣西啊?而且廣東這個地方,大家都知道是有嶺有海的,只提嶺就遺漏了海,只提海又遺漏了嶺,都不全面,所以,既然明代叫廣東,我們就應該用“廣東”這個詞?。?/p>
屈大均的這番話聽起來有點矯情,他不主張用“嶺南”這個概念,所以他撰寫的書叫《廣東新語》,編的書叫《廣東文選》。在《廣東新語》中還是到處出現(xiàn)“嶺南”這個詞,不過,除少數(shù)指稱宋代以前事者外,大多是在描述自然現(xiàn)象的時候使用。這樣看來,屈大均傾向于用“嶺南”來指代自然區(qū),而以廣東來指代行政區(qū)。他是局內(nèi)人,是“我者”,局外人或他者比較強調(diào)“嶺”,但他卻指出“?!迸c嶺對廣東同樣重要,如果不是局內(nèi)人是不可能有這么深的體會的。最為重要的是,他認為應該用“廣東”這個概念而不是用“嶺南”,因為這是明朝國家的正式名稱,這表明他更強調(diào)與國家的認同,強調(diào)這里與中國其他地區(qū)的一體性,講述的是一國之內(nèi)的區(qū)域差異,而不是像“嶺南”那樣,更凸顯這一地區(qū)的獨特性。
屈大均是南海人,他的這種看法固然與他在清初長期游歷于大江南北,對事物的看法并不囿于家鄉(xiāng)一地有關,也與他作為明朝遺民,長期保持忠明反清的立場有關,更為重要的是,明中葉以降的廣東士大夫已經(jīng)深深地介入明朝的政局和思想文化領域的變革,更不用說廣東的經(jīng)濟發(fā)展已經(jīng)構成全國乃至東亞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全國行政區(qū)劃之一的廣東,已然不應再被視為“瘴癘之地”。
而且這種看法并非為屈大均所獨有。明嘉靖時廣東巡按、福建莆田人姚虞編纂了《嶺海輿圖》一書,他在《嶺??倛D序》中稱“廣東雖古百粵地,……北負雄、韶,以臨吳、楚,東肩潮、惠,以制甌、閩。高、廉門戶,西排交、桂之梯航,嶺、海藩籬,外扼黎、夷之喉舌”。*姚虞:《嶺海輿圖》,《叢書集成初編》第3124冊,第1頁。在這里,姚氏就用“嶺?!边@樣的概念來指稱廣東。
屈大均對“嶺南”與“廣東”的取舍與他關于何為“粵人”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他同樣在《廣東新語》中論證“粵人”“大抵皆中國種”,是中原移民的后代,而且與傜、僮等原住民明確區(qū)分開來,希望“粵人”不要忘記自己的來歷。*參見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7頁。使用“廣東”概念和強調(diào)“粵人”來自中原,都表明了屈大均對中原王朝和中原文化的認同,強調(diào)二者的一體化,而不像使用“嶺南”和“百越”這類概念,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區(qū)隔和文化異質性。
至此,一個偏僻、蠻荒的舊“嶺南”被解構了,一個作為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站在中原王朝的立場上關注“華夷之別”的新“嶺南”被建構起來。
嶺南之分為廣東、廣西肇端于宋代設廣南東路和廣南西路,從此,“嶺南”便可能被“兩廣”所取代。屈大均主張以“廣東”的概念替代“嶺南”,一方面強調(diào)的是明帝國的視角,另一方面則希望與廣西脫離關系。其實,把廣東和廣西拆分開來,元朝是個重要的轉折時期,因為此時廣東屬于江西行省,而廣西屬于湖廣行省,這就為明代分立廣東和廣西兩布政司(省)奠定了基礎。
有意思的是,明代按察司系統(tǒng)下設四十一道,其中廣東有三道,稱為嶺南道、海南道和海北道,廣西也有三道,稱為桂林蒼梧道、左江道和右江道。這時候,不僅唐代的“大地名”嶺南道變成了廣東下面的“小地名”,而且“嶺南”成為廣東的專屬,而與廣西無干。具有象征意義的是,這個嶺南道的衙門就設在廣州。
雖然行政區(qū)劃名稱和范圍的變化并不能立刻改變?nèi)藗兊膫鹘y(tǒng)觀念,特別是對于南嶺以北或中原地區(qū)的人,總還是將兩廣地區(qū)泛泛視為“嶺南”,但在明清之際,把嶺南直接與廣東掛鉤變得日益普遍。筆者以為,這是廣東的經(jīng)濟文化地位提高、與廣西的差距拉大,以及廣東人地域認同觀念加強等因素的結果。*有關分析和論述,可參見David Faure, “Becoming Cantonese, The Ming Dynasty Transition,” in David Faure and Liu Tao Tao, eds., Unity and Diversity: Local Cultures and Identities in China,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96;陳春聲:《市場機制與社會變遷——18世紀廣東米價分析》,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4年;唐曉濤:《俍傜何在——明清時期廣西潯州府的族群變遷》,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年。在清初,特別是在“三藩之亂”平息后,廣西稻米沿西江大量進入廣東的過程也是廣東移民大量進入廣西拓墾定居的過程,這使得明代開始的廣東士大夫傳統(tǒng)、商人與商業(yè)精神、神明崇拜等向廣西傳播的過程進一步加速,最終造成了廣東對廣西的“文化霸權”。但正如前述,在廣東的知識精英那里,以“嶺南”專指廣東的觀念至少在明代中葉就開始萌發(fā)了。
到清代中葉,廣東的各界精英為進一步甩掉文化落后的帽子而做出努力,嘉慶時興起的學海堂就是一個象征?!皫X南自昔多詩人而少文人,阮文達公開學海堂,雅材好博之士蔚然并起,而南海譚君瑩最善駢體文,才名大震”。*陳澧:《東塾集》卷6《內(nèi)閣中書銜韶州府學教授加一級譚君墓碣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3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30頁上欄。關于學海堂的歷史,程美寶的“追溯嶺學”論之甚詳,*參見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第4章,作者在書中并未討論“嶺學”一詞的出處;但在她的《“嶺學”正統(tǒng)性之分歧——從孫璞論阮元說起》(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編:《嶺嶠春秋——廣府文化與阮元論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年)一文中提到孫璞和黃節(jié)已使用“嶺學”的概念,即在清末民初時便有此用法。不過,按照孫璞的說法,“嶺學”在陳白沙、湛若水的時代就開始了。承蒙程美寶教授惠示此文,特致感謝。此處不贅。但究竟何為“嶺學”?筆者意即嶺南人之學,也就是廣東人之學,既包括廣東學者對經(jīng)史的看法,也包括他們對廣東文化的弘揚。學海堂歷史上最有名的人物之一陳澧曾回憶說:“澧從學時,先生掌教羊城書院,劉樸石編修彬華掌教越華書院,時廣州省城翰林惟兩先生,士民尊敬之。劉編修選粵東近人詩為《嶺南群雅集》,行于世。”*陳澧:《東塾集》卷4《謝里甫師畫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37冊,第289頁上欄。謝蘭生、劉彬華都是嘉慶年間廣東的文化名人,特別是后者將廣東詩人的詩作合集,冠以“嶺南”之名,顯然就是把“嶺南”與“廣東”直接劃了等號。
此外,廣東人對文化的弘揚也離不開當?shù)氐纳虡I(yè)環(huán)境:
近刻《粵雅堂叢書》百八十種,校讎精審,中多秘本,幾與琴川之毛、鄔鎮(zhèn)之鮑,有如驂靳。每書卷尾必有題跋,皆南海譚玉生舍人瑩手筆,間亦嫁名伍氏崇曜。蓋伍為高貲富人,購書付雕,咸藉其力,故讓以己作云。頃閱《南??h志》,知伍氏所刻書尚有《嶺南遺書》六十二種、《粵東十三家詩》、《楚庭耆舊集》七十二卷,復影刊元本王象之《輿地紀勝》,皆舍人為之排訂。編珰截貝,闡滯揚幽,賢主嘉賓,可謂相得益彰矣。*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14“粵東伍氏刻書之多”條,晉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97頁。
伍崇曜是十三行總商,他出資支持刊刻《粵雅堂叢書》,后被張之洞高度贊揚。他所資助刊刻的《粵雅堂叢書》《嶺南遺書》及《粵東十三家詩》,無論用粵、粵東還是嶺南冠名,都指的是同一個地方。
至此,從明代中葉開始,經(jīng)由明末清初的屈大均,到清中后期的學海堂,再到清末民初“嶺學”之說的出現(xiàn),廣東的知識精英完成了對“嶺南”這一概念的壟斷。
在這一時期,將“嶺南”視同于廣東也不再是廣東人的孤芳自賞,外來的他者也非常自然地以“嶺南”與“廣東”甚至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相對應。乾隆時期的官員查禮是北京人,精于詩詞書畫,他在廣州期間曾留下不少詩篇,如《廣州元日寄履方仲兄》:“元日風和景物妍,羊城旅館繞晴煙。嶺南氣候殊中土,薊北春光隔遠天。”又如《雨行興安山中懷杭大宗編修》:“聞說重陽后,君將返故岑。大宗自廣州寄書云:重陽后當歸杭州。蜑人船可趁,椰子酒須斟。寂寞珠江水,凄涼榕樹林。嶺南刊有集,歸去憶題襟。”*查禮:《銅鼓書堂遺稿》卷9、卷12,《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31冊,第69頁下欄、89頁上欄。諸如此類,說明嶺南嶺北之人對此已沒有什么分歧。
由前述可知,“嶺南”這個詞用來專指廣東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漢代,人們還多用“南越”“百越”來稱呼兩廣地區(qū),至南朝時期“嶺南”的說法才日益普遍。這個變化是中原與嶺南地區(qū)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中原地區(qū)對嶺南地區(qū)的了解日益增多的結果,同時這一變化以唐設嶺南道、嶺南正式成為一級行政區(qū)劃的名稱而得到確定。從此以后,“百越”這類“以人名地”的稱呼便成為一種歷史的過往,即后人所謂“嶺南,古百粵地”。*周伯琦:《肅政箴》,《永樂大典》卷5345引《(潮州府)圖經(jīng)志》,見《永樂大典方志輯佚》,馬蓉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634頁。
不過,這種稱謂的變化只是反映了他者、特別是中原人看法的改變,由于傳世文獻的局限,漢魏六朝時期土著如何稱呼和看待本地的記錄實在難以發(fā)現(xiàn),所以我們也只是討論了“一面之辭”,也即在此背后的帝國擴張的版本。無論如何,“嶺南”或者“嶺外”的說法也還是自居北而南視、或自居內(nèi)而外視的結果。雖然它逐漸替代了“百越”或者“南越”,但并沒有完全改變它對于中原人來說邊徼蠻荒之地的印象,故常被人視為畏途?!缎绿茣诽岬揭粋€叫陳少游的官員被派到廣西去做官,便曾哭訴“嶺南瘴癘,恐不得生還見顏色”,*《新唐書》卷224上《陳少游傳》,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379-6380頁。犯罪的官員被發(fā)配到嶺南,在唐宋時期史不絕書。
但也正是從唐宋時期開始,“嶺南”一詞雖仍舊,但內(nèi)涵開始與前不同。這種不同通過雙向的表達顯現(xiàn)出來,一是內(nèi)地到過嶺南的人的表達,雖然仍是他者,但已非道聽途說;二是嶺南本地人的表達,盡管這些我者之所以有了自我表達的可能,是因為他們接受了主流文化傳統(tǒng),但畢竟與他者有所不同。比如前述周去非只能算是個“準我者”,但講到五嶺時,就不是只強調(diào)區(qū)隔的意義。像韓愈這樣在嶺南做過官的人,就知道“若嶺南帥得其人,則一邊盡治,不相寇盜賊殺,無風魚之災、水旱癘毒之患。外國之貨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國,不可勝用”,*韓愈:《韓昌黎全集》卷21《序三·送鄭尚書序》,北京:中國書店,1998年,第301頁。嶺南便成為中國對外聯(lián)系的窗口和珍稀資源的來源地。
一個資源豐饒、可供往來的地方,還稱不上是人文薈萃之地。南宋淳祐時所修《南海志》是這樣描述本地情況的:
惟廣素號富饒,年來寢不逮乎昔,而文風彪然日以張。雖蕉阜桄林之墟,蠣田蟹窟之嶼,皆橐渠齋廬,幣良師以玉其子弟。弦歌爭相,挾藝得讀上都者數(shù)甚嗇,每連聯(lián)登名,與中州等。惜人士重于簦笈遠游,所以登其□秖鄉(xiāng)舉一途,故仕進者鮮。*李昴英:《宋淳祐重修南海志序》,載康熙《南海縣志》,《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據(jù)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清康熙刻本影印,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20頁。
說這個地方比較重視教育,所以雖然出去讀書的人很少,但考中的比例卻與中原地方差不多??上Ф鄶?shù)人不愿意出去讀書考試,單靠本地鄉(xiāng)舉,做官的人自然很少。
到了明代丘浚、陳白沙、霍韜的時代,這種狀況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變,所以他們要大聲疾呼,改變?nèi)藗儗X南人文落后的印象。包括屈大均強調(diào)使用“廣東”這個概念來取代“嶺南”,就是因為“嶺南”或多或少帶有某種人文落后的貶義。在他們看來,廣東文化已是中國文化版圖中的一塊自然的拼圖,是可以與“江南”“中州”等等并列的,已經(jīng)成為“海濱鄒魯”。
到了清代,特別是晚清,廣東知識精英的自卑心態(tài)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對自己的獨特文化傳統(tǒng)的自信?!皫X南”這個詞被再度尋回,甚至成為廣東的專屬名詞。這標志著這個詞不再象征著偏遠和瘴癘,而成為令本地人自豪的、經(jīng)常被用來修飾特色文化和地方歷史傳統(tǒng)的區(qū)域文化地理概念。
(責任編輯:史云鵬)
The Construction of “Lingnan” and Its Meanings
Zhao Shiyu
From naming a place with the people living there such as “Baiyue” to naming a place with its geographical feature such as “Lingnan”, from various interpreting of the word “Lingnan” by insiders and outsiders to Qu Dajun's use of “Guangdong” instead of “Lingnan”, and finally to “Lingnan” as a term for Guangdong in Qing dynasty, the meaning of the term “Lingnan” has been repeatedly constructed and was always changing. Behind this process, there were the expansion of the empire, regional development, local cultural growth, interactions between insiders and outsiders and the changes of ideas.
Lingnan, Baiyue, Guangdong
趙世瑜,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北京100871)
K901.9
A
1006-0766(2016)05-005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