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編/本刊記者 劉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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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寫作計劃:“功”在“利”之外
采編/本刊記者劉莉娜
上海作協(xié)主席王安憶致歡迎辭
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汪瀾向駐市作家贈送上海作家作品集英譯本叢書
“自從有了電,再有燈,人類的睡眠一定減少許多。在燈火密集的夜晚,連夢都是有光的。在一定程度上,城市是被人工照明塑造的空間,不是有不夜城的說法?然后再重新塑造人,一個新物種產(chǎn)生了。這個新物種晝里睡覺,夜里開花?;兀坑质晴R中花,也是通過燈光的投射,開在玻璃幕墻,開在櫥窗,開在音樂噴泉,開在高清數(shù)字熒光屏。影像真多啊,多過實際的存在。折過來,折過去,都是有形的回音壁。我們,城市之光里面的人,是形還是影?是影還是魅?是魅還是煙塵?答案或許就藏在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兩個月的駐市生活中。”
2015年夏秋,在上海文學圣地“愛神花園”的禮堂里,市作協(xié)主席王安憶用這長長的一段抒情,向臺下來自世界各地、膚色各異、語言不同,卻因為對“上?!焙汀皩懽鳌钡墓餐矏鄱奂谝黄鸬膶懽髡邆冎乱詺g迎,那一刻她顯然是愉快而欣慰的。這是由她發(fā)起的“上海寫作計劃”順利踐行的第七年,自2008年起,市作家協(xié)會接受國外作家申請,經(jīng)評審后邀請若干優(yōu)秀作家于每年9月1日至10月31日來上海生活兩個月,七年來已有47位來自美國、澳大利亞、比利時、英國、加拿大、古巴、法國、德國、韓國、墨西哥、印度等國家的作家應邀而來。
而這些受邀而來的作家們,不僅會在作協(xié)的安排下與上海作家共同探討文學的魅力與困惑,與讀者分享創(chuàng)作感悟和文學經(jīng)驗,與大學和中學師生進行交流、演講等一系列的文學活動,最重要的是,他們將被賦予“駐市作家”的身份,有充裕的時間“進入到上海生活的芯子里”,做兩個月上海市民,了解上海正在經(jīng)歷的歷史,體驗上海的日常生活,感受城市發(fā)展的脈搏?!艾F(xiàn)在特別強調(diào)中國文學走出去,其實不用走出去,請他們走進來也許更好——比起包裝好推出去的城市,讓外國作家親身住上兩個月,也許更有說服力,更能打破既定的印象。我很喜歡他們來,每次像過節(jié)一樣開心?!睂Υ耍皇执俪闪恕吧虾懽饔媱潯钡耐醢矐浫缡钦f。
據(jù)說“上海寫作計劃”的主題年年變化,每年的活動也隨性隨機,參與人數(shù)更是從2008年首屆的3人年年增加,直至2015年創(chuàng)紀錄的11人,唯獨不變的是一條從第一年就定下的規(guī)矩:駐市作家們必須住民宅,自己打理在上海的生活。而這條規(guī)矩正是王安憶定下的。“我們不想讓作家們住在賓館,這樣手續(xù)簡單,但沒有煙火氣。而能夠短租兩個月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們也不想讓作家們分散住,所以最后我們安排作家們住在同一幢公寓樓里,讓他們彼此更容易交流,也更像是這座城市的普通一族?!睂ψ约旱倪@個堅持,王安憶如此解釋。
其實這樣的經(jīng)驗正來自王安憶自己的親歷,早在1983年,王安憶就曾與母親茹志鵑一起走出國門,參加了愛荷華國際寫作營。在那里,她們母女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受邀作家們住在同一處寓所的不同房間里,那段短期而集中的日常生活帶來的思想碰撞一直讓她難以忘懷,并就此在心里悄悄埋下了兩個夢想——如果日后有機會,一要辦寫作班,二要發(fā)起國際寫作計劃——如今這兩個夢想都實現(xiàn)了。因此,在這樣的訴求下,作家協(xié)會的工作人員在有限的預算下千挑萬選,最終選中了中山公園附近的一處居民區(qū)——這里地鐵交匯、交通便利,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與成熟的居民區(qū)比鄰共存,最特別的一點是,距離住處一步之遙的地方就有一座闊大的公園,正可以讓外國作家們?nèi)轿?、多角度的體會上海生活的層層面面、角角落落?!拔覀兲匾獍才磐鈬骷覀?nèi)胱∵@里,就是要讓他們接觸到真實的上海。他們來到這里,不是做客,而是做一回實實在在的上海人?!蓖醢矐泴@一處選址非常滿意。
“主人”的用心得到了“客人”的肯定。2009年,26歲的愛爾蘭女詩人蓮娜成為了第二期“上海寫作計劃”的來訪者,這個來自科克城的比艾拉半島的年輕女孩對上海的第一印象是“十分龐大而超前”,因為在她居住的小島上,“曾經(jīng)一個學校只有26個學生”。然而通過兩個月的“貼地生活”之后——蓮娜在中山公園的居民區(qū)里體驗了買菜、問路,學會了換乘復雜的地鐵2、3、4號線,愛上了繁華商圈里一步之遙就可坐擁青山綠水的中山公園——然后她驚喜的發(fā)現(xiàn),這座第一眼發(fā)達卻巨大冷硬的城市,竟然與自己自小生活的小村莊有著相近的精神氣質?!吧虾5目側丝谑菒蹱柼m整個國家總人口的8倍,在這樣一個現(xiàn)代化甚至對我而言發(fā)展十分超前的城市,我沒想到人們對于大自然的體驗仍然在生活和文學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我非常喜愛在這里所讀到的上海作家所寫的詩歌,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詩集里居然有這么多的詩歌是關于人類對大自然的內(nèi)心情感和精神狀態(tài)描述的。這樣的主題十分易于讓歐洲讀者接受,因為它是歐洲19世紀以來持續(xù)至今的浪漫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边@個發(fā)現(xiàn)讓蓮娜十分動情,“我們確實需要更多詩歌,因為現(xiàn)代科技、無線網(wǎng)絡、高樓大廈給予我們更多自由的同時,讓我們難以在一處深深扎根。在上海讀到這些詩歌,我尤其能感覺到它們使人放松和寧神的力量——它們就如同城市之中點綴的公園和綠地一樣?!?/p>
“中國文學要融入世界文學,翻譯是最大的障礙。而翻譯的前提是知曉和了解。與翻譯過程中的流失相比,陌生和不接受是更可怕的距離。如果不碰面、不接觸,化學反應不會發(fā)生。因為比起經(jīng)濟的互通交流,文化上的交流要來得更復雜,也更緩慢。外國作家們來到上海,不管是哪一種經(jīng)驗,哪怕有不愉快的,都是很真實的。”市作協(xié)副主席孫甘露一直戲稱自己是“上海寫作計劃”的義工,而他的這番感慨正來自于他主持的2012年度“上海寫作計劃”報告會。在那一次的互動交流階段,來自韓國的駐市作家趙京蘭講述了令她印象深刻的“上海經(jīng)歷”——和蓮娜不同,這一次的體驗里沒有田園與詩歌。
“那天中午,我一個人想去豫園,途中遇到一對年輕的男女。他們的英語口語很棒,主動告訴我他們要去看茶道,問我對茶道感興趣嗎?要同行嗎?交談之中我得知,男孩叫做默默,女孩叫做潺潺,他們是堂兄妹。那天,我們并肩而行去往豫園,一路都聊得很愉快,然而分手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偷了我大概240美元。我當時真的很震驚,不是因為錢的問題,而是我覺得,他們看起來那么友好,那么熱心,那么善解人意,怎樣會做這樣的事情呢?我不是想去批評他們,而是對他們很感興趣。所以,我會寫一個人物,就叫默默,他在我腦海里還沒有完全成型,但我一定會去寫,這是我構思的一篇文章,關于一個叫默默的男孩在上海?!?/p>
盡管沒有“交作業(yè)”的要求,但幾乎每一期參加了“上海寫作計劃”的駐市作家們都會在兩個月的生活里積累出想要表達的文學素材來。對此,王安憶表示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全世界相似的駐市計劃幾乎都沒有寫作要求,因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自發(fā)的、無法被約束的。但我相信在上海居住一兩個月后,他們會記住這段生活和這個城市所發(fā)生的變化”。誠如此言,在剛離開不久的2015年度的駐市作家中,希臘女作家阿曼達·米查羅保羅剛到上海的第二周就迷失在了人民廣場地鐵站,“我想去中山公園,我看到無數(shù)指示牌,我問了好幾個人,每個人都很熱心,但我依然不知道該怎樣去中山公園。最后,我終于回到我的‘家’了。我感到這對我是一個勝利,所以,我想以‘迷路’為題寫一個故事?!?/p>
而年輕的英國作家喬·鄧索恩則在上海寫完了自己的第三部小說。2012年,喬曾帶著他的處女作《潛水艇》中文版參加“上海國際文學周”,卻因為誤以為英國到哪里都免簽,就沒提前辦簽證,結果成了那年書展唯一遲到的嘉賓。“非常高興再次回到上?!保瑔踢@一次可沒忘記辦護照:“這兩個月過得太棒了,我每天上午寫作,因為每天堅持寫詩,結果發(fā)現(xiàn)寫出來挺像日記。我寫上海的公園,寫我住的房間,房間的燈光像深海里的水泡泡往上浮的感覺,把自己在上海的經(jīng)歷加工寫到詩歌里?!?/p>
不同于三年前的短暫停留,這一次他有充分的時間感受上海:每天早晨七點起床、去中山公園踢一會毽子、回“家”寫作,午飯后沿著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走停停,晚上則把時間留給了尋找美食。而出門時,住所附近的中山公園成為喬固定的散步地。公園里有人跳舞,有人打太極,有人打麻將,有人表演高難度動作……這在他看來是極富生活氣息的公共空間?!昂陀墓珗@相比,中國的公園人更多,或許聲音也更大,但還是很有意思?!倍幸饬x的是,就在將要結束為期兩個月的“駐市”寫作之時,喬完成了他創(chuàng)作三年的第三部小說?!半m然這部小說背景設定在倫敦,在上海的這段日子仍然給了我很多靈感與幫助?!痹趩炭磥恚瑒?chuàng)作需要一些“距離”,“我在上海想倫敦,腦海中的倫敦非常清晰。而我在倫敦寫倫敦,反而沒有這樣的感覺?!?/p>
斯里蘭卡作家蘇納什正在以定居斯里蘭卡的中國家庭第四代為素材構思小說,“二戰(zhàn)時期有很多中國人流落到斯里蘭卡,我想寫他們回上海尋親的故事,沒有比親身來到上海,把上海這座城市寫進我的小說更好的事了”。這一次是蘇納什第二次來上海,“第一次來是陪同外交團,當時在上海住了一個月,但沒有機會看一看上海真正的樣子。這次來到上海,我與很多普通老百姓交往,走進弄堂里,抱抱小孩子,用我會的為數(shù)不多的中文跟弄堂里賣菜的阿姨交流。對我來說,最好的一點就是可以親眼見到平常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吃和他們一樣的食物,看他們?nèi)绾紊??!碧K納什介紹,她正在寫作的新書就打算取名為《上海人》或《上?!罚斑@個故事從1930年代開始,男主角從科隆坡到上海,遇到了非常美麗的上海女子。我一直想寫這樣一個故事,親身來到上海,讓我下筆更真實更有信心。”
而來自保加利亞的格澳爾基·格羅茲戴夫則在兩個月中“寫了大約100頁關于上海的故事”,他甚至直接在參加“思南讀書會”的時候為現(xiàn)場的觀眾朗讀了其中一個段落?!斑@個樂曲就是中文,它非常令人愉悅,也非常溫柔。舞步是我從未見過的舞步,這些新穎的舞步就像貓步一樣,從腳指尖到腳后跟,輕盈地蠕動著。幾十、上百人一起舞動著,他們的步伐都非常有力,相互間的配合有時不需要肢體的接觸就可以完成。舞步非常美麗、精致,步伐簡單,大家的動作也很靈活。大街上每個行人都可以加入舞隊,馬上就可以組團,立即就能舞蹈。他們并不會刻意跟隨音樂,他們已經(jīng)成為音樂的一部分。上海之夜就這樣開始了,我的內(nèi)心也跟著舞動?!倍F(xiàn)場的觀眾對此回報了會心的笑聲和掌聲——很明顯,這位作家被中國特色的“廣場舞”迷住了。
對此,王安憶開玩笑道:“兩個月的這點時間,不夠愛上這個城市,也不足以恨這個城市,你會被它弄得疑惑不解?!痹谒磥?,上海既有“摩天大樓高架橋帶來的冷靜”,也有“樓下空地廣場舞涌動的浪漫人性”,而“冷靜與浪漫共存”的矛盾魅力恰恰構成了文學不竭靈感的一部分。
2010年的9月,在上海作協(xié)大廳里,德國小說家蒂娜·西貝爾一路乘火車跋山涉水,途經(jīng)伊朗、土耳其來到上海,她這樣傾訴著:“在城市里進行寫作,必須盡可能在心底里開辟一個新天地。所以我踏上遠途,四處旅行,激情四海,質疑反思。”而此次之所以她能如此“踏上遠途”而來,正是因為受“上海寫作計劃”之邀。這個活動在上海已形成相對固定的模式——作家們由各國領事館或文學文化組織推薦而來,上海市作協(xié)負責來往機票、食宿等費用。外國作家們在滬期間,須完成一次主題演講,其余時間“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要他們在上海隨意地生活?!鄙虾W鲄f(xié)副主席孫颙介紹。
坦桑尼亞女作家 Mama C 彈奏非洲傳統(tǒng)樂器“里拉提提”
事實上,類似的“寫作計劃”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比如引發(fā)了王安憶夢想與靈感的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就是由聶華苓和美國詩人安格爾在1967年創(chuàng)立的,這個赫赫有名的寫作計劃每年邀請世界各地三四十位著名作家到美國愛荷華寫作、討論、旅行,至今已接待了上千位名作家。王蒙在自傳《大塊文章》中憶及在愛荷華的經(jīng)歷時說:“1980年8月至12月底,我在這里完成了中篇小說《雜色》。我吃面包抹黃油與鮮牛奶與意大利咖啡,我看全美廣播公司與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放的電視新聞……認識了紐約的夏志清、唐德剛,認識了后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托尼·莫里森、哈佛大學的費正清。”在度過了3個月時光后,王蒙總結道:“無論如何,從此美國對于我是一扇大致敞開了的大門?!?/p>
由此可見,類似的“駐市寫作”不僅對于作家是一次豐盛的旅程,對于那個給了作家美好體驗的城市又何嘗不是一場文化結緣呢。然而遺憾的是,如此有意義的活動,“上海寫作計劃”卻是中國大陸首個也是迄今唯一一個“寫作計劃”。究其緣由,王安憶表示,也許是因為人們的心態(tài)普遍還不夠平和:“按照慣例,這樣的寫作計劃并不要求或者期望駐市作家們?nèi)蘸笠欢ㄒ獣鴮戇@個城市,但我們這邊都太急,不能接受短時間看不到‘成果’或者‘好處’的項目?!睂Υ?,身為作家的王安憶強調(diào)了自己的體會,“作家寫作與生活經(jīng)驗有關,不大可能兩個月就能寫出些什么。”
而在王安憶看來,與其急著追求字里行間的成果,倒不如先筑好一條交流的通道。“讓別人了解中國是很重要的?!彼u論說,“改革開放后一直是我們對別人的興趣大于別人對我們的,我們對別人的了解很多,國外的新書馬上就能引進來。但別人對我們了解卻并不多?!迸c經(jīng)濟領域日益頻繁的世界交往不同,世界對中國文化了解太少。“上海要打造以中外文化交流中心為特色的文化大城市,文學是本?!睂O颙認為,“那么多的作家來上海,隨便和居民交流,生活在居民之中,只要他愿意寫,就是他內(nèi)心深處流出來的東西?!彼踔料肫鹆水斈晁怪Z所寫的《西行漫記》,“顯然比我們自己寫的紅軍故事更能打動世界?!痹趯O颙看來,近百年來上海之所以會成為中國的文化重鎮(zhèn),正是由于大量的世界文化與中國文化是在這里碰撞的。
如今,因為“上海寫作計劃”,新的碰撞又開始閃出火花:自從舉辦“寫作計劃”后,澳大利亞西悉尼大學,荷蘭、愛爾蘭科克市等地均開始邀請上海作家前往訪問交流,還計劃長期交換駐市作家;日本作家茅野裕城子在結束駐市訪問后,專門攜攝影師回到上海,拍攝上海各個階層家庭生活的照片……“剛開始有人說你們堅持不下去,這點錢花下去不知道哪天能看到效果。”但孫颙很堅定,“這件事情沒有眼前的功利,因為文化不是經(jīng)濟,是不講短期效應的。但我們只要堅持付出,這種事‘功’在‘利’之外,越遠越看得清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