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英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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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對商紂王暴君形象的文化闡釋
李 英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尚書》中商紂王的惡行導(dǎo)致人神關(guān)系的疏離,也造成了人世社會秩序的嚴重混亂。周人作為朝代更替的勝利者,對商紂王形象的塑造,一方面是出于其維護新王朝統(tǒng)治的需要,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了其所持有的政治思想和倫理觀念,反映了商周交替時期人們對歷史興亡的獨特認識。
《尚書》;商紂王;暴君形象;倫理秩序
《尚書》描述了商紂王的惡行敗德,并將他塑造為一個荒淫昏聵、人神共棄的暴君。商紂王的暴君形象是歷史的真實記載,也是周人在天下初定之時重建社會政治倫理基礎(chǔ)的一種塑造,揭示了周人對人神關(guān)系、王朝興衰與政治秩序的獨特理解,并對后世君主治國理政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商紂王的形象最早出現(xiàn)在《尚書》中,相關(guān)描述共13篇,其中《商書》2篇:《西伯戡黎》《微子》;《周書》11篇:《泰誓》(3篇)、《牧誓》《武成》《酒誥》《召誥》《多士》《無逸》《多方》《立政》,古文《尚書》中有《泰誓》《武成》,其余皆出于今文《尚書》。《商書》中的紂王自恃負有天命,肆意毀棄社會常法;《周書》中的紂王則怠慢神靈,施行暴政,荼毒賢臣和百姓。紂王的行為嚴重違背商周時期根深蒂固的神靈至上觀念,并由此導(dǎo)致現(xiàn)實社會的極度混亂。
(一)荒廢祭祀,不敬鬼神——人神關(guān)系的失衡
在商周時期,上天擁有掌控一切的神力,是令風(fēng)令雨的主宰者。上天可以左右國家、個人的命運和吉兇禍福,人們心中充滿了對天神的敬畏。祖先神靈是人間和天神相溝通的重要中介,先王先公可以直接賓于帝廷,向上帝轉(zhuǎn)述人間的訴求,同時他們也有監(jiān)督后世子孫并決定福佑或是降災(zāi)的權(quán)力。《盤庚》篇借用上帝和祖先神靈的權(quán)威對人們施加壓力,勸說商人遷都,集中體現(xiàn)了商人的鬼神觀,即盤庚借用上天和神喻來勸說人們遷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神靈的崇拜和信仰,以及人神分殊時期神靈擁有對人世社會不可侵犯、不可違抗的絕對權(quán)威。
予迓續(xù)乃命于天,予豈汝威,用奉畜汝眾(畜:好)。[1]102
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朕及篤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肆予沖人,非廢厥謀,吊由靈各;非敢違卜,用宏茲賁。[1]105
鬼神世界與人世社會是同構(gòu)的,后世子孫的善惡、是非、賞罰都由先王和祖先來判斷和決定。祖先神是現(xiàn)實社會的價值源泉,維系著基本的道德和秩序,使社會保持穩(wěn)定有序的法度。
先后丕降與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孫有比(比:齊心)。”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汝罔能迪。古我先后既勞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則在乃心!我先后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1]103
商人對于神靈的崇拜呈現(xiàn)出一種宗教式的迷狂狀態(tài),“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是國家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祭祀表達人間對祖先神靈的追懷和敬意,同時為政者希望借此來保證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古代的君主不僅負有治國理政的職責(zé),也是溝通神人之隔的重要媒介。“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盵2]437君主祭祀神靈的各種行為都有嚴格的典章制度,若有不當(dāng)就可能會遭受上天降咎?!陡咦陔廊铡菲凶婕阂蚋咦陔兰罆r有雊雉之異,認為是上天故意降下妖孽以警示君王修省正德,“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無豐于昵”[1]117,勸誡君王祀廟不可豐昵,要嚴格遵守祭祀禮制。
殷商時期的祭祀之風(fēng)很濃厚,且祭祀名目繁多,“表現(xiàn)于占卜的頻繁與占卜范圍的無所不包,表現(xiàn)于‘殷人尚鬼’的隆重而繁復(fù)的祭祀”[3]561;“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4]724。在如此重視祭祀的社會背景下,商紂王作為君主卻荒廢祭祀,不敬神靈。《牧誓》載其“昏棄厥肆祀弗答”[1]132,《多士》載其“罔顧于天顯民祗”[1]193?!稌瘋鳌吩唬骸凹?,所以報本也。紂以昏亂棄其所當(dāng)陳之祭祀而不報?!盵1]132《尚書正義》曰:“不事神祇,惡之大者?!盵5]424商紂王遺棄祖先神靈的宗廟,怠慢、褻瀆神靈,沒有履行作為君主溝通天人的義務(wù),破壞了當(dāng)時社會的人神關(guān)系和價值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神靈的權(quán)威和圣潔受到挑戰(zhàn)和褻瀆時,其便失去了對人們最基本的道德約束。據(jù)《微子》記載:“今殷民乃攘竊神祇之犧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zāi)?!盵1]121而《書集傳》曰:“犧、牷、牲,祭祀天地之物,禮之最重者?!盵1]121奉獻給神靈的祭品乃是用以溝通神人的神圣之物,但草寇奸邪之人無視神靈的威嚴,竟敢褻瀆并偷食祭品,且沒有受到懲罰,表明當(dāng)時的人神關(guān)系已經(jīng)嚴重失衡?!拌罴q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盵6]12君主以暴戾貪婪之風(fēng)臨下,則民亦化之?!段⒆印酚涊d:“殷罔不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獲,小民方興,相為敵讎。”[1]120可見紂王的無德對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氣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二)沉迷酒色,奢侈腐化——自身私德有虧
商代的王為群巫之首,巫君與神明交相感應(yīng)所必須具有的“‘與神同在’的神秘敬畏的心理狀態(tài)理性化為行為規(guī)范和內(nèi)在品格”[7]23,即君主不僅要對神靈懷有敬畏之心,而且自身必須具備美好的德行,才有資格承擔(dān)溝通天人的職責(zé)。紂王既怠慢神靈,又不修德行,沉迷于口體之奉、逸游之樂,因而招致人神共棄。
1.酗酒無度。商代巫風(fēng)盛行,酒在溝通鬼神的過程中能夠起到幫助和促進作用。從現(xiàn)今出土的商代青銅器來看,酒器的數(shù)量相當(dāng)驚人,可見當(dāng)時飲酒之風(fēng)十分盛行?!墩f文解字》云:“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8]311性善之人飲酒有添于德,性惡之人飲酒則無異于助紂為虐。商紂王在生活上酗酒無度。《微子》有云:“我用沉酗于酒,用亂敗厥德于下?!盵1]120“天毒降災(zāi)荒殷邦,方興沉酗于酒?!盵1]121紂王身為天子卻酗酒敗德,上天將要降下災(zāi)禍。這里既體現(xiàn)出上天對君主自身道德的要求和約束,也可以看出君主的德行好壞與國家的命運長短有密切的關(guān)系。《酒誥》篇曰:“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盵1]174商紂王不僅自身酗酒,而且以風(fēng)化下,穢德酒氣聞于上天,非天虐民,不眷愛于殷,乃殷民自釀其禍?!对娊?jīng)·大雅·蕩》云:“咨汝殷商,無不湎爾以酒,不義不式!靡明靡晦,式號式號,俾晝作夜?!盵9]852可見當(dāng)時上至君主朝臣,下至普通百姓都染此惡習(xí),殷商百姓酗酒已經(jīng)達到不分晝夜的嚴重程度。
2.耽于逸樂。據(jù)《西伯戡黎》載:“惟王淫戲用自絕”“不虞天性,不迪率典。”[1]118紂王淫戲毀棄典制,自絕于天而天亦棄殷。《多士》云:“在今后嗣王,誕罔顯于天,矧曰其有聽念于先王勤家?誕淫厥泆,罔顧于天顯民祗,惟時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盵1]193紂王不顧念先王勤于國家政事,大肆荒淫作樂,上帝不佑而降下大災(zāi)。“玩人喪德,玩物喪志?!盵1]151“訓(xùn)有之: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彫墻。有一于此,未或不亡。”[1]70為政者若六者有其一,皆足以導(dǎo)致覆滅,紂王窮奢極欲,又何止有其一?可見商亡而周興,也并非完全出自天意,實在是咎由自取。
3.沉迷女色。《牧誓》云:“‘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裆掏跷D言是用?!盵1]132《書集傳》曰:“《列女傳》云‘紂好酒淫樂,不離妲己。妲己所舉者貴之,所憎者誅之。’惟妲己之言是用,故顛倒昏亂?!盵1]132紂王不僅沉迷美色,且國家大事不聽取賢良之言,而偏蔽于妲己一人之意,置國法綱紀于不顧。
(三)智藏瘝在,毒痡四?!耸郎鐣幕靵y
商紂王自身德行敗壞,造成人神關(guān)系嚴重失衡,而人神雜糅直接導(dǎo)致社會秩序的混亂、價值標(biāo)準(zhǔn)的顛倒和基本道德的淪喪。正如《國語·楚語》觀射父論“絕地天通”時所說:“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zhì)。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zāi)薦臻,莫盡其氣?!盵2]512
1.殘害賢良,寵信奸佞。商紂王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偏蔽于佞臣小人,疏遠甚至迫害朝中的親貴和忠臣?!段⒆印吩疲骸澳素栉肺?,咈其耇長舊有位人?!盵1]121《牧誓》云:“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盵1]132紂王不畏其所當(dāng)畏,不任用長老舊臣,遺棄親族兄弟而不加以撫恤。故《尚書正義》曰:“小人皆自放恣,乃無所畏,上不畏天災(zāi),下不畏賢人,違戾其耇老之長,與舊有爵位致仕之賢人?!盵5]388“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笥腥恃??!盵6]239比干、微子、箕子等股肱之臣,勸紂王修身克己,勤政愛民,甚至不惜以死相諫;他們代表的是對天理道德的堅守,對綱紀常法的維護,忠心為國卻落得悲慘的結(jié)局,可見紂王對待賢良如此狠毒,為政何其昏暴無道。
古來昏君凡是疏遠賢良,必定會親近佞臣,也必定會有居心叵測的小人依附左右?!赌潦摹吩疲骸澳宋┧姆街嘧镥吞?,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盵1]132紂王糾集天下有罪逃亡之人,寵信尊崇之并委以大夫卿士之職?!读⒄吩疲骸捌湓谑艿骂┬咝瘫┑轮送谪拾?,乃惟庶習(xí)逸德之人,同于厥政?!盵1]218《尚書正義》曰:“其在殷王受德,本性大惡,自強惟進用刑罰,與暴德之人同治其國,并為威虐,乃惟眾習(xí)為過德之人,與之同共于其政,由其任同惡之人?!盵5]688紂王所任用的大都是行為不端、德行有虧的諂媚小人,這些人不遵守正常的社會制度和規(guī)則,只是一味地逢迎紂王,投其所好并助紂為虐,其行為方式和行政方式不僅嚴重背離正常的社會制度,而且打破了長老政治和貴族政治的格局,致使諸侯日漸離心離德。是非善惡標(biāo)準(zhǔn)的顛倒帶來的是政治上的忠奸不辨、賢佞倒置,以及行政方式的錯亂。紂王排除異己,打壓賢臣,多行不義必自斃,最終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
2.暴行肆虐,荼毒百姓。政治上的混亂失序必然會波及到百姓遭受無妄之災(zāi),承受暴政帶來的沉重負擔(dān)和痛苦?!赌潦摹吩疲骸百卤┡坝诎傩?,以奸宄于商邑?!盵1]132商紂王暴戾無道,昏君奸臣沆瀣一氣,劫奪商邑百姓的財物并草菅人命,表現(xiàn)了為君者的殘暴狠毒所引起的社會秩序的嚴重混亂以及法度的破壞。《無逸》中的紂王不體察百姓稼穡之苦,“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1]198,耽于逸樂,不知小人之所依,必定不能盡撫民恤民之責(zé)?!墩僬a》云:“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執(zhí)?!盵1]181百姓有不堪其虐政者,攜妻抱子哀號出逃,欲逃離此涂炭之地而不得,可以想見當(dāng)時社會民不聊生的慘狀。紂王身為天子以有天命者自居,肆意破壞法紀倫常,不恤百姓疾苦并肆意踐踏和壓榨,沒有絲毫為君者應(yīng)有的仁德之心。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6]356恤民者民亦敬之,虐民者民亦恨之,恨之者無不欲其亡,“商王帝辛,大惡于民。庶民不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2]6。商紂王的殘暴無道、涂炭生靈與當(dāng)時周文王“不敢侮鰥寡”、“撫民以寬”、“克明德慎罰”的寬仁懷民相比,牧野之戰(zhàn)中的前徒倒戈也在情理之中。
在今文《尚書》中,商紂王的惡行主要表現(xiàn)為荒廢祭祀、驕奢淫逸、黜賢親佞、施虐于民等,這些幾乎是歷代昏君所共有的表現(xiàn),并沒有過分暴虐的罪行。戰(zhàn)國時期,商紂王的罪狀則比之前增加了許多,出現(xiàn)了“剖心”、“斫脛”、“炮烙”等后世所謂的暴行。直到漢代,紂王形象在《史記》中被最終定型。有了前代典籍過分夸張的傳言增詞,在東晉的偽古文《尚書》中,商紂王的暴君形象較今文《尚書》更為突出。“三代之善,千歲之積譽也;桀紂之謗,千歲之積毀也?!盵10]1099顧頡剛在《紂惡七十事的發(fā)生次第》一文中將歷代關(guān)于紂王罪行的描寫作了清晰的梳理,并認為紂王的荒淫暴虐行為是由歷史“層累地”疊加所形成的。[11]“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6]250紂王的暴行雖沒有后來人們傳說的那么多,但既已有惡行負惡名,那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們自然會把天下所有的惡德都歸到他那里。
經(jīng)由《尚書》的描寫,商紂王的惡德昭著于歷史,“助紂為虐”、“酒池肉林”、“桀紂之君”、“炮烙之刑”等詞語都是后世在對商紂王形象“傳言增詞”的過程中演化而來,而他也被永久定型為一個人神共棄、昏聵荒淫的暴君形象,在此后歷代王朝中出現(xiàn)的以商紂王所代表的暴政統(tǒng)治都遭到了百姓的憎恨和反抗。
商紂王的昏暴統(tǒng)治帶來的是當(dāng)時人神關(guān)系失衡的嚴重后果,并由此造成人世社會倫理秩序的極端混亂。面對這樣一個人神雜糅、徹底顛倒的社會局面,周人在建國初期力圖廓清商末的社會惡習(xí)和不良風(fēng)氣,重建社會的政治倫理基礎(chǔ),使人神關(guān)系和人世社會復(fù)歸于有序化和制度化。
(一)天威棐忱,民情大可見——天命即民意
在周滅殷之前,周文化屬于殷商文化的一部分;滅殷之后,周朝繼承殷商文化并繼續(xù)向前發(fā)展,周人的鬼神觀念呈現(xiàn)出新舊交替的特點。
1.天命不常。西周初期周人因襲“行天之罰”“受天命”的思想,“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 (《牧誓》)[1]132,依然服從并信仰天神權(quán)威?!熬龣?quán)神授的觀念自古有之,周人亦不例外,他們需要用君權(quán)神授的觀念證明自己統(tǒng)治的正當(dāng)性,他們也不會擺脫這種君權(quán)神授的觀念,所以他們?nèi)匀幌嘈胚@種觀念,而不是只用來欺嚇被統(tǒng)治者?!盵12]176但同時周人的天命觀也發(fā)生了一些改變,滋生對天神的清醒認識以及人的自覺意識,從之前對天神的盲目崇拜到開始逐漸意識到“天命不?!焙汀疤烀谐!?。“天命不?!笔侵柑烀皇怯篮愕?,不會永久地賦予一個王朝,如周公在《康誥》中提出“惟命不于常”[1]170,反對紂王的“我生不有命在天”[1]119?!疤烀谐!奔瓷系鬯迪碌馁p罰福禍不再是喜怒無常、難以琢磨的,而是與人的道德緊密相關(guān)。《君奭》中有“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1]204,上天降割殷命,武王有德而集大命于其身?!疤觳豢尚?,我道惟寧王德延,天不庸釋于文王受命?!盵1]208我后輩只有延續(xù)文王懿德,上天才不會絕棄文王所受的天命。周人以道德來作為能否受天命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既成為小邑周取代大邑商的正當(dāng)理由,也反映了人自身道德意識的覺醒。
2.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厥德!”[1]181天意決定于民意,民意決定于王的敬德與否。天意成為民意的體現(xiàn),被賦予了道德與倫理內(nèi)涵,這是周人天命思想中發(fā)生的重大轉(zhuǎn)變。因此,《康誥》提出:“恫鰥乃身,敬哉!天威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盵1]166周公清醒地認識到了民意是王朝命運長短的決定因素,統(tǒng)治者要以懷柔治民,謹慎地勉力民事。這一認識上的巨大轉(zhuǎn)變,預(yù)示著周初人文理性的開啟。
(二)敬德保民,受天永命——祈求國祚綿長
周公在商周巨變的歷史現(xiàn)實中意識到了統(tǒng)治者自身道德的完善與否直接影響到民心的向背,而民意又可轉(zhuǎn)化為天意,從而決定王朝的命運。因此,周公在文誥中屢次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要“敬德”“保民”,這樣才能永享天命,弘揚先祖光烈。
1.敬德持謹?!熬础弊衷缫言凇渡袝分艹醯奈恼a里頻繁出現(xiàn),“敬德”則是西周初期提出的最重要的思想?!墩僬a》云:“王敬所作,不可不敬德?!盵1]182“尤其是一個敬字,實貫穿于周初人的一切生活之中,這是直承憂患意識的警惕性而來的精神斂抑、集中及對事的謹慎、認真的心理狀態(tài)?!盵13]20為政者既受天命,所作所為都當(dāng)懷有敬德之心,若有疏忽則會喪失天命?!稛o逸》云:“君子所其無逸”[1]197,“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盵1]199就是勸誡成王當(dāng)效仿文王,要勤于政事以得庶邦之供,不可耽于逸樂。《酒誥》云:“越庶國惟飲惟祀,德將無罪。”[1]172飲酒也當(dāng)持一“敬”字,不可酗酒亂德?!吨芄佟吩疲骸熬訉櫵嘉!?,“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盵1]224要時刻保持安危意識,消弭禍患于幾微之間,這樣才能祈天永命,延綿國祚。為政者只有做到“敬德”、“明德”,才能長保王命。這其中包含有強烈而深切的政治憂患意識?!斑@種憂患意識表現(xiàn)了人類精神開始直接對事物發(fā)生責(zé)任感,即精神上開始有了人的自覺的表現(xiàn)”[13]19,體現(xiàn)了人文主義和理性精神的萌芽。
2.用康保民?!氨C瘛笔恰熬吹隆彼枷胫械闹匾糠?,《尚書》多次提到為王者當(dāng)恤民撫民?!稛o逸》云:“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杖彳补?,懷保小民,惠鮮鰥寡。”[1]199周公以文王勤政保民之德,與紂王的耽于逸樂形成鮮明對比,借此深警并勉勵成王努力承續(xù)文王美德?!惰鞑摹吩疲骸盁o胥伐,無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屬婦,合由以容?!盵1]177勸誡為政者當(dāng)憫鰥寡、哀煢獨、濟孤弱,使民各得其所,用其所當(dāng)用。周公從商周更替的變革中清醒地認識到了民意在歷史變遷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只有安民惠民才能凝聚民心、永保天命。這既是周初統(tǒng)治者的治國綱領(lǐng),也是周公政治思想中民本意識的體現(xiàn)。
(三)推賢讓能,敬爾由獄——健全政治秩序
周人鑒于商紂王政荒民怨的嚴重惡果,在為政上極為謹慎,一再申明要選用有德之人治理百姓,并慎用刑罰,力圖穩(wěn)定新王朝的社會秩序,安撫朝代更替時期渙散惶恐的人心。
1.以公滅私,崇德象賢。周人在任人選官上與商紂王的黜賢臣、親佞人形成了鮮明對比。《立政》云:“文王惟克厥宅心,乃克立茲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文王罔攸兼于庶言?!盵1]220文王用人惟以有德者任之,且不敢居上以下侵庶職,嚴格遵守法紀制度。《君奭》有云“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1]204,文王用此五人以修和萬民。“位不期驕,祿不期侈。恭儉惟德,無載爾偽?!盵1]227在官位不可長驕橫之氣,持俸祿不可滋侈靡之風(fēng),而當(dāng)恭儉養(yǎng)德,不可偽飾于人。周人自國初便開始反思夏商兩代政治的失誤,并認真吸取其用人不當(dāng)?shù)慕逃?xùn),在這里表現(xiàn)出神權(quán)意識的淡化,并認識到人在歷史中所起的作用,透露了人文理性之光。
2.敬明乃罰。商紂王憑借個人好惡濫施刑罰,無視綱常法度,以致上天絕訖殷命。汲取殷亡的教訓(xùn),西周初期的統(tǒng)治者對此特別重視,并提出了“慎罰”的思想?!犊嫡a》突出顯示了周公對刑罰的謹慎:
封,敬明乃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zāi),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1]166
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丕蔽要囚。[1]167
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
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1]168
刑罰程度要根據(jù)認罪態(tài)度的好壞來定,如果能夠悔改,雖有大罪也可不殺,而不思悔改者,即使是小罪,也不可不殺。對于犯罪者的判決要慎之又慎,案件需要經(jīng)過多日再作斷定,以免操之過急導(dǎo)致誤判誤罰。這里提到了不僅大奸大惡之人當(dāng)被刑罰,不孝不友之人也不可寬恕赦免,否則就會擾亂人倫秩序,破壞綱紀禮法??梢娫谖髦艹跗?,刑罰的適當(dāng)與否對于新王朝的穩(wěn)固以及綱常倫理秩序的確立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然而,我們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從周人文誥發(fā)布的對象及內(nèi)容可以看出,周初統(tǒng)治者對待殷商后裔和周人的態(tài)度是有區(qū)別的:對殷商后裔強調(diào)周代殷興是由于紂王昏暴無德,上天黜降殷命賜予周,周革殷命是順承天命,不敢不從。如《多士》云“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敕殷命終于帝”[1]192,《多方》云“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尹爾多方”[1]213,表明伐紂之舉合乎天意,而非犯上作亂之舉;對周人則強調(diào)天命不常,要居寵思危,如《君奭》之言“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1]202,“天不可信”[1]203,敬德慎行才能常保王命,體現(xiàn)的是周人對興亡更替的清醒認識和面對勝利的憂患意識。
從周人對商紂王暴君形象的刻畫中,我們可以窺知在商周時代天命決定論的思想背景下人們對天命、民意、王命等天道觀的獨特理解,周人對與王朝興衰、民心向背的歷史觀的理性認識,以及所建立的以“敬德”、“明德”為基礎(chǔ)的政治倫理觀念和秩序。在此后漫長的歷史中,后人對商紂王的評價都深受《尚書》的影響,紂王已被固化為暴君的符號,歷代明君賢臣無不以之為前車之鑒,借以自警和自省,而不為善政的昏庸君主也會被世人比為“桀紂之君”而遺臭萬年?!暗隆币渤蔀楹饬亢笫谰髻t能與否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并以此要求人君不僅在政治上能夠選賢任能,廣開言路,虛心接受賢良之士的諷諫,而且要以仁慈之心愛護百姓,即孟子所謂的“民為貴”,還要嚴格約束自身,修省蓄德以正君心,作為天下儀則,成為萬民敬仰和效仿的道德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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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于 湘]
2016-06-12
李英(1990— ),女,河南鄧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xué)。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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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6)06-007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