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鴻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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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語不俗
——論但丁對俗語的辯護
鄭鴻升
摘要:文藝復興初期,拉丁語作為歐洲通用語的地位在意大利受到動搖,拉丁語和意大利俗語之間的競爭開始出現(xiàn)。但丁積極捍衛(wèi)意大利俗語,并試圖建立標準意大利語。但丁捍衛(wèi)俗語的過程表明,標準意大利語的確立不僅是意大利俗語取代拉丁語的過程,也是意大利俗語內(nèi)部貴族語言凌駕于大眾語言之上的過程。因此,但丁捍衛(wèi)的俗語并不俗。但丁的語言思想和辯護策略與皮埃爾·布迪厄的一些思想契合,頗具現(xiàn)代性;但丁對俗語的辯護也成為西歐各國拉丁語和俗語之爭的模板。
關鍵詞:但??;俗語;光輝的俗語;皮埃爾·布迪厄
引言
在13和14世紀,意大利的俗語文學大量興起,知識分子圍繞著文學作品的語言問題展開論戰(zhàn),有人認為應該繼續(xù)用拉丁語寫作,有人則認為有必要用意大利俗語代替拉丁語。作為文藝復興初期重要的文學批評家,但丁(1265—1321)很早就加入這場論戰(zhàn),替俗語辯護。但丁的辯護以《新生》(1292—1295)為起點,在《饗宴》(1304)中得到推進,最后集大成于《論俗語》(1304—1305)。其中《論俗語》最重要,此書為意大利俗語提供“最早的、理由充分的辯護?!?Richard Harland, Literary Theory from Plato to Barthes: An Introductory History,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5, p. 31.但丁對俗語的辯護影響深遠,“類似的論戰(zhàn)很久以后還有發(fā)生,這個辯護(但丁的辯護)被不少后人提及,比如十六世紀法國的若阿西姆·杜貝萊、十七世紀英國的約翰·德萊頓以及二十世紀肯尼亞的恩古吉·瓦·提安哥”*Vincent B Leitch, ed.,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 New York: Norton, 2001, p. 247.。
一、拉丁語和俗語之爭
拉丁語是中世紀唯一的官方語言,拉丁語《圣經(jīng)》也成為中世紀最流行的書籍。但丁對拉丁語文化熟稔于心,“他在巴黎學習,站在他那個時代拉丁語文化的最高點”*Ernst R Curtius,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trans. Willard R. Trask,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352.。但丁的一些評論性作品,比如《論俗語》,就是用拉丁語寫成。而但丁主要的詩作,包括《神曲》,都是用他家鄉(xiāng)托斯卡納地區(qū)的俗語寫成。但丁在《論俗語》中這樣給“俗語”下定義:
所謂俗語,是指當嬰兒能夠辨別不同語音之時,從周圍的人們那里學得之語言。簡而言之,我認為俗語是我們不需要任何正式教育,僅僅通過摹仿乳母講話就能學會的語言。*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trans. Steven Botterill,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6, p. 3.
可見俗語就是指方言。在但丁卷入拉丁語和俗語之爭時,他已經(jīng)深受這兩種語言的影響。因此他對拉丁語的否定是個緩慢變化的過程,甚至有時持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比如,在《論俗語》之前,盡管一再強調(diào)拉丁語的不足,但丁還是認為拉丁語比俗語高貴。這體現(xiàn)于他在《新生》和《饗宴》中的論述,在《新生》中但丁認為俗語文學的地位低于古典拉丁語文學,俗語的地位也低于拉丁語。他談到俗語愛情詩的起源:
古時歌詠“愛情”的詩人不用俗語而用拉丁語。這個現(xiàn)象并不限于我國,其他各國大約都是同樣,像希臘便是一個實例,我們是找不到一個用俗語來在“愛情”的題目下作詩的詩人,我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學者的詩人而已。這使我們可以知道,自從俗語詩人出現(xiàn)以來,時間并不很古。*但?。骸缎律?,收入?yún)瓮庍x《但丁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42頁。
但丁認為俗語愛情詩的歷史不會超過一百五十年,俗語愛情詩只是對拉丁語愛情詩的摹仿。而且俗語只能用于主題為愛情的詩歌,其他宏偉的主題,比如戰(zhàn)爭,只能用拉丁語描寫。
在《饗宴》中,但丁繼續(xù)強調(diào)拉丁語的優(yōu)越性。他在《饗宴》中給出三個理由解釋自己選擇俗語作為評注俗語詩歌的語言,其中第一個理由是“避免不合時宜的情況出現(xiàn)”*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trans. Elizabeth Price Sayer, Charleston: Bibliobazaar, 2006, p. 20.。但丁把俗語抒情詩和其評注的關系比喻成主仆關系,仆人的地位不能高于主人。但丁認為拉丁語在出身、品質(zhì)和美這三方面都超過俗語,拉丁語比俗語高貴,“拉丁語是永恒的、不受腐蝕的,而俗語是不穩(wěn)定的、易受影響的……拉丁語能展現(xiàn)人類大腦所想象的眾多事物,而俗語不能”*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21.,因此拉丁語不能處于仆人位置,不能作為評注俗語詩歌的語言,這樣才能避免“不合時宜的情況出現(xiàn)”。我們應該注意的是但丁認為評注俗語詩歌的語言不能用拉丁語,不是因為拉丁語地位太低而配不上俗語詩歌,而是拉丁語的地位太高了,俗語詩歌配不上它!
當然,此時但丁也點明拉丁語的不足,在他看來,拉丁語最大的缺點便是普及率低下,這是但丁認為文學作品必須以俗語寫作的最主要原因。比如,在《新生》中,但丁認為愛情詩的主要讀者——基本上是女性——幾乎都不懂拉丁語。為了讓這些女性讀者能讀懂詩歌,過去的俗語詩人不得已才選擇俗語作詩,“這種人(俗語詩人)之中最初用俗語寫詩的,其動機是因為想把他的真心在他那不能懂拉丁語的女人面前表示出來”*但丁:《新生》,第42頁。。 他在《饗宴》中也談到拉丁語的普及率低下,此時但丁認為不僅是女性,甚至絕大多數(shù)意大利人都是拉丁語盲,“一千個人中只有一個人精通拉丁語”*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31.。
可見,在《論俗語》之前,但丁并無強調(diào)俗語優(yōu)于拉丁語,他只是說拉丁語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但丁在《論俗語》中轉(zhuǎn)變觀點,大力為俗語辯護。在《論俗語》卷首他就宣告:
這兩種語言中,俗語更高貴:首先,它是人類的原始語言;其次,全世界的人都在使用它,雖然所使用的俗語在詞匯和發(fā)音方面各不相同;最后,對我們而言,俗語是自然的,和它相比,拉丁語是人工的。*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3.
但丁明確宣告俗語比拉丁語更高貴,他的觀點被稱為“‘現(xiàn)代歐洲語言’的獨立宣言”*Steven Botterill, Introduction. De vulgari eloquentia, by Dante Alighieri, trans. Steven Botterill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xviii.。在三個理由中,第一和第三個理由可成立,但是第二個理由并不成立。“全世界的人都在使用它,雖然使用的俗語詞匯不同,發(fā)音也不同”,這不是承認俗語的普及率低下嗎?以當時的意大利為例,但丁在《論俗語》中談到意大利俗語的區(qū)域性和多樣性:
我們看到僅僅在意大利就有十四種不同的俗語,每種俗語自身內(nèi)部還有分支……甚至,我們在一個城市里都能察覺到語言的變異……因此,假如我們要計算意大利俗語的主要種類、次要種類和更次要種類的數(shù)目,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世界的這個小角落里,竟然有一千多種不同的語音,甚至更多。*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25.
從這十四個俗語中任選一個,它的普及率未必比拉丁語高。所以戴依(Gary Day)在《文學批評:新史》中列舉但丁認為俗語比拉丁語高貴的原因時忽略這個理由:
他(但丁)承認拉丁語優(yōu)于俗語,拉丁語言簡意賅、語法固定。但是,但丁也認為俗語具備一個拉丁語所沒有的優(yōu)點,即俗語是人類的原始語言,比如亞當和夏娃說的是希伯來語,所以俗語比拉丁語更有靈性。俗語也更自然,因為它是人們從小就學會的語言。*Gary Day, Literary Criticism: A New Histor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01.
戴依在這里沒有提到第二個理由很可能是因為它和但丁以往的觀點自相矛盾而缺乏說服力。
總之,在捍衛(wèi)俗語的初始階段,但丁沒有全盤否定拉丁語,雖然他最后是把俗語抬高到拉丁語之上。此階段的競爭主要圍繞著語言的實用性展開。然而,但丁對拉丁語的曖昧態(tài)度也暗示這并非單純的拉丁語和意大利俗語之爭。而且,競爭并未結(jié)束。雖然但丁最終認為俗語比拉丁語高貴,可是任何俗語都有和拉丁語同樣的缺點——普及率低下,但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二、貴族語言和大眾語言之爭
但丁面對的問題很棘手,因為當時意大利沒有標準語,只有十四種俗語,俗語之間的發(fā)音和詞匯差別很大。在《論俗語》中,但丁試圖在這十四種俗語中尋找到最值得尊敬、最光輝的俗語。雖然它現(xiàn)在不夠普及,但是它有潛力將來變得普及,雖然它現(xiàn)在影響較小,但是將來要把影響力覆蓋整個亞平寧半島。但丁對“光輝的俗語”的尋找標志著拉丁語和俗語之爭發(fā)生變化,拉丁語此時已不是批評的對象,競爭開始在不同等級的意大利俗語之間展開。
但丁注意到羅馬人、波隆那人以及托斯卡納人宣稱他們所在地區(qū)的俗語是“光輝的俗語”,因此他必須把十四種俗語一一檢視才能有定論。但丁的檢視被認為具有“很強的主觀性”*Jay Rudd, Dante: A Literary Reference to His Life and Work, New York: Facts On File, 2008, p. 365.。比如,但丁說:“我拒絕承認所有山區(qū)和農(nóng)村的俗語為光輝的俗語,例如卡森提諾地區(qū)(Casentino)和弗拉塔地區(qū)(Fratta)的居民所講的俗語,他們的口音和城里人的完全不同。”*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27.但丁也直接把撒丁島的俗語排除出“光輝的俗語”的行列,因為“他們看上去并沒有自己的俗語,他們只是摹仿拉丁語,就像猩猩摹仿人類”*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27.。此外,但丁發(fā)現(xiàn)有些俗語的威望較高,比如西西里島地區(qū)的俗語,他認為這是因為此地區(qū)有優(yōu)秀詩人用俗語寫詩。但丁認為這些受到君主弗雷德里克二世(the Emperor Frederick II)庇護的宮廷詩人所使用的俗語優(yōu)雅、精煉,可稱為“光輝的俗語”。然而,但丁又認為這些宮廷詩人使用的俗語和西西里島地區(qū)普通居民講的俗語并不一樣:
假如我們談到的西西里島俗語是指島上普通居民講的俗語——當然這些居民應該成為我們比較的標準——那么西西里島俗語根本無法得到名列榜首的榮譽,因為它的發(fā)音總是拖泥帶水……然而,假如我們選擇的是西西里島上顯赫的居民所說的俗語,比如我們在上文列舉的抒情詩中的詩句。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詩句和最值得稱頌的俗語沒什么區(qū)別。*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p. 29-31.
此處但丁的批評對象不再是拉丁語,而是下層階級所講的俗語。但丁最后的考察結(jié)論是:意大利每個地區(qū)的俗語都是低劣的,沒有一個俗語可稱為“光輝的俗語”。但是,他也承認每個地區(qū)的俗語里或多或少存在著“光輝的俗語”的樣本——優(yōu)秀的詩歌。所以他又說“光輝的俗語”存在于意大利各種俗語中,這就是但丁找到的“光輝的俗語”。它具有普及性,但普及性并非普通性,相反,它蘊含著高貴性。這可以從他進一步的論述中看出。但丁在《論俗語》中用兩個比喻論述“光輝的俗語”。第一,他把“光輝的俗語”比喻成豹子,豹子有芳香的氣息,氣息飄散在叢林中吸引其他動物和獵人,但是即使很靠近豹子,獵人還是無法確定其位置;第二,但丁認為任何類別的事物中都有最基本的范例,他稱之為“最簡單個體”,“最簡單個體”是最優(yōu)秀的,是同類別中其他事物的衡量標準:
因此在算數(shù)中,所有數(shù)字都可以與“1”比較,根據(jù)它們和“1”距離的遠近算出大小。類似的,在顏色中所有的色彩都可以與“白色”比較,根據(jù)它們接近或疏離“白色”的情況,確定它們是黑暗的還是明亮的色彩。*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39.
“1”和“白”即是各自類別中的“最簡單個體”,“光輝的俗語”則是意大利俗語這個類別中的“最簡單個體”。但丁最后把這兩個比喻綜合論述:
它(光輝的俗語)在每個城市都留下自己的芳香氣息,但又不在任何城市安定下來。它在這個城市留下的氣息可能會比在另一個城市留下的強烈,就像物質(zhì)中的最簡單個體。最簡單個體就是上帝,他最多存在于人類之中,其次是動物,然后是礦物,最后是基本元素——在“火”中的存在又多于在“土”中的存在。*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39.
在但丁看來,“光輝的俗語”是從所有意大利俗語中提煉出的精華。阿斯科利(Ascoli)稱之為“超驗的模板”*Albert Russell Ascoli, “The Unfinished Author: Dante’s Rhetoric of Authority in Convivio and De vulgari eloquentia”, in Rachel Jacoff,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an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59.,其他十四種俗語都是這個模板塑造出的不完美樣品。但丁期望建構(gòu)一種理想的意大利語,它既有普及性,以此超越拉丁語;又有高貴性,以此超越各地的俗語。但丁把它比喻成無所不在的豹子和上帝,認為它只存在于優(yōu)秀的詩歌中。
可是,當時的詩人都尋求王公貴族的庇護,以獲得經(jīng)濟資助。但丁也不例外,他把《天堂》獻給他的庇護人斯加拉大親王(Can Grande della Scala)。因此,當時詩人(包括但丁)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宮廷貴族階層的觀點。但丁進而認為“光輝的俗語”必須是“中樞的”(cardinal)、“宮廷的”(aulic)以及“法庭的”(curial),進一步擠壓大眾俗語的空間。
但丁稱“光輝的俗語”為“中樞的”,因為這種俗語如門之轉(zhuǎn)軸,軸轉(zhuǎn)向哪方,門也轉(zhuǎn)向哪方。它是俗語家庭中的家長,意大利各地的俗語都圍著它轉(zhuǎn)。它像園丁一樣每天在意大利俗語的叢林中嫁接果樹,清理雜草,為標準意大利語的形成發(fā)揮重要作用。
稱之為“宮廷的”,因為它和宮廷有相似之處,并且關系密切;雖然當時意大利暫時沒有宮廷:
我稱之為“宮廷的”是由于以下的原因。假如我們意大利人有自己的宮廷,那么這種俗語將以皇宮為家。因為既然宮廷是全體國民的共同家園,是王國每寸土地的光榮統(tǒng)治者,那么無論任何事物,只要它既是大家所共有,但又不屬于任何個人的,此事物就會時常出入皇宮并居住在那里。實際上,它也沒有其他住處值得去。我剛才所說的俗語當然符合這種情況。這說明為什么那些時常出入宮廷的人只講光輝的俗語;也說明為什么我們光輝的俗語像無家可歸的旅人一樣四處漂泊,只能投宿蓬門蓽戶,因為我們沒有宮廷。*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43.
稱之為“法庭的”,因為法庭是提供公平評判的場所,“光輝的俗語”是經(jīng)過意大利最公允的法庭評定后形成,具有高度的正確性和合理性,所以可稱為“法庭的”。這三個形容詞都和宮廷貴族相聯(lián)系,可見“光輝的俗語”不是指大眾俗語。它是由宮廷貴族和他們庇護的詩人試圖創(chuàng)造出來的,為意大利民族統(tǒng)一這個實踐服務,有世俗政治的考慮;它是活生生的力量競爭和緊張關系,是靠特定的策略來實現(xiàn)的。但丁的論述發(fā)展到此,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閷m廷貴族奪取標準意大利語話語權(quán)的斗爭,而非對拉丁語的批判。這甚至可以從《論俗語》所使用的語言得到佐證,這本批評拉丁語、捍衛(wèi)俗語的小書是用拉丁語寫成。
我們現(xiàn)在可以反問,這樣的俗語是自然的嗎?是我們一出生就接觸到的俗語嗎?我國學者陸揚這樣評價但丁心目中的俗語:
它不是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中提倡的俚語村言,它同華茲華斯以老百姓的口語稍加改動直接入詩的詩學主張,是判然不同的,與胡適首倡的將民間語言原封不動搬進文學的“白話文運動”,也是兩回事情。在這里但丁的趣味與其說是浪漫主義的、大眾化的,不如說是古典主義的。*陸揚:《歐洲中世紀詩學》,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第226~227頁。
陸揚的評價可謂中肯,顯然,“光輝的俗語”不是嬰兒通過摹仿乳母講話就能學會的語言。西方學者認為“但丁把拉丁語的特點,比如嚴謹、對語言和詩歌形式的嚴格規(guī)定,復制到俗語領域”*Richard Harland, A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Plato to the Present,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 190.,“光輝的俗語不得不被建構(gòu)”*Vernon Hall JR., A Short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63, p. 23.。然而,但丁的理想也沒有完全實現(xiàn),超越各地俗語的“光輝的俗語”并沒有形成。十四世紀最終形成的標準意大利語是以但丁、皮特拉克和薄伽丘這些杰出作家的方言——托斯卡納地區(qū)俗語——為基礎發(fā)展而成,這和這些作家的作品廣受歡迎以及皮耶特羅·本博(Pietro Bembo)學派為建立標準意大利語付出的努力有關。
歷史證明這種以地區(qū)俗語為基礎的標準語是種貴族語言,并非普通大眾能掌握的俗語。馬克思主義文論家葛蘭西認為:“中世紀以來,一種頗具聲望的文學意大利語開始出現(xiàn),代表作是但丁的《神曲》。但是這種意大利語是精英文化,而不是大眾文化。”*Steve Jones, Antonio Gramsci, London: Routledge, 2006, p. 36.他認為以《神曲》為代表的標準意大利語實際上成為貴族階級統(tǒng)治下層階級的無形工具,“意大利統(tǒng)一后,意大利語發(fā)展過程中最顯著的事情就是意大利語無法真正被當作國語接受。相反,它繼續(xù)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財產(chǎn)’”*Steve Jones, Antonio Gramsci, p. 35.。
三、但丁語言思想的現(xiàn)代性
在為意大利俗語辯護的過程中,但丁展示了現(xiàn)代性的語言思想。比如,但丁關于標準語的論述和二十世紀法國思想家皮埃爾·布迪厄的“合法語言生產(chǎn)”有相似之處;同時,但丁在捍衛(wèi)俗語時使用的策略也契合布迪厄的“符號暴力”(symbolic violence)所描繪的權(quán)力運作。
在布迪厄看來,語言不是抽象的“預先建構(gòu)的客體”(a pre-constructed object)*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trans. Gino Raymond & Matthew Adam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44.,比如索緒爾的“語言”或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這種理想化的語言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語言實際上是一種實踐。但是,作為一種實踐,語言不僅是人與人之間交流溝通的工具,也是人與人之間權(quán)力關系運作的場所,布迪厄認為合法語言的確立體現(xiàn)了語言的這種社會屬性:
當語言學家談及語言的時候,如果沒有特別說明,他們所接受的語言其實是官方對某個政治單位的官方語言的定義,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行為。在這個政治單位的領土范圍內(nèi),此種語言作為唯一的合法語言把自己強加于全體居民,在法語所謂的比較“正式的”情景下尤為如此。語言由那些權(quán)威的作者生產(chǎn),由語法家和教師整理和編纂,他們同時也負責教育他人掌握語言。從兩個方面而言,語言是代碼:其一,密碼能夠在聲音和意義之間建立對等關系;其二,系統(tǒng)性的規(guī)則能夠調(diào)節(jié)語言實踐。*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45.
布迪厄認為,合法語言是社會法則建構(gòu)出的產(chǎn)物,它是由方言經(jīng)過一系列復雜的社會、歷史、政治等形成條件的洗禮后演變而來的,并伴隨著民族獨立國家的建立。因此,有利于國民互相溝通或者說語言的溝通功能只是合法語言確立的要素之一,合法語言必須與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相一致、合法語言必須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權(quán)力運作是其最終確立的更為重要的條件。
但丁在捍衛(wèi)俗語的過程中,但丁的語言思想經(jīng)歷了轉(zhuǎn)變,顯得更加成熟。當?shù)≌f俗語必須取代拉丁語是因為拉丁語的普及率不如俗語時,他是把語言當作交流溝通的工具。拉丁語不再是合適的交流工具,所以必須被取代。當?shù)≌f“光輝的俗語”必須超越各地方言,是“最簡單個體”、是上帝時,“光輝的俗語”即是布迪厄的“預先建構(gòu)的客體”。此時“光輝的俗語”是種理想化的語言,是布迪厄批評的“語言共產(chǎn)主義的幻象”*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43.。最終的結(jié)果表明標準意大利語不是從意大利各地俗語中提煉出的精華的綜合體,標準意大利語實際上是由托斯卡納方言演變而來。就此看來,但丁的語言思想并無特別之處。但是,但丁在《論俗語》中又認為“光輝的俗語”——未來的標準意大利語——是“中樞的”“宮廷的”以及“法庭的”。顯然,但丁此時意識到標準語的確立不但是拉丁語和意大利俗語這兩種語言之間的問題,也和當時復雜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相關,和意大利民族獨立國家的建立相關。意大利學者馬佐科(Mazzocco)認為,“《論俗語》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即但丁承認所有的自然語言都是社會現(xiàn)象”*Angelo Mzzzocco, Linguistic Theories in Dante and the Humanists. Leiden: E. J. Brill, 1993, p. 122.。
此外,但丁在捍衛(wèi)俗語時使用的策略非常契合布迪厄的“符號暴力”(symbolic violence)所描繪的權(quán)力運作?!胺柋┝Α彼枷肫鹗加诓嫉隙?qū)ò轄柹鐣?Kabyle society)中禮物交換行為的分析*參見John. B Thompson, Introduction,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by Bourdieu Pierre, trans. Gino Raymond & Matthew Adam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23-24.??ò轄柹鐣狈Τ袚鷻?quán)力運作的機構(gòu),權(quán)力運作不得不通過一些個人化的手段,比如通過高利貸債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債務人。但是,布迪厄發(fā)現(xiàn)一些更溫和、更微妙的權(quán)力運作手段。比如單向的禮物給予。在此種行為中,受予者無法回贈給予者相應價值的禮物,這使其陷入受惠的處境,并對給予者產(chǎn)生一種持續(xù)的義務感。所以,“給予也是占有的一種方式:它以慷慨為外衣掩飾對他人的束縛”*John. B Thompson, Introduction,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24.。布迪厄認為在卡拜爾這樣比較封閉落后的社會中,權(quán)力或者說人與人之間的控制關系主要是通過個人化的行為而不是機構(gòu)來運作,“符號暴力”是有效、不可避免的權(quán)力運作策略。這即是布迪厄的“符號暴力”或“符號權(quán)力”思想的雛形?!胺柋┝Α焙髞磉M一步發(fā)展,更具靈活性,最后發(fā)展為和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相似的思想,即被統(tǒng)治者主動把隨機性的社會建構(gòu)和權(quán)力等級制度誤識(misrecognize)為合法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而臣服其下。
但丁在捍衛(wèi)和推廣俗語時使用的策略與“符號暴力”思想的雛形非常契合。但丁在《饗宴》中給出三個理由捍衛(wèi)自己選擇俗語作為詩歌評注的語言。除了上文提到的第一個理由“避免不合時宜的情況出現(xiàn)”之外,另外兩個理由是:“其次,這是自愿、慷慨大方的行為;最后,出于自己對俗語的自然之愛?!?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20.“自然之愛”指俗語是但丁的母語,是他出生就接觸的語言,因此他對俗語有自然之愛。那么何謂“自愿、慷慨大方的行為”?在《饗宴》第一卷第八章,但丁認為慷慨大方的行為即是單向的給予,給予物是俗語,這種給予有三個特點:“第一,給予是面向多數(shù)人,而不是少數(shù)人;第二,給予之物必須有用處;第三,給予者不需要受予者提出要求就主動給予?!?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28.但丁明白,為了推廣俗語,他必須讓意大利人意識到,獲得俗語是一種受恩行為,并沒有付出很大代價。讓講俗語的意大利人產(chǎn)生這種受恩心理,講俗語的義務感是但丁把俗語當成無償禮物的重要原因。但丁的此種策略和布迪厄的“符號暴力”思想有相通之處,雖然但丁沒有用術(shù)語給它命名。
四、但丁之后的拉丁語和俗語之爭
意大利之外,拉丁語和俗語之爭在法國和英國也陸續(xù)發(fā)生,法國的拉丁語和俗語之爭發(fā)生在十六世紀早期,當時有些先驅(qū)者積極倡導使用法語。1539年,國王弗朗索瓦一世頒布敕令,規(guī)定法語取代拉丁語。此時出現(xiàn)的問題和意大利類似,法國也沒有標準法語,標準法語的形成由以下兩個實質(zhì)內(nèi)容組成:
其一是民族的法語進一步代替了原來在高盧地區(qū)流行的通俗拉丁語……其二是本土語言從地方性向全民性發(fā)展。具體來說,就是由奧依語演變而來的官方法語首先在西部地區(qū)扎下了根,而十六世紀法國的幾乎所有大作家,從拉伯雷、龍薩、杜倍雷到蒙田無一不是來自這個地區(qū),爾后這種語言又推廣到全境成為了全民的語言。*柳鳴九:《法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70頁。
我們需要注意,這是兩個相輔相成的步驟,而不是前后相繼的兩個步驟。在法國民族語言的發(fā)展方向上,當時存在兩種論調(diào)。第一種以七星詩社為代表,追求高雅風致,具有明顯的貴族精英文化立場。另一種以拉伯雷為代表,主張發(fā)揚民間文化傳統(tǒng)。七星詩社的詩人依附于大貴族或王室?!捌咝窃娚缭谡Z言和詩歌理論上的貴族偏見也是十分明顯的,他們推崇古希臘羅馬文學的詩體和意大利十四行詩,卻把法國民間詩歌貶為‘敗壞語言’而加以排斥”*柳鳴九:《法國文學史》,第94頁。。其成員杜貝萊(du Bellay)在1549年發(fā)表《保衛(wèi)和弘揚法蘭西語言》,這篇宣言闡述了七星詩社的基本任務:“捍衛(wèi)法蘭西語言,使之不受任何人的中傷;發(fā)揚光大法蘭西語言,以意大利人為榜樣,借鑒古人,創(chuàng)作自己的文學。”*張彤:《法國文學簡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8頁。杜貝萊主張學習古典,反對在詩歌中引入地方特色的口語、俚語和習慣語。與之相對,拉伯雷則從維護民間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批評拉丁語,捍衛(wèi)法蘭西俗語。那么拉丁語和法語之爭的結(jié)果是法語單純地取代拉丁語嗎?還是法國的貴族語言戰(zhàn)勝大眾語言?克魯瓦和凱尼亞在《法國文化史 II》中告訴我們答案:
法語的成功是法語和拉丁語結(jié)合的成功……是一個地方的法語對王國各地方言的勝利,是1529年若弗魯瓦·托里所說的“宮廷和巴黎語言”的勝利,是巴黎大區(qū)和盧瓦爾河流域法語的勝利。看來,法語的頌揚者多為勒芒人和安茹人,可能并非偶然。*阿蘭·克魯瓦、讓·凱尼亞:《法國文化史 II》,傅紹梅、錢林森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0頁。
可見,法語的最終勝利是“宮廷和巴黎語言”的勝利,而非普通法國俗語的勝利。英國的情況更復雜,因為英語的對手有兩個:拉丁語和法語。對拉丁語的抵抗體現(xiàn)在英語《圣經(jīng)》是否比拉丁語《圣經(jīng)》更準確這個爭論上,結(jié)果是1526年廷代爾(William Tyndale)把希伯來語《舊約》和希臘語《新約》直接翻譯成英語。在反對法語方面,亨利四世(1367—1413)為了鞏固皇位,下令不再使用法語,亨利五世(1387—1422)繼承其父的政策。但是,當亨利五世要求用英語作為官方信函的語言時,卻發(fā)現(xiàn)沒有標準的英語可用?!霸诎桓耵?撒克遜人到達英倫半島一千年后,諾森伯蘭郡的人要聽懂肯特郡的人講話還有困難,各地方言語音不同,拼寫也有差異”*Melvyn Bragg, The Adventure of English 500 AD - 2000: The Biography of a Language, London: Sceptre, 2004, p. 96.。這種方言多樣化的原因是三百年來英倫半島的書面語一直是拉丁語和法語,三百年來它們是英國政治、宗教和學術(shù)的語言。于是,皇室檔案館的抄寫員試圖制定標準英語,他們把東米德蘭(East Midland)地區(qū)的俗語為基礎,這可能有以下原因:“此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達、毗鄰倫敦;此地區(qū)的俗語是許多重要的文學作品所使用的語言,比如奧金萊克手稿(Auchinleck manuscript)?!?Gary Day, Literary Criticism, p. 124.可見語言之爭不僅是英語取代拉丁語和法語,也是貴族語言和大眾語言之間的斗爭。這種斗爭在文學批評家普特南(Puttenham)身上最為明顯。在他看來,純正的英語只能在國王的宮廷或淳樸的內(nèi)陸城鎮(zhèn)里找到,邊境地區(qū)、港口小鎮(zhèn)和高地農(nóng)村中沒有純正的英語。普特南還認為農(nóng)民、工匠和商人的語言無助于標準英語的形成。他在《英文詩藝》(1589)中說道:
我們的語言制造者(詩人)也不應該把北方人的日常用語納入詩中,即使此人是貴族、紳士或最優(yōu)秀的牧師,問題都一樣。實際上,任何特倫托河以北的方言都不適合寫詩,雖然無人否認他們的語言是目前更純正的撒克遜語。但是它不像我們南部英語這樣有宮廷氣,這么流行。偏遠西部的方言也不能入詩。因此詩人應該用宮廷中使用的語言、倫敦以及其周邊60英里之內(nèi)各郡的語言寫詩,再遠就不行了。以下這種情況例外,英格蘭的每個郡都有不少紳士和其他一些人,他們像我們南方人(比如米德爾塞克斯郡人或薩里郡人)一樣說話,在寫作這方面和我們更相似,可以用這些人的語言寫詩。但是不要用這些郡里普通人的語言寫詩。*George Puttenham, “The Arte of English Poesie”, in R C Davis & L Finke, eds.,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ory: The Greeks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Longman, 1989, p. 230.
普特南的觀點“證實宮廷語言和英格蘭東南部語言(半徑60英里之內(nèi)!)的顯赫”*Charles Barber, Early Modern English, Edinburg: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7, p.13.。在拉丁語、法語和英語之爭中,勝出的是宮廷貴族英語。到最后,本來算俗語的英語也像拉丁語一樣,成為社會身份的標簽。
結(jié)語
在為意大利俗語辯護的過程中,但丁展現(xiàn)出豐富的語言思想和高超的辯護策略。他的語言思想沒有局限在純粹的語言學領域,他認識到語言和政治之間緊密的聯(lián)系,希望語言的統(tǒng)一能和意大利民族獨立國家的建立相輔相成。但丁捍衛(wèi)俗語的策略則體現(xiàn)了他對標準語的確立有深刻的認識。但丁的語言思想和辯護策略與皮埃爾·布迪厄的一些思想有相通之處,可以說具有現(xiàn)代性。
西方現(xiàn)代語言——西歐各國俗語——的誕生說明,推翻拉丁語統(tǒng)治的過程和初步確立標準語的過程是相輔相成的,標準語的確立意味著一個或多個在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群體的語言凌駕于下層階級的語言之上。因此,西歐各族人民并非自然地獲得所謂的俗語,而是被迫接受建構(gòu)出的貴族階級的語言。取代拉丁語的俗語,最終而言并不俗。
責任編校:劉云
作者簡介:鄭鴻升,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0)。
中圖分類號:I109.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6)02-0091-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