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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定隆興寺三通宋碑相關問題考證*

2016-04-03 06:16:36程宇靜
文物春秋 2016年2期
關鍵詞:大悲碑文

程宇靜

正定隆興寺三通宋碑相關問題考證*

程宇靜

(河北傳媒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51)

河北正定;隆興寺;惠演碑;田錫碑;葛蘩碑;宋碑

正定隆興寺內(nèi)的三通宋碑——惠演碑、田錫碑和葛蘩碑,是研究隆興寺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的珍貴石刻文獻。它們所承載的歷史信息十分豐富,但也存在著錯誤及相互矛盾的地方。據(jù)三通宋代碑文及其它史料綜合考證,惠演文并非作于“乾德元年”,應在景年間,紹圣四年與葛蘩文同時刻于一通石碑上。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在北宋的首次重修應在開寶年間,田錫文所說“乾德中”應是誤記。

河北省正定隆興寺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世紀以來,它的建筑藝術、歷史文化甚至植物生態(tài)不斷得到學界的關注,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1]。大悲閣及大悲菩薩像是隆興寺內(nèi)的重要文物遺存,隆興寺之俗稱“大佛寺”即由大悲菩薩像而得名。關于大悲閣的由來及其早期歷史,主要見于寺內(nèi)的三通宋碑,即《真定府龍興寺鑄金銅像菩薩并蓋大悲寶閣序》[2]713-716《大宋重修鑄鎮(zhèn)州龍興寺大悲像并閣碑銘并序》[2]759-761和《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記》[3]490-492。根據(jù)它們的作者,本文分別簡稱為“惠演碑”“田錫碑”“葛蘩碑”。

惠演碑、葛蘩碑分別刻在一塊碑的兩面。碑為青石質(zhì),現(xiàn)存于隆興寺內(nèi)慈氏閣后東北角,碑高149厘米,寬90厘米?;菅荼年幙?,楷書28行,滿行52字;葛蘩碑文陰刻,楷書22行,滿行50字,《金石萃編》《常山貞石志》有錄。田錫碑存于大悲閣月臺東側,高328厘米,寬136厘米,碑陰陰刻行書27行,滿行85字,《金石萃編》《常山貞石志》《八瓊室金石補正》中均有著錄[1]22。因時代久遠,三碑皆不同程度損毀,字跡多漫漶,下文引用各碑文內(nèi)容時綜合《金石萃編》《隆興寺志》《常山貞石志》等文獻進行了勘校。

這三通宋碑是研究隆興寺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由來的重要石刻文獻,它們所承載的歷史信息十分豐富,但也存在著一些錯誤及相互矛盾的地方,然迄今尚未見有學者就這些疑點發(fā)表見解,因此有必要將其拈出,進行綜合考證,以期厘清事實,更科學準確地梳理隆興寺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的歷史。

一、惠演碑及其問題

惠演碑碑文由北宋龍興寺(清代改稱“隆興寺”)僧惠演所作?;菅莺稳??碑文自稱“講經(jīng)論僧惠演”,即講解佛經(jīng)的僧人。筆者就中國基本古籍庫等電子古籍數(shù)據(jù)庫檢索,沒有關于龍興寺僧惠演生平的記載。清代學者王昶稱其文字“鄙俗不足論”[2]716,推測他只是一個地位不高的普通僧人,因此名不見經(jīng)傳。

該碑文詳細記述了北宋初龍興寺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的修建始末,為我們提供了十分豐富的歷史信息。碑文稱大悲菩薩像原為銅質(zhì),在“城西郭外大悲寺內(nèi)”,后經(jīng)契丹犯界燒大悲閣、周世宗毀銅像鑄錢,至北宋初已全為泥菩薩。開寶二年(969),宋太祖駐蹕鎮(zhèn)州(治今河北省正定縣),下令將其移到“郭內(nèi)”,擇地龍興寺內(nèi),“別鑄金銅像,蓋大悲閣”。此后龍興寺僧掘菜園土地得銅物,又值五臺山漂來巨木,于是宋太祖派官吏以這些銅木為原料鑄大悲菩薩像,并蓋大悲閣。

筆者按:據(jù)《宋高僧傳·唐鎮(zhèn)州大悲寺自覺傳》(以下簡稱《自覺傳》,下引不再標注出處)載,大悲菩薩像鑄于唐大歷二年(767),“赤金鼓鑄”“,舉高四十九尺”,大悲寺建于次年(768),在鎮(zhèn)州城西[4]658,與惠演文所說相合?!哆|史·太宗本紀》載,遼太宗會同九年(939)“十一月戊子朔,進圍鎮(zhèn)州”[5]57,但未言焚燒大悲閣之事,“燒閣像之事或即在是時”[2]716。又《資治通鑒·后周紀》載“:(顯德二年,955)九月丙寅朔,敕始立監(jiān)采銅鑄錢,自非縣官法物、軍器及寺觀鐘磬、鈸鐸之類聽留外,自余民間銅器、佛像,五十日內(nèi)悉令輸官,給其直,過期隱匿不輸,五斤以上,其罪死,不及者論刑有差。”[6]這是大悲菩薩像被毀的背景。至于其毀過程,《自覺傳》中記載“:至周顯德初,鑄九府圓法,天下銅像一例除毀。時州人相率出錢贖此像,不允。登即爐橐冶,真定之人莫不悲悼。時炭熾飛煙,無之(引者按:原文不通,疑應為“無日無之”),從頂至胸,旋收銅汁,斯須計料,匠氏暴卒,自此罷工?!盵4]惠演文所記與其稍異,稱契丹犯界時已卻胸臆以上,周世宗時又“取下面銅”,至北宋已全為泥菩薩。另據(jù)《宋史·太祖本紀》,開寶二年(969)宋太祖親征太原,討伐北漢,回京途中曾經(jīng)過鎮(zhèn)州,閏月(五月)戊辰“駐蹕于鎮(zhèn)州。六月丙子朔發(fā)鎮(zhèn)州”[7]29,在鎮(zhèn)州停留約9天,但并未記載宋太祖下詔修鑄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一事。

碑文對于監(jiān)修人員和鑄造過程提供了許多鮮見的細節(jié)信息,如下所錄:

皇帝覽表,龍顏大悅“:五臺山文殊菩薩送下木植來,與鎮(zhèn)府大悲菩薩蓋閣也?!睂r宣下一道,使臣□□真定府般取河內(nèi)木植于龍興寺下納。宣頭一道,差軍器庫使劉審瓊監(jiān)修菩薩,差衛(wèi)州刺史兵馬鈐轄慕容得業(yè)監(jiān)修菩薩,通判軍府事范德明監(jiān)修閣像,奉宣鑄錢監(jiān)內(nèi)差李延福、王延光修鑄大悲菩薩,差八作司十將徐謙蓋大悲閣,差當府教練使郭延福、雄勝指揮員寮王大將南能曹司鄭、天場燒琉璃瓦匠人鄭延勛等監(jiān)修鑄蓋閣。

至開寶四年七月二十日,下手修鑄大悲菩薩。諸節(jié)度軍州差取到下軍三千人工役于閣下基北,拆卻九間講堂,掘地創(chuàng)基至于黃泉,用一重礓礫,一重土石,一重石炭,一重土,至于地平。留六尺深海子,自方四十尺,海子內(nèi)栽七條熟鐵柱,每一條鐵柱七條鐵簡合就,上面用鐵蛇,七條鐵柱皆如此。

海子內(nèi)生鐵鑄滿六尺,用大木于鐵柱、于胎上塑立大悲菩薩形像。先塑蓮花臺,上面安腳足至頭頂,舉高七十三尺,四十二臂,寶相穹隆,瞻之彌高,仰之益躬。三度畫相儀進呈,方得圓滿。第一度,先鑄蓮臺座;第二度,鑄至腳膝已下;第三度,至臍輪;第四度,鑄至胸臆已下;第五度,至腋已下;第六度,至肩膊;第七度,鑄至頭頂。上下七接鑄就,所有四十二臂,并是鑄銅筒子,用雕木為手,上面用布裹,一重漆一重布,方始用金箔貼成。相儀千手千眼,具足四十二臂,周圓相好端嚴,威容自在。

由惠演文可知,大悲菩薩像的鑄造過程共分7步,所鑄7段上下相接而成,42臂皆銅質(zhì),手為木質(zhì)。監(jiān)修人員的信息也十分貼切,如“八作司十將徐謙蓋大悲閣”,據(jù)《宋史·職官志》,“東西八作司掌京城內(nèi)外繕修之事”[7]3919。碑文詳盡的記述使我們儼然穿越到了修鑄的現(xiàn)場,也為研究提供了豐富的信息。

然而這方碑刻文詞粗陋,也存在不少問題,如下所示:

1.時間前后矛盾。細讀碑文內(nèi)容,筆者發(fā)現(xiàn),碑文落款時間與正文中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前后矛盾,完全不合情理。文末稱“:講經(jīng)論僧惠演知雖不,聊序修鑄之因,顯示后人,用貫通于耳目,大宋乾德元年歲次五月八日記”,而正文中卻敘述了開寶年間發(fā)生的事件,“太祖皇帝至開寶二年(969)歲次己巳三月,大駕親征晉地,領二十萬之軍至于太原城下安營下寨。水浸攻城,前后六十余日,并未獲圣捷。至閏五月內(nèi),大駕巡境按邊至真定府歇駕……于后五月內(nèi)□駕卻歸帝闕,并無消息”,“后至開寶四年(971)六月內(nèi),天降云雨于五臺山北沖”“,至開寶四年(971)七月二十日,下手修鑄大悲菩薩”。也就是說,按“乾德元年(963)”的落款,碑文記述了6年之后發(fā)生的事件,這一點顯然極其不合常識、不合情理。

另外,惠演碑文中還有一處內(nèi)容也與“乾德元年”的落款時間矛盾。碑文提及“差軍器庫使劉審瓊監(jiān)修菩薩”,據(jù)《宋史·劉審瓊傳》,劉審瓊,涿州范陽人“,開寶中累遷至軍器庫使”[7]9365。

2.與其它歷史文獻矛盾。碑文稱,宋太祖“五月內(nèi)□駕卻歸帝闕”,而據(jù)《宋史·太祖本紀》“,六月丙子朔發(fā)鎮(zhèn)州”[7]29。

3.文詞粗疏,王昶在《金石萃編》中亦有跋語指出。

(1)落款有歲次而無干支

落款“大宋乾德元年歲次五月八日記”,古人記年習慣“歲次”后加干支,如“乾德元年歲次癸亥”,因此王昶《金石萃編》跋曰“:有歲次而無干支,其疏可見?!盵2]716

(2)別字

惠演文“梯杭進奉”,王昶跋:“至書‘梯航’之‘航’作‘杭’”“,皆別字”[2]716。

二、田錫碑及其問題

田錫碑由北宋初著名古文家田錫“奉敕”撰寫。據(jù)《宋史·田錫傳》“,田錫,字表圣,嘉州洪雅(屬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太平興國三年(978)進士高等”[7]9792,他在政壇上以直言敢諫著稱,范仲淹為其撰墓志銘贊曰“:嗚呼田公!天下正人也。”[8]田錫文旨在“敘修鑄廢興之事”,它記述了五代至北宋前期鎮(zhèn)州龍興寺大悲菩薩像的廢興歷史,稱北宋的修鑄主要有兩次,一次在“乾德中”,一次在“太平興國七年(982)”至“端拱二年(989)”,寺僧瓊法認為大悲菩薩像已設,大悲閣已成“,宜周之以廊宇,嚴之以閎,于是經(jīng)之營之,七年”乃成。文章在后周與宋朝大悲菩薩像廢興的強烈對比之中,贊頌了北宋皇帝德超三古,以致國運昌隆,贊美其興修佛事,以“彰皇宋其昌”。

田錫文思想傾向明確,層次清晰,文字整飭,詞藻典雅,雖是為佛寺寫記文,但字里字外卻處處張揚儒學之道與帝王功業(yè)。如以下兩段節(jié)錄文字:

今皇帝嗣鴻業(yè),凝睿圖,運應千齡,道超三古?!]先師于太學,列儒臣以侍講,祀先農(nóng)以躬耕。禮容彬彬,帝儀穆穆……豈不由德動天?天道順,星辰軌道,風雨咸若。來浙師,俘晉主,祥麟出,黃河清,天且弗違,況于人乎?佛猶其依,況于鬼神乎?

噫!民有余財,方能施佛財;眾有羨利,方能修福利。引而伸之,夫所寶者,慈與儉,所修者,禮與樂,敘彝倫,建皇極,生民所以獲福者,中國圣人之教也。所去者,貪、嗔、癡,所修者,戒、定、慧,諸天由修福生,諸趣由造罪入,超無生、證無漏者,西方釋氏之教也。然非明圣在上,則像法疇依;非富庶在下,則塔廟不立。今公帑有羨財,國廩有余積,可以營佛事,創(chuàng)梵宮。不害民,不妨農(nóng),農(nóng)亦有余糧,民亦有經(jīng)產(chǎn)??梢陨醿衾?,結善緣,聞鐘磬之音,則隨喜之心生,睹慈悲之相,則求福之念起。香花由是獻,金幣由是臻。贊睿澤,如東溟之深;祝圣壽,若南山之固。其應如響,獲福無量也。

由以上引文不難看出,碑文大力宣揚了北宋皇帝弘揚儒教,使佛法瞻依,廩有余積,使佛事得以經(jīng)營的主題,十分符合田錫崇儒興教的儒者身份。但若將田錫碑與惠演碑對比閱讀,以下三個問題特別值得注意。

1.未提及惠演及惠演碑

田錫碑立石于“端拱二年(989)”,比惠演文提到的開寶四年(971)晚了約18年?;菅菸乃鍪录谴蟊兴_像及大悲閣修筑史上的大事,田錫碑文旨在敘“修鑄廢興之事”,按理應當在碑文中提及開寶年間修建之事,卻絲毫沒有涉及,更未提及惠演及惠演碑。

2.若干文字與惠演碑相同

田錫碑中有一段文字與惠演碑基本相同,這是關于后周柴氏毀佛的一段記述,如下所錄:

周顯德中,世宗納近臣之議,以為奄有封略,不過千里;所調(diào)租庸,不豐邊備,校貫屢空于軍實,算□莫濟于時須。于是詔天下毀銅像鼓鑄以為錢貨,利用以資帑財。金人其萎,梁木斯壞?;韽母?,通有無于市征;圓府流形,豈執(zhí)著于我相。而惟鎮(zhèn)之邦,惟鎮(zhèn)之民,萬人聚,千人計,惜成功以見毀,冀上意以中輟,雖卜式出財以有助,而□皇執(zhí)議以不回。洎像壞之際,于蓮葉之中有字曰“遇顯即毀”,無乃前定之數(shù)乎?物不可以終隳,必授之以興復;時不可以終否,必授之以隆昌。我國家應乎天,順乎人,革有周之正朔,造皇宋之基業(yè)。

另有一小節(jié)關于大悲菩薩像形象的描述與惠演碑亦相近。田錫碑云“:四十二臂,金色。七十三尺,寶相穹隆。仰之彌高,瞻之益恭?!被菅荼鳌埃浩呤撸氖?,寶相穹隆,瞻之彌高,仰之益躬。”

3.修鑄時間與惠演碑矛盾

《自覺傳》末云“:迨宋太祖神德皇帝追鑄”,但未言及“追鑄”的具體時間。對于“追鑄”的時間,田錫碑與惠演碑的說法是矛盾的。田錫文說“:乾德中(963—967)乃重鑄大悲之像”,像成“,四十二臂,……七十三尺,寶相穹隆”,又“構以摩云之閣”?;菅菸膭t說此前龍興寺并無大悲菩薩像,開寶二年宋太祖下令于“龍興寺內(nèi)最處寬大,別鑄金銅像,蓋大悲閣于后”,于“開寶四年七月二十日下手修鑄大悲菩薩”。也就是說,田錫說是乾德中重鑄,惠演說是開寶四年修鑄,兩種說法有矛盾。

4.修建廊宇重門用七年之久有違常理

碑文所敘太平興國七年至端拱二年(982—989)的修建之事如下:

也就是說瓊法用7年之久,在大悲閣周邊修建了壯麗的廊宇和重門,然而就這個時間跨度和工程的規(guī)模來看,似超出了通常所需的時間。

三、葛蘩碑及其問題

葛蘩碑碑文系北宋葛蘩撰寫。葛蘩,自號鶴林居士,丹徒(今屬江蘇省鎮(zhèn)江市)人,良嗣的長子。崇寧間官臨潁主簿,累遷鎮(zhèn)江守[9]。紹圣四年(1097)任“朝奉郎、管句真定府路都總管、安撫司機宜文字、驍騎尉、賜緋魚袋”。其人向佛,《玉壺清話》稱,崇寧中“葛蘩知潤州(今屬江蘇省鎮(zhèn)江市)。后告老居于潤。蘩奉觀音極謹”[10]。據(jù)葛蘩文“,大帥寶文吳公”見惠演文“言不雅訓”,于是請葛蘩在惠演碑文的基礎上潤色修飾,撰成新文。文曰“:今大帥寶文吳公以道存心,以德惠民,觀寶相雄壯,圓悟不思議之旨,灼見太祖皇帝道蒞天下之意,欲以發(fā)揮圣人難名之勛業(yè),傳之無窮,于是使蘩因舊文而為之記。“”吳公”即吳安持,紹圣三年(1096)帥真定[11]。該記文將惠演文精煉提純,言簡意賅地記述了隆興寺大悲菩薩像與大悲閣的歷史,補充并更正了一些信息。

葛蘩碑有以下兩點值得注意:

1.今所見葛蘩碑和惠演碑在同一方碑石上,《常山貞石志》記載葛蘩碑在碑陽,惠演碑在碑陰,清人朱詩《隆興寺大佛歌并記》則云“:其(惠演碑)背有紹圣年間葛蘩記一篇。”[12]惠演碑落款“乾德元年”,葛蘩碑落款“紹圣四年”,兩篇作于不同時期的文章刻于同一方碑石上,似不合常理。

四、綜合考證

根據(jù)以上敘錄,筆者將正定隆興寺三通宋碑的相關問題歸納為以下四個要點:

(一)惠演碑文記錄時間是否為“乾德元年”

前揭惠演文引錄于清嘉慶十年(1805)王昶編撰的《金石萃編》,“乾德元年”會不會是王昶在拓印、抄寫或刻錄過程中出現(xiàn)的錯誤?那就讓我們再看一看其它歷史文獻對惠演文的記載與《金石萃編》是否一致。

據(jù)筆者考察,惠演碑的信息,在宋、金、元、明代的史志及文人別集等文獻中基本不見,只有元趙孟《膽巴碑》中涉及惠演碑的內(nèi)容,“僧惠演為之記”[13],而諸多信息皆涌現(xiàn)于清代。乾隆二十四年(1759),翰林侍讀學士朱過正定,憩隆興寺,他細覽了此碑,并寫詩《隆興寺大佛歌并記》作序以志其所見,其序云:

十七日過正定,憩大佛寺。銅像高七丈三尺。寺有宋碑,僧惠演記,略云“:鎮(zhèn)州城西舊有大銅佛,唐時所鑄,五代時鑠于契丹,周顯德間,毀天下佛像以鑄錢。至太祖開寶二年三月親征晉,閏五月巡邊駐蹕是州,問像之興廢。僧可儔對曰:像間有字“遇顯而毀,遇宋而興”。乃命修之。掘菜地得銅,五臺山漂大木至以為梁柱,于龍興寺建鑄,凡七鑄而成,四十二臂具焉,曰大悲觀音像。時開寶四年也。乾通元年記[12]。

考宋代年號,并無“乾通”“,乾德”與“乾通”形近,故應是朱誤書,或刊刻者誤刻。無獨有偶,乾嘉學者錢大昕乾隆年間過隆興寺,題詠詩《登隆興寺大悲閣,周覽隋、宋、元碑刻,晚宿雨花堂對月得詩七首》,其一末注云:“《隆興寺鑄金菩薩像并蓋大悲閣序》,乾德元年僧惠演撰?!盵14]此后這篇碑文被完整記載于清嘉慶十年(1805)王昶編纂的《金石萃編》上。另外,惠演碑的碑題及作者、時間等幾項主要信息又見載于清孫星衍的《京畿金石考》和《寰宇訪碑錄》,二書皆記作“乾德元年”。前者曰:“宋龍興寺鑄像修閣記碑,僧惠演撰,正書,乾德元年立。”[15]后者曰:“龍興寺鑄像修閣記,僧惠演撰,正書,乾德元年五月,直隸正定?!盵16]

以上記載說明“乾德元年”的文字記錄無誤。那么“乾德元年”與碑文內(nèi)容中“開寶年間”的矛盾又該如何解釋?

應該不難理解的是,此碑一定不是乾德元年(969)所記,惠演不可能先知先覺,預先知道6年之后的開寶年間發(fā)生的事件。其次,此碑也不應是開寶四年(971)所作,惠演若為開寶四年當時人,應不致于粗疏到以8年前的年號作為落款時間。因此,筆者認為,惠演碑文記錄時間一定不是“乾德元年”,此文應是后代補記,補記時因作者文化水平不高、缺乏歷史常識或受某個文獻資料影響而誤書時間。

(二)惠演文是否作于田錫文之前

由上文可知,田錫文的落款時間在惠演文之后,且有大段文字與惠演文幾乎完全相同,那么由這兩點是否可以說明田錫文晚于惠演文,文字上參考甚至抄錄了惠演碑呢?我們認為這一說法是經(jīng)不起討論的。田錫是北宋太宗朝卓然有行的文人士大夫,撰此碑文時任尚書兵部員外郎,像這樣一位文壇、政壇聞人,品行以“正直”見稱,應不會抄錄惠演文,即便參考也會提及作者,況且惠演文“鄙俗不足論”,大段抄錄其文,豈不有失文人操守和體面?再者,內(nèi)容相似的這段文字在田錫文中前后圓通,文脈流暢,而在惠演文中卻與上下文有許多不協(xié)調(diào)之處。如前引惠演文中的這段話是以宋太祖的自述出現(xiàn),卻多用駢體,絲毫不口語化,且自述之末云:“我國家應乎天,順乎人,革有周之正朔,造皇帝之基業(yè)”,這樣的自我標榜不大符合宋太祖的身份。而且之后緊接著的“今為菩薩□于圣外,與大德移菩薩在郭內(nèi)得也”句,在語意上跳躍性過大,更像是拼合攢湊之文。清人王發(fā)枝編撰《敕建隆興寺志》時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抄錄惠演碑時遂將該一段刪去[17]533。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惠演文的撰寫時間在田錫碑之后,而且惠演應是參考并抄錄了部分田錫碑的內(nèi)容,且抄錄水平拙劣,存在多處誤抄誤錄現(xiàn)象。如田錫碑“雖卜式出財以有助,而□皇執(zhí)議以不回”一句,惠演碑作“雖卜議以出財,皇帝執(zhí)議以不回”。筆者按:卜式乃西漢人,以牧羊致富,武帝時匈奴屢犯邊,他上書朝廷,愿以家財之半捐公助邊,又以20萬錢救濟家鄉(xiāng)貧民,惠演文為“卜議”,用語錯誤,也失去了原文的整飭。除田錫文外,惠演文的編撰所依據(jù)的內(nèi)容應該還有《宋高僧傳》、宋太祖駐蹕鎮(zhèn)州并“幸龍興觀”的歷史事件。北宋中期有多部文獻載“太祖征太原還,至真定,幸龍興觀,道士蘇澄隱迎鑾駕”[10],但僅記其詢問蘇澄隱“養(yǎng)生之要”,并未提及龍興寺及大悲菩薩像之事?;菅菡歉鶕?jù)這些內(nèi)容編撰了開寶二年至開寶四年宋太祖敕令建大悲菩薩像、菜園得銅、水漂大木繼而修建像、閣之事。

葛蘩在北宋實有其人,吳公即吳安持歷史上也有記載,因此我們認為“景中寺僧惠演錄其興建之跡甚詳”的說法是可信的。也就是說惠演文應作于景年間(1034—1038),但當時并沒有刻碑上石。紹圣年間(1094—1098),吳安持帥真定,看到了惠演所作的記文,授意下屬葛蘩以此為基礎,撰寫了《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記》,撰成之后,刻石立碑,刻在碑陽,同時將惠演文刻在了碑陰,于是就有了后世所見一塊石碑、兩篇記文分刻碑陽碑陰的情況。當然,惠演文“乾德元年”的錯誤,也不排除是刻碑上石時的誤刻??傊?,惠演文不是“乾德元年”所記是十分明了的,應是在景年間所記,紹圣四年(1097)被刻碑上石。

(三)宋太祖“追鑄”大悲菩薩像是否在開寶年間

惠演文中雖有一些傳說故事荒誕無稽,但也不宜否定其全部內(nèi)容。其對開寶年間修建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之事記述詳盡,細節(jié)豐富,如所列監(jiān)修人員中,劉審瓊《宋史》有傳,(開寶五年)“出知鎮(zhèn)州”[7]9365,也與大悲菩薩像的修鑄時間大致相合,而且文中還有詳盡的大悲菩薩像修鑄步驟,因此,在沒有其它材料提出反證的情況下,筆者認為宋太祖“追鑄”大悲菩薩像應就在開寶年間。田錫之文對于時間和修鑄過程的記錄都較為粗略“,乾德中”的說法有可能是誤記。

五、結語

綜上,這三方宋碑的先后次序及后世影響簡要梳理如下:《宋高僧傳》于端拱元年(988)十月上交朝廷[4]。端拱元年七月,田錫奉敕撰碑,結合《宋高僧傳》中的《自覺傳》及其它史料撰成《大宋重修鑄鎮(zhèn)州龍興寺大悲像并閣碑銘并序》,至端拱二年(989)正月完成。景年間,龍興寺僧惠演根據(jù)田錫文及其它史料、傳說編撰成《真定府龍興寺鑄金銅像菩薩并蓋大悲寶閣序》一文。紹圣年間,吳安持帥真定,見到惠演文,惡其“文不雅訓”,遂請下屬葛蘩在惠演文基礎上新作一記《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記》,以發(fā)揮圣人之旨,并將兩篇記文同時刻石立碑,葛蘩文在碑陽,惠演文在碑陰。元代延三年(1316),趙孟《膽巴碑》回顧大悲閣歷史時提及惠演文“:僧可傳(筆者按:應為“儔”)言,寺有復興之讖……”“僧惠演為之記”[13]。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在《金石文字記》中談及“龍興寺乃乾德元年(963)建”[18],應該也是借鑒了惠演文落款的說法。清初順治十年(1653)《重修東耳閣記》同時提到惠演文和葛蘩文“:詳在景寺僧惠演之記與紹圣大帥寶文復請葛蘩為序矣?!盵17]616惠演碑和葛蘩碑一石兩面,乾隆年間朱與錢大昕都有見到。清嘉慶年間,三碑信息被一齊載入《京畿金石考》等金石著作中。

根據(jù)以上材料,復將大悲菩薩像及大悲閣的早期歷史梳理如下:大悲菩薩像及大悲寺,唐自覺禪師所建,大悲菩薩像修鑄于唐大歷二年(767),大悲寺次年建成。后周顯德二年(955),敕令毀佛像,以備鑄錢,州人相率出錢,愿贖此像,不為當政者所允。登即爐冶,從頂至胸,旋收銅汁。不久,匠氏暴卒,自此罷工,未全完。迨宋太祖時又追鑄之。即宋太祖開寶年間重修,修成大悲菩薩像“七十三尺“”四十二臂”,分七步鑄成。太平興國七年至端拱二年(982—989),又修廊宇和重門。

關于這三通宋碑,由于材料所限,仍有未能解決之問題,如太平興國七年至端拱二年是否只修了廊宇與重門,留待學者繼續(xù)研討。

本文在撰寫過程中得到了正定縣文物保管所劉友恒老師的悉心指導、審閱,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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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成彩虹〕

*本文為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河北正定文化遺跡與文學研究”(項目編號“HB15WX039”)、河北傳媒學院校級同名研究課題(201526)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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