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璽

楔子

船沉后，傅曉希掉進了海里。她抓著一塊浮木，隨波逐流，后來漂到了一座島上。

傅曉希清醒后，已經(jīng)是夜晚。濃黑的天幕上懸著一輪黃白的圓月，傅曉希沐浴在泛藍的月光中，海風(fēng)一吹，濕寒入骨。她急需找到一點東西來取暖，于是起身離開海灘去尋找可以利用的東西。

傅曉希在找到可用的東西前，先撿到一個男子。

那男子三十來歲的樣子，五官端正，眉目犀利，下巴略尖，身材挺括?？礃幼右彩潜缓Ｋ疀_到海灘上來的，傅曉希心想他應(yīng)該是和自己一船的。

傅曉希叫醒男子，果不其然，那男子正是和自己同船的客人，船觸礁沉沒后，他也掉進了水里，幸運的是他也被海浪推到了這座島上。傅曉希救起那男子后，繼續(xù)找尋其他人，找遍了附近，除了他倆再無第三人。

兩人放棄繼續(xù)找人后，拾了些干木枝在一邊巖石堆里生火取暖。

“我叫蘇勉，本來我是應(yīng)邀去南洋邊上的一個小國，這是我第七十一次去那個地方……”蘇勉在與她套近乎。

“對不住蘇先生，我不太想說話……”她抬眸看了對方一眼。

蘇勉略顯尷尬地被晾在一邊，干笑了幾聲。

火光將傅曉希蒼白而美麗的臉映成紅色，她皺著眉頭，用木枝撥弄著火堆。手指上翡翠戒指，泛著溫潤的光。

后半夜，兩人各懷心事地守著火堆休息了半晚。

第二天白天太陽出來了，傅曉希開始想辦法離開這里。但她和蘇勉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有成功離開。這座島的水流流向很奇怪，有東西可以隨著海水流進來，卻沒辦法流出去，傅曉希和蘇勉雖然做了一個簡易木筏，但無法使用。

傅曉希見不能離開這里，心急如焚。蘇勉也想離開這里，奈何無能為力，只能勸傅曉希放寬心。

“實不相瞞，我此行去南洋，是去找一個叫鎮(zhèn)魂玉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那人怕是等不了我了?！?/p>

蘇勉聽到“鎮(zhèn)魂玉”一詞時，驚訝得差點咬到舌頭。

善察人心的傅曉希已從他的反應(yīng)中讀懂了一切。

“原來先生也知道這個東西，是的，我說的鎮(zhèn)魂玉就是那個能讓人死而復(fù)生的鎮(zhèn)魂玉。”傅曉希說到此處，身心俱疲。

【一】

謝玉與傅曉希初相識是在軍營里，那時她才十五歲，而他也不過十七歲。

他一開始出現(xiàn)是以“青瓷先生”的身份，而不是謝玉。青瓷先生是統(tǒng)領(lǐng)專程請來給新兵講六韜三略的老師。那天他的出現(xiàn)與軍隊嚴謹肅殺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是坐馬車來到這里的，下車時還有專門伺候的侍女?dāng)v扶。自那輛華貴的馬車出現(xiàn)起，校場上士兵陸陸續(xù)續(xù)地停止訓(xùn)練，把目光整齊一致地投向一個方向。一開始見到是個公子，便不耐煩地竊竊私語起來，這樣的貴公子是來做我們老師的。

夏毅怒喝一聲，讓說話的人站出來，校場上頓時安靜得鴉雀無聲，半晌后，傅曉希挺直了脊背出列上前，背了這口黑鍋。

傅曉希一本正經(jīng)實話實說：“我們都不喜歡病公子來當(dāng)我們的老師?！?/p>

校場里立刻哄笑一片，亂作一團。

“傅七，你皮又癢了，這是你該管的？”

傅曉希眼皮跳了一下，但轉(zhuǎn)身從身后架子上取下刀槍棍棒來摔在地上。

“總得拿出些本事來才能服眾，要是你打得過我，我就立刻跪下認你做師父?！?/p>

他看了她很久，才細聲細氣地答：“我不會舞刀弄劍?！?/p>

“那你會干嗎？繡花？”傅曉希仰頭挑釁。

夏毅又要動怒，他笑了笑：“可以比試，為求公平那就比你懂的，我會的，你爹是將軍，調(diào)兵遣將的本事我信你絕不會差，我就跟你比這個，輸了我自己會離開?！?/p>

他說話很好聽，字正腔圓的，極富教養(yǎng)。傅曉希被他迷惑，一時竟忘了懷疑他怎么知道自己老父是將軍，不過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協(xié)議，兩人各分五十個兵，模擬戰(zhàn)役，推演兵法。

傅曉希很快就被青瓷先生排兵布陣殺了個片甲不留。兩個時辰后，戰(zhàn)場上高下立分，她輸?shù)靡粩⊥康亍?/p>

他贏了，卻還是微微笑著，輸贏不驚。

天空深藍的冷調(diào)與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暖調(diào)交疊，他似一枝蘭花佇立在萬頃晴空下。

沒說服也沒說不服的傅曉希，朝他擠眉弄眼地笑了笑，當(dāng)即脫下鎧甲，繞著校場又跑了一百圈。

【二】

那時在軍隊里她叫傅七，而不是傅曉希。

誰也不知她的真實身份是鎮(zhèn)國將軍的小女兒，傅家一門三個兒子，全在外帶兵打仗保家衛(wèi)國，一家人性子都赤忱直接，小女兒更是女兒身男兒心，一副不輸男子的豪情。

但傅小姐縱然聰慧過人，敏捷如狐，卻生性頑劣。

一次她惹惱了爹，轉(zhuǎn)手就被女扮男裝送進軍營中鍛煉。軍旅生活有苦有樂，而因為她老子的權(quán)勢外加她不是正式的軍人，所以長官們對她要求一向不會與真軍人同等。

她是知道自己犯事兒蕭統(tǒng)領(lǐng)不會太過于追究，所以才敢上躥下跳。

見識到謝玉的厲害后，傅曉希便安分起來，起先她是最反對他的人，后來卻成為最聽他話的學(xué)生。

青瓷先生的確有過人之處，不僅博學(xué)多才，無所不知，為人謙和，對誰都沒有架子。

相處越久，她對他便越欽佩。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青瓷先生完成任務(wù)離開軍營。傅曉希知他身份絕不簡單，卻因他口風(fēng)守得滴水不漏，神神秘秘，讓她搞不懂他到底是誰。

兩年后，傅曉希十七歲。被寵壞的小姐脾氣依然頑劣難以馴服，為讓她早日定下心來，傅將軍有意為傅曉希擇一門親事。

流水的公子畫像呈上來，她漫不經(jīng)心地用眼角余光瞅著各色各樣的美人。突然，她像被針刺了一般，跳起來，撲到畫像前連翻幾篇。

“這是誰？”她卻指著畫像邊角的畫師的印鑒咋咋呼呼。

印鑒留名是“青瓷”，畫師真正的名字卻是謝玉，南朝謝氏的謝玉。

南朝謝氏是地位僅次于皇室的權(quán)貴，謝家自開國以來便與蕭氏王朝盤根錯節(jié)，祖上出丞相、太師、皇后無數(shù)，事實上到如今這年頭，蕭謝已合為一家，同氣連枝。

謝玉是謝家嫡長子，皇帝金口御賜的清明郡王。謝家主要精力在朝野，一向與武家來往不密，所以傅曉希只聽過謝玉的名，卻沒真正見過他。傅曉希查清他的真實身份后，多次登門拜訪，卻都被對方拒絕。謝玉平日深居簡出，出門必有護衛(wèi)近身，想在外面碰上一面，更是難上加上。

雖然近在咫尺卻遙不可見。

終于有一晚，她摸黑潛進了謝府，來到謝玉的房間。謝玉剛從外面回來，屏退了下人，她便從角落里沖出來，簡單直接地表達情緒，用力地摟抱住他。

“師父！”

“是……傅小七嗎？”

謝玉愣了一瞬，聽出她的聲音。

傅曉希見他一眼就認出了自己，也是又氣又喜。氣他明知道自己是誰卻避而不見，喜他竟沒有忘記自己。

謝玉關(guān)上房門與傅曉希敘舊。一夜未眠，兩人把想說的話心里的疙瘩全都解了，原來當(dāng)初謝玉是瞞著家人接受夏毅的邀請，不敢暴露不敢與她相識，也是怕秘密被捅破。

天亮以前，傅曉希跳上屋頂偷偷離開謝家。到了晚上，她又踏月而來。

她是離經(jīng)叛道，可他是真正的世家公子，經(jīng)年禮數(shù)規(guī)矩守慣了，他嚴厲禁止她再當(dāng)夜行公子，可她偏偏不聽，后來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魔怔，隨了她的性子，也破了自己多年來的原則。

那短短的一段日子里，她每日趁夜而來，晨曦而歸。雖然每次見面只能是晚上，但只有她和他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在一塊兒，談天說地，無人打擾。

不久后，謝玉收到賜婚文書和印鑒。

分明該鄭重準備婚事，他卻突然派侍女去找傅曉希來見自己，正好這日傅曉希剛好想見他。

一身戎裝的她剛見到他就搶先說：“師父，前線戰(zhàn)事告急，我主動請纓上戰(zhàn)場幫父兄。”

南朝出過好幾個威名赫赫的女將軍，女子入伍出征也不是什么罕事。原本軍隊是今晚拔營，卻因為一些原因延遲到明早日出，傅曉希才得了空當(dāng)來見他最后一面。

謝玉差點忘記國難當(dāng)前，難以自持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桌邊，傅曉希怕謝玉難過，眼角余光掃到桌上的婚書。

她竟露出恭喜之色：“不知我能否在師父大婚之前歸來?！?/p>

謝玉神色凝重，滿目憂色，欲言又止，止了又止。

傅曉希只當(dāng)他是擔(dān)心自己，便又從身后抱住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見你。”

謝玉把她推開，側(cè)過身去。

他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傅小七，答應(yīng)我，一定活著回來，活不了，也得慢慢死！”

【三】

傅曉希初上戰(zhàn)場的前一天晚上，她是在師父房間里稍做休息，待到雞鳴時分，她起身離開，謝玉贈了這枚玉戒給她。

“這是護身符。”

傅曉希是不信這些的，卻也鄭重收入懷中。她又說不吉利的話，說要是自己真死了怎么辦？

謝玉笑道：“南洋有一種鎮(zhèn)魂玉，能封住死者的一抹靈魂讓其復(fù)生，要是你真死了，我就去找那塊玉，讓你活過來?！?/p>

他永遠這么沉靜自若，傅曉希信賴地點頭，整裝待發(fā)上了戰(zhàn)場。

也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真被護身符保佑著，不管經(jīng)歷了多少災(zāi)難，始終留著最后一口氣，不曾輕易死去。

但有時候，活著未必比死了更痛快！

靖昭十三年，南朝鎮(zhèn)國將軍帶領(lǐng)著宣安軍在北境與北漠?dāng)耻娙獠?，南朝皇帝受妖人蠱惑，急發(fā)三道懿旨讓傅將軍撤兵。

傅將軍沒有聽從懿旨選擇繼續(xù)抗擊，終把北漠?dāng)耻娳s到國境邊。戰(zhàn)爭勝利后，傅將軍卸兵甲回京向皇帝請罪，為保全家人愿自縊謝恩。然而，他死后皇帝并沒有如約放過他想保全的人，無數(shù)無辜的人被牽連在內(nèi)，死的死，流亡的流亡。

傅曉希早在東窗事發(fā)前就被家人送走，九死一生，好歹是從死人堆里活了下來。但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無處可遁的傅曉希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傅曉希，她內(nèi)心充滿了仇恨，其實冤案背后的陰謀細想便明白，不過是南朝權(quán)貴的勢力之爭禍延戰(zhàn)場。

傅曉希在京城之外漂泊數(shù)月，直到事情風(fēng)波稍平，她又偷潛回京城。

她回來是復(fù)仇的，向京城所有權(quán)貴復(fù)仇。世家小姐搖身一變變作專殺貴族的殺手，數(shù)樁手段殘忍的滅門慘案，卻因手法干凈利落，讓大理寺抓不到罪犯。

京城一時人心惶惶。

傅曉希屢次作案成功，漸漸被殺戮的快感迷惑了心智，性情也隨之大變。一個春日，傅曉希尾隨兵部尚書的轎子，預(yù)備對兵部尚書下手。她跟進了一條僻靜的巷子，在巷子里展開了血腥的屠殺。

殺過人后，浴血的傅曉希轉(zhuǎn)過身。謝玉舉著傘，正對著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三月的天，陰雨綿綿，天空總也灰蒙蒙，再好的春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回到京城以后，傅曉希最想見，最不敢見的人，就是師父。她心中僥幸，還好自己這般模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斷然是不會認出自己。她轉(zhuǎn)身就想朝巷口另一端出口逃出去。

謝玉見她想逃，扔掉傘從身后抱住她。

“也算看著你長大，在災(zāi)禍來臨之日不能護你周全，是為師之過，眼見著你變成一個劊子手，我也無能為力，你叫我一聲師父，我又如何擔(dān)得起？”

那些話輕飄飄地落到傅曉希心里那口深不見底的井里，在清澈的井水中扭曲，變形。

傅曉希還想辯解一番，說他認錯人了，可心里那把將心腸磨得黑硬又血肉模糊的鈍刀，哐當(dāng)一聲，掉到無盡黑暗中去了。

她轉(zhuǎn)身跪地，抱著謝玉的腿號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師父，我……錯了……”

【四】

傅曉希一番大徹大悟后，決定去自首。

謝玉氣得紅了眼眶，他失控呵斥她：“傅小七，你若這樣去死，你怎么對得起我？”

他看似勇敢聰慧，實則混沌，為了救已經(jīng)入魔的傅曉希，他把自己也同流合污。

其實他早就察覺他回了京，也知她犯下種種血案。若不是有他暗中安排，抹去作案線索，她現(xiàn)在早已是等待問斬的階下囚。

他是她的幫兇！

謝玉阻止了傅曉希以身犯險后，幫她處理了現(xiàn)場，藏尸。她的心突然被揉了一下，難受極了。

謝玉的眼神立馬溫柔起來：“小七，活下去！”

這件事翻篇后，傅曉希重新振作，改頭換面開始新生活?？伤w內(nèi)流著軍人的血，自有風(fēng)骨，拒絕了謝玉給自己的一切安排與救濟。

可謝玉沒想到她會自甘墮落沉溺在貧民窟。

貧民窟那地方，顧名思義，住的都是金陵城里最下等的人。那是謝玉不喜歡的地方，連落腳都嫌臟，那地方永遠散發(fā)著剩飯剩菜的味道，從窄而小的巷子縱橫交錯，不知從什么犄角旮旯里就會跳出一個莫名其妙對國家充滿怨恨的人。

有一次，謝玉去貧民窟看望傅曉希，看到她跟好幾個人擠在一個小弄堂里嘻嘻哈哈。

小窗那么舊，把窗外的夜色和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也弄舊了。

在謝玉心里傅曉希還是世家小姐，他還期盼著能讓她換個身份重歸上層，這顯然與傅曉希心中想法南轅北轍，她早沒把自己當(dāng)貴族。

對貴族們虛偽的嘴臉她早已看透，反而素人卻讓她覺得淳樸善良。

貧民窟里藏龍臥虎，有一幫頗有主見的俠義之士，他們對南朝的未來擔(dān)憂不已，對南朝貴族有著深惡痛絕的仇恨。后來隨著意志相投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便成立了一個私下反抗朝堂的秘密組織——紅蓮會。

后來傅曉希瞞著謝玉加入了紅蓮會，在組織的授意下，進行著一些活動。

紅蓮會的會主唐菁才冠絕倫，簡直是另一個謝玉，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維護的人不同，唐菁是站在平民百姓那邊的。傅曉希開始與謝玉越來越疏遠，反而與唐菁越加信賴。

天啟十三年，又遇大旱，田地顆粒無收。無數(shù)百姓遭受饑荒的脅迫，朝廷下放賑災(zāi)米糧在半道上就被偷梁換柱。百姓沒有吃的，便只能食土充饑。最后，近十萬百姓落得活活餓死或被土撐死的下場。

與此同時，南朝貴族依然過著錦衣玉食、對門外苦苦叫餓的人視若無睹。貴族毫無人性的做派，激起了民間強大的民怨。

謝玉知傅曉希對貴族恨到骨子里，生怕她會被此事刺激而做出傻事，便親自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看望他。

兩人果然因為意見不合發(fā)生了激烈沖突，謝玉不解傅曉希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偏激，傅曉希悔自己錯看了謝玉，原來他不過是在乎名利威望的凡夫俗子。

“師父，你以為我可以回去，可你明知罪人傅七已經(jīng)回不去了！”她奚落他。

謝玉靜默地瞧著她，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著兩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可是，他卻突然覺得她陌生了。

【四】

爭吵后，謝玉被她氣走。數(shù)日后，謝玉再度登門拜訪，她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樓空。

連只言片語也未曾給他留下。

謝玉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里也無限放空。后來他的下人在屋中找到一片寫有“紅蓮會”的教義的殘紙，交到他手上。

“師不知徒，徒不知師。”他喃喃自語，手中殘紙被揉成一個小團，被他吞下。

民間義軍幾乎是一夜之間冒了出來，打著“清君側(cè)，匡正道”的旗幟，對蕭氏王族正式宣戰(zhàn)。興許是民心所向，義軍在這場戰(zhàn)爭里隊伍不斷壯大，而南朝軍士氣渙散，不堪一擊，一開始尚能抵抗，戰(zhàn)事拖上一年半載后，便順勢而下，一敗涂地。

義軍很快打到距離金陵城最近的平城，那是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線。八月，南朝皇后自請去皇寺祈福，謝玉隨之做伴。皇后到達皇寺的第三天晚上，就遇上刺客，有人想帶走她。

但行動沒有成功，刺客便帶走了另一個人——謝玉。

在一間近海的廢屋，人從麻袋里放出來，傅曉?？吹讲即乱稽c點露出的臉，在周圍人萬分不解的目光下逃出了房間。

原來傅曉希離開貧民窟后，加入了紅蓮會自發(fā)的義軍，并很快成為義軍中的領(lǐng)袖之一。皇后的真實身份是前朝親王的遺腹子，前朝親王原本才是內(nèi)定的明君，卻遭受先帝迫害，死于非命。

義軍為了盡快攻下金陵城，決定用皇后的真實身份大做文章。

可是他們未曾料到，謝玉在他們行動前，已察覺了寺里的不對勁，已讓人送走皇后。

義軍慫恿傅曉希去勸謝玉把他們的細作帶入城內(nèi)，因為劫皇后一事已驚動皇帝，金陵城全城戒嚴封門。

若有他帶路，守門的侍衛(wèi)應(yīng)該會開門。

她怕師父受傷，傅曉希硬著頭皮去游說謝玉。開始三日，謝玉一言不發(fā)，不吃不喝，第四日時，傅曉希不再提任務(wù)，只是隨意地說起陳年往事。

謝玉臉上冰霜之色有所釋然。

“小七……你為何會變成這樣？”

他是明知故問。她認真地回答：“為了拯救天下蒼生?！?/p>

“那你怎么確定，你是在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是把他們推入火海？”

傅曉希抿緊雙唇，她想她應(yīng)該帶他去親眼看看那些被餓死的人，那些賣子求活的人。

“我同意了，我?guī)銈冞M城?！彼滞蝗灰桓膽B(tài)度。

深秋又至，蟬鳴聲隨著初夏的消亡而消逝。他與她同坐一匹馬走在落滿梧桐葉的路上，回城一路上骷髏白骨散落各處。

傅曉希感慨：“師父，你覺得他們可憐嗎？”

他看了一眼下方，平靜道：“若你們推翻了蕭氏王朝，就沒有人受奴役，被驅(qū)逐殺害嗎？”

傅曉希憤懣辯駁：“不，我們一定會創(chuàng)造一個人不分三六九等的太平盛世。”

他沒有再接話，只是想起她的年少時期。

那時他還是個畫師，她只是看一眼他的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曾以為那就是圣人們說的心有靈犀。

那是幾年前的事，卻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原來他從未真的了解過她，她與他看似仰望著同一片天空，實則卻看著不同的地方——人間的悲歡并不相通。

可在他心里，守住皇家就是底線，他知道對她而言，這個底線太高了。

謝玉終究還是騙了她，算計了她，埋伏在暗處的士兵在他們進城后便對他們進行了伏擊、同伴挾他做人質(zhì)，但她終究于心不忍，放了他。失去砝碼的他們遭遇了重創(chuàng)，十幾個人只活下來兩個，還是重傷的兩個。

活下來的其中一個就是她。

傅曉希騎著搶來的馬逃出城門，謝玉站在城樓上看著她的背影不斷遠離自己，他從侍衛(wèi)身上取下弓箭，對準了她，拉滿弓，一箭飛了出去。那一箭穿骨而過，傅曉希似一塊軟泥從馬背上直墜下來。

他身后一直站著一個男人，隱在暗處。

“那個孩子，就是你當(dāng)初拼命拒絕賜婚的原因？”

謝玉沒有說話。

【五】

若不是傅曉希心長得偏了些，那一箭會直接刺透心臟。

救活醒來后的傅曉希沒想到救自己的人是皇帝，就像他同樣沒想到師父會真的想殺自己。她蘇醒后，皇帝蕭寧羲來見了她一面，故人重逢卻彼此對立，場面十分尷尬。傅曉希說自己不會做出賣紅蓮會的事。

皇帝笑她自視過高：“我是想殺你，可你師父喜歡你。他這一生把自己奉獻給了家族和國家，只有你是他最后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救你這是我作為朋友唯一能為他做的事。傅曉?？稍幸豢?，沒把謝玉只當(dāng)是她的師父？”

師父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對象，而又是童年時給予方向的導(dǎo)師，一個很美的偶然。傅曉希滿心恍恍惚惚，聽著那個不像真的事實。

喜歡，就是男女之間那種喜歡。

后來皇帝再沒來過，傅曉希被關(guān)押在一座富麗堂皇的院子里養(yǎng)病，高手如林，她逃不出去，也對外界發(fā)生的事一點不知。

她十分想再見一次謝玉，雖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大約半年后，皇帝又來見了她一次。一夕之間，年輕的君主老了許多。

“你可以走了，你的同伴們贏了，這世上多的是別有目的的弄權(quán)者，希望你不會對自己的選擇失望。”

那扇無論傅曉希想什么辦法也出不去的大門，堂而皇之地向她敞開，像一個熱情的邀請。

她快步朝外走去，快出門前回頭看了皇帝一眼。月光將君王的影子拉得很長，把他的臉映照得青白。

“天亡南朝，古今如此，國祚凋零，也不知世間有幾個家庭可以團圓，有幾對鴛鴦可以盟誓，但愿你比我好運?！?/p>

他臉上迷醉的表情，是留在傅曉希心中最后的印象。

義軍攻打金陵城，蕭寧羲與將士一起站在城樓守城。城里糧草斷了，百姓挨餓受饑，君主主動要求與義軍主帥和談，他答應(yīng)開城門，只要主帥答應(yīng)不濫殺無辜。

唐菁看著自投羅網(wǎng)的君主，什么都沒答應(yīng)他，一刀斬下他的首級，掛在城門上示眾。

攻占皇宮以后，他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傳國玉璽，他沒想到的是蕭寧羲還留了一手。為了找到玉璽的下落，他將金陵城變成了屠宰場，大批貴族被押往刑場赴死，無數(shù)無辜百姓埋骨護城河中。

傅曉希從未想過，起義已經(jīng)變質(zhì)，信仰全然崩塌。

她沒有再回到同伴身邊去，唐菁在她心里也已經(jīng)死了。

皇宮被攻占后的第七個夜里，消失多日的謝玉出現(xiàn)在行刑場上，唐菁被動接受他用玉璽來換保全舊貴族的條件——他原本該帶著玉璽和皇后，遠走高飛。

一命抵百命，或者千命，在謝玉心里是筆劃算的交易。

謝玉和唐菁達成一致后，謝玉被押入天牢等待處置。

傅曉希聽聞謝玉入獄的消息，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她急需見他一面，不，是必須！她千方百計想混入牢中，找以前的同伴幫忙，或求唐菁……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傅曉希和蘇勉靠著島上水果果腹維持基本生存，可依然沒找到離開這里的辦法。

時間拖得越久，離開這里的希望就越渺茫。

到這時，傅曉希反而平靜了許多。她想即便自己如今出去，即便找到了鎮(zhèn)魂玉，謝玉也應(yīng)該死了，那鎮(zhèn)魂玉也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

當(dāng)初傅曉希進入死牢見過謝玉后，也求過唐菁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過他。但唐菁心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舊日的情分，他告訴傅曉希，處決謝玉，就在一個月之后。

和唐菁見過面后，傅曉希知道師父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從天牢中活著出來了，悲痛萬分的傅曉希不知如何就想起了他曾經(jīng)給自己說過的鎮(zhèn)魂玉，原本以為那只是編造的東西，沒想到真有其物。

傅曉希即刻啟程，長途跋涉，漂洋過海，去找那枚玉。

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儼然出乎她的意料，仿佛是她注定無法向謝玉贖罪，船在航行途中遭遇海災(zāi)，她落入水里，漂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再也無法出去。

“也許，我也會死在這座島上?！备禃韵Ｕf這話時，倒有種解脫的釋然。

島上數(shù)日，蘇勉和傅曉希雖不說無話不談，但也算成了朋友。蘇勉知道傅曉希背后的故事，事已至此，寬慰的話，鼓勵的話，多說無益。

“明天，我想去我們沒去過的那邊看看，也許，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碧K勉看了一眼島北面的位置，在夜晚，那片森然的黑暗像一個無盡的洞。

傅曉希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篝火滅了，她被凍醒，醒來后，蘇勉沒有在身邊。

她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他還沒出現(xiàn)，她不由得擔(dān)心起蘇勉的安危來，附近找遍沒見他蹤影，她想他不是真的自己一個人去島的北面了吧？

島的北面，每次兩人決定過去查探，都會因為莫名的原因行程無法進行。

那邊，好像真的隱藏著什么秘密。

傅曉希朝著島的北面走去，一路上找到些稀落的腳印，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越往北走，越覺得冷，傅曉希抬頭看了一眼天，紅色的月亮掛在夜空，讓人無端覺得瘆得慌。

她竟沒詫異，月亮什么時候是紅色的？

她繼續(xù)走了一段，聽到海水起伏的聲音。透過茂密灌木叢的縫隙，她看到遠處海面上，漂浮著成片的空木舟。海的那邊好像下雪了，無數(shù)瑩白的東西，落到地上。

傅曉希繼續(xù)朝前走，腦子里空白一片，等她真的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的雪花，落到地上，變成了人。

“爹爹？娘親？夏毅將軍？”

她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她的嗓音都變了，因為那些自己熟悉的面孔，早就應(yīng)該死去。她又叫他們的名字，沖過去一個接一個去拉住他們，但他們好像都沒看到她，而是一個接著一個，麻木地前行，然后跨上了海面上漂浮著的，空的木舟。

眼淚洶涌而出，無限膨脹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捏住，呼吸困難，且痛。

眼前的一切荒誕離奇，終于連自己也忘記，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墒悄切┧?jīng)在意的人，愛過的人們，都認不出她了，把她拋下獨自面對殘忍的世界。

傅曉希環(huán)抱雙臂，痛苦地跪倒在地。

“傅小七……”

哭得泣不成聲的傅曉希聽到蘇勉的聲音，應(yīng)聲回頭?？吹饺蓊侅`秀氣質(zhì)清雅的謝玉和蘇勉站在一起。

傅曉希眼中自動過濾了蘇勉，朝謝玉狂奔過去，一頭扎進他懷中。

千言萬語，似滔天的洪水，傾瀉而出。

“師父，我一直都想見你。

“你不恨我嗎？我做了那么多錯事。

“我想跟你一起死，你愿意帶我一起走嗎？”

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呵護和溺愛的眼神，略帶倦意，凝重地望著她。他抬手，指了指她手指上的戒指，無聲地張合著雙唇。

好像在說……回去……

“你一直都在我心里?！备禃韵柩实馈?/p>

謝玉了然地點了點頭，親吻著她的頭發(fā)，吻得很輕，像新生的樹葉撩過一樣。

在他們重逢之際，全部人都上了小舟，靜靜地等待謝玉也上船。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月亮的位置也從正中移到了東方，天快亮了。謝玉搖了搖頭，離開她身邊，朝屬于他的人們走去。

傅曉希跟著追了過去，但追到海岸邊，她像被一道空氣阻隔?；璋档脑鹿獯蛟谥x玉臉上，幾綹亂發(fā)飄拂在鬢角，暖陽般的笑容融進黑暗里。

傅曉希雙眼淚光閃爍，哭喊著：“師父，你不要扔下我一個人?！?/p>

小舟開始離岸，朝水天一線始發(fā)而去，很快舟與舟上的人，都飄散成一片虛空。

【尾聲】

月光忽明忽暗，暗時的海便是一團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蘇勉走過來對她說：“答應(yīng)你的事我已經(jīng)做到，這一次，你該跟我走吧？”

哭夠之后，傅曉希似乎終于恢復(fù)了一些神志，她想起了一些事，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在這里，又為何不能出去。

她問他：“這是你管轄的領(lǐng)域，你可以讓我跟他們一起走嗎？”

蘇勉的回答十分無情：“你很明白，你要去的地方跟他不一樣。”

她當(dāng)然很清楚，因為她曾經(jīng)是個殺人無數(shù)的劊子手，不配跟他們坐上同一條船。她只得跟著他離開，上了另一條船。

小舟在海上漂蕩，駛向跟謝玉完全相反的方向，太陽出來了，從海面上升起，藍色的海水波光粼粼，金光燦爛。

日出總是比日落好。

傅曉希低頭用拇指摩挲著戒指上的發(fā)絲，嘴角勾了勾，趁蘇勉不備，跳下了海。

傅曉希掉進了海里，隨波逐流，后來漂到了一座島上。她醒來后記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落水的，只記得自己要去南洋找鎮(zhèn)魂玉，救謝玉。

她在海灘上找到一個落難的男子，三十來歲的樣子，五官端正，眉目犀利。

“我叫蘇勉，本來我是應(yīng)邀去南洋邊上的一個小國，這是我第七十二次去那個地方……”他主動與她說話。

傅曉希并不想知道對方是誰，她急于找尋離開這里的方法，一如以往。蘇勉對著她笑了笑，抬頭看著天空，這是一個星星和月亮都沒有的夜晚，一切又開始重復(fù)。

其實謝玉落獄后，傅曉希并沒有再見到他。唐菁口頭上說，會讓他們相見，但背地里卻將謝玉五馬分尸，挫骨揚灰。一直等待著再相見的傅曉希只等來謝玉的死訊，絕望至極的傅曉希與唐菁同歸于盡。

這世上沒有鎮(zhèn)魂玉，有的只是她的悔恨，她的執(zhí)著。她死后魂魄無法安寧，因此徘徊在生死邊界無法往生。

蘇勉是個魂師，職責(zé)是超度那些有執(zhí)念的魂魄，并能與迷茫的魂魄溝通交流。他遇到傅曉希后，愿意幫傅曉希完成再見一次謝玉的愿望。

在蘇勉的幫助下，傅曉希來到往生者的神隱之鏡，見到死去很久的謝玉。

傅曉希明明心愿已了，卻因為想跟謝玉一起離開，所以背棄了跟蘇勉的承諾。她還是無法放下對謝玉的執(zhí)念，于是她成了永久的無法超度的孤魂。

她重復(fù)著忘記自己已死的事實，不斷重復(fù)登上那個島見到謝玉的夢。

她會重復(fù)萬世無盡循環(huán)的痛苦，也許對她而言這并不是痛苦，因為在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夢初醒后，她總能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