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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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風情畫——評朱朝敏中短篇小說集《遁走曲》
■陳 妮
“惟楚有才,于斯為盛?!弊鳛槌幕闹行牡貐^(qū),湖北這片神奇的土地不僅培育出了屈原這般有著錚錚風骨的文化名人,也激勵著后代追尋先賢的足跡,探索楚文化在當下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對當下生活產生的重要影響。成長于荊楚大地的女作家朱朝敏,用自己的文字展現了楚人的生存狀態(tài),揭示出楚文化獨有的魅力。在這塊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她堅持用最古樸、最簡單的語言展現最神秘、最原始的楚文化。
作為“新屈原叢書”的一部分,她的中短篇小說集《遁走曲》成為她書寫荊楚大地的又一碩果。該集子共收錄了五個中篇和五個短篇,其中《遁走曲》、《水之央》、《閃靈》、《在島上》以及《惠生》分別從不同角度對孤島生活進行了描寫,構成了一幅豐富而復雜的風情畫。在上述五篇小說中,古樸而神秘的信仰成為人們的精神支柱和外在約束,同時,人性的復雜也通過日常生活得以彰顯。其實,無論是人性的真善美,還是丑惡與野蠻,都是楚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面對這種復雜的現實,作家自身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楚人自古就有崇火拜日、喜巫近鬼的風俗。他們自封為日神遠裔和火神嫡嗣,熱衷于占卜事宜,并對鬼表現出獨特的親昵感??梢哉f,屈原的《楚辭》就是楚風最完美的注腳。無論是《九歌·山鬼》中瑰麗而多情的山鬼,還是《招魂》中“魂兮歸來!”的聲聲呼喚,無不彰顯著楚人獨特的神鬼觀和精神信仰。作為對屈原《楚辭》的回應,朱朝敏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延續(xù)了這股楚風。從《遁走曲》中收斂師老笑的招魂,到《在島上》里關于無憂潭中水鬼的傳說,再到《閃靈》中被奉為神靈的羊子,廟村人的鬼神觀得到了較好的詮釋,同時,這種鬼神觀也成為廟村人信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對于鬼,廟村人首先表現出了親昵之情。他們對生死問題的獨特理解成為親昵之情產生的基礎。一方面,死并不代表著痛苦和悲哀,反而是一種幸福。他們將死去的人稱為“往生者”,因為在他們眼中,“往生者”是去過沒有哭泣的生活,從此便沒有了煩惱和疼痛。因此,對于《遁走曲》中祖父的安然睡去,“我們”沒有悲痛欲絕,反而用最熱鬧的方式歡送他上路,因為“越是熱鬧,越是規(guī)矩?!绷硪环矫?,活著的人還能通過招魂的方式與“往生者”重逢,由此思念之苦得以減輕。在《遁走曲》中,廟村人都相信收斂師老笑能通過招魂的方式與自己死去的妻子相見,直到“我”無意中發(fā)現,原來一切只不過是老笑自編自導的謊言。盡管招魂本身不具有可行性,卻從側面說明了在廟村人心中,鬼是可親的,人鬼之間仍然可以通過特殊的方式進行溝通。
陳妮,湖北恩施人,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4級研究生。我一直堅信,文學只有根植于生活的土壤,深入生活和人本生,才能照亮被遮蔽的心靈世界。
除去親昵之情,廟村人還存有極大的敬畏之心。每當人們經過無憂潭,總會心懷虔誠,因此,無憂潭儼然成為了廟村人心靈凈化的場所。當然,這種虔誠更多是源于對潭中水鬼傳說的畏懼。與此不同,廟村人對羊子的敬畏則源于對神靈本能的崇敬。羊子是誰?小說給出了一個簡短的介紹:“羊子是傳說中一個殺富濟貧的姓羊名子的英雄,為當時官府不容,于是隱居孤島,開起私塾教書育人?!笨梢?,羊子也只是一個超越普通人的人而已。而在廟村人心中,羊子卻被神化,成為萬能的神。廟村人深信,他們能夠通過心語與羊子交流,大到婚姻問題小到鄰里之間的雞毛蒜皮的爭執(zhí),甚至是已經出嫁的女人也會在遇到困難時回到廟村,在羊子廟祈福和傾訴。在《閃靈》中,面對出軌的丈夫,母親和表姐書芳均選擇了和羊子交流,并最終挽救了自己的婚姻。羊子似乎真的顯靈了??墒亲x完全篇,我們才恍然大悟,與其說是羊子顯靈,不如說是人們心中的道德律令和良知發(fā)生了作用,而羊子只是起到了外在約束的作用。如果父親自身沒有悔悟之心,如果他沒有躲在羊子塑像后替羊子說“不”,母親和表姐的婚姻又如何得以破鏡重圓?
對鬼神的親昵和敬畏,共同構成了廟村人獨特的信仰。雖然古樸,卻充滿了神秘感,這便是楚文化的魅力所在。
深受楚文化熏陶的廟村人,始終堅守著那份最簡單、卻最可貴的信仰。他們自覺將其作為行動的指南,展現出人性的真善美。同時,楚地人與生俱來的野蠻性格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作者始終秉持一種客觀的寫作態(tài)度,寫出了人性的復雜性,留給讀者的不僅僅是感動,還有深刻的反思。
對神靈的敬畏成為廟村人思想和行為最有力的約束和最高的指導原則,有利于構建廟村的和諧氛圍。在朱朝敏筆下,這種和諧主要通過不同的人情得以展現,并最終描繪出一幅充滿人性之美的畫卷。就夫妻情而言,在《遁走曲》中,面對岌岌可危的婚姻,母親沒有抱怨和爭吵,而是屢次默默地向羊子祈禱。對于母親的行為,父親出于對羊子的敬畏之心,開始反思自己的出軌行為,并最終回到了母親身邊。很顯然,羊子在這里扮演了拯救者和教育者的雙重角色,這與他本身的英雄身份和教育者身份是極為相符的。此外,這種教育作用在笑啞巴身上取得了更好的效果,使得人性之美進一步被凸顯。盡管在別人眼中,妻子是一個不祥、不干凈的女人,但他卻愿意用一顆最純潔、最熾熱的心溫暖這個女人。迫于龔家兄弟的威懾,他只能趕在夜里迎娶龔進容。盡管如此,一切該有的禮節(jié)他一樣也沒落下:他推著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來到龔家,自行車龍頭上還不忘扎上紅綢子,就連車杠和車座也用紅綢子包得極為嚴實。那個夜晚,歡暢地車鈴聲與轟隆隆的鞭炮聲一直回蕩在廟村上空,似乎有意向全村人宣告他們的結合。與其說這是一種炫耀,不如說是展現活著的尊嚴??梢哉f,笑啞巴不僅實現了龔進容“不冷著餓著”的愿望,還成為她最強大的保護神。除去夫妻之情,作者在《惠生》中則講述了一段感人的祖孫情?;萆⒎翘m花婆婆的親孫子,因此她出于本能,對惠生抱有一種排斥心理。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婆婆對惠生的感情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當惠生受傷后,婆婆親自趕回娘家的羊子廟為孫子祈福;那兩雙未尺寸偏小的布鞋明顯是給惠生做的,盡管婆婆一直聲稱是做給大孫子的;此外,當兒媳病死后,婆婆還主動要求丈夫與自己一起刻意冷落惠生,目的是為了增加惠生與兒子秦農歷的獨處時間,增進爺倆的感情,以防兒子再討老婆后忘了惠生??梢哉f,從最初的排斥到隨后的接納,再到最后的疼愛有加,蘭花婆婆的形象也隨之發(fā)生著改變,即從一個重血緣的普通人變?yōu)橐晃恍膽汛髳鄣睦险摺?梢哉f,她是羊子在現實生活中的復活。如果說,夫妻情和祖孫情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那么《在島上》中,鄭寡婦對山羊“波兒”的愛則突出了人對動物的憐惜和愛護,這種超越人倫的愛使得人性之美進一步被延伸。在鄭寡婦眼里,波兒就是她的孩子,因此,她有責任和義務照顧好它。當波兒感冒后,她便抱著它來到診所,用幾乎耍賴的方式讓醫(yī)生斷指為波兒出診。甚至在臨死前,鄭寡婦也不忘將波兒托付給值得信任的斷指,讓他替自己照顧波兒??梢哉f,從人倫之美的書寫,再到人與動物關系的刻畫,朱朝敏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感動,更是一場心靈的洗禮,而滋養(yǎng)這美好人性的,便是那悠久的楚地文化。
朱朝敏
當然,楚文化并非完美無缺。作為一種由中原文化和楚地本土文化融合的產物,楚文化在繼承中原優(yōu)秀文化的同時,也保留了本土文化中野蠻、落后的一面,以至于北方的諸侯國將楚人與蠻族歸為一類,稱其為“楚蠻”。歷史上楚人的尚武、好斗就是其蠻性的突出體現。而在朱朝敏筆下,這種蠻性則集中體現為暴力和冷漠的人情。在《遁走曲》中,龔家三兄弟全然不顧兄妹之情,不僅拒絕讓龔進容參加侄子的葬禮,甚至還當眾毆打懷有身孕的妹妹,并將其趕出家門。在妹妹出嫁的晚上,他們不僅沒有送上祝福,反而齊刷刷地站在屋檐臺階上,用冷眼目送著妹妹的出嫁。當龔進容獨自離開笑家后,龔家人竟然眾口一致地說:“走了好,越遠越好?!庇谒麄兌裕妹玫碾x去才是最好的結果,至于她離開后怎么活下去,早已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這般冷漠的手足情不正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劇的延續(xù)嗎?這種野蠻便是人性之惡的體現。
楚文化本身就是復雜的多面體:禮制與野蠻在此并存,先進與落后于斯相伴。在這種具有“豐富的復雜“的文化熏陶下,人性的呈現也絕非單純劃一,面對復雜的人性,作家自身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對于故鄉(xiāng),人們常常表現出復雜的感情。例如魯迅在小說中,一方面批判了故鄉(xiāng)的落后與愚昧,但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對故鄉(xiāng)的深深眷念。兩種情緒的交織,構成一種獨特的鄉(xiāng)愁。朱朝敏在小說中也流露出相似的情感。近乎封閉的地形使小島悠久的文化得以保存,使淳樸民風得以延續(xù),但同時也難免帶來思想上的保守和落后,由此,形成一種矛盾。與人性的復雜性一樣,該矛盾的存在使得生長于斯的“我”陷入了心靈的掙扎:扎根還是逃離,成為“我”的一大困擾。
盡管朱朝敏在《惠生》、《在島上》等小說中書寫了人性之美,表現出對小島淳樸民風的歌頌和依戀,但在作者筆下,同時也以復雜的情態(tài)流露出,還存有對小島的揮之不去的厭惡,并由此產生逃離的沖動。這種厭惡和逃離心理在《水之央》中得到了集中的展現。這種厭惡之情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首先,島上惡劣的環(huán)境讓“我”心生厭惡。在《水之央》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島上的冬天總是陰霾,濃厚的霧氣如同鉛塊壓迫在頭頂,沉重、涼濕,經久不息,四圍的冷風毫無顧忌地奔跑,呼嘯出響哨,冷風長出凌厲的爪牙,在島上橫行。”狹小的地域本就給人一種壓抑感,而惡劣的天氣無疑會加強這種負面情緒。此外,島上居民的保守和落后進一步加強了“我”對小島的厭惡之情?!拔摇迸c讀者的正常見面竟然被誤傳為與有婦之夫偷情,并由此引發(fā)了“我”與父親的爭吵。“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離開你們?!边@并非氣話,而是“我”的夢想,從孩提時代起便根植于“我”的心中。父親的出軌、母親無所作為的淡然以及島上人的閑言碎語讓“我”對現實極為失望?!拔摇笨释律?,渴望逃離這破敗的人生,于是“我”投入了一場逃離計劃之中。憑借著自身的能力,“我”終于在對岸的城市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似乎從此“我”就能過上滿意的生活。逃離成為“我”拯救的方式,但逃離后所要面對的未知世界又何嘗不是一座新的小島呢?城市生活固然更加自由和開放,卻充斥著更多的欲望和利益糾葛,“我”恐怕依然無法獲得自由。
整體而言,這幅孤島風情畫透射出濃濃的楚韻,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朱朝敏專注于描寫特定空間的小島生活,與都市寫作拉開一定的距離,讓讀者從字里行間去體會這種原始而簡單的生活。廟村人神秘、古樸的信仰以及人性之美,恰好體現了楚文化之優(yōu)美對生長于斯的楚人的積極影響。與此同時,小說中所揭露的人性野蠻和冷漠的一面,則說明楚文化在民間還有待于進一步優(yōu)化和提升。作者用開掘“復雜性”的書寫為我們重新認識楚文化提供了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