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安徽行政學院、安徽經(jīng)濟管理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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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天下》篇作者與寫作年代考
王 磊
(安徽行政學院、安徽經(jīng)濟管理學院,安徽合肥230059)
摘要:《莊子·天下》篇文本給出了我們四條基本的內(nèi)證線索,據(jù)此可初步判斷《天下篇》應寫作于戰(zhàn)國晚期,約成篇于荀子稷下講學之后與《呂氏春秋》成書之前即公元前265—前239年之間。《天下》非莊子自作,其作者是一位“外道內(nèi)儒”的莊子后學。一方面《天下》作者保留著莊子后學的身份,但另一方面儒家思想也已深入其骨髓。
關(guān)鍵詞:《莊子·天下》;作者;寫作年代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3.011
顧實先生說:《莊子·天下》篇是“周末人之學案也。不讀《天下》篇,無以明莊子著書之本旨,亦無以明周末人學術(shù)之概要也?!盵1]3此判斷若能成立,必以《天下》作者及其寫作年代之判明為前提。其實,直到目前,學術(shù)界還沒有找到考證《天下》篇作者、寫作年代問題的直接材料,各家所論也不過是基于間接材料的推論。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nèi)绾稳パ芯窟@一問題便頗為不易。嚴靈峰先生說:“要判斷《天下篇》是否莊周所自作,最好就在本文找出內(nèi)證。”[1]387嚴先生所言甚是。如頗為時興的基于文本之語言、風格、手法、結(jié)構(gòu)等方面的研究即是很好的內(nèi)證法,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的文字考證便是顯例。按照嚴先生“最好就在本文找出內(nèi)證”的觀點,本文希望從文本本身出發(fā),著手梳理出相關(guān)的內(nèi)證依據(jù),以此來考辨《莊子·天下》的作者和寫作年代問題。
一
自北宋蘇軾提出《莊子》一書中《盜跖》、《漁父》、《說劍》、《讓王》諸篇為“偽作”以來,學術(shù)界懷疑《莊子》書多“偽作”的聲音便逐漸增多。同樣,懷疑《天下篇》是否莊子所作也便成了莊學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有關(guān)《天下》作者問題,大致有“莊子自作”和“非莊子自作”兩類意見,分敘于次。
持“莊子自作”觀點的人,古代有郭象、陸德明、王安石王雱父子、林希逸、王夫之、馬骕、宣穎、姚鼐、胡文英等為代表,今人有梁啟超、馬敘倫、錢基博、羅根澤等為代表。主要觀點或如郭象認為“莊子通以平意說己,與說他人無異”[2]570。或從寫作意圖分析如王雱認為莊子作《天下》篇意在明圣人之道,一統(tǒng)道德于天下?;蛘J為《天下》非莊子莫能作,其原因有:王夫之認為《天下》篇“浩博貫綜而微言深至”,胡文英認為《天下》篇“筆力雄奮奇幻”,馬敘倫則認為“與內(nèi)七篇條理一貫”等。今人持此論者如羅根澤先生較為獨特,羅氏否認《莊子》外雜篇均是莊子所寫,但堅信雜篇中的《天下》一篇非莊子不能作。也有人認為《天下》篇乃莊子后序,持此論者如林希逸、馬骕、宣穎、姚鼐等,如林希逸云:“莊子于末篇序言古今之學問,亦猶孟子之篇末‘聞知’、‘見知’也?!盵3]梁啟超則為之廣加博引:“古人著書,敘錄皆在全書之末,如《淮南子·要略》、《太史公自序》、《漢書敘傳》,其顯例也。《天下篇》即莊子全書之自序?!盵4]
于上述說法,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說《天下》篇為莊子自作的理由,大多乃揣測之語,實不足為訓。例如認為《天下》“浩博貫綜”、“筆力雄奮”,所以非莊子不能作等說法即是此類,嚴靈峰先生在《論〈莊子·天下篇〉非莊周所自作》一文中已駁之甚詳。即使梁啟超之引類取譬語,亦不足為訓。正如嚴靈峰先生所說:“將自序附于全書之末,似乎自淮南子的《要略》始見,而先秦的任何著述并無此例,我們豈可用兩漢的體例去范圍先秦的著作?”[1]340
持“非莊子自作說”者,其人數(shù)亦不在少,如朱熹、林云銘、陳壽昌、郎擎霄、胡適、馮友蘭、譚戒甫、張恒壽、顧實、蔣復璁、葉國慶、沈德鴻、劉笑敢等。林云銘認為:“段中倍極贊揚,真所謂上無古人,下無來者,莊叟斷無毀人自譽至此。是訂《莊》者所作無疑?!盵5]蔣復璁認為:“于諸家道術(shù)之中,最尊莊子。世見其推尊莊子,遂取入莊子書中,以為征驗?!盵1]365葉國慶認為:“‘不侈于后世’以上為一篇總綱,以下分敘百家,莊子為百家之一而已。作者悲‘百家往而不返’,故此篇必非莊子所作。”[6]劉笑敢在其《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一書中通過對單音節(jié)字“道、德、命、精、神”與雙音節(jié)字“道德、性命、精神”在莊子一書中使用情況的考察并結(jié)合文字演變的規(guī)律,指出《天下》與外雜篇中的《天地》、《天道》、《在宥》、《刻意》、《繕性》諸篇同為莊子后學黃老派的作品[7]。上述諸觀點既有出于臆測者,如林云銘、蔣復璁,也有言之有理據(jù)者,如葉國慶、劉笑敢等。
現(xiàn)在,學界以“非莊子自作說”為主流觀點。若《天下》不是莊子自作,那么作者究竟是誰?身份如何?具體寫作年代如何界定?這仍是《天下》篇研究中值得細究的基本問題。因為即使同持“非莊子自作說”者,學者間亦歧見多出,難以定鼎。雖然不少學者傾向于認為《天下》作者乃莊子后學,但持其它觀點的人數(shù)亦不在少數(shù),如嚴靈峰先生認為《天下》作者是荀子或荀子后學,張恒壽先生認為《天下》作者是秦漢之際一位受道家思想影響很深的儒家人物,譚戒甫、李叔華認為《天下》成篇于西漢初期,譚戒甫先生更認為《天下》篇即淮南王所作《莊子略要》(莊書佚文)的改名,孫道升則認為《天下》篇是郭象做注時所作的后敘等,卻公說婆說,疑竇叢生,尚需進一步稽考。
二
按照嚴靈峰先生“最好就在本文找出內(nèi)證”的觀點,本文據(jù)此從《天下》文本中歸納出四點主要思想材料來作為考證《天下》作者與寫作年代的依據(jù):
(1) 《天下》篇作者對先秦學術(shù)思想明確地做出了學術(shù)分期,它將先秦學術(shù)大致分為兩個時期,即“道術(shù)”期與“方術(shù)”期?!短煜隆烽_篇即說:“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shù)者,果惡乎在?”[8]908《天下》將古代的學術(shù)稱為“道術(shù)”,而將作者當代的先秦學術(shù)稱為“方術(shù)”?!胺叫g(shù)”即是在“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佬g(shù)將為天下裂”[8]909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即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的,并且《天下》篇列舉了“墨翟禽滑厘”派、“宋钘尹文”派、“彭蒙田駢慎到”派、“關(guān)尹老聃”派、“莊周”派、“惠施”派共計六個派別(譚戒甫認為惠施一節(jié)乃《莊子》原有“惠施篇”摻入)。這些“方術(shù)”派別一方面繼承了古之“道術(shù)”的基本精神(“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8]909),但它們又完全不同于古之道術(shù):“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盵8]909可見,古之道術(shù)是“全”,是“純粹”,今之方術(shù)是“偏”,是“駁雜”,因此可以說“方術(shù)”階段的所謂“百家”不過是對古之“道術(shù)”的片面繼承。
(2)在《天下》作者看來,老學與莊學都屬于“方術(shù)”之一。“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關(guān)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盵8]935“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盵8]939可見,老學和莊學只是“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之一派而已。天下篇對于“百家”學術(shù)的評介有一個固定的句式:“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聞其風而悅之?!薄笆恰保环矫婵隙嗽搶W術(shù)派別具有自身值得肯定的學術(shù)價值,另一方面也指出了它與古之“道術(shù)”的聯(lián)系,即它們都是傳來有自地對古之“道術(shù)”的一種完整的學術(shù)精神的某一方面的發(fā)揮。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的說法中,“其數(shù)”與“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說的乃是治理國家和社會的基本“規(guī)律”(《漢書·袁盎晁錯傳》注:“張晏曰:術(shù)數(shù),刑名之書也。臣瓚曰:術(shù)數(shù)謂法制,國之術(shù)也?!盵9]),而這正是古之“道術(shù)”的基本學術(shù)精神所在,即學術(shù)思想要通過把握天地之道從而更好地治理天下(“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8]908),而且《天下》作者更將這一基本的學術(shù)精神概括為“內(nèi)圣外王之道”(這一概念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也是由《天下》篇首先提出的)。雖然《天下》作者并不否認百家之學也是對“內(nèi)圣外王”的一種認識,但百家之學只是“時或稱而道之”,只是整全的古之“道術(shù)”的某種“散落”狀態(tài)而已(“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短煜隆肥恰肚f子》書中的一篇,但它卻將老莊思想列入“方術(shù)”之中,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天下的作者既沒有將孔子,也沒有將與莊子同時的孟子等儒家學派列為“方術(shù)”,這頗耐人尋味。
(3)《天下》 作者對先秦學術(shù)由古之“道術(shù)”向今之“方術(shù)”的演變發(fā)展是抱持著一種批判態(tài)度的,“重道術(shù),貶方術(shù)”的基本傾向非常明顯?!肮胖似鋫浜酰 盵8]908“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8]909而今之“方術(shù)”是不及“道術(shù)”的,“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不該不遍,一曲之士”,“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8]909。以及在“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的說法中,其對“方術(shù)”的貶斥、批評態(tài)度非常明顯?!短煜隆诽岢觥皟?nèi)圣外王之道”即是對“道術(shù)”內(nèi)涵的高度概括,“道術(shù)”暗而不明后才會有“方術(shù)”即百家之學的產(chǎn)生,“方術(shù)”只是“道術(shù)”的裂解而已(“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鐘泰說:“若‘方術(shù)’,則下文所謂‘天下之人各自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者。既有方所,即不免拘執(zhí),始則‘各為其所欲’,終則‘以其有為不可加’?!溆小?,其所得也。所得者一偏,而執(zhí)偏以為全,是以自滿,以為無所復加也。此一語已道盡各家之病?!盵10]“方術(shù)”是有局限性的和有“弊病的”,而“道術(shù)”卻是整一的無局限性的理想學術(shù)。因為尊崇“道術(shù)”,故《天下》篇頌之曰完備整一、“無乎不在”;又因貶斥“方術(shù)”,而說之曰“一察”“一曲”、“不該不遍”。由此可明顯看出《天下》作者貴“道術(shù)”、貶“方術(shù)”的鮮明傾向。
(4)《天下》篇顯露出了“宗天”“宗圣”的思想傾向,我們認為這一思想傾向具有明顯的儒家特色?!短煜隆纷髡咄ㄟ^將古之“道術(shù)”的學術(shù)精神概括為“內(nèi)圣外王之道”,而把“成圣”思想特別觸目地突顯了出來?!笆ァ弊衷凇肚f子》中并不罕見。當“圣”指儒家的圣人理想時,無論老子還是莊子“內(nèi)篇”都是持嘲諷反對態(tài)度的,“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11],“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8]26。有時在《莊子》一書中,“圣人”也指得道的理想人格,“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盵8]18。雖如此,“圣人”在《莊子》特別是“內(nèi)篇”中卻不是一個最高的理想性概念,其地位是在真人、至人、神人之下。但《天下》作者將其崇仰的古之“道術(shù)”概括為“內(nèi)圣外王之道”,“圣”便成了核心的至高理想,因此,對于古代學術(shù)的繼承也就理所當然地需要“宗圣”。“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盵8]908圣人備“天”“德”“道”于一身,并且圣人也超越于“天人”“神人”“至人”之上。顧實說:“圣者,通也。通于天人、神人、至人三等而成其為圣人也。……圣人為七等人之中樞?!盵1]15顧說頗為透徹。而郭象、成玄英認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四者“同實異名”[2]555,宣穎認為圣人是“第四等人”[12],高亨認為圣人是“第二等人”[1]175等,這些說法過于拘泥于字句,未能精準把握文本原義?!短煜隆菲摹俺缡プ谑ァ迸c《莊子》內(nèi)篇崇尚“至人”“真人”甚至有時詆毀“圣人”的思想傾向是決然不同的。與此相聯(lián)系,《天下篇》還發(fā)揮了“宗天”的思想?!芭刑斓刂?,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薄芭渖衩鳎?準)天地”,“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盵8]909在這里,“天地”成了思想體系的核心,成了古之“道術(shù)”中至為崇高的本體概念。在道家思想中,“天”是低于“道”的,“道生天地”是一個基本的本體論觀念,而將“天”置于“道”之上,把“道”看作是“天之道”,將“道”依附于“天”,這是先秦儒家、漢代經(jīng)學、宋明理學一以貫之的做法。總之,一方面《天下》篇以“道”、“精”以及“真人”、“神人”等主要為道家的至高理念來充實“圣人”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又極大地抬高推崇“圣人”的地位,并把“圣人”的內(nèi)涵與儒家的思想相融洽(“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等),其綜合儒道的立場是比較明顯的,所以劉笑敢認為《天下》篇的作者屬于莊子后學中的黃老派,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我們從《天下》文本中歸納出的這四點主要認識,即(1) 《天下》篇作者明確對先秦學術(shù)做出了“道術(shù)”與“方術(shù)”的學術(shù)分期;(2)老學與莊學都屬于“方術(shù)”之一;(3)“重道術(shù),貶方術(shù)”;(4)“宗天”“宗圣”的儒家思想傾向等,應該說是《天下》文本中客觀存在著的四種基本的思想材料。以這四種思想材料作為內(nèi)證的依據(jù),并以此構(gòu)成“證據(jù)鎖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們就能對《天下》的作者和寫作年代做出較客觀的研判。
三
讀《天下》文本,讓人最感詫異的是:《天下》作者何以把老莊學派(特別是將自己的學術(shù))作為“方術(shù)”之一看待?如果我們用從《天下》文本中歸納出的四點主要思想材料來衡判,又會得出怎樣的結(jié)論呢?不妨首先用第(2)、(3)點來衡判一下。我們知道《天下》“重道術(shù),貶方術(shù)”的立場是非常鮮明的,如果《天下》乃莊子自作,那么莊子將己學置于“方術(shù)”地位就必然包含了對自己的批判和貶斥之意,如何圓滿解釋?郭象認為,莊子只是站在客觀的立場來評論己學和他學,“莊子通以平意說己,與說他人無異”。羅根澤的處理非常簡單,羅氏認為“莊子不妨評論自己”[13]142。宋王安石對此卻說得甚是“委曲”,他說莊子懷“大道”之心,所為全在矯枉,只是矯枉過正了,莊子也明知此點,但為了倡明大道,也只好委屈自己了:“既以其說矯弊矣,又懼來世之遂實吾說而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也,于是又傷其心于卒篇以自解?!粤衅鋾谒舞?、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為不該不遍一曲之士,蓋欲明吾之言有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盵14]但細究下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解釋都不過是一種主觀臆測而已,并沒有實在的根據(jù)。例如王安石的苦心揣度,聽起來甚有道理,實際上大悖常理。
肯定己學和抬高己學才是一般的學術(shù)規(guī)律或思想史規(guī)律。一個學者當然可以進行自我批判,但一個學者不可能一方面堅信并認可一種信念(如“道術(shù)”),而同時又能將自己置于本質(zhì)上不屬于自己的所謂更低的學術(shù)立場(“方術(shù)”)來進行著述活動。這樣混亂分裂的寫作實際上指向了一種令人難以理喻的“偽”寫作活動,是根本不可能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的,迄今的思想史并無先例。正如羅根澤先生所言:“我們未便使莊子這樣有系統(tǒng)的哲學家,以己之矛,陷己之盾。況說莊子是絕不會如此的:果真如此,便不能成功一位有名的哲學家?!盵13]115不管王安石如何苦心揣度,那也改變不了其猜測的性質(zhì)?!短煜隆氛f:“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這句話中包含的對百家“方術(shù)”的批判貶斥態(tài)度非常強烈,讓人實在難以合理想象出其貶斥的對象竟包含了自己的一生著述活動!如此代表自己一生精華的學術(shù)成果,自己以“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的話從根子上進行了否定,這顯然違背常理。
其次,再用第(1)點來衡判。我們認為《天下篇》將中國先秦學術(shù)史一直到作者“當代”時期劃分為“道術(shù)”和“方術(shù)”兩個階段,這樣的學術(shù)分期思想表明作者有一種自覺地“抽離”意識,一種“反思”意識,一種企圖站在更高的位置來俯瞰思想發(fā)展史的企圖。通常說來,這樣的學術(shù)反思意識只能發(fā)生在一場學術(shù)運動的后期或結(jié)束之后。正如張恒壽先生所言:“學術(shù)的演進,一定要發(fā)展到相當程度,才能產(chǎn)生類似于學術(shù)史的著述?!盵15]312據(jù)《史記》記載,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又據(jù)朱熹說,莊子大約與孟子同時或稍次:“問孟子與莊子同時否?曰:莊子后得幾年,然亦不爭多?!盵16]再綜合晚近學者的考證,莊子生卒年的上下限不會超過公元前375—前275年之間這百年間(可參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或崔大華《莊學研究》),此時正值戰(zhàn)國中期,而莊子也正是戰(zhàn)國中期百家爭鳴的中心人物。孟子有“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之說(《盡心下》),蔡元培甚至提出“莊周即楊朱”的主張[17] 539,這就更從側(cè)面表明了莊周之學實乃百家爭鳴時影響強大的中心派別之一。孫次舟說:“周末諸子,大抵各有成見,見立言之異于我者,皆以為邪說異端,攻擊之不遺余力?!盵18]孫氏所說的“周末”諸子情況典型地對應于“百家爭鳴”的戰(zhàn)國前中期。其“攻擊之不遺余力”,如墨子之“非儒”“非孔子”,莊子之“剽剝?nèi)迥?,而孟子攻擊異端更是辭色俱厲?!峨墓隆氛f:“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闭婵芍^“開罵”了。荀子之“非十二子”更包括了同為儒門的“子思孟軻”。這種“攻擊異端”也與《天下》的描述甚為一致:“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庇纱丝梢姟短煜隆匪攸c評述的“方術(shù)”指的正是戰(zhàn)國前中期的百家之學。這時的思想界可以說是各騁己說,“道德不一”,獨樹己學,彼此攻擊,學者的根本旨趣正欲見出己學與別家之區(qū)別,遑論有客觀反思以綜合諸家之長的可能。我們看到《莊子》“內(nèi)篇”對儒墨等學派的態(tài)度正完全是攻擊性的,而這與《天下》篇力爭對諸子百家進行一分為二的客觀評析,實在迥異其趣。《天下》篇所體現(xiàn)出的對學術(shù)史的反思精神,與莊子所處的戰(zhàn)國中期的時代學術(shù)旨趣是完全相互沖突的。《天下》非莊子自作甚明。
一場學術(shù)運動的末期或之后會出現(xiàn)綜合諸家學術(shù)之長的反思運動,這在世界學術(shù)發(fā)展史上實為常見,而《天下》篇就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明顯的學術(shù)研究走向。只有把《天下》篇看作是產(chǎn)生在戰(zhàn)國中期這場百家爭鳴的學術(shù)運動的后期或在這場運動之后,《天下》把學術(shù)史分期為“道術(shù)”與“方術(shù)”并以此縱論諸子的做法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事實上也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生活在戰(zhàn)國中后期的荀子,也才剛剛出現(xiàn)反思學術(shù)史的意識(寫有《非十二子》《解蔽》等),荀子在《解蔽》篇中說:“豈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盵19]258“曲知之人,觀于道之一隅,而未知能識也?!盵19]262這些說法就明顯帶有反思性,但荀子的態(tài)度主要是攻擊和批判,而不是企圖綜合諸家之長,目的在于申明其儒家的學術(shù)思想。到戰(zhàn)國后期對諸子的反思和批判才漸成潮流:如尸子有《廣澤篇》(張西堂說:“我因為現(xiàn)代《尸子》上有很多關(guān)于正名的話,恐怕劉向所說的尸子是戰(zhàn)國末年的人,……恐怕章懷太子所見的尸子是漢代人物?!扑嗡姷摹妒印肥呛笕藗卧斓?,——至少有一部分是偽造的?!盵17]652可見,尸子顯是戰(zhàn)國后期或其以后的人物),韓非有《顯學篇》,呂氏春秋有《不二篇》等,延及漢初有司馬談著《論六家要旨》,劉安有《淮南子》。而且《呂氏春秋》的學術(shù)旨趣明顯已表現(xiàn)出綜合諸子的取向。因此,我們認為說《天下》篇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后期(“周末人學案”)才正是符合當時的時代學術(shù)氛圍的。
至于《天下》篇的具體寫作年代,我們不妨大膽推測一下?!短煜隆反蠹s產(chǎn)生于荀子稷下講學之后與《呂氏春秋》成書之前。理由如下:《天下》有關(guān)“一曲之士”的說法與荀子“蔽于一曲”的說法,語言上高度雷同;《天下》“內(nèi)圣外王”說與荀子《解蔽篇》“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19]271等說法,內(nèi)涵上也高度一致,這都可明顯看出二者之間存在著直接的影響關(guān)系(二者之間更多的影響關(guān)系,可參看嚴靈峰先生在《論〈莊子·天下篇〉非莊周自作》一文中所作論述)。據(jù)《史記》記載:荀子“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锺壷畬俳砸阉例R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盵20]2348荀子“年五十游學于齊”究竟是哪一年,學界有不同的考證,我們認為胡適先生的說法最為切實。胡適認為按“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句讀,則“而”字不通,所以此處只能句讀為“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既然“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即有“荀子年五十游學于齊時,已經(jīng)不是齊襄王時”之語意在,這時田駢等老一輩已死,所以“荀卿最為老師”。齊襄王死于公元前265年,所以荀子“年五十游學于齊”應在此年之后。胡適先生作年表認為“西歷前265至260,荀卿年五十游齊”[21]。從“荀卿最為老師”中可見出荀子當時在稷下的威望和影響,再結(jié)合劉笑敢考證認為《天下》乃莊子后學中黃老派作品,而道家黃老思想盛行于稷下學宮,因此,我們不妨大膽推測,《天下》作者在游學稷下學宮時受到了荀子講學的深刻影響。因此,《天下》的產(chǎn)生不會早于荀子“年五十游學于齊”。所以本文把《天下》篇的寫作年代的上限定在荀子“50歲”稷下之行以后,即最多于公元前265年之后。這時的荀子為稷下主講老師,而且思想顯然已經(jīng)成熟,因此他在講學時評論此前諸子之短長,顯然是非常有可能的。
張恒壽先生認為《天下》篇的制作,“當在司馬談以前、荀子以后,最早可與《呂氏春秋》相接。”[15]313張恒壽把《天下》篇寫作年代的上限設(shè)定在《呂氏春秋》成書之年,并沒有給出合理的依據(jù)。本文同意張氏有關(guān)《天下》成篇于荀子之后的說法,但不同意他把《天下》篇的制作年代的上限定在與《呂氏春秋》相接,而認為《天下》篇寫作年代的下限或不晚于《呂氏春秋》。為此我們不妨給出兩條理由:一、《呂氏春秋》明顯缺失批判意識,更多表現(xiàn)出雜糅諸家之長的特點,缺乏學術(shù)個性,甚至可說是“大雜燴”(胡適說《呂氏春秋》“皆雜糅不成一家之言”)。而《天下》篇則有稷下道家黃老派的鮮明特點。道家黃老派不同于漢初道家黃老學,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概括的漢初道家黃老學的特征是:“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20]3289,這種類似于“雜家”的漢初黃老學與《呂氏春秋》的特征倒頗相像。但《天下》篇的突出之處卻表現(xiàn)在綜合儒道的特點,它對墨、道、名、法都有批評,其評述各派有褒有貶,尚保持著一定的“百家爭鳴”的遺風。從這方面看,《天下》寫作年代應早于《呂氏春秋》和司馬談。二、《呂氏春秋》述及了陰陽家的思想,而《天下》篇并未論及戰(zhàn)國后期很盛行的陰陽家思想,即并無涉及司馬談所說的“因陰陽之大順”的內(nèi)容。據(jù)此不難判斷《天下》的寫作年代完全可能早于《呂氏春秋》。《呂氏春秋》“序意篇”曰:“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秋甲子朔?!盵22]“維秦八年”即秦始皇即位八年,乃公元前239年,《呂氏春秋》成書于此年,因此《天下》篇的寫作年代下限應不晚于前239年,這是有很大可能的。故本文的結(jié)論是:《天下》篇大約寫成于公元前265—前239年之間(戰(zhàn)國晚期)。
最后依據(jù)前述第(4)點,我們也可以對《天下》作者的具體身份問題做些辨析。我們同意嚴靈峰先生考證的《天下》篇與荀子思想有諸多相通處之說,但不同意嚴氏所云“此篇倘非荀卿自作,必系其門人或后學得自荀卿的傳授而寫作的”[1]373的觀點,也不同意張恒壽先生認為“《天下篇》的作者是一位受老莊影響很深的儒家”[15]313的觀點?!短煜隆纷髡唠m明顯受到了荀子的影響,但《天下》的作者不是荀子或其后學,其身份也不是一個儒者,而是莊子后學(如此,其所寫的《天下》篇才能收到《莊子》一書中,這也才符合一般編書的慣例),而且應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莊子后學。也可以說他是“外道內(nèi)儒”:即“外皮”還是道家的(保留著莊子后學的身份),但儒家思想已然深入骨髓(“宗天”“宗圣”思想即其生動表現(xiàn))。所以,《天下》作者定是莊學中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一位兼善儒道的黃老派人物。綜合儒道乃是戰(zhàn)國后期道家黃老派的主要學術(shù)旨趣,《天下》篇正是這種學術(shù)思想的典型代表。因而《天下》篇對于我們研究先秦黃老思想的發(fā)展也是非常重要的材料。
綜上所述,《天下》篇非莊子自作甚明,其作者應為莊子后學中的黃老派人物,本來即有兼善儒道的思想傾向,而在荀子思想的影響下,一方面更加認同儒家的思想理念,另一方面其黃老派思想又決定了他能比荀子站在更為兼容、客觀的立場來評價諸子百家之學,從而撰寫出了這篇先秦學術(shù)史上難得的、珍貴的批評史專論(約寫成于公元前265—前239年之間)。高亨說:“此篇乃研究思想史之重要文獻,比其它四篇(《荀子·非十二子》、《淮南子·要略》、《論六家要旨》、《漢書·藝文志》)價值較高也?!盵1]172其言甚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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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汪長林
收稿日期:2016-01-06
作者簡介:王磊,男,安徽長豐人,安徽行政學院、安徽經(jīng)濟管理學院講師,碩士。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6)03-0047-06
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6-06-23 16:44網(wǎng)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623.1644.0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