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言熙醒來的時候,窗邊半卷的竹簾外狂風(fēng)不止,一庭院的枝葉都隨之而舞,遠(yuǎn)處長天之上暮云低垂,黑壓壓的烏云翻滾著,預(yù)示著一場大雨的來臨。
他有些恍惚,一時間似忘了身處何處,抬手揉了揉睡眼,聲音低沉而喑啞,不經(jīng)意地脫口而出:“阿沅,是不是要下雨了?”
珠簾的外面立即響起了回答:“恐怕是的呢,陛下?!?/p>
那雖刻意壓低卻仍尖利得刺耳的聲音他并不陌生,是御前侍奉的內(nèi)監(jiān)陳喜的聲音,這聲音也讓他驀地清醒,讓他意識到方才所喚的那個名字,它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他的身側(cè)了。
這一刻說不上心底究竟是憤怒還是惆悵要多一些,他只知,倘若是在清醒的時候,他是不愿想起這個人的。
他沒有說話,殿內(nèi)就這樣靜默下去,直到有宮人進來,稟報說皇后娘娘來了。
皇后是霍家的嫡女,這樣的世家里教導(dǎo)出來的女子,無論儀態(tài)氣度還是智慧性情都是無可挑剔的。
霍皇后徐徐下拜,他卻似乎有些疲憊,聲音淡漠:“起吧,這會兒就不必在意這些虛禮了。”
對于這個皇后,他的恩寵和疏離都是恰好,而她的逢迎與回避也正得宜,像是有默契一般,隔那么幾日,他總會去她宮里坐坐,她也會挑幾件宮里的大事前來面稟,問問他的意思。
他登基甫滿一年,后宮并不充盈,是以瑣事并不太多,她也都處理得很好。
略略提完,他只輕輕頷首,神色淡然道:“辛苦皇后了?!?/p>
“還有一事……”霍氏的樣子竟有些遲疑。
“嗯?”他微微皺眉。
“馬上就要選秀女了,西園那位……是不是也該安置了?”拿眼瞧了瞧他,似在揣摩他的反應(yīng)。
他的臉色果然變了,像是逆鱗,那個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的。
一年了,人被關(guān)在西園里,不降罪也不恩賜,誰都摸不清他的意思。
馬上就是大選之期,屆時會有無數(shù)女子陳充后宮,可霍氏并不怕她們會分去他的寵眷,她知道,這些都不足為懼,他的眼中,裝不下任何人,她要忌憚的,唯有一人。
這就是她今日出言試探的目的。
“宮人說,她病了?!币娝纳袂槔涞糜行﹪樔耍K是有了懼意,忙脫口道。
他默然起身,頎長的身姿背著暮光而去,停在窗前時微微側(cè)身,側(cè)臉織出的光影有種驚心動魄之感,像是一場她今生都無法走出的迷障。
可他的聲音卻是那樣冷。
“不要動她……”他的目光像是劍鋒上淬的寒光,令人生懼,“霍家要的,朕都能給,唯獨她,誰都不能碰?!?/p>
2
他出甘露殿的時候,后頭太監(jiān)執(zhí)著儀仗正欲跟隨,卻見他轉(zhuǎn)了身,臉色微沉:“都不準(zhǔn)跟來。”
因是入秋,所以風(fēng)已有些涼了,他身上穿的常服單薄,卻也不覺得冷,還好近午的太陽漸漸大了,等他走到西園外,額上竟起了一層薄汗。
或許是到了午時,院外沒任何宮人,可其實西園本就是廢苑,里頭本就沒什么人當(dāng)值,而他將她關(guān)在這里,冷寂蕭條,必然不好過。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半掩的門扉前,欲抬手時怔愣一下又放了下來,目光從那門縫里望去,一眼就能瞧見院子里的梨樹下,有個女子背對著自己躺在竹椅上。
其實他從未親眼見過她,過去那些年里,他曾無數(shù)次想過,等自己眼睛好了,要見的第一個就是她,他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將她的音容全都刻到心里去。
可后來,就出了那樣的事。
僅憑直覺,他知道那就是她,許是睡著了,那背影一動不動,竟讓他忽地有種沖動,想上去將身上的外袍解下給她。
到了今時今日,他竟還怕她會冷……
突然就想到昨日那個夢,她端著湯藥,遞到他嘴邊,他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液體流入腹內(nèi),耳畔,是她熟悉的聲音。
“殿下,奴婢以后會一直陪著您的……”
那是致命的毒藥,她要他死,那么,還有什么以后,他絕望地想著。
陳喜領(lǐng)著人趕到西園時,見言熙已往回走了,看到他們一行人又偷偷跟來,也沒有發(fā)脾氣,只抿著唇,神色不定。
忽然,就聽到他低聲問:“昨日皇后說她病了,可有傳太醫(yī)過去瞧了?”
陳喜是在御前當(dāng)值的,心下一轉(zhuǎn)就懂了他說的是誰:“陛下忘了嗎,從前是您吩咐的,西園里凡事都要有您的旨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道:“那就傳一個去。”
3
宮女碧珠走近阿沅時,發(fā)現(xiàn)她紋絲不動,以為是睡著了,剛將氈子搭上,就聽見她開口道:“謝謝你,碧珠?!?/p>
她雙目失明,不能視物,竟能一下子就辨出來者是誰,碧珠剛一驚愕,又感傷地想到,這里除了自己,還有誰會在意她的冷暖呢?
“這是奴婢分內(nèi)事,姑娘客氣了?!?/p>
言熙登基后,就將她貶入廢苑,沒有封誥,便算不上是主子,就只能叫她“姑娘”。
“什么奴婢,是你客氣?!庇捎诓≈?,她的聲音虛浮無力,“我也不過是個奴婢罷了,當(dāng)初太皇太后尚在時,咱們還一同在她老人家跟前當(dāng)過差呢?!?/p>
說著,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幽幽的,令人心疼:“是我連累你了?!?/p>
西園是什么樣的地方,且言熙對她厭憎到什么地步闔宮都看在眼里,甚至他能留自己一條性命,已算念盡了舊情,跟著自己,碧珠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姑娘怎么能這樣說,您別擔(dān)心,奴婢已想了辦法去稟皇后,不久太醫(yī)就能來了?!?/p>
聽了她的話,阿沅竟輕輕笑了,她搖了搖頭喃喃道:“沒用了,誰來都沒用……碧珠,我怕是撐不了多久了?!?/p>
她是醫(yī)官之女,家中被抄沒前學(xué)過幾年藥理,自然是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情況。
碧珠想出聲,卻一字都說不出了,宮中迎高踩低,陛下不管,下頭便百般作踐,她們在這西園里日日煎熬,這樣的日子,她竟覺得,早些解脫未嘗不是好事。
“只可惜,”阿沅忽地低低道,“等不到春來梨花開了……”
其實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梨花開了又如何,四時之景在她這里,不過都是漆黑一片。
偏偏記得,那一年春初,她踏進那座宅院,天邊有溶溶斜陽,映照著院中那樹開得正盛的梨樹。
彼時有微風(fēng)拂面,庭中梨花落英如雪,白衣少年坐在樹下,沾了一身落花卻絲毫不覺。
許多年之后,記憶在流離的歲月里變得凌亂模糊,阿沅卻永遠(yuǎn)記得那一刻,眼前那個人,坐在她此生見過的最美的一幅畫卷里。
那一日,她踏入了那座庭院,也踏入了與他交錯的命運。
4
那是景明元年,哪怕隔了整整七年,她都還能清晰地憶起當(dāng)日的情形。
當(dāng)她緩步走入院內(nèi)時,樹下少年聞聲轉(zhuǎn)過頭來,清俊的容顏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而哪怕明知他失了明什么都瞧不見,她心底亦萬分慌亂。
“誰?”他淡淡開口。
“殿,殿下,”她有些無措地答,“奴婢是來伺候殿下的宮婢……”
言熙立時回了頭,冷冷道:“我不需要,你走。”
她自然不能離去,見他又怒又急地起身,卻因不能視物被絆倒在地,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自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不許過來,滾!”他有些氣急敗壞。
這一刻,阿沅終于明白,他為何要趕走身邊的侍女。她想起方才倒地時他一身塵灰的狼狽模樣,曾是耀眼如星辰的人,怎么愿意讓人看見自己如此不堪的樣子。
一年前,僖宗遠(yuǎn)征北荒,命豫王輔助太子言熙監(jiān)國,誰知不久言熙就遭人行刺,刺客劍上淬有劇毒,最后雖被太醫(yī)救了過來,可不幸的是,一雙眼睛卻沒能保住。
當(dāng)他從昏迷中醒來,得知自己失明的噩耗時,前方傳回了僖宗駕崩的消息。
戰(zhàn)亂未平,社稷岌岌可危,儲君不僅年少,且雙目失明,于是群臣奏請,以豫王為新帝。
三日之后,豫王在太極殿登基,當(dāng)時文太后尚在,便讓新帝承諾,不得廢除言熙的太子之位。
可一年后文太后病重,皇帝就廢了言熙而改立自己的獨子言朗為國之儲君,言熙則受封寧王,被遷至城郊的一座小院。
當(dāng)初言熙的胞姊明華公主遠(yuǎn)嫁北朝,后因北帝駕崩而成為北朝太后,皇帝害怕北朝出兵,也擔(dān)心天下悠悠眾口,這才不敢取言熙性命。
可將他像廢人一般幽禁在這院落里,將他舊日的傲骨一寸寸地折去,在恐懼和絕望中度過余生,其實同殺了他也無異。
她走到他身前,鼻間一酸:“是太后命奴婢來的,這是她的遺命……”
他的身子猛然一晃,仿佛震驚到連說話都有些艱難:“你說什么……”
“就在昨日,”她哽咽道,“太后她老人家,仙逝于長信宮,臨終前特命奴婢來此,今后侍奉殿下左右?!?/p>
他踉蹌幾步,膝蓋一軟就往前倒了下去,阿沅撲上去,用自己細(xì)弱的胳膊將他攬住,他全身的力量都落到她身上,她就像他溺水后最后的一根浮木,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感覺到一陣溫?zé)?,就見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如今,”他的聲音飄飄蕩蕩的,“我什么都沒有了……”
“殿下,殿下……”她用盡所有余力抱著他,像哄一個孩子那樣,輕輕在他耳邊道,“殿下,您還有奴婢,奴婢以后會一直陪著您?!?/p>
“當(dāng)初,我真的是以為會陪著他一輩子的,”阿沅輕輕地開口,她從不忌諱在碧珠面前提起曾經(jīng),畢竟,那些回憶已變成她活著的唯一支撐,她虛弱地笑了起來,“可原來,一輩子竟這樣短……”
5
言熙又做了噩夢,最近他的精神愈發(fā)不濟,太醫(yī)說,因他體內(nèi)的毒蓄積太多,蟄伏太久,余毒非三五年不能除盡,所以這三五年內(nèi),還是會神思恍惚,易倦嗜睡。
而這些,都是拜她所賜。
他坐起身,榻外值守的太監(jiān)一示意,外頭侍候的宮人便魚貫而入。
“陛下,”陳喜立到一旁,“遣去西園的太醫(yī)說,那位沒什么大礙,只是風(fēng)寒罷了?!?/p>
見他不語,陳喜又道:“皇后娘娘真是體察入微,連這樣的小事也要惦記著,當(dāng)真辛苦。”
言熙哂然一笑,輕蔑地看著他:“你倒會當(dāng)差,隨時不忘為皇后說話,倒也同樣辛苦。”
陳喜嚇得臉色煞白,大氣也不敢出。
“還不滾?!?/p>
陳喜如蒙大赦地退出殿外,里頭的宮人也被斥退了出來,他看了看眾人,壓低了聲音道:“打今兒起,西園的任何消息,都不能跑到陛下的耳朵里去,否則……你們自個兒去向娘娘請罪吧。”
殿內(nèi),言熙茫然立在窗前。
其實他知道,那日皇后前來是為了試探自己,不止她,底下都在猜他對阿沅的態(tài)度。
他不肯殺她,卻又明知下邊眾人對她百般折磨欺辱仍不聞不問。
也有臣下勸過他,說那樣的身份,留著終究不好。
當(dāng)時他就將手里的鎮(zhèn)紙扔了出去,指著一殿的人,冷笑著答:“朕倒要看看你們誰敢動她,誰動她朕就殺誰!”
再以后,這話便沒人敢在他面前提了。
他們怎么會明白呢,那七年,他最絕望的歲月里,只有她,每一寸的光陰,他所有的歡喜憂愁,都是她。
6
其實最初,他并不信任她。
經(jīng)歷過太多的陰毒險惡,防備已變成本能,更何況是在那時危險重重的境況下。
院外有士兵把守,衣食皆由專人每月送來,也不過能果腹御寒而已。
阿沅一來,他的衣食住行便都由她親自打理。
他起初連她近身都不許,做好了飯食端著欲喂他,被他一把揮落,湯水濺在手上,起了一串水泡,也默不作聲的,又去盛一碗新的來。
他不喜她靠近,她就悄悄跟著,輕輕落足,覆履無聲。他要摔倒時,就沖上去攙扶,起初他會將她推開,惡語咒罵,甚至將情緒都發(fā)泄到她身上。
可后來發(fā)現(xiàn)她還是日日跟著如陰魂不散,等她再伸手來扶時,便只是皺眉,不再言語。
夜里她睡在他隔壁,其實他知道,她從沒敢睡沉過,只要聽到他稍有響動就會跑來看一看。
后來她索性就睡在他房內(nèi)那張坐榻上,他時常被噩夢纏身,她便蹲在他床邊,搖著他手臂喚。
“殿下,殿下……”
有一次他醒了問她:“我還在夢里嗎?”
他看不見,便連夢境與現(xiàn)實都無法分清。
那是他第一次同她說話,她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然后輕輕拍著他的手臂。
她總是愛這樣,對待他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可不知怎么,他卻不再覺得排斥,只聽得她俯在他身邊,輕輕地答:“殿下,這不是在夢里,別怕,奴婢守著您呢?!?/p>
“我是一個廢人了,一無所有無以為報,你又何必留在我身邊,早些離去,還免得日后受到牽連。”
他想她能堅持幾年,久病無孝子,何況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羈絆,他還待她并不親厚。
自己如今還剩什么呢?這副業(yè)身嘗遍人世冷暖,他在這低微的塵土里,艱難又可憐地茍活著,除了拖累,又能給她什么呢?
她的聲音低幽,在此刻寂靜的夜里聽來楚楚可憐:“奴婢答應(yīng)了太后,要一輩子守在您身邊,服侍您照顧您,奴婢雖是低賤之人,也絕不愿輕諾食言?!?/p>
言熙并沒有說話,四下里都是寂靜,失去目力后雙耳便格外靈敏,他都能聽到她淺淺的呼吸,可就是這一點點呼吸,讓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邊。
很多年后,他睡在大秦最精致華美的宮室里,外面有禁衛(wèi)守護,里頭有宮人侍奉,燭火徹夜不熄,床榻溫暖柔軟,可他再沒有得到過一夜安眠,再沒有遇到過一夜那樣的好夢。
那時他想,就讓她留下吧,否則,他的生命里,就真的只剩下滿目漆黑和一身孤寂了。
7
雖不再排斥,可中間那幾年,他對她也并不算好。
那時的時日真是艱難,尤其是冬天,外面送來的東西有限,僅有的一些木炭,她每日燒一點,只將火盆放置在他身前,又要時時盯著,以免他將腳踏到火盆里。
他已不會再驅(qū)趕她了,她卻仍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每次說話的聲音都顫顫巍巍的,像懼怕他。
直到一次她給他遞茶,他碰到她的指尖,冷得他一驚,于是問:“你的手怎么這么冷?”
他一把就將她往回縮的手抓住,他放下茶盞,朝她手臂上摸去。
“你竟穿著單衣?”他驚怒道。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她把自己的冬衣拆了,將棉絮都縫進了他的衣服里。
他慢慢摩挲,才發(fā)現(xiàn)她手上的凍瘡已開裂,他一碰到她就輕輕一縮,卻忍著不喊疼,嘴里只道:“奴婢要干活,穿厚了礙事,而且干起活來也不冷?!?/p>
他心中萬般思緒,亂得不行,最終捏著她的手,輕輕拉過來,捧在掌中,低聲嘆息:“怎么這樣傻……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委屈自己……”他喃喃道。
“殿下哪里不好呢?”她反握住他的手,輕聲答,“可哪怕殿下一無是處,受天下人背離,阿沅寧愿當(dāng)那個最愚笨之人,也要陪在殿下身側(cè),只要殿下不棄……”
她驀地將他的手握緊,仿佛借此表達自己的決心,那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若蒙殿下不棄,殿下所受的任何苦楚,阿沅都愿替您分擔(dān)。”
他愣怔不語,滿心酸楚,千言萬語哽在喉間,最終也只是伸手?jǐn)堖^他,低嘆一聲:“傻瓜……”
她并不知曉,他是在那一刻暗自決定,以后要好好待她,就算是蒲草螻蟻,也會有想要去守護的東西,從今往后,她就是他最想要守護的東西。
憑此微薄之軀,也要替她擋去風(fēng)雨。
他想,命運也并非全然苛待于他,至少,它將她帶到了他的身邊。
整整七年,他就那樣同她相依為命。
后來,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后了,朝中不斷有人前來暗傳消息,想說服他奪位,他都拒絕了。
“殿下,難道你不想拿回曾經(jīng)的一切?”她問他。
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抓過她的手握住,輕輕摩挲著,這是他最喜歡的動作。
“現(xiàn)在不就很好了嗎?阿沅不喜歡現(xiàn)在的日子?”
“難道殿下不害怕,害怕……”她不敢說出后面的話。
“我害怕,”他明白她的擔(dān)憂,拍了拍她的手,“我害怕死亡,害怕卑微可憐地死去,可我更怕的是,漫長而孤寂的生命……”
她永遠(yuǎn)不會懂得他心底真正的恐懼,高處不勝寒,他真正害怕失去的,是她和靜好的歲月。
言熙的眼睛,是登基之后好的,霍家尋來隱世的神醫(yī),開了方子,半年后,他竟奇跡般地復(fù)明了。
他能登基,靠的也是霍家。
后來言朗暴斃,先帝傷懷過度而病重,朝中一片大亂,朝臣聯(lián)名上書復(fù)立他為儲,先帝在正清殿上杖責(zé)上書之人,竟有十幾位大臣當(dāng)場被杖斃。
北朝陳兵邊關(guān),以此脅迫,可先帝還是不管不顧,打算直接殺他滅口。
是霍家偷偷派人將他救走,那時他執(zhí)意要帶上阿沅,上馬時,她卻只愿坐在他身后。
等到了安全之處時,她才肯告訴他原因。
“若有追兵追來,我就可以替殿下?lián)踝∩砗蟮牧魇??!?/p>
他從未懷疑過她,甚至后來他們藏匿的地點暴露,霍家懷疑她,他還是不肯相信。
直到先帝駕崩,亂局平定,他登基的前夜,先帝身邊的人受不住刑招認(rèn),她是先帝的人,那時他才知,那七年里,她每日都在他的飯食里下毒。
毒性很小,微不可查,可經(jīng)年累月地服用,身體會一日日虛弱下去,最后毒發(fā)時,癥狀如染上時疫,讓人難以分辨,從而造成受時疫感染而死的假象。
先帝為了堵住天下眾口和掩過北朝太后的耳目才想出如此陰毒的法子,若他活得再久一點,言熙便毒發(fā)身亡了。
8
阿沅快不行了,碧珠想盡任何辦法,都沒能找到太醫(yī)給她開服藥。
可其實,她如今這樣子,別說太醫(yī),大羅神仙也難救。
“這是我的報應(yīng)?!彼p輕地說。
她騙了言熙,騙了他整整七年。
后來他們被霍家接走,躲在山里,是她偷偷報信給了禁軍。
因為體內(nèi)的毒,他已變得很虛弱了,她出去了許久也沒發(fā)覺。
“霍大人說,等我們成功了,便召那神醫(yī)施針,到時候我眼睛說不定就好了,”他虛弱地坐在椅子上無力地笑著,“阿沅,我真想看看你……”
“阿沅并不好看,殿下會失望的?!彼讨碇械倪煅剩恢獮楹?,看著他就覺得莫名地難過,她本沒有這么脆弱的,或許是后來他對她太好,將她慣壞了。
“你長什么樣,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的,”他握著她的手,滿心歡喜地道,“若我們能出去,我的眼睛能看見,日后我就帶你走遍天下,看盡一切美景,阿沅,你想要什么,我都會送到你的面前?!?/p>
她捂住嘴,蹲了下去,眼淚潸然而下,卻不敢讓他聽見。
飛鴿已經(jīng)放了出去,禁軍很快會趕來了,他們能如此相對的時光,以后就沒有了。
他握著她的手,靜靜坐在火堆前,暖暖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她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臉。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怎么,阿沅還怕記不住我的樣子嗎?”
“殿下真好看,”她癡癡看著他,“阿沅只要能看一眼殿下,就覺得以后什么樣的苦難都能撐過去?!?/p>
他低低一聲笑了出來,將下頜抵在她的發(fā)頂:“怕什么,以后無論有什么苦難,都有我在你身旁。”
她支起身子,就那么定定看著她。
此刻她竟有些慶幸,還好他不能視物,這才無法看見她眷念的眼神,這些心事,就算忍住了不言,它也會從她的眼中溢出來,遮都遮不住。
他看不見,她便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將他放進眼中,將他的每一次抿唇每一次微笑,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都刻進腦子里。
她知道,以后他將走向那個光芒萬丈的地方,而她,只能守著這些回憶,借此挨過那些孤寂的時光。
“不行,我去求皇后,至少……至少讓陛下來見上一面??!”碧珠慟聲道。
“沒有用的?!?/p>
這一生,他都不會來見她了,不見也好,她不想他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阿沅想起第一次見言熙的情形,并不是景明元年。她遇見他,比他所知要早很久……
那年她剛滿十二,家中出事后被充入宮中為婢,被發(fā)配到最苦最累的浣衣局。每日都是干不完的活,動輒還會遭打罵刑罰,后來染了風(fēng)寒,管事的卻說可能是時疫,要將她送去內(nèi)務(wù)府。
她知道被送去后的結(jié)果,戴罪之身讓她比一般宮人還要卑賤,沒人在意她是不是真的得了時疫,她的性命不值一提。
走投無路,她便趁夜逃了,可也知道,偌大的皇宮,那里逃得出去,遲早被抓住,同樣會被處死。
她是在太液池邊遇到言熙的,那時他不過是個身量同她差不多的少年。
他坐在白玉石欄桿上,指尖挾一片薄薄的石子兒扔向池面,石子兒沾水又起,躍了數(shù)下,他便開心地笑了。
她遙遙看著他的側(cè)顏,那是一張在夜里微光之下仍耀眼的容顏,讓她無法移開雙目。
他轉(zhuǎn)首看到了她,一個滿臉淚痕的小宮女,或許是心血來潮,便支頤問:“喂,你哭什么?”
她怔怔走向他,然后將自己的遭遇盡數(shù)說與他聽,她想他頭戴玉冠,身著錦衣,定是貴人。
聽完他微微皺眉,問:“你真的只是風(fēng)寒?”
她點頭,卻也知不會有人就這樣相信自己。
“我叫言熙,”他笑了笑,將手中一枚石子兒遞給她,“來,我們比一局,你若贏了我,我就幫你?!?/p>
她自然知道這個名字所代表的身份,那尊貴得她本該一生都難以得見,這是她唯一的生機,她卻泫然欲泣:“可,可我不會……”
他卻一下子笑開了:“那便再給你一個恩典,”明明眼中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卻裝得肅然,對她道,“我來教你。”
最后她都沒能贏過他,第二日她被管事的帶回,卻被請來的太醫(yī)診治,又被調(diào)去長信宮,后來得以貼身伺候太后,再后來,太后命她前去照顧一人。
然后她推門走進了那座院子,一直刻在她心里的那個少年,那時就坐在梨花飄落的院子里,他早記不得她了,可還好,她終于走到了他身邊。
9
言熙記得,阿沅身份暴露后,身后的人都勸他直接將她賜死,他不肯。
“陛下,她差點就害了您的性命??!”
“我知道,我知道……”他默默轉(zhuǎn)身,聲音低微喑啞,“可我無法恨她,哪怕她真的要了我的命,我都沒有辦法去恨她……”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只有她陪他度過,這天下再沒有人能懂她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哪怕最后知道一切不過一場設(shè)好的局,可她曾給他的那些溫暖和慰藉,都那樣真實地銘刻在記憶里。
他也恨自己無能,被她騙得團團轉(zhuǎn),還如此心甘情愿。
可有什么辦法,她曾是他生命里僅剩的溫暖,是他心底深藏的柔軟,是他多年孤注一擲的守護,是他此生無可救藥的執(zhí)著。
是他曾經(jīng)以為,命運在掠盡一切后,留給他的唯一一點幸運。
他記得曾經(jīng)有一次,他說若能重新得到一切,只愿能護她一世安穩(wěn)。
“殿下……”她哽咽著道,“殿下日后將是日月當(dāng)空,照亮天下,阿沅……阿沅只是螢火之光?!?/p>
經(jīng)年之后,物是人非,言熙始終都記得這句話,那時他忘了告訴她,因為她,他才想要成為當(dāng)空的日月。
而她這螢火之光,卻照亮過他的整個世界。
他派人去民間尋的大夫終于被帶進宮來,他讓人拿來了之前在那座院子里搜出的,阿沅曾給他下的毒。
那人診了許久的脈,才敢肯定。
“陛下,您體內(nèi)的,并不是之前的余毒,而是另一種不斷加重的毒?!?
這證實了他的猜測,那人又向他解釋:“之前這種毒,是取人性命的,而后面這種,卻是讓人喪失神志,雖不致命,卻會形如癡傻。”
說著,那人卻皺起了眉:“奇怪,陛下的體內(nèi)為何沒有余毒了,那毒是無藥可解的,且甚至連您的眼睛,都能復(fù)明?!?/p>
“這毒真的無任何方法可解?”他盯著那人問。
“倒也有一個法子,”那人沉吟著道,“相傳南淵有一種冰磯蟲,可以將任何毒蠶食掉?!?/p>
“那朕體內(nèi)可有這種蟲?”
那人搖頭,神色低沉地道:“這蟲喜寒,所以只寄居于女子體內(nèi),以吸食宿主的活血為生,它可以鉆到其他人的體內(nèi),將那人身上的毒食盡,但也會將毒渡給宿主,所以很少有人愿養(yǎng)這蟲,因為與其說是解毒,不如說是換命,誰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救別人呢?”
言熙的臉在這一刻煞白下去,那人指著他腕上一處紅點說:“是了,陛下請看,這就是那蟲每次爬進去的地方,您體內(nèi)的毒都被它吸走了,所以才能復(fù)明。”
10
言熙出手太快,霍家完全沒能反應(yīng)過來。
霍氏父子被押入獄中,皇后被直接關(guān)在鳳儀宮里,宮人來報,說皇后不肯進食,只求面圣,言熙最終決定去見見她。
她卸去了珠飾,一身素服,見他來不由得雙目盈淚,哀哀道:“陛下,你我夫妻一場……”
他卻撇了臉去,冷笑道:“夫妻一場……夫妻一場你卻要下毒來謀害朕,朕待你們霍家還不夠恩寵?可你們偏不滿足,想著要將朕完全控制,這天下便是你們霍家的了,這宮里哪里沒有你們的人,朕身邊的宮人太醫(yī)署的太醫(yī),全跟著你一起來算計朕,朕哪里對不住你了?”
霍氏搖搖欲墜,慘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看來陛下都知道了……那件事也知道了吧,你的眼睛能復(fù)明,靠的并不是什么神醫(yī),那個女人是先帝派到你身邊的細(xì)作,她必須要給你下毒,可她卻又偷偷在體內(nèi)養(yǎng)了一種蟲……”她搖著頭,目中有淚流了下來,“當(dāng)初那樣了,你都不肯殺她,若知道了這些事……不,其實她不做這些,你的眼中也不會再有別人了,我窮盡這一生,也得不到你絲毫的憐惜,既然這樣,為何不幫助父兄,為霍家謀取更多的權(quán)勢……”
“有一點你說得倒沒有錯,”他勾起嘴角笑了起來,“就算她不做那些,就算她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就算她像你一樣蛇蝎心腸,我的眼中,亦只容得下她一個?!?/p>
他轉(zhuǎn)身向外走去,殿外卻起了騷動,他皺眉問身旁的內(nèi)侍:“怎么了?”
那內(nèi)侍答:“有個宮婢,非要求見皇后,被侍衛(wèi)拉下去了。”
他并未在意,只吩咐道:“回甘露殿?!?/p>
遠(yuǎn)處的侍衛(wèi)并未察覺皇帝陛下已經(jīng)出來,那邊的聲音便依稀傳了來,言熙聽到那人斥道:“一個西園的宮婢,也想見皇后娘娘……”
他驀地沉了臉,吩咐左右:“將那宮女叫來?!?/p>
那宮女很快被帶上前來,只來得及俯身行禮,就聞見他急急問:“你來找皇后所為何事?”
11
言熙踏入那座庭院,里面有幾個粗使宮人,手中執(zhí)著白幡欲掛。
他盯著跪在庭中宮女手中的白幡,如遭雷擊。
阿沅所住的屋子很簡陋,如同那個他們曾一起住了七年的地方。她合眼躺在榻上,仿若沉睡,只是整個人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
宮人向他稟,她在昨日夜里就去了。
言熙不信,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是在騙他,他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他想起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夜里,聽著她淺淺的鼻息,那時他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該怎么辦?
他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
“你騙了我那么多年,就再騙我最后一次好不好?你醒來,說你沒有死,說你是嚇我的,好不好?”
可她只是合著眼,兩頰瘦得已經(jīng)凹陷下去了,瘦得他心疼。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輕得像是怕驚著她,他一點一點地用手描摹她的眉眼與輪廓:“阿沅,是我錯了……可你怎么,怎么連一個彌補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呢?”
她到他身邊后,他從未覺得自己貧瘠,可如今他手握天下,卻怎么突然覺得,一無所剩。
斜陽從窗欞透入,這庭中也植了一樹梨花,此時落花滿地如同覆雪,原來命運流轉(zhuǎn),聚散都會重合。她走的這日,恰如她當(dāng)日來時。
她說,奴婢是來伺候殿下的宮婢。
她說,奴婢叫阿沅。
她說,殿下別怕,奴婢在這里。
……
12
漫漫浮生都似在這光影里砉然崩塌,再長久的歲月,都只是踽踽獨行。
從此,陪伴著他的。
也只有無邊的山河與無邊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