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潔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北京 100081)
?
·文藝論叢·
民國初年性別秩序的松動與緊張
——歷史與文學雙重視域下的周靜娟之死
蔡潔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北京100081)
摘要:1913年8月,南州女校校長周靜娟因與教員徐品花自由結(jié)婚,被父親周鉞逼死于江中。案件被曝光后,引起了上海各界的聚焦。上??h檢察廳與華亭縣檢察廳圍繞犯罪地點,對本案審判權展開了一場數(shù)月的爭奪。盡管周鉞最終難逃法律的制裁,輿論界對周氏父女的評價卻是毀譽參半。此外,周靜娟與周鉞在新舊之間徘徊的形象亦被文學作品所捕捉和書寫。本文通過歷史與文學雙重場域所呈現(xiàn)的“周鉞溺女案”,探究民國初年性別秩序重構(gòu)中的松動與緊張,進而分析,女性在突破傳統(tǒng)道德倫理方面,民初與“五四”之間尚有一段距離。
關鍵詞:周鉞溺女;審判權;性別秩序;新舊糾葛
周靜娟,松江市華亭縣顓橋鎮(zhèn)人,在清末年間便走出家庭接受新式教育,并擔任南州女校校長一職。1913年8月,周靜娟因與男教員徐品花自由結(jié)婚,在身為江蘇省議員的父親周鉞的逼迫下,玉隕香消于江水之中。隨著司法界和文學作品的介入,“周鉞弒女案”被推到了輿論風口浪尖。本文擬以周靜娟之死為個案進行考察①,分析民國初年性別秩序重構(gòu)中的松動與緊張,以及在此轉(zhuǎn)型時期,兼具新舊觀念的人士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糾結(jié)和彷徨。
一、父弒其女:周靜娟溺水而亡
周靜娟生于一個新舊參半的殷實家庭。父親周鉞為江蘇省議員,擁有一妻數(shù)妾及十余個子女[1]。從新式學堂畢業(yè)后,周靜娟任教于南州女校,后被推為校長。期間,一位被開出的教員為報私怨,散播周靜娟與原校長徐品花之間不正常交往的言論。周家父母多次強逼周靜娟歸家,而周靜娟卻私自與徐品花在校園舉行了新式婚禮[2]。隨后,周鉞率人前往南州女校,稱婚禮不可草草舉辦,勸女兒一同前往姑父家重新商議婚禮事宜。從姑父家離開后,周鉞又以籌辦嫁妝為名,誘騙周靜娟先行返回周家。然而,當船只駛至半途中時,周鉞竟逼女投江自盡。周靜娟方才識破父親的騙局,但見勢已迫只得含淚投江。船夫急用竹篙挽救,周鉞竟奪過竹竿猛擊周靜娟,待到江面“血流水紅”才釋手歸家。越日后,周靜娟的尸體在黃浦江面浮起后被姑父送至周家。周鉞原不愿接受,后勉強以一口薄棺草草收殮并棄于顓橋附近方家浜一古墓旁,不許將其納入家族之墓。周靜娟的丈夫徐品花聞此噩耗便將周鉞告上華亭縣檢察廳[3]。
盡管華亭縣檢察廳遲遲未將周鉞拘拿歸案,但周鉞江蘇省議員的身份使得社會各界對“周鉞弒女”案的關注度迅速升溫?!澳缤觥薄ⅰ芭?、“血案”等刺眼的詞匯吸引了民眾獵奇的眼球,以致該案上榜“上海春秋”的年度“趣人趣事”[4]。新民演劇社率先推出正劇《周靜娟》[5],各界深受感染,尤以松江人士最甚,紛紛來函要求再次上演[6]。然而,時人對周家父女的評價卻是毀譽參半。一評論者“讀周靜娟事”,深感“可恨可嘆……嘆此巾幗良才,不得終其天年?!盵7]前往采訪的一位記者聞周靜娟死于非命的慘狀,深感痛惜[2]。有人則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周鉞稱,“堂堂省議員,尚且如此不文明,何況市鄉(xiāng)愚民……唯求執(zhí)法者守正不阿,庶幾可慰一般不平人之意。”[7]還有論者批評道,“禽犢微物猶知愛子”,而周鉞作為文明之人怎能對親生女兒加以殘害?[8]此外,王鈍根戲擬名為《討爺軍總司令通告問》的游戲文章,假借“討爺軍總司令”之口號召各界為周靜娟報仇雪恨,并對守舊的家長提出忠告,以免遭受斬殺之刑[9]。然而,亦有對周靜娟自由結(jié)婚的行為不表茍同者。如署名為“木”的作者稱,周靜娟實為“大逆不道”,假“自由”之美名將男女戀愛“舉為天經(jīng)地義?!盵8]甚至當周靜娟案落幕后,還有一張姓父親借“周鉞弒女”之事恫嚇不遵父命的女兒,頗有欲效仿周鉞之勢[10]。
在輿論的推動下,周鉞將會受到何種審判成為民眾翹首以望的焦點。然而,華亭縣和上??h兩個檢察廳圍繞該案“審判權歸屬”問題展開的爭奪,使得對周鉞的審判屢遭擱置。華亭縣檢察廳接到起訴書后并未及時受理,毗鄰的上??h檢察廳則以周靜娟遇害及厝棺之處均在上??h內(nèi)為由[3],率先派出法警將周鉞捉獲,但因天晚之故,暫寄押在華亭縣檢察廳內(nèi)[11]。徐品花聞悉便將狀書轉(zhuǎn)呈上海縣檢察廳[12]。華亭縣檢察廳為重新挽回對本案的審判權,也以案發(fā)地點在其管轄之內(nèi)為由,拒絕將周鉞押交上海縣檢察廳[13]。雙方爭執(zhí)不下,便請示蘇州高等檢察廳核辦[14]。蘇州高等檢察廳核定犯罪地點確在上海[15],令華亭縣檢察廳速將周鉞押至上??h檢察廳[16]。然而華亭縣檢察廳稱“尚未奉到高等檢察廳之命令”,再次拒絕交出周鉞[17],并率先將證人收押廳內(nèi)[18]。隨著犯罪人和證人相繼為華亭縣檢察廳扣押,上海縣檢察廳無法審判[17]。為平息兩縣的爭執(zhí),蘇州高等檢察廳派員重新勘察周鉞的犯罪地點[19]。上??h檢察廳和華亭縣檢察廳分別依據(jù)周靜娟姑父的信件[20]和周鉞及證人的供詞[21]以爭取作為該案件審理機關的合法性。最終華亭縣檢察廳轉(zhuǎn)敗為勝,對周鉞作出4年有期徒刑,褫奪公權10年的審判[22]。
縱觀爭論的整個過程,雙方的分歧集中在“審判權的歸屬”上,而非對命案的具體量刑。根據(jù)蘇州高等檢察廳公布的通令顯示,各級檢察廳皆存在經(jīng)費不足的難題[23]。華亭縣檢察廳曾向周鉞索取1200大洋的保釋金[16],周鉞雖強烈拒絕但受到審判后又不得不繳納[22]。另外,對于鄰縣的案件,上??h檢察廳屢次派員拘押犯人、證人以及勘察案發(fā)地點等諸多行動,難免顯得過于積極。因此,雙方爭奪審判權的背后,應該存在著諸如經(jīng)濟利益等方面的考量。
二、多元形象:歷史與文學場域中的周氏父女
對于“周鉞弒女”一案,上述兩個縣級檢察廳著重關注“審判權歸屬”問題,相對淡化了對案件本身諸多細節(jié)的探究。若將周靜娟本人留下的信件同周鉞的供詞進行比較,不僅可以看出周鉞的言語多有不實之處,亦可窺見周氏父女對自由婚姻的復雜態(tài)度以及展示出來的倫理觀念。此外,文章通過考察周氏父女在文學作品中的形象,進而分析時人對自由婚姻的多元心態(tài)。
(一)自由乎?名節(jié)乎?
周靜娟在結(jié)婚之前曾致信姑父劉子瑜,表明與徐品花結(jié)婚的緣由,并請姑父替其勸慰父親接受這段婚姻。從信件上看,盡管不能確認周靜娟與徐品花是否有愛情之實,但可看出雙方走進婚姻殿堂并非簡單的“自由戀愛”使然。周靜娟因謠言流布,為保全名譽才向徐品花提出結(jié)婚的建議。徐初聞此事,以“校長與教員應避嫌疑”為由再三推脫,后在徐家人的勸說下,“方免(勉)強許諾”[2]。可見,周靜娟在追求自由婚姻的背后,隱藏著對“名節(jié)”的重視。
與周靜娟以“自由婚姻”的美名力挽名聲的做法相似的是,周鉞在供詞中亦盡量將女兒“打扮”成“被迫成婚”且“自愧家庭”的“貞女”:周靜娟在結(jié)婚之前,曾在信件中向父親保證,“未經(jīng)請求慈命,不敢造次擅便結(jié)婚”。當周鉞派人到學校詢問時,徐品花將周靜娟匿藏起來,直至周鉞親自到校接洽才將周靜娟放出。周靜娟在回家途中,面對父親的質(zhì)問,“哭泣不止,語不成聲”,只言結(jié)婚實出于徐品花的威逼,“不能自主”,后因深感“無面目回家見祖母、親族諸人”,故“奔出船艙,投河自盡”[24]。對比周靜娟留下的信件,可以看出周鉞上述言辭存在多處謬誤。其一,周靜娟是因謠言而主動請求徐品花結(jié)婚,并非被徐品花強迫。其二,周靜娟欲通過婚姻事實來消除謠言,與周鉞所言的“因結(jié)婚愧于家庭”一節(jié)相矛盾。其三,周靜娟是否為“自盡”一節(jié)尚需要考察,但周鉞阻止船戶的挽救和將女兒痛打致死等行為[3],終究難以擺脫故意“弒女”之嫌。
實際上,周鉞將周靜娟塑造成“被迫成婚”和“甘愿自盡”的無辜形象有其特別的用意。周鉞強調(diào)校長與教員成婚有礙學風、有辱家門,流露出對自由婚姻不為茍同。因此,先逼迫周靜娟投江,再嫁禍徐品花,最終達到維護周家門楣的目的,則是周鉞心中真正的意圖。此外,若將周靜娟、徐品花以及周鉞三者一同分析,則可看出,無論是周、徐自由結(jié)婚的出發(fā)點,還是周鉞弒女誣婿的目的,都難以走出“重視名節(jié)”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
(二)一步三回頭
周靜娟在婚姻和父母兩者的選擇中充滿了徘徊與惶恐。周靜娟在信件中稱,“深知家父嚴酷”,自感“罪過難逃,故不敢回家?!彪S后,周靜娟在忙碌婚禮的同時,又深怕父母發(fā)怒,故懇請姑父“極力勸慰”[2]。當父親提出重新舉辦婚禮時,已經(jīng)完成新式婚禮的周靜娟,竟又隨同父親歸家準備重新出嫁。在民國初年新舊交替之際,周靜娟敢于沖破傳統(tǒng)家庭的束縛,決定自己的婚姻大事,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然而,周靜娟的內(nèi)心亦頗感矛盾和糾結(jié):此雖是為挽救名譽而采取的不得已之舉,但違背了父命乃是不爭的事實。周靜娟力求通過姑父的調(diào)和,則是為達成婚姻和親情兩不相誤的目的??梢?,周靜娟在邁出自由結(jié)婚這一步時,仍禁不住對傳統(tǒng)孝道再三回首,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亦是逐步走進父親騙局的重要原因。周鉞在“弒女誣婿”的精心安排上也凸顯在新舊之間的搖擺。周鉞將周靜娟脫離家庭軌道的張力,嚴格限制在“接受新式教育”和“外出謀生”的范圍之內(nèi)。周鉞未能阻止女兒自由結(jié)婚,是礙于法律的規(guī)定和江蘇省議員的身份,故只能通過逼死女兒的方式來結(jié)束周家所蒙受的“羞辱”。隨后,周鉞面對華亭縣檢察廳的審問,嘗試通過“誣陷徐品花逼女成婚”和“隱瞞棒打周靜娟的細節(jié)”等方式,試圖逃脫法律的制裁[24]??梢姡茔X雖對傳統(tǒng)女性的禁錮稍有突破,但對“父權為天”和“門楣至上”等傳統(tǒng)道德倫理仍難以割舍。
(三)文學形象中的變形
“周鉞溺女案”進入公共視野后引起了文學作品的介入,這與民初的文化生態(tài)不無關系?!渡陥蟆?、《新聞報》、《時報》等報刊分別率先開辟了“自由談”、“莊諧叢錄”以及“滑稽余談”等副刊欄目。此外,“逸史”、“文苑”、“艷史”、“哀史”等文學體裁在《神州日報》、《時事新報》等報刊上頻登版面。民初報刊中“諧趣化”的文學現(xiàn)象,不僅為大眾文化消費者提供了閱讀資源,更為文字工作者以藝術的手法品評時政提供了自由的空間[25]。與司法界著重關注周靜娟溺水的地點不同,文學作品在事實的基礎上,對周氏的家庭環(huán)境、周靜娟的求學和處事能力以及周父弒女計劃的具體經(jīng)過等方面進行了加工和重塑。《申報》“自由談”欄目中的《哀史·周靜娟》一文為我們解讀周氏父女形象提供了一個典型的文本[26]。
為尋覓周靜娟悲慘命運的根源,作者將周靜娟放置到一個舊式的家庭之中。其一是周鉞對女兒外出求學的要求頗為勉強。周靜娟有志求學,而周鉞屢次“頑固不之許”。后來經(jīng)親屬的再三勸說,周靜娟方獲其愿。其二是周靜娟在家庭中未有可依靠的對象。生母年衰懦弱,“不敢有所主張”。庶母“悍毒”,與周靜娟“為仇”。其三是周鉞的橫暴讓周靜娟頗感畏懼。周鉞曾經(jīng)以“嫌疑”之名殺死數(shù)婢。周靜娟深知直接告知父親其與徐品花的婚事,勢必引起父親的憤怒,故不得不轉(zhuǎn)而請求姑父從中調(diào)和。作者對周家環(huán)境的敘述,表明周靜娟走出家庭,追尋自由婚姻的艱難,亦暗示了周靜娟悲劇的必然性。
在作者筆下,周靜娟是一個知書達理、進退有度的大家閨秀。其一,周靜娟是接受了新舊教育的才女。其“生而靜婉,舉止端莊,好讀書,過目成誦”,年紀稍長后,文采“斐然可觀……初入上海務本女塾,繼入競競化師范,畢業(yè)后又入中國女子體操學?!瓘椭劣⒆饨缂夜緦W習機械縫紉,數(shù)閱月而盡得其藝”,后在南州女?!皳螄?、歷史、體操、縫紉等科目”的教習。其二,周靜娟對教育和國家盡心盡責。在教務上,周靜娟“悉心教授”,使南州女?!叭沼衅鹕?,還“兼任近鎮(zhèn)之三益、啟陳兩小學教務,奔走往返,終日,不以為勞”。對于南州女校,周靜娟“尤為全身貫注,黎明必先起,庭戶幾筵躬親灑掃……及夕料理賬目,檢點門戶,諸事完妥,始就寢,終歲無倦容無矜色”。在對國家的牽掛上,周靜娟曾欲“辭職赴滬參加女子北伐隊”,在校長和學生的挽留下,又將積蓄的百元捐于北伐隊,以表支持之心意。其三,周靜娟謙虛隨和,處事得當?shù)拿赖骂H受友人的稱贊。周靜娟“出自富家,而絕無閨閣驕懶習氣……勤操作,耐勞苦”,故“鄉(xiāng)里咸愛敬之”。在結(jié)婚當天,周靜娟剛行完禮節(jié),便“脫華服入廚下,指揮仆從,摒擋酒食,娛樂賓客”。對一少年的無禮戲謔,周靜娟勸慰徐品花以禮待之。新婚之夜,周靜娟將婚床讓與七旬的證婚人寢睡,自己“依外房桌上,坐至天明”。作者在闡述悲劇之前,頗費筆墨地對周靜娟高尚的品質(zhì)進行書寫,以期與周鉞的兇殘形成鮮明對比,更讓讀者為周靜娟香魂消隕的命運扼腕嘆息。
值得關注的是,作者著重刻畫了周靜娟隨著父親的陰謀逐漸逼近,心理的變化歷程。起先,周靜娟從信中誤以為父親對婚事已經(jīng)首肯,便私自在學校舉辦婚禮事宜?;槎Y之后,周靜娟從外辦事歸來,見“所有衣飾及重要書札”皆被父親搜去,心里大驚,“初不敢入見”,后在旁人的勸告下,“明知父心叵測”,但仍勉強入見,“趨前鞠躬為禮,不敢仰視”,低聲應答。當父親提出到姑父家商議婚禮時,周靜娟或是“戰(zhàn)悚不敢聲”,或是唯唯諾諾。臨行時,周靜娟對徐品花“嗚咽含淚而別”,且對同伴稱,“任憑如何大罵,吾惟忍受而已,決不至于決裂。”作者在前文著力詮釋周靜娟在校務和婚禮上獨當一面的魄力,又于后文描寫其對父親的威嚴懼怕至甚,使得周靜娟作為“新女性,舊道德”的形象躍然紙上。
緊隨其后,作者還替周靜娟寫下了兩首古體詩詞,聊表周靜娟對父親的怨恨和無奈,以及對丈夫的留戀和悲慟之情。到達姑父家后,周靜娟察言觀色,“知已中計……恐有不測之變……悲從中來”,望著家中派來的船只,恐難再與丈夫相見,一腔哀愁便悠然而生:
“不見月當頭,離人愁更愁。西歸空泛棹,東望怕登樓。義重三生石,身輕一葉秋。遙憐同命鳥,江上作孤鷗?!?/p>
“惆悵駒光去似馳,百年眷屬只旬時。卻緣此日分飛早,轉(zhuǎn)悔當初比翼遲。好事翻成千古恨,冤情惟有兩心知。瓦金玉碎休相問,忍死須臾莫笑癡?!?/p>
在該作品中,周靜娟明知父親的“邀歸”不懷好意,仍然走進父親“弒女”的羅網(wǎng)。在作者筆下,周靜娟雖欲與丈夫比翼雙飛,但寧愿可憐丈夫?qū)⒆龉律碇B,即便怨恨父親棒打鴛鴦,但亦只能把一片癡心放置在內(nèi)心深處,或寄托于詩詞之中。在父命至上等禮教觀念的束縛下,周靜娟只能仿古代“殉情”的方式,同時收獲對愛情的忠貞和對禮教的遵從。在歷史和文學場域,周靜娟都是以“死亡”之舉對父親進行控訴,但在文學作品中,作者將周靜娟逐步走向死亡的“無意”改成“無奈”的“再創(chuàng)造”,更突顯處于民初新舊之間的周靜娟,仍舊難以走出“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時代困局。
對于故事中的男主角周鉞,作者將其塑造成“慘無人道”的惡父?;槎Y過后,周鉞攜數(shù)家人赴南州女校懲辦周靜娟。周鉞在所雇之船上“架新式快槍五桿”,與家人“各懷洋炮,氣勢洶洶……伏于校外田岸”,等待周靜娟“入網(wǎng)”。恰好周靜娟外出未歸,周家諸人“未遂其計,乃各以洋炮納之皮夾,入校抄查女士臥室。”待周靜娟歸后,周鉞“頓易其面目,假作和悅狀”。在歸家途中,周鉞“忽囑舟人返棹,泊長橋口”,指責周靜娟所做之事將致周家顏面于何地,且逼迫周靜娟在“洋炮”和“江水”兩者中“自擇死所”。趁周靜娟哀鳴之際,周鉞竟將女兒挾制至船頭,推下水中。對待女兒的尸體,周鉞原本催促徐品花前來領取,后在不得已之下,以一口薄棺隨意裝殮,并棄于荒野的古墓之旁[26]。作者有意將手無寸鐵的女兒置于手持威力兵器的父親手下,以達反襯之效。此外,作者在文中末尾還巧妙地設計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展現(xiàn)周鉞前后矛盾的行為實是別有用心,即周鉞既不承認周靜娟與徐品花的婚姻之實,又讓徐品花將周靜娟的尸體接回徐家,以掩飾自己“弒女”的目的。至此,一個為達自己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兇殘且虛偽的文學作品中的父親形象在讀者面前冉冉浮現(xiàn)。
三、余論:民國初年性別秩序重構(gòu)中的松動與緊張
若將“周鉞溺女案”置于民初女性社會語境中加以考察,可以窺見民國初年性別秩序重構(gòu)中的復雜生態(tài)。
周靜娟接受新式教育、自謀生計以及追求自由婚姻等諸多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傳統(tǒng)性別秩序松動的表征。民國初年,女性沐浴著時代的新風,在教育、職業(yè)、政治以及婚姻領域嶄露頭角。關于興辦女學的問題,有倡導者借鑒斯巴達和日本的經(jīng)驗認為,女子教育為國家富強之根本[27]。在此類言論的呼吁下,小學開始允許男女同校,部分中學、師范以及實業(yè)學校先后開設了女子教程[28]。在職業(yè)選擇上,女性從晚清的醫(yī)學、教育等行業(yè)逐漸向商業(yè)、銀行和政府機關等領域擴散,甚至出現(xiàn)了一批以小說家為職業(yè)的女性群體[29]。有論者稱,在服務行業(yè)中,“女子之和藹可親”,可以彌補男子之不足[30]。又如北京中國銀行鑒于女員工“心思細密”,且“俸給可低于男子”,最先聘用女司賬,成為一時的美談[31]。在女子參政方面,唐群英、張漢英等“英雌”要求將女子參政權明確列入《臨時約法》的舉動,引起各界的轟動。贊賞者聲稱,民國“并非男子一方面獨構(gòu)成立者”,女子亦付出了代價,故對于“國事之贊襄,公民之權利,女子猶不應放棄之”[32]。在婚姻方面,城市中的青年男女甚至是寡婦,通過自由戀愛而結(jié)成姻緣的案例頻見于報端[33]。女性在自由離婚中“勝訴”亦成為可能。其中,1913年在上海發(fā)生的“關瑞麟棄妻案”則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關瑞麟在留學期間私自與外國女子結(jié)婚,歸國后對妻子提出離婚。在妻子陳絢云的控告下,關瑞麟以“重婚”的罪名,被判五等有期徒刑[34]。老年夫妻請求離婚等新聞亦進入了公眾的視野[35]。可見,從清末到民初,“男主外,女主內(nèi)”,“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傳統(tǒng)倫理觀念開始發(fā)生動搖,推動著部分女性從家庭走向校園,從校園走向社會。
然而,在性別秩序呈現(xiàn)細微松動表征的背后則是持續(xù)的“緊張”。周靜娟因自由結(jié)婚而死于父親之手的案例,則是反映女性因邁出家庭而遭遇困境的一個側(cè)面。社會上仍有不少人士對新式女子教育持批判態(tài)度。有評論者稱,近來女子風氣之敗壞,是因接觸外界“不良之習尚”,且“家庭與學校又不能施以善良之教育”,將導致“新知識不生,舊道德日喪”[36]。因此,時人多有發(fā)起回歸“賢妻良母”論的倡導[37]。關于女子就業(yè)問題,對女店員和女招待的非議亦常耳聞。如有人指責稱,酒樓“偏用女招待員數(shù)人”,乃是世風日下的反映。
女員工如“一般登徒之輩,如蟻附膻”[38]。關于女子參政問題,由于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館和沈佩貞大鬧《神州日報》館的風波,“英雌”逐漸廣為詬病,并隨同女子參政權運動逐漸銷聲匿跡[39]。在男女關系問題上,除了自由交往廣受束縛之外,女性能在自由離婚中真正取勝者實屬少數(shù)。如上海一對男女因同乘黃包車,被冠以“傷及風化”之名,遭到司法科的查辦[40]。又如上海一位女子控告丈夫?qū)ζ渑按矣型庥龅惹?,請求離婚,但并未獲得批準[41]??梢?,女性在教育、職業(yè)、政治以及婚姻等諸多場域中的受限境況,仍是民初社會的顯著特征。
若將視角轉(zhuǎn)向文學領域,嘗試把《哀史·周靜娟》這一文本置于“鴛鴦蝴蝶派”的文學思潮中進行分析,則可發(fā)掘在“事件史”以外,其于民初小說史中的意義。
在作者筆下,周靜娟是民初“新女性,舊道德”這一形象的典型代表。周靜娟在愛情與家庭之間的徘徊,折射出其在新舊倫理之間抉擇的艱難。該文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與徐枕亞的《玉梨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徐枕亞以自身的感情經(jīng)歷為本,描述了一位小學教員與寡婦相戀的故事。寡婦既留戀與教員在花前月下的浪漫,又因沒能為去世的丈夫“守節(jié)”而深感愧疚。這種困惑使得寡婦梨娘只能以死亡來埋葬這段不被世人認可的愛情,并維持其對丈夫的忠貞[42]。在這兩部小說中,無論是周靜娟對“名聲”的維護,以及在其父親威嚴面前表現(xiàn)出的“躊躇”,或是寡婦梨娘對“烈女”身份的堅守,皆是對民國初年“情”無法逾越于“禮”這一倫理道德準則的不同詮釋。與此相似的是,喻血輪、喻玉鐸在《蕙芳日記》和《蕓蘭日記》中呈現(xiàn)出矛盾的婚戀觀念,即既反對自由結(jié)合又否定包辦婚姻[43],均反映民國初年對“改良禮教”的呼喚。
“提倡新政制,保守舊道德”是清末民初“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基本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發(fā)乎情,止乎禮”是恰到好處的愛情觀,而對一味追求“自由婚姻”的“自由女”則持保留態(tài)度。譬如李定夷在《自由毒》中,描寫了一位女子蘭秀過分追求自由的悲劇。作者認為,盡管“男也無行女也蕩”,但“自由誤蒼生”是無可置疑。因此,“鴛鴦蝴蝶派”作家筆下的言情小說,盡管批判禮教對愛情的過度束縛,但追求的是在倫理框架內(nèi)最為圣潔的愛情[44]。周靜娟對于愛情追求的“張力”沖破了父親心中“禮教”的底線,自然淪為時代困局中的犧牲品。
直到“五四”前后,《貞操論》以及“易卜生號”在《新青年》相繼推出,社會興起了對貞操的存廢、女性解放等問題的大討論。易卜生的《娜拉的出走》《玩偶之家》進入中國人的視線后,鼓勵女性走出家庭,倡導男女公開交往以及婚戀自由等的呼聲不斷拷問著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此外,男女破除舊式婚姻禁錮的嘗試逐漸增多起來。大學男女同校逐漸被社會接受,女子參政運動亦再次蓬勃興起。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丁玲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用細膩的筆法詳細描繪了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女對一位男青年的紅唇強烈的幻想,與《哀史》中的周靜娟選擇“退卻”相比,彰顯了“五四”青年在倫理觀念上的大膽突破。因此,若將研究的視域放在民初到“五四”之間進行考察,亦可窺見,無論是在歷史還是文學場域,周靜娟突破傳統(tǒng)的限度于“五四”尚有一定的距離。
注釋:
①關于周靜娟之死的研究成果有《婚姻觀念變革不易》,見羅檢秋編著:《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第三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4-105頁。該文僅簡單描述周靜娟溺亡的經(jīng)過,而關于上海縣檢察廳和華亭縣檢察廳對案件審判權的爭奪一節(jié),尚未展開討論。此外,編者未能挖掘當時的文學作品對周氏父女形象的書寫,且對該案件所反映的民初社會文化生態(tài)亦未作深入剖析。
參考文獻:
[1][3]省議員滅絕人道續(xù)紀[N].申報,1913-09-14(7).
[2]周靜娟之筆證[N].神州日報,1913-09-20(6).
[4]游戲文章·上海春秋[N].申報,1913-12-31(13).
[5]新民演劇社·正劇《周靜娟》[N].申報,1913-10-11(9).
[6]重演好戲周靜娟[N].申報,1913-10-14(12).
[7]自由談話會[N].申報,1913-10-12(13).
[8]論周靜娟案[N].時報,1913-10-4(8).
[9]討爺軍總司令通告文[N].申報,1913-09-06(13).
[10]張吟俊聲明被誣[N].申報,1914-06-21(1).
[11]報告周鐵錚逮捕情形[N].申報,1913-09-15(10).
[12]派員迎提議員[N].時事新報,1913-09-30(3/3).
[13]省議員滅絕人道四志[N].申報,1913-09-19(10).
[14]省議員滅絕人道五志[N].申報,1913-09-22(10).
[15]省議員逼女斃命案歸滬訊辦[N].申報,1913-10-08(10).
[16]溺女案管轄已定[N].新聞報,1913-10-08(3/2).
[17]周鐵生尚未提到[N].時報,1913-10-09(7).
[18]逼女斃命案人證尚未解滬[N].申報,1913-10-09(10).
[19]會勘逼女投江案之發(fā)生地點[N].時報,1913-11-04(8).
[20]上海廳會勘周靜娟死所之復文[N].申報,1913-11-21(10).
[21]華亭廳會勘周靜娟死所之復文[N].申報,1913-11-30(10).
[22]周議員案將翻[N].申報,1914-01-18(6).
[23]檢察廳之通告[N].時事新報,1913-11-08(3/2).
[24]周靜娟投河之疑案[N].神州日報,1913-09-20(6).
[25]杜新艷.論民初報刊諧趣化現(xiàn)象[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9(2):80-85.
[26]哀史·周靜娟[N].申報,1913-10-03(13).
[27]論女子教育之必要[N].順天時報,1915-07-04(3).
[28]頒行新學制.羅檢秋.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第三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
[29]馬勤勤.以“女小說家”為職業(yè)——清末民初小說場域性別秩序的松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5):50-60.
[30]論設店營業(yè)宜用婦女[N].申報,1912-09-28(9).
[31]將有女銀行員出現(xiàn)[N].時報,1916-12-20.
[32]女子參政會紀事[N].民立報,1912-09-27(7).
[33]自由結(jié)婚[N].時報,1912-09-12(5).
[34]罪狀之宣布[J].神州女報,1913(3):83-84.
[35]老夫妻亦求離婚[N].時報,1912-12-02(5).
[36]女界之風氣[N].申報,1915-07-04(11).
[37]湯總長之女子教育方針譚[N].申報,1914-06-28(6).
[38]酒館有女招待出現(xiàn)[N].時報,1913-06-02(9).
[39]高翔宇.事件·文本·社會——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歷史事件與文學形象的考察[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1):104-119.
[40]男女同車[N].新聞報,1913-09-21(3/1).
[41]陳律師被妻控告續(xù)志[N].申報,1914-09-26(10).
[42]徐枕亞.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玉梨魂[M].上海: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
[43]喻血輪,喻玉鐸.蕙芳日記/蕓蘭日記[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
[44]袁進.鴛鴦蝴蝶派[M].上海:上海書店,1994.
(實習編輯:徐雯婷)
收稿日期:2016-03-06
作者簡介:蔡潔(1990-),女,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5;K25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342(2016)03-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