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想
魂牽夢縈四百年
——寫在上海昆劇團“臨川四夢”世界巡演之時
李 想
2016年2月29日,上海。
中國人的傳統(tǒng)佳節(jié)元宵節(jié)才過去一周,上海昆劇團的演員已經(jīng)投入工作好幾天了。這個周一他們并不清閑,團長谷好好穿著對襟盤扣的中式服裝,粉紅袖口襯著黑底格外精神,頭上還是那頂五顏六色的花帽子,在莊重中透著俏皮,鼻子上頂著黑框眼鏡——這眼鏡幾乎成了她的標志。
這一天,臺上演出的是《牡丹亭·游園驚夢》文戲和《南柯記》武戲。臺下坐著一群高鼻深目、幾乎完全不會說中文的英國人。他們屏住呼吸不看字幕,跟著杜麗娘一顰一笑而情有所動;身體隨著激烈武戲的開打而扭來扭去,恨不能沖上臺模仿一把演出。
演出結(jié)束,他們起立鼓掌,幾乎醉倒在劇場。
他們不是普通觀眾,他們是正在亞洲巡演的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員。此次在上海只休息一天,藝術(shù)總監(jiān)格里高利·道蘭聽說過上海昆劇團的大名,想來看看聞名遐邇的“一株蘭花”,沒想到引起了全皇莎劇團演員的興趣,更沒想到的是,這株“蘭花”一下子就香進了英國人的心里。
一小時看不夠,就演兩小時;光看戲不夠,還要跟著學。谷好好長長呼了口氣。有五十五年歷史的上海昆劇團征服了同樣有著五十五年歷史的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離世四百年的湯顯祖與同樣離世四百年的莎士比亞,在遠隔一萬公里的上海與斯特拉特福之間隔空相遇。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然而,為了這次相遇,兩國的戲劇人等了整整四百年。
1616年,莎士比亞在故鄉(xiāng)斯特拉特福去世,他的一生極盡榮耀:國王劇團的合伙人,創(chuàng)作了37部戲劇,死后葬在圣三一教堂。而與他同年去世的湯顯祖,一生則跌宕起伏:不斷被貶謫的小官吏,文學觀與似古派終不為伍,蹭蹬窮老的戲夢人生。而在他們死后,作品的命運也不盡相同,莎士比亞的作品不斷被搬上舞臺,或改編搬演或忠實原著,在世界各地留下赫赫威名;而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則不斷被禁,雖在民間偶爾搬演,卻始終難以全面展示。
正如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中國近世戲曲史》中提出的,雖然湯顯祖和莎士比亞是同時代人,同在1616年逝世,但是遠隔重洋,當時兩個民族很少有文化交流。也就是說,這兩位同時代的偉大劇作家,絕不可能相識相知。
于是,這一場耽誤了四百年的相遇,就變得格外難得。其意義,遠不止兩個劇團的交流、遠不止兩個地域的溝通、遠不止兩個語種的相逢。這是兩個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民族,用自己最經(jīng)典、最傳統(tǒng)的戲劇文化樣態(tài),在當下最繁華、最時尚的藝術(shù)舞臺發(fā)生碰撞。
這并不是第一次介紹莎士比亞到中國。
早在1903年,也是在上海,達文社《英國索士比亞著澥外奇譚》出版,第二年,商務(wù)印書館《英國詩人吟邊燕語》出版。這兩本書底本并非原著,而是英國散文家改寫的莎士比亞作品。特別是《吟邊燕語》,翻譯的方法很奇特,熟讀外文的魏易將英語著作譯成中國口語,再由飽學經(jīng)典的林紓將之寫成文言。童年的郭沫若曾經(jīng)在書中感受到“無上的興趣”,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時至今日,莎士比亞作品已經(jīng)有了多個中文版本,在中國的舞臺演出更是層出不窮。
與之相對的,湯顯祖的作品被英國接受則晚得多。1980年,西里爾·白芝將《牡丹亭》翻譯為英文版本。而在同一年,《威尼斯商人》的中文版已經(jīng)登上了北京的舞臺。到目前,莎士比亞的作品已被中國超過20個劇種演繹過。
從譯著時間到演出熱度,可以看出莎士比亞在中國的影響力,遠超于湯顯祖在英國的影響力。其實他們創(chuàng)作的故事在精神領(lǐng)域卻頗為相似:《牡丹亭》杜麗娘為了追尋愛情可以超越生死;《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個年輕人為了破除家族勢力的影響、追尋自己的愛情,一樣可以舍死忘生;《仲夏夜之夢》的森林中發(fā)生了荒誕如夢的故事,最后神仙歸于神仙、人間歸于人間;《南柯記》淳于棼一場螻蟻王國的經(jīng)歷,不也驗證了人生如夢的覺醒么?
于是,在湯顯祖和莎士比亞冥冥相應(yīng)之中,兩位巨匠隕落蒼穹四百年后,“東西對話·戲劇傳奇——莎士比亞遇見湯顯祖”系列演出,終于迎來了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長達10小時的歷史劇“王與國”三部曲與上海昆劇團重新繁衍出的“臨川四夢”天涯聚首。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是時候要重新認識湯顯祖了。
湯顯祖活了66歲,十幾歲時就少年得志,但一輩子做過最大的官職也不過就是七品的太常博士或知縣。他一輩子也沒有得到皇帝的青睞,唯一一次親近就是上書《論輔臣科臣疏》,也就是因為這次直言進諫,他被神宗放逐距離京城4000里之外的蠻夷之地。
萬世風流“三不朽”。大丈夫既然不能在官場立德造福天下,也不能在君前立功彪炳史冊,只好回到立言,以求用作品影響時事、表達情感、傳承千年。而這個夢想,也進行的如此艱難。
湯顯祖在自家的“玉茗堂”中,將自己的作品“四夢”付出排演,來自昆山的藝人搬演,這也就成了昆劇的前身。而這些嘔心瀝血的作品,遭到了當時劇作名家的嘲笑,因為湯顯祖總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和劇中人的情感來寫唱詞,常常超出南曲的格律。最生氣的時候,湯顯祖甚至發(fā)出狂言“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你們哪里懂得我的想法?。”径际俏业乃枷?,哪怕你們唱不慣!
四百年的歷史進程中,“臨川四夢”雖然常常遭到各種污蔑,時不時還被禁演,但始終綿延不絕,因為其中所抒發(fā)的感情是人類最真摯的感情,其中所闡述的道理是國人的精神支撐。那完善的結(jié)構(gòu)、文雅的唱詞、隱藏的世情,從古至今就沒有斷絕。
于是就有了上海昆劇團的這一版“臨川四夢”。
為什么是上昆?
上海昆劇團的前身上海青年京昆劇團成立不過五十五年,跟昆劇的漫長歷史相比實在顯得太短,如果從1978年改建算起,只有不到四十年時間,即使在昆劇“六團一所”中也算是比較晚的??墒沁@里有1961年畢業(yè)于上海市戲曲學校第一屆昆劇演員班的王芝泉、方洋、計鎮(zhèn)華、劉異龍、張洵澎、張銘榮、張靜嫻、岳美緹、梁谷音、蔡正仁等一大批名家;這里有七朵“梅花”,六朵“白玉蘭”?!拔灏嗳比瞬艥鷿?,才有這“臨川四夢”夢想成真。
要演出“臨川四夢”是有很大難度的。湯顯祖原著包羅萬象,不但展示了劇作家所在時代的人文風情和社會風俗,更包含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以貫之的美學精神,是當時社會劇作的巔峰。但終究時過境遷,唱詞的詰屈聱牙、串場的紛繁蕪雜、劇情的拖沓冗長、表演的不盡人意,與當下審美情趣越來越遙遠。
因此,“存菁”成為老戲再創(chuàng)作過程中最大的難題。好在有老前輩的藝術(shù)功底和年輕演員的新穎思維,“臨川四夢”才能在保持原有韻味的基礎(chǔ)上展示出符合當下審美趣味的別樣景致。
十年前,計鎮(zhèn)華、梁谷音領(lǐng)銜《邯鄲記》,成為一時之佳話。如今,計鎮(zhèn)華將盧生的接力棒傳給了京劇演員藍天和昆劇演員張偉偉,梁谷音把崔氏的戲份傳遞給陳莉,同時飾演唐玄宗與宇文融的黎安、吳雙也是梅花獎得主。于是,在中青年演員身上不難發(fā)現(xiàn)老藝術(shù)家的風采,在京昆同臺中不難感受到水乳交融的韻味。
霍小玉的故事雖被移植為多個劇種演出,但《紫釵記》在昆劇舞臺上卻不多見。很多年里,昆劇《紫釵記》只剩下了“折柳陽關(guān)”一個折子戲,復排的難度很大,從2008年開始創(chuàng)排至今已有八年。八年里,有的唱詞被反復修改,有的曲譜被重新鍛造,沈昳麗扮演的霍小玉從紙面走向舞臺,與黎安飾演的李益一起輕歌曼舞。
要問“臨川四夢”中哪部戲最難,蔡正仁首推《南柯記》?!包S粱美夢”的故事人人都聽過,可《南柯記》留在舞臺上的不但沒有本戲,連經(jīng)典的折子戲都沒有。藝術(shù)指導蔡正仁幾十年的舞臺生涯并沒有演出過這出戲,也只在年輕時看過老師俞振飛和言慧珠合演的一折,這出戲的全本在昆劇舞臺上消失了一百年。幾年前,蔡正仁應(yīng)邀給兄弟劇團排出了《南柯記》,如今他和張洵澎帶著全新的思考,與昆五班剛畢業(yè)的孩子們一同摸爬滾打,讓這出戲文武兼?zhèn)洌寐牶每础?/p>
最為人熟知的《牡丹亭》,僅近幾十年就有很多版本演出,舞臺上難免魚龍混雜,此次上昆的老藝術(shù)家選擇了俞振飛、言慧珠最為經(jīng)典的演法,不求標新立異,而是立足昆劇的根本,力求正本清源,給昆劇留下典范標本。除“昆大班”老藝術(shù)家外,中青年三代藝術(shù)家同臺,其中的傳承意義甚至超過了演出本身。
谷好好看重的,恰恰就是“臨川四夢”的演出與年輕演員的培養(yǎng)。戲劇終究是人的藝術(shù),“臨川四夢”的文化意義要通過演員才能表達,湯顯祖的文化價值要通過一代代演員的不斷搬演才能延續(xù)。
“臨川四夢”美不美?美。昆劇美不美?美。
這么美好的藝術(shù),應(yīng)該是捧在手心里、視如珍寶的。
可是,在昆劇的歷史上,有過兩次幾乎滅亡的危機。
清代康熙乾隆所開創(chuàng)的經(jīng)濟繁盛,史稱“康乾盛世”。就在康乾盛世中,昆劇面臨了第一次沖擊。以亂彈為首諸多新劇種組成“花部”,沖擊著“雅部”昆劇的生存環(huán)境。盡管士大夫階層還把聽昆曲當做高雅的藝術(shù)享受,但梆子、秦腔等劇種以其劇情流暢、語言通俗、唱詞易懂而受到群眾喜愛,到最后昆曲不得不俯下身子向“花部”學習。這種境況甚至一直持續(xù)到解放前,若不是蘇州昆劇傳習所在有識之士的資助下招收了一批“傳”字科的年輕學員,昆劇就只能在京劇演出中偶爾掙扎了。直到《十五貫》1956年進京演出,“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昆劇才重新綻放光彩。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受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舞臺藝術(shù)普遍不景氣,外來文化樣態(tài)的沖擊,讓本來就小眾的昆劇藝術(shù)舉步維艱,常常出現(xiàn)舞臺上的演員比劇場里的觀眾還多、觀眾齊刷刷都是白發(fā)拐杖的局面。當時還在上海市戲曲學校上學的谷好好回憶起宣傳單被扔得滿地都是,還被踩滿鞋印的場景,至今仍是心痛不已?!皼]經(jīng)費印制說明書,那些單張宣傳單都是節(jié)衣縮食擠出錢來印制的”。那個時代,很多昆劇演員和其它兄弟劇種演員一樣,遠離了舞臺。直到2001年,昆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之后,昆劇的危機才逐漸緩解。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6月的廣州4場演出,總票房收入100萬元,打破廣州大劇院有史以來的戲曲演出票房紀錄。谷好好談及在國家大劇院舉行的“臨川四夢”演出,激動地說“以前是票送不出去、劇場坐不滿、根本沒人來,現(xiàn)在是要贈票沒有,拿著錢來買票都買不上”。
從4月到12月,上海昆劇團演出的“臨川四夢”即將赴美國紐約巡演,昆劇將乘著“臨川四夢”威名,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似可想見,湯顯祖在云端遙望,那足以與莎士比亞比肩的四場永不止息的夢,正在滋潤著全世界熱愛戲劇的觀眾,正在全世界綿延不絕。
臨川四夢,朝斯夕斯;上海昆劇團,念茲在茲;中國昆劇,及鋒而試。
李 想:新華通訊社陜西分社
責任編輯:吳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