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威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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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母題視域下的《變形記》與《生死疲勞》之比較
徐佳威
(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合肥230039)
摘要:《變形記》和《生死疲勞》是變形母題的典型性作品,二者在變形主體的形象特征上趨于一致,但在變形主體的形象上前者是單一的,后者是多樣的。兩部作品中導(dǎo)致主人公變形的表層原因是一致的,但是深層原因卻大有不同。在運用變形母題的效果上也有同有異:同在敘事視角,異在主題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變形母題;變形主體;變形原因;變形效果
《變形記》是弗蘭茨·卡夫卡的重要代表作,其以荒誕反常在文學(xué)史上經(jīng)久不衰,是“變形母題”最經(jīng)典的著作,小說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身負(fù)家庭重?fù)?dān)卻一夜之間變成令人嫌惡的大甲蟲。我國作家莫言的《生死疲勞》也是一部帶有鮮明的“變形母題”特征的長篇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西門鬧”歷經(jīng)六世輪回,一世為驢、一世為牛、一世為豬、一世為狗、一世為猴,最后回到畸形“大頭兒”的人?!蹲冃斡洝泛汀渡榔凇范际亲冃文割}的典型性作品,二者在變形主體的形象特征上趨于一致,融人性與動物性于一身,但在變形主體的形象上前者是單一的甲蟲形象,后者是多樣的,分別變成五種動物。這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變形的原因可分為表層原因和深層原因,表層原因皆是在主人公不知情的情況下無端變化,深層原因則不同,《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變成甲蟲是出自潛意識的需要,《生死疲勞》中西門鬧的變形是契合“六道輪回”的需要。在運用變形母題的效果上也有同有異,同在敘事視角,異在主題內(nèi)涵。二者在主人公變形后所采取的敘述視角也是相同的,一方面描寫變形者自身的變化、心理狀態(tài)和經(jīng)歷,另一方面從變形者的視角描摹人生百態(tài)以及世事人情。但前者運用變形母題是使悲劇感增強,并在故事的結(jié)尾以格里高爾的死亡和家庭的歡樂氣氛進行對比,令人倍感壓抑,后者則通過生死輪回,運用佛教的觀念對悲劇進行消解和升華,正如《生死疲勞》的開篇語;“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盵1]
一
《變形記》和《生死疲勞》在變形主體的形象特征上趨于一致,融人性與動物性于一身,既保有人的思想和情感,又兼具動物的特性。在卡夫卡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創(chuàng)作了很多以動物為主題以及主要與動物相關(guān)的作品,動物或類似動物的藝術(shù)形象一直扮演著獨特而重要的角色。他早年所寫的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鄉(xiāng)村婚事》中的主人公拉班想象自己變成一只大甲蟲,《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也變成了一只大甲蟲。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仍然關(guān)心家里人的生活狀況,為家人窘迫的生活處境感到自責(zé),想送妹妹去上音樂學(xué)院,想和家人進行情感交流。但是他又喪失了與人交流的能力,喪失了社會生存能力,擁有甲蟲的特性,如他不再喜歡喝以前最愛的牛奶,喜歡“不新鮮的、半腐爛的蔬菜”,“晚飯吃剩下來的肉骨頭,上面蒙著已經(jīng)變稠板結(jié)的白色調(diào)味汁”[2]。顯然,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已經(jīng)不再是那種個性完整的“人”了,它始終徘徊在人與動物之間。“《生死疲勞》中主人公西門鬧無論是轉(zhuǎn)世成西門驢、西門牛、西門豬、西門狗還是西門猴,有一點都是相同的,就是具有人的情感心理和動物的外形、習(xí)性?!盵3]比如第一個輪回中西門鬧投胎成驢,有著驢的飲食習(xí)慣,驢的愛好,像啃大杏樹粗糙的樹皮,愛慕母驢花花等,但也有著人的倫理道德,痛惜發(fā)妻白氏,惱怒小老婆的改嫁,并疼愛一雙親生兒女,憤恨仇人等。再如變成牛后,西門牛完全有著牛的特性,在第一次耕作時就大顯威風(fēng),但又是“人化”的動物,重情重義,與藍臉可謂是惺惺相惜,無論金龍怎樣鞭打、拖拽、甚至火燒,西門牛仍不愿耕作合作社的地,最后在藍臉的一畝六分地里轟然倒下。
這兩部作品中變形主體的形象不同?!蹲冃斡洝分械母窭锔郀栕允贾两K都是甲蟲的形象,書的開篇就對格里高爾的甲蟲形象有十分細(xì)致的刻畫,“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一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好多塊弧形的硬片……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條腿真是細(xì)得可憐。”[2]甲蟲形象猥瑣面目丑陋,本與人類生活緊密相關(guān)卻又為人們所厭惡,始終處于驚恐不安的生活狀態(tài)中,是名副其實的弱小者??ǚ蚩ㄔ谶@部中篇小說中將格里高爾變形為大甲蟲借以審視現(xiàn)代人的生存處境,正如他所說,“不斷運動的生活紐帶把我們拖向某個地方,至于拖向哪里,我們是不得而知的。我們就像物品、物件而不是人”[4]。人成為物質(zhì)的附庸,一旦失去了社會生存能力,便如同甲蟲般整日惶恐?!渡榔凇分械闹魅斯?jīng)過了六次變形,一世轉(zhuǎn)生為驢——“驢折騰”、二世轉(zhuǎn)生為?!芭j駝拧?、三世轉(zhuǎn)生豬——“豬撒歡”、四世轉(zhuǎn)生狗——“狗精神”、五世轉(zhuǎn)生為猴——“廣場猴戲”和六世轉(zhuǎn)生為人——“世紀(jì)嬰兒”。小說寫六道輪回,由人投生為離人道最遠的四足驢子,再到與人類越來越親密的豬狗,一路發(fā)展到靈長類猴子,最后投生人道,秩序井然。因為《生死疲勞》的敘事宏闊,時間跨度長,主人公的多次變形切合小說所描寫的歷史語境,由驢、牛、豬、狗和猴組成的歷史階段依次對應(yīng)著土改、大躍進、文革和改革開放的歷史。
二
《變形記》和《生死疲勞》中主人公變形的表層原因是一致的,格里高爾變?yōu)榧紫x和西門鬧突然變成驢、豬等動物都是在主體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變形而成的?!耙惶煸绯浚窭锔郀枴に_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盵2]書中開篇突兀地描述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的事實,而在這之前主人公完全不知道會有這樣的變化?!渡榔凇分械奈鏖T鬧亦是如此,他在閻王殿里受盡酷刑,不屈不撓,在經(jīng)歷油鍋的刑罰之后,閻王頗不耐煩地讓牛頭馬面帶他下去,西門鬧卻受到鬼卒的欺瞞,“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住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著粘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文解字、堂堂的鄉(xiāng)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1]在經(jīng)歷了驢和牛的變形后,閻王許諾西門鬧投胎成人,“但是,閻王老子又一次耍弄了我。這次投生,一出大廳他們就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1]西門鬧便又投胎成豬。
這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均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變形,但二者變形的深層原因卻不同,《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變成甲蟲是出自潛意識的需要,《生死疲勞》中主人公的變形則是順應(yīng)天道,契合“六道輪回”的需要。當(dāng)格里高爾清楚地認(rèn)識到自己變成甲蟲的事實時,他回想起了平時的工作,長年累月在外奔波,人與人之間只是泛泛之交,不可能成為知己朋友,最后,他說了一句,“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2]當(dāng)格里高爾習(xí)慣了甲蟲的身體時,他便開始享受著生活,“他尤其喜歡倒掛在上面的天花板上;這完全不同于在地板上躺著;呼吸起來比較輕松……處于格里高爾在那上面的這種幾乎是高高興興、精神渙散的狀態(tài)中?!盵2]“人類回歸到動物,這比人的生活要簡單得多。”[5]說明他潛意識里希望成為一個不需要工作的,不需要成為物質(zhì)附庸的自由的個體,擁有“甲蟲”這個無欲無求、逍遙自在的外殼是生存困境下一種肉體上的逃離,是其潛意識想得到暫時解脫的愿望?!渡榔凇防锏闹魅斯鏖T鬧的變形則是經(jīng)歷“六道輪回”的需要?!傲垒喕亍边@一古老的民間文化觀念來源于佛教?!傲馈睘楸娚喕厣螒B(tài)的劃分,自下而上分為地獄、餓鬼、畜生、人、阿修羅,以及天道中的六重欲界天。“輪回”,指業(yè)的主體或生命在不同的存在領(lǐng)域中流轉(zhuǎn)。但莫言筆下的西門鬧歷經(jīng)的“六道輪回”只是在“六道”中的一個層面“畜牲道”里的簡單輪回?!拔鏖T鬧在畜牲道里托生為五次畜牲,我們說他在‘六道’里輪回也沒有錯,這只是邏輯上的問題,大概念、小概念的問題”[6]。投生于畜生道有兩種情況,一是癡愚業(yè)重之人,二是地獄生餓鬼、餓鬼生畜生。主人公西門鬧無辜枉死,怨氣不消,乃是癡愚之人,但無論投胎成何種動物,他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家族,沒有離開與他有著千絲萬縷血肉關(guān)系的西門屯。
三
《變形記》和《生死疲勞》運用變形母題所呈現(xiàn)出的效果有同有異,同在敘事視角,異在主題內(nèi)涵。這兩部作品在主人公變形后,所采取的敘事視角是相同的,一方面描寫變形者自身的變化、心理狀態(tài)和經(jīng)歷,《變形記》主要描述格里高爾在變成甲蟲之后逐漸被拋棄直至死亡的過程。最初格里高爾因為不能為家庭減輕經(jīng)濟負(fù)擔(dān),為家人帶來不快與麻煩而感到內(nèi)疚,他的父母對格里高爾始終是排斥的態(tài)度,就連他疼愛的妹妹最后也因為他的出現(xiàn)嚇到了家里的租客,截斷了他們的經(jīng)濟來源而徹底地厭惡他。在《生死疲勞》中作者明確描述了由西門鬧轉(zhuǎn)世而成的驢、牛、豬、狗和猴所經(jīng)歷的不平凡的事情以及生死悲歡,如“智勇雙全斗惡狼”、“西門牛耕田顯威風(fēng)”、“豬十六大戰(zhàn)刁小三”[1]等。另一方面從變形者的視角描摹人生百態(tài)以及社會人情,《變形記》中著重描寫了主人公格里高爾的家人在對待已經(jīng)沒有社會生存能力的格里高爾的態(tài)度。格里高爾親耳聽到家人瞞著他存錢,親身體驗著他最喜愛的妹妹對他的厭惡,就連他的生命也是由他的親生父親所剝奪,深刻地反映出金錢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掩蓋在虛偽的以利益維系的情感之下的,這樣的關(guān)系本就是利己主義的、十分冷漠的?!渡榔凇吠高^各種動物的眼睛,體味了五十多年來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龐雜喧嘩、充滿苦難的蛻變歷史?!拔鏖T驢肉搏野狼、大鬧隊部,對統(tǒng)治者無法無天的反抗讓我們熱血沸騰;西門牛在集市上披著紅旗猛撞亂踹,描繪出文革時的瘋狂與荒唐;豬十六在爭取民主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力量和智慧令人嘆服;西門狗強大的號召力與洞察力也讓人望塵莫及;而西門猴眼神的迷蒙正折射出離開土地的人們無根困窘的現(xiàn)狀。”[7]
《變形記》使用變形手法是使悲劇感增強,而《生死疲勞》則是通過多次變形將悲劇消解。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內(nèi)心絕望透頂,身體又受到來自父親砸的蘋果的傷害而死亡,在他死之后,他的家庭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此時悲劇感增強,作者透過格里高爾的變形折射出了西方現(xiàn)代人在物質(zhì)利益中受壓抑的生存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由這種隔膜造成的空虛與孤獨?!蹲冃斡洝酚眠@樣變形、夸張甚至怪誕的藝術(shù)手法,揭示出高度工業(yè)化的資本主義社會里,人一旦喪失了謀生的能力,就失去了生存的價值,無異于一只令人嫌惡的甲蟲,這是人與人之間互相視為異類的異化狀態(tài)。但是在《生死疲勞》中,隨著時間的推移,歷史的變遷,一次次的輪回,西門鬧這樣一個倔強堅韌的地主閱盡人世滄桑,自感身心疲憊,消泯了所有怨憤,摒棄一切痛苦與愛戀,才接受了生命的新生,正如小說最后閻王對他說的一席話:“我將讓你在畜牲道里再輪回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jīng)很近了,坦白地說,是一只猴子,時間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里,把所有的仇恨發(fā)泄干凈,然后,便能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1]當(dāng)他最后一次輪回成一個亂倫所生的身有重病的大頭兒時,他娓娓道來半個多世紀(jì)以來所發(fā)生的一切,悲劇感漸漸消解。小說以佛教的生命輪回,家族的變遷傳奇展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村半個世紀(jì)的人文和生活景觀,充滿了對政治的挪揄,對歷史的反諷,對生命的哀嘆,強烈地暗示了這片土地深沉的苦難和深刻的自贖。
《變形記》和《生死疲勞》是中西“變形母題”的經(jīng)典作品,雖然二者在變形主體的形象特征、變形的表層原因以及敘事視角上存在共通之處,但是由于中西文化的差異,這兩部小說也存有相當(dāng)明顯的不同之處。從“變形母題”的角度進行比較分析,為中西文學(xué)的比較提供范例,促進文學(xué)的溝通與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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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航
A Comparison between“Metamorphosis”and“Life and Death”under the Vision of Metamorphosis Motif
XU Jiaw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Anhui University,Anhui Hefei230039,China)
Abstract:Metamorphosis and Life and Death are the deformation motif typical works,both in the deformation are the main features of the image are consistent,but on the deformation of the main body of the image of the former is single,and the latter is diverse.The two works lead to hero of the deformation of the surface is consistent,but the deep reason is different.In the use of the effect of the deformation motif also hav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the presence of narrative point of view,different in the meaning of the subject.
Key words:good university;culture reason;governance
DOI:10.3969/j.issn.1672-0539.2016.05.017
收稿日期:2016-05-15
作者簡介:徐佳威(1991- ),女,安徽安慶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化詩學(xué)、中西比較詩學(xué)的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6)05-0089-04
成都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