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史要以“近代性”為準(zhǔn)?!巴砬濉?,還停留在中世紀(jì),在時間上,多指1840年以后。而“近代”,要走出中世紀(jì),不過,它在時間上有可能更早,大概在明中葉以后。由此,我們可見,歷史的進程,并非如直線一條,總是往前走,有時會中斷,有時會回頭,例如,清軍一入關(guān),便將近代化打斷,山破頭,水?dāng)嗔?,迫使中國走回頭路了。
進入中國近代史,我們首先碰到“一扇大門兩塊牌子”。
“一扇大門”是中國,“兩塊牌子”指晚清和近代,它們在同一時空展開。
我們“一只腳同時踏入兩條河流”,進入晚清史與近代史重疊的歷史之河了。
如何區(qū)分它們?我們認(rèn)為,“晚清”二字,專指走向衰落的清王朝晚期。以此,我們認(rèn)為,“晚清史”以19世紀(jì)至20世紀(jì)初的清朝為對象。同時,我們還認(rèn)為,“近代”二字,其根本在于“近代性”。因此,我們確認(rèn),“中國近代史”是“近代性”的中國歷史,在時間上貫穿了20世紀(jì)。
近代史里,包含了晚清。這種包含,不光是時間上的貫穿,如晚清以后的民國史,也還是近代史。而且跨越王朝樊籬,涉及王朝以外的歷史空間,例如,江湖和山林、塞外和海外、東洋和西洋,都獨立于王朝,而為近代覆蓋。更有反王朝的那些人和事,均立于國史,無須晚清贅留一筆。
提起明末志士,有些人就不應(yīng)該列入清史,因為他們與清朝不共戴天,無論鄭成功,還是八大山人,抑或王船山等,你就是打死他們,他們都不會承認(rèn)自己是清朝人,而清史,卻以“清人”來稱呼他們,且延續(xù)至今。為此,我們呼吁,對于反清人士,請勿以“清人”稱,要尊重他們的遺志。
并非背叛,而是國史意識欠缺,以至于這些志士,不往清史里去便無處可去,王朝接納他們,在王朝史上給他們留有席位,是為了顯示王朝的雅量。讓英雄與王朝和解,英雄的遺志就被后人遺忘,讓王權(quán)代表民意,使人民不再需要自己的歷史,眼里只有王朝里的那些事。
以《清史稿》為例,纂修者多為清室遺臣,有柯劭忞等一百多人,循舊史老例,持王朝立場,自1914年設(shè)館修史,至1928年修成,翌年被禁。始言禁者,乃當(dāng)時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
易呈文國民黨行政院,說:“彼輩自詡忠于前朝,乃以誹謗民國為能事,并不顧其既食周粟之嫌,遂至乖謬百出,開千百年未有之奇……此書若任其發(fā)行,實為民國之奇恥大辱?!毙耷迨?,乃晚清遺老們分內(nèi)之事,可為什么修清史會修得當(dāng)局咬牙切齒?就因為清史越界了,將民國里的人和事扯到清史里來談,把那些不想入也不應(yīng)入清史的近代人物,放到清史里來痛貶一番,以表明他們的政治立場。
兩種立場,看似對立,但究其根本,還是同一,所不同者,新舊而已,一以舊朝自居,一以新朝自命,都以王朝為本,還在王朝史里爭正統(tǒng)??梢娝麄兊膰芬庾R尚未自覺。易氏不主張修國史,而倡言禁清史,以新政權(quán)滅舊朝史,此真可謂黔驢技矣,不獨無共和國之自由,連一代王朝的雅量也沒有。
晚清遺老當(dāng)然不會為了民國修清史,民國史家寫的清史也沒有分清國史和清史。
蕭一山著《清史大綱》,便以鄭成功為清史第一人。我們知道,鄭氏反清,而蕭著反以他來為清史開篇,其立場雖在近代,但其著眼仍在王朝樊籬,故寫近代仍以清史名之。其本意,是以鄭氏為中國近代史開端,其不妥在于,鄭氏一生反清,到頭來卻被算作清人,如此,豈非有辱于鄭氏?
還有傳教士,不遠(yuǎn)萬里,不請自來,不受歡迎,不僅被王朝拒絕,還被民間排斥,不是被全體民眾排斥,而是被民眾“代表”——官紳所排斥,可他們的歷史作用誰也排斥不了,傳教以外,辦學(xué)校、醫(yī)院,搞印刷、翻譯、出版……連漢語拼音和派留學(xué)生,這一切,哪一樣不由他們開辦或有他們參與?但,近代史無論正史、野史,都不談他們。
近代史不能不談傳教士,可僅從“反帝反封建”上來談,把他們當(dāng)作帝國主義的一部分來談,這樣的談法,既不全面,也不公平,為什么不把他們放在“近代性”上來談?王朝史觀不談“近代性”,唯物史觀談了“近代性”的一面——“反帝反封建”。還有“正”的一面呢?
“近代性”要破,更要立。何謂“破”?“反帝反封建”曰“破”;何為“立”?“科學(xué)與民主”為“立”。雖說“不破不立”,但“破”非“立”。本書旨在“立正”,確立“近代性”在中國的使命。
總之,晚清屬于王朝史,近代屬于中國史,時間上或有重疊,實際并不一致。
時間性,并非近代史的唯一尺度,近代史要以“近代性”為準(zhǔn)?!巴砬濉?,還停留在中世紀(jì),在時間上,多指1840年以后。而“近代”,要走出中世紀(jì),不過,它在時間上有可能更早,大概在明中葉以后。由此,我們可見,歷史的進程,并非如直線一條,總是往前走,有時會中斷,有時會回頭,例如,清軍一入關(guān),便將近代化打斷,山破頭,水?dāng)嗔?,迫使中國走回頭路了。如果我們同意“清朝走向沒落是晚清史,中國走向民主與科學(xué)是近代史”,那么就可以確認(rèn)“科學(xué)與民主,才是近代性的根柢”。以科學(xué)言之,近代史從利瑪竇、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始;以民主言之,則始于中國傳統(tǒng)書院和民間海權(quán)矣。
總而言之,中國近代史,是中國走出晚清走向世界的歷史,是中國走出天下觀走向民族國家的歷史;是晚清與近代化此伏彼起反復(fù)斗爭的歷史,是近代化突破晚清專制王朝格局走向民主共和國的歷史,是晚清衰落、屈辱終于滅亡,而中國人從此開啟自由民主的光榮與夢想實現(xiàn)人類大同的歷史。
劉剛
歷史學(xué)者、自由寫作者。主要著作:《文化的江山:重讀中國史》(與李冬君合著)、《通往立憲之路:告別晚晴的近代史》(與李冬君合著),以及《中國史詩》卷一“從天命觀到帝王術(shù)”、卷二“自由的寓言”、《中國近代的財與兵》(與李冬君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