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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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浸潤,這長徑——我的語文學習之路
楊獻平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F居成都。中國作協會員。先后獲得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和四川文學獎等數十項獎項。
其他人都去看電影或者聽政治教育課了,偌大的房間靠窗的一面橫著猶如舢板的大通鋪,只在對面有一張桌子。桌面上放著諸多的水杯,每一只上面寫著不同的名字。燈光炫亮,一個人待在偌大的屋子里,倘若不是那濃郁的人體混合的味道經久彌散,一定會覺得恐懼。倒杯水,坐下來,面對一疊打印紙,我忽然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莊嚴感。這種感覺是平生第一次。以往的數次考場上,除了嘈雜和緊張、擔憂,我絲毫覺察不出一個人面對白紙和即將寫下的文字能給心靈與精神帶來的某種感覺。直到十八歲那年冬天,只身去往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成為一名軍人,在繁重、辛苦的軍事訓練之余,獨自在多人房間拿起筆的時候,我才找到了文字書寫的那種儀式感。
其實也不是要創(chuàng)作什么文學作品,偶然的一天,連長發(fā)現我的鋼筆字寫得還可以。就讓我抄寫一些連隊的工作日志。臨近年關時候,因為訂閱的《中國電視報》數量少,當時也是電視大規(guī)模普及并且影響人們生活的年代,為了準確收看自己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連長就讓我多抄寫幾份,分給其他的副連長、副指導員和排長。我是認真的,一筆一畫,按照報紙上的格式。奇怪的是,如此這般機械的勞作,我還是很入迷。往往,抄寫完畢,面對余下的白紙,潛意識覺得,這樣潔白的紙張,不應當胡亂涂抹,她應當承載與之相配的優(yōu)雅文字。我咬了一下筆桿,腦子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這是我語文學習當中印象最深,當時也最有興致的課文之一。與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喜歡的是范仲淹對于洞庭湖風景的狀繪。那時候還不知道范仲淹壓根沒去過岳陽,滕子京也不是像他說的“百廢待興,越明年,政通人和”那樣的富有政治和治理才能。關鍵是,我的老家在南太行山區(qū),別說“煙波浩渺”之大江大河,即便是超過五十米寬的水庫都極少見到。因此,對于大水聚集、波光萬千、境界別異的江湖,我是有新奇感與向往之心的。此外,我還喜歡“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緊接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噫,微斯人,吾誰與歸?”盡管那時候不知道什么是孤獨,特別是群體中的孤獨,以及這世上諸多的獨行獨往與左右無人,但隱約覺得,這可能是人生的常態(tài),不管你在何等的位置,以怎樣的姿勢在人世行走,真正的同道與朋友可能是極少極少的。與此同時,我在讀這篇文章的時候,腦子里還出現了一個身穿戰(zhàn)袍、捋著胡須,面對蒼茫之境的古代仁人志士的形象。再后來,我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發(fā)現,范仲淹那句“千嶂里,長河落日孤城閉”堪與李白的“夕陽殘照,漢家宮闕”,以及納蘭性德之“夜深千帳燈”一起,為古來詩詞中旗鼓相當、絕無僅有的藝術“大境界”。
默寫了一遍,無論字跡還是編排的樣式,自己很滿意。便和抄寫的《中國電視報》節(jié)目單一同交給了連長。至于他看不看,喜歡不喜歡,都是次要的,我覺得,有些好東西是要分享的。這個習慣大致始于我上小學伊始,領到新書,我首先翻看的總是語文課本。還記得,第一篇是《我愛北京天安門》,那么高大上偉光正,美輪美奐。盯著圖片,我胸中迅速升起一股“激蕩的莊嚴感”。這大致和父母乃至爺奶的日常教育有關,熱愛北京的一切,乃至祖國的一切,好像是每一個農民的“天性”。那時候,我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工人、官員之類的,以為所有的人都和我的父母,和我身邊的村人一樣,都是大地上的勞動者,都是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生產者。再后來,印象最深的課文有《小英雄雨來》《劉胡蘭》《黃繼光》《羅盛教》《上甘嶺》等。在學習的時候,我時常莫名地熱淚盈眶,全身顫抖,現在想起來,不知是被英雄事跡激勵的,還是英雄的種子在我身體和精神當中炸裂的巨大回聲。
以至于我參軍的時候,拿到沒有領花肩章的綠色軍服,腦子里就出現了黃繼光、董存瑞、羅盛教等人的形象。英雄教育似乎是每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習慣,文學最初的樣式大致是關于部落當中勇敢者的事跡傳奇。在不同的年代,英雄的定義不盡相同,倡導英雄者必然以其政治方向和社會目的為英雄重新定義。但英雄傳統(tǒng),是人類的基因,這一點是永遠無法消弭和消解的。如赫·斯賓塞名言所說:“在人類自由最不受重視的地方,英雄崇拜總是盛行的。”但每個人內心都駐扎著一群英雄,盡管大多數時候是夢想,英雄這束人類中最耀眼的亮光,他應當是向善的、自尊的、有自我思想認識和判斷能力的。多年后,我反復在想一個問題,相對于其他學科,語文教育可能是最緊要和最廣泛的,他不僅關乎民族的語言文字,更重要的是精神信仰和文化傳統(tǒng)。唯有語言文字,才是最根本也最有效的持之久長的“尖端武器”,才是人類的文明之根。
初中三年,語文課本上的篇目差不多上百,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閏土》《藥》《孔乙己》等。如“院子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這樣的句子,看似簡單,卻有著令人心思千動的靈性與意趣。閏土那樣的農民形象,似乎就在我們村里,像我的一個小伙伴,還像另一個小伙伴?!端帯分械膱鼍昂图毠?jié)沉悶、壓抑,甚至驚悚;華老栓的行為,乃至人們以為人血饅頭可以治癆病的愚昧及其麻木的殘忍,皆觸目驚心。記得學《孔乙己》那篇課文,老師在講孔乙己說茴字的四種寫法時候,同學們哄堂大笑,腦子里也出現了一個穿長衫、戴瓜皮帽的落魄書生,站在柜臺前的那種“猥瑣的自尊”形象。下課后,我們幾個同學還相互以對方為孔乙己,大聲嘲笑。其實,關于孔乙己的形象,在戲謔之外,還有一種深刻的悲憫,這是魯迅短篇小說之所以每一篇都重若千鈞的因素之一。當然,這一層面的蘊含,是多年后才覺察的,當時,也和其他同學一樣覺得孔乙己可笑、祥林嫂可嘆、閏土可憐、華老栓可悲。
學語文其實是一種融匯的過程。文學是造境的藝術,作家和詩人就是要制造一個新的世界,不但要把讀者“騙進去”,而且要讀者在他們的世界里覺得有趣,一切都那么真實而富有意義,還有很多的隱喻、象征、會意等。然而,當我們把語文學習僅僅作為默讀和背誦的對象,作為考試的內容,語文學習的豐富功能和意義就大打折扣。至今,我還記得學習杜牧《阿房宮賦》的情景。老師一句一句領讀,我們跟著。第一遍沒有什么特別感覺,算是生吞活剝;第二遍則感覺有所不同,覺得每一句都非常沉重,里面包含了很大的命題,特別是一個國家和政權的興衰命運。而“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這句話,則體現了杜牧青年時候就具備的一種觀照歷史的胸襟和眼光,也說出了一個普遍的真理,即許多的倒塌和敗亡,都是自身出了問題,外力只是另一種作用力罷了。
大約是個人興趣或者某種天性,從小學開始,我的數學就不好,語文則總能取得不錯的成績,幾次還考了全班第一。到高中,還是先看語文課本,但在學習的時候,卻對《長江三峽》《雨中登泰山》一類的課文沒有特別的感覺,無非是學習,記生詞生字,再加上分段,概括段落大意、主題思想之類,完全沒有了學習《岳陽樓記》《阿房宮賦》《廉頗藺相如列傳》那樣自覺參與、發(fā)問和思考的興致。那時候,高中語文課本選的魯迅作品也不少,如《記念劉和珍君》《<吶喊>自序》《祝?!贰栋正傳》等,幾乎每一冊都有。相對于初中那些魯迅作品,高中的普遍傾向于議論,也就是魯迅的雜文作品??梢哉f,魯迅的作品貫穿了我們那一時代學生的中學語文,也貫穿了我們的成長年代。
中學時候的學習確實影響和持續(xù)很久,對個人的“三觀”有著無與倫比的作用力。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水調歌頭·游泳》,在學習時滿懷敬意。其詞作氣魄之大、境界之闊,古來鮮有人可比,若僅以詞作論,毛澤東也可不朽。學習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時,被李白搞暈了幾天,讀了幾遍,全部理解之后,才覺得此詩何等縹緲奇絕,想象力的非凡,個人心性和理想的寄寓,藝術上的完美與獨到,體現了李白這一天才詩人的卓越藝術創(chuàng)造力。特別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句,盡管其中有抱怨,但它所體現的知識分子獨立精神卻難能可貴,對歷代獨立知識分子都有勵志意義。學習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我也發(fā)笑,只覺得“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這些詩句,真是好玩,一群孩子和一個老頭鬧著玩,老頭氣得跳腳,想追又追不上,喊叫又沒人理他,那種情景,好像我們小時候也對村里的老人們干過,當時不知道那是欺負人,就覺得好玩。當然,杜甫在窮困衰病之中發(fā)出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尤令人動容,一個身在中世紀的人,體現的眾生關懷品質與天下大同、人人平等思想,是超越其所在時代的,也是人類共同的理想追求。
也是在這一時期,我第一次接觸到了西方文學,如歐·亨利的《警察與贊美詩》,巴爾扎克的《守財奴》,契科夫的《裝在套子里的人》,以及法布爾的《昆蟲記》等。而這些作品,幾乎成為了我心目中短篇小說的標桿和基本范式。歐美和俄羅斯的文學傳統(tǒng)與文學成就,其浩瀚、豐富和卓越的高度,的確令人引頸仰止、心悅誠服。藝術作為人類智慧的有形體現,發(fā)現和探究人心人性的復雜性和廣度深度,特別是他們作品當中所包含的深刻的同情、憐憫、鼓舞、大愛、自由意識,基本上涵蓋了人類的全部理想和良知。
在西北沙漠,側身、回頭,再到成都定居,這一晃便是許多年,當年那個被語文引領的懵懂鄉(xiāng)下孩子,被語文影響和深植的窮苦少年,現在已經是一個大男孩子的爸爸了。兒子上學第一天,拿回課本,我就先翻看語文,情形和心情一如自己當年。翻完之后,心里說,這些和我們當年的不大一樣了。兒子每升一個年級,我總是對他新發(fā)的語文課本最感興趣,看了又看,每一次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熟悉的篇目,還有當年那種感覺。兒子讀初中之后,語文成績總是中上,作文有時候卻寫得叫我吃驚,但他平日里就是按照老師的要求,草草寫完了事。我總不滿意,這樣給他建議,那樣勸他再寫一下,他都不從。我覺得可惜??捎袃纱危瑑鹤幼园l(fā)寫的文章讓我大為驚喜,一次寫他童年時候在姥姥家玩耍的情景,一次寫他農民奶奶的手,自然、生動和真誠,語言也非常富有趣味和形象性。一篇他自己寄給上海的《少年文藝》雜志發(fā)表了,一篇我推薦發(fā)表在《初中生》雜志上。
與自己小時候相比,現在的孩子們語文學習看起來不怎么認真,但他們對于語言文字乃至文學作品的理解能力更有深度,他們擁有新的文化成長環(huán)境和更開放的社會背景,去閱讀、發(fā)現、學習、領會和自我表達,往往表現出一種新鮮的平等和自信,這是我感到高興和欣慰的。語文學習銜接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我們的精神信仰,甚至是進入靈魂的。每次看到兒子搖頭晃腦背誦課文,我就覺得非常開心,臉上也不由得綻開會心的笑。盡管我對語文教育的方式方法常有感嘆和懷疑,但面對真正的好作品,我還是愿意坐下來,抄寫幾篇課文,那種感覺好像是在重溫一種文化的浸潤,重走一條綿延的精神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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