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青
(西安外國語大學 圖書館, 西安 7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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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愛玲的生活體驗與創(chuàng)作
李青
(西安外國語大學 圖書館, 西安 710128)
摘要:生活體驗包括直接體驗和間接體驗。我國古代孟子的“知人論世”說指出了閱讀作品時要和作家的經(jīng)歷相聯(lián)系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這屬于直接經(jīng)驗。間接經(jīng)驗雖然沒有發(fā)生在作者身上,但作家碰到與自己性情相投的故事時也會產(chǎn)生與直接經(jīng)驗類似的反應,最終體現(xiàn)作家本人對社會的認識。張愛玲的幾部代表作通過對親情、愛情的看法體現(xiàn)她的人生觀,體現(xiàn)了作家的生活體驗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
關鍵詞:作家;生活體驗;創(chuàng)作
生活體驗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礎,它包括直接體驗和間接體驗。我們無法忽視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對作家情感的影響,作家潛意識地將自己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以不同的角度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里。因此我國古代孟子的“知人論世”說就指導讀者從作家的生平入手去理解作家的作品。作家的經(jīng)歷往往構成了作品的素材,如杜甫的史詩性作品與“安史之亂”。作家本人對社會的認識也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中,例如雨果認為“宗教和法律是虛偽的”,則寫出了《巴黎圣母院》與《悲慘世界》。本文以張愛玲的作品與人生經(jīng)歷為例來闡述“任何故事的根源都是編造這些故事者的經(jīng)驗,生活過的內(nèi)容是灌溉虛構之花的源泉”[1]12以及小說家在面對主題時的內(nèi)心活動與情感抉擇,最終表明“在文學領域里不存在純粹化學般的發(fā)明”[1]12。
張愛玲在《談看書》里說:“在西方近人有這句話,‘一切好的文藝都是傳記性的’,當然事實不過是原料,我是對創(chuàng)作苛求,而對原料非常愛好,并不是‘尊重事實’,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種韻味,其實也就是人生味。”[2]58張愛玲小時候在家里受私塾教育,10歲時才入黃氏小學插班讀六年級,同年父母離婚,后來以遠東區(qū)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倫敦大學,因歐戰(zhàn)爆發(fā)改去香港大學,然而又因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回到了淪陷的上海,從此以賣文為生?!罢搶W問,她當然比不上錢鐘書,太平洋戰(zhàn)爭發(fā)生,她輟學的時候,她的西洋文化的知識決不會超過一個美國東部女子大學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盵3]195但是她以寫作很快走紅上海灘的事實也證明:“作家所需要的不一定是知識,小說并非等于作家的知識,而是他的人生教育,一種文化思維結構。換言之,作家應該在日常生活里能夠吸收材料,保留印象,并且善加利用。那么對作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人生體驗?!盵3]195張愛玲的人生體驗表現(xiàn)在她的作品里,她的人生體驗形成了她對親情、愛情的認識,這些都絲絲入扣地表現(xiàn)在她創(chuàng)作的作品里。
一、在親情的丟失中抒發(fā)不滿與壓抑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記憶里最重要的是創(chuàng)傷記憶,因為受過的傷害容易記住。我們透過她的作品聽到了她內(nèi)心的聲音,她對人生的不滿與壓抑都從作品里傾瀉了出來——在寫作的世界里,她是坦白的?!盾岳蛳闫肥且黄谇楦猩蠋в凶詡魃实男≌f,它向我們講述的是一個從小都沒有得到父愛的聶傳慶,是個內(nèi)心懦弱卻又有些變態(tài)的男孩,性格中又有幾分像女孩子。他心里總是有種無法抒發(fā)的沉重的壓抑。他無奈于自己無法選擇的出生,得不到父親的愛的關懷,可是內(nèi)心深處卻又極度渴望被愛,故事在聶傳慶和同學言丹朱所發(fā)生的一些尋常且又與眾不同的故事中展開,從中體現(xiàn)了生之艱難,愛之凄涼。
傳慶父母的婚姻是“門當戶對”,然而母親早早去世,也沒有愛上父親。父親介臣把對他母親的憎恨遷怒于他,看到傳慶,仿佛不斷地提醒介臣他的妻子如何不愛他,因此父親只要有機會,就不忘奚落與責罵他,在責備傳慶的過程中父親的怨氣得到排解,這點和張愛玲弟弟的一些經(jīng)歷十分相似。張愛玲弟弟在家里雖然是獨生子,可在張愛玲的散文里記錄的卻是弟弟動輒被打罵。文中還描述到傳慶在支票簿上練習簽字,幻想將來有一天他自己當家的樣子,張愛玲的弟弟就曾這樣過,可是張愛玲只是將弟弟的經(jīng)歷與遭遇拿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因此傳慶更多的是表現(xiàn)張愛玲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張愛玲在文中借傳慶的口說出:“一個有愛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于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果敢。丹朱的優(yōu)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盵4]103她當然是十分渴望自己有像丹朱那樣的生命狀態(tài),甚至比她還好,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對出身無能為力,為自己的散漫、不合群、沒有自信心找理由,那是因為沒有生在有愛的家庭里,然而她從未放棄過對愛的渴求。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傳慶被子夜斥罵時表現(xiàn)得“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4]107,就像張愛玲與繼母發(fā)生沖突被父親打并關進小屋,那種被背叛的痛楚,表明她是那么在乎她的父親。她對父親在情感上完全不設防,她根本想不到父親會因為后母的一面之詞就狠心將她打成那樣,她從此以后無法原諒父親,在散文《私語》里她描述自己從被打到生病以及逃走的經(jīng)過,可是她有意隱瞞了病重時父親為她打針的事實,也許她是不愿意讓自己記得父親曾對她的好,那樣就無法恨父親了,然而她是很在乎自己和父親的感情的,她只是在文章里記著“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關于后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闌干上,我必定把她推下去,一了百了?!盵5]114聯(lián)系傳慶最后打丹朱的情節(jié),就是覺得丹朱搶了他的父親,張愛玲的內(nèi)心愿望在小說里得到了發(fā)泄。我們看她以后的兩次婚姻,胡蘭成與她相差15歲,賴雅與她相差29歲,她仍舊渴望在年齡的差距中找尋她丟失的父愛。在張愛玲4歲時母親以她姑姑監(jiān)護人的名義出國,那時候她母親的離去并沒有使她十分難過,可是自從張愛玲跟隨父親相依為命地生活開始,她就在潛意識里肯定了她是被母親拋棄了的想法,和傳慶一樣,她覺得母親的行為是不負責任的,不能因為與丈夫的矛盾就狠心拋下年幼的孩子,她也知道母親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找了一個遺少做丈夫,在那個年代他父親的行為也很普遍,可是受過新思想教育并且有著湖南人強烈性格的母親無法忍受丈夫抽大煙、養(yǎng)姨太太的行為,對丈夫充滿了失望,對子女也沒有多少感情,因此母親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理解歸理解,她仍舊無法原諒。不過在文中她又描述到傳慶幻想他母親出現(xiàn)在窗外,母親在那里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可是她明知道這消息不會來,她心里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她突然分不清那窗外的人是她母親還是她自己。因為他們都是那樣渴望被愛。所以從人性的角度上來考慮,她就無法恨自己的母親,可是換到子女的角度,就無法忽視這種情感上的被拋棄。
張愛玲對母愛的絕望始于17歲時從父親那逃走后,那時她特別期望從母親那里獲得關懷。母親盡管接納了她,而考驗也就開始于她與母親近距離的相處中。后來她的弟弟也來投靠母親,母親說自己的能力只夠養(yǎng)活一個人,弟弟最后哭著回去了。留在母親身邊的她感覺到:“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屋頂樓臺上轉來轉去……困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盵5]118在她還沒有賣文為生前,金錢這個現(xiàn)實因素阻隔在她和母親之間。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描寫的母女關系多半是讓人失望的,如《傾城之戀》里流蘇離婚回到娘家,錢被用完后哥嫂就總是說風涼話給她聽,想趕她走,流蘇去向母親訴苦,可是母親不是讓她體諒哥嫂就是讓她回前夫家去領個孩子熬到出頭之日,說道:“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F(xiàn)在可不行了?!盵4]163而《花凋》里在給川嫦買藥的場景中,鄭太太讓鄭先生第二天去買,鄭先生說:“現(xiàn)在西藥是什么價格,明天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6]32而鄭太太呢,“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6]32,最后還是沒有買。再看《金鎖記》里為金錢迷失了方向的七巧總是讓女兒當心男人,說誰不想她的錢,在女兒與男友定下婚約后這樣數(shù)落自己的女兒:“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許不情愿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姓童的還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門第!早就外強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4]254-255錢是七巧手里唯一可以掌握的東西,碰到有人威脅到她的錢,就什么情面也不顧了。就連《半生緣》里的顧太太,看起來善良溫和的,可是碰到錢作祟,別說母愛,連良心也消失了,本來有機會告訴世鈞曼楨被曼璐軟禁的情形,可是一摸到兜里曼璐給的錢,便打消了救女兒的念頭,而最后曼璐死了,曼楨寄錢給母親也是完成義務,連地址都不寫,不愿意母親去找她,覺得那些親人,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是否在感情上的傷感也可以理解現(xiàn)實中的張愛玲投靠母親后情感的落空呢?她后來寫道:“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看我母親的。可是后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要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盵5]95
她把對父母情感的失望泄露在她的作品里,在她心里仿佛所有的父母本質上都是這樣子自私,至少她遇到的都是,盡管她在文章里借傳慶之口幻想假如她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是怎樣的“積極、進取、勇敢”,這些自然都是她美好的愿望,然而與現(xiàn)實的反差更見她的自憐。張愛玲自己說,我不斷地舔著傷口,舔著舔著對傷口也有感情了。所以這個傷口就伴隨她一生,永遠地出現(xiàn)在她的作品里面,表明她對親情充滿了失望。
二、透過《色戒》找尋愛的理由
在分析她對親情的失望與渴望的壓抑得不到排解后,另一部表現(xiàn)她自身對愛情的強烈情感的小說就是《色戒》。如略薩所說:“小說家在不斷地挖掘自己的經(jīng)驗,為編造故事而尋找機會?!盵1]14因此碰到了一個女特務暗殺漢奸的故事,她就有了解釋抒發(fā)的機會?!渡洹飞畹脧垚哿嵯矏?,她雖然在1950年間就已完成書稿,卻經(jīng)過30年不斷修改,直到1978年才將小說收入《惘然記》出版。張愛玲還在卷首語寫道:“這個小故事曾經(jīng)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30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盵2]121這個故事從頭到尾表現(xiàn)的只是一個女性關于愛情的思考,與抗日以及民族大義無關,她通過小說告訴讀者,人的感情是很復雜的,男女主角之間的柔情是源于愛,殘酷卻是出于政治的原因。
《色戒》中的女學生王佳芝是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一伙愛國青年僅憑滿腔熱血就定下一條美人計,去刺殺漢奸頭目易先生,而當家花旦王佳芝自然擔負色誘使命,臨時充當特工,以生意人家少奶奶的身份去接近易先生,然而令王佳芝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會愛上他,在最后刺殺就要得手之際,王佳芝突然放走了易先生,計劃失敗,最后參與者被殺害。一個一開始要舍生取義、為國除奸的女子,最后關鍵時刻為何改變初衷?她情感轉化的過程,是整個故事所關注的主題。
縱觀全文,就發(fā)現(xiàn)這必須要和之前的遭遇做對比才可以解釋她的情感變化。一群熱血的學生,一個幼稚的計劃,等真上了場,王佳芝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孤獨和無助。沒有人考慮到她的屈辱和犧牲,甚至其他人商量由誰給她第一次性經(jīng)驗時,她也只能被動接受,她曾有過好感的鄺裕民躲開了,所有的人都躲著她、冷眼看著她。他們用一種復雜的眼光看她、嫉妒她,甚至“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人是別具用心了”[7]249?!拔疑?,反正就是我傻?!盵7]248她對自己說,但她已沒有回頭路了。那種無助的被拋棄感、被背叛的感覺,讓她無力自拔。她渴望被愛,在舅母的家庭里得不到,同伴那里也得不到,但易先生卻給了她。在那個最后關頭,當她看到易先生的那種溫柔憐惜的表情,心想這個人是愛她的,那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無所謂了。對于一個終于找到愛的女子來說,哪怕愛她的人是個漢奸,只要他愛她,就足夠了。
這個故事的原型是1939年發(fā)生在上海的中統(tǒng)女特工鄭蘋如刺殺漢奸丁默村的事件,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就在汪偽政府工作,張愛玲之所以得知這個故事的一些細節(jié)大概和第一任丈夫胡蘭成有關?,F(xiàn)實中的鄭蘋如是一個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中統(tǒng)女特務,并不是王佳芝那樣容易感情用事的愛國青年,暗殺失敗并不是由于她放了丁默村,而是她的同伙在皮衣店的櫥窗前走來走去使丁默村覺得可疑,立刻說自己有事情先走了,鄭蘋如的同伴反應不過來,只胡亂開了幾槍,暗殺就這樣失敗。通過對比我們就可以看到張愛玲只是取了有人使用美人計暗殺漢奸這一條,其他的她全改了模樣。張愛玲前前后后將《色戒》改了30年才拿出來發(fā)表,如此沉重和艱難,我們可以想象在王佳芝身上,張愛玲寄托的是她自己的影子。因此如何將自己那種深愛一個漢奸的情感表達出來而又不引起眾人厭惡恐怕是張愛玲糾結了30年的原因。
現(xiàn)實中的張愛玲不管胡蘭成是否是一個漢奸,是否和她在一起后會引起人謾罵,她依舊我行我素,這其中包含了一個女子對愛的強烈渴望。她在家庭里得不到親情的愛,在《私語》里她寫道:“我喜歡鴉片煙的云霧,霧一樣的陽光,屋里亂攤著小報,(直到現(xiàn)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盵5]113可是她最愛的父親因為后母打了她之后,她就再也無法原諒,她認為父親在后母和她之間選擇了后母,而她對父親是不設防的,所以就傷得最深。這首先是被父親從情感上拋棄了,從父親家里逃走后投靠剛回國后不久的母親,以為母親可以給她所需要的愛,母親離婚后靠賣分家得來的古董為生,張愛玲慢慢看出母親是為了她犧牲很多,然而卻一直在懷疑她是否值得這種犧牲。在對親情失望后,她想著:“在這動蕩的世界里,全都不可靠,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那個人?!盵4]199因此她將自己置身于民族大義之外,只從一個女性的審美角度去看胡蘭成,與政治毫無關系,她愛上他時就知道他在汪偽政府工作,最后分手是由于胡生性風流,她這一生都沒有后悔愛過胡蘭成,因為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懂她的人,愛她的人,她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他們的感情里了,同時也為自己的這段超級理想主義的愛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漢奸之名讓張愛玲痛苦了幾十年,她認為自己并沒有錯,自己只是臣服于自己的愛情而已,和政治沒有關系,在《色戒》里她才將自己的情感完全表達清楚了。這也就是為何她對《色戒》這個故事如此的感興趣,把一個女特務暗殺漢奸失敗的事情加上她的情感去想象,去表明自己為什么愛上了胡蘭成,她對他的感情是“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只是有感情”[7]261了。
三、從生活中的故事解讀亂世中的人生味
從上文可以看到,故事本身是否發(fā)生在作者身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能否表現(xiàn)她自己的精神世界,或者說她對那個時代中人性的看法。當故事發(fā)生時,在那個動亂的時代和抗戰(zhàn)的背景下,大多數(shù)作家都急于表現(xiàn)民族在遭遇外來侵略時的艱辛、覺醒與反抗,比如老舍的《四世同堂》,可是張愛玲從不這樣。看清了人性中親情和愛情的復雜性,她反倒不善于表現(xiàn)那些極端的善與惡。她說她“發(fā)現(xiàn)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其實后者是前者的底子”[5]185,因此她的小說大多是男女情愛,家長里短,在凡人瑣碎的、真實的、不帶有任何色彩的生活里,她卻能看出有意義的東西來,她的小說表現(xiàn)了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時代的總量。在建構作品時,她喜歡用參差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她“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是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寫出現(xiàn)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樸素”。因為在她的思想中認為“極端病態(tài)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5]188。依據(jù)這點來縱觀她所選擇的題材和人物,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在她看來,時代是這么沉重,人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大徹大悟的,我們不該用好人壞人的標準去評判一個人,比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振保。關于小說里的主人公原型,她曾經(jīng)說振保和白玫瑰她都見過,而張愛玲之所以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是因為故事中表現(xiàn)的人性很好地詮釋了她所理解的人生味,有些類似于哈代所說的人是無情命運的玩物。整個小說采用振保的視角并始終圍繞他的故事展開,演繹他的情愛經(jīng)歷和婚姻生活。在世人眼里,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6]51。然而,他又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傳統(tǒng)倫理道德與西方自由縱欲的生活方式都影響著他。因此振保在社會規(guī)范的“好人”與人性之本的“壞人”間此消彼長。其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雙重性格,有如當時的時代與環(huán)境,既有著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又受到現(xiàn)代性殖民文化的侵入。張愛玲很冷靜地看到這一點,也正是這種矛盾的尷尬使振保處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痛苦不已,無法自拔,這就是張愛玲生活的那個環(huán)境的一些小市民的生活狀態(tài)。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繼續(xù)以一種對世人世情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來敘述日常生活和男女情愛,她寫普通人的傳奇和市井人物的悲喜以求揭示時代的真相和人性的真實,把文化放在小說的背后,滲透了作家本人對人性、社會以及時代的認識和理解,其中既有體諒與悲憫,也不乏刻薄的嘲諷。如揶揄男性的貪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6]51振保在傳統(tǒng)的觀念與現(xiàn)實社會中無法調和,生活無法按照他的理想去發(fā)展,振保的失敗同時表現(xiàn)了張愛玲對人妄圖主宰自己命運的嘲諷,她對文明以及人類生存困境充滿了失望和悲觀。我們不禁驚嘆一個24歲的女子怎么就能如此冷靜悲觀地描寫人性的種種殘忍與自私。張愛玲父母的婚姻以失敗告終,而她母親離開父親也并非勝利了,只是暫時逃離了一種氛圍,可是生活仍在繼續(xù),她看到女性仍舊無法離開男性而獨立生活,仍舊渴望被愛,渴望去依靠,張愛玲的姑姑幾乎一輩子獨身,可是卻在78歲時嫁了人。而這篇小說中恰恰就在展示人的自以為是的同時又凸現(xiàn)了在衰落的文化現(xiàn)實背景下人性的脆弱。
再看《傾城之戀》,這個故事照樣有現(xiàn)實來源,張愛玲在《回顧傾城之戀》里寫道:“港大放暑假,我常到淺水灣飯店去看我母親,她在上海和幾個朋友結伴同來到香港小住,此后分頭去新加坡、河內(nèi),有兩個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香港陷落后,我每隔十天半月遠道步行去看他們,打聽有沒有船到上海,他們倆本人給我的印象并不深。寫《傾城之戀》的動機——至少大致是他們的故事——我想是因為他們是熟人之間受港戰(zhàn)影響最大的?!盵2]129可是張愛玲并沒有像那時的左派作家那樣,順應當時的時代潮流,通過一場戰(zhàn)爭使男女主人公變得有了高尚的覺悟,有了反抗亂世的決心。張愛玲在港大上學期間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后他們一幫學生還在滿大街找冰激凌吃,他們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打個比喻就是“像一個人坐在冷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的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能夠不理會的,一概不理會”[5]49。她仍舊遵循自己對人性的看法,大徹大悟的人究竟不多,那么從腐朽的家庭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zhàn)的洗禮也就不會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之前雖然和丈夫離了婚,可是仍舊回來住在娘家,并沒有成為一個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當發(fā)現(xiàn)娘家無法住下去時生存的危機隨之而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又不能挑,手又不能提,我能做什么呢?”[4]165這也暗示了她必需要再次通過婚姻,抓住一個男人去生存,她無法養(yǎng)活自己,那么找個可以養(yǎng)活她的男人就成了必須的選擇。女性在經(jīng)歷了生活上的種種遭遇后仍舊渴望的是一種男性可以給予的安穩(wěn)性。即使離婚了,最后還是渴望那一紙婚約,盡管心里承認柳原是可愛的,可是因為 “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4]192。然而柳原并不想結婚,流蘇最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了他的情人,到底“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了”[4]192?!跋愀壑畱?zhàn)影響了范柳原,至少使他沒有逃離掉,盡管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和流蘇結婚了,但結婚并不使他變?yōu)槭ト?,完全放棄舊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5]186,因為他從沒有受過什么金錢的苦,生活安逸,不可能去反抗所謂的亂世,因之最后他們的結局雖然是庸俗的,可是“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5]186。在《傾城之戀》里還描寫了一位自稱是印度公主的女子,薩黑夷妮憑著自己濃厚東方色彩的美貌而被有錢的英國老頭養(yǎng)著,在美色價值還極高之時,薩黑夷妮過著極為奢侈的貴族生活,但當戰(zhàn)爭一爆發(fā),即被無情地遺棄,過著食不果腹的凄苦生活。她的悲劇,是眾多有錢男人的情婦的悲劇性命運的縮影,同樣寄寓了張愛玲對女性命運深深的悲哀和思考。張愛玲從父親家里逃出來后母親給她兩條路:一是用錢打扮自己然后早早嫁人,這樣就不必讀書了。二是用錢來讀書,就不能把錢花在打扮上。張愛玲選擇了后者,也許是因為她母親沒有接受學校教育,美色也有消逝的一天,沒有文憑或知識在海外謀生,在國外靠賣古董維持生存,她一定體會到了親人不可依,先人不可依——古董總有賣完的一天,知識才是獨立的力量。因此在文中張愛玲也是通過薩黑夷妮的塑造來表現(xiàn)這種觀點。所以才有最后流蘇盡管已經(jīng)是“名正言順的妻,然而還是有點惆悵”[6]201,女性不獨立,即使有了婚姻,也不一定保證不被拋棄。她借流蘇這樣一個平凡庸俗的女子的際遇來表達自古以來人類在生存困境中的掙扎。
四、結語
張愛玲小說的主題,從來就沒有魯迅、茅盾的高大,幾乎沒有上升到民族國家的高度。她的世界好像很小很小,而她也仿佛狹隘地只關注自己的小圈子,講述的多半是接受過民國新思想的教育但心理上仍舊遵循著舊傳統(tǒng)的人。我們看她小說里的人物,“不是心理有病就是身體有病。有的甚至心理身體都有病。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人大多是清朝遺老的后代,民國之后仍然坐享顯赫家世,高不成低不就,在家吃遺產(chǎn),吸大煙,養(yǎng)姨太太,過著奢靡頹廢的生活”[8]193。因此有人評價她的小說對人生光明面沒有正面的肯定。也許在《十八春》里她描寫的那種進步的、積極的、朝氣蓬勃的現(xiàn)象就是想跟上社會的節(jié)拍,可是她仍舊覺得自己不屬于那個社會,出國后將內(nèi)容大改,更名為《半生緣》,只剩下舊上海那一段凄婉哀絕的愛情?!笆聦嵣纤膊o選擇,從小就活在遺老遺少的家庭陰影中,見到的,聽到的,都是些病態(tài)的人,病態(tài)的事情。這種陰影是她那一代人最沉重的壓力,因為她生活的上空一直浮蕩這黑色的云霧,讓人覺得苦悶,有時幾乎要窒息?!盵8]193而她的小說,也就成了她宣泄這種苦悶的一種方式?!巴ㄟ^這種宣泄,她赤裸裸地揭露沒落豪門的封建生活,怎樣殘酷地扭曲人性,自相殘殺,對此她作了毫不留情的嚴厲批判。她的小說人物,可說俯拾即來,和現(xiàn)實人物的距離只有半步之遙。在她生活周邊的知情者,一看她的小說就知道她寫的是哪一家的哪一個人?!盵8]194
當然,如之前所分析的,她并非簡單地照實描寫故事,而是加入了自己對人生的理解,適當?shù)剡M行虛構,講述她想象后的故事,用這更細致的故事去闡述她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她站在女性的角度去觀察外面的世界,在她描寫男女愛情的小說里,她認為女性總想以婚約抓住男人取得現(xiàn)世安慰,然而女性在終究得不到感情后就拼命想通過金錢來使自己有安全感,如《金鎖記》里的七巧,《花凋》里的鄭太太等,她在對人生感嘆的同時將人性中的貪婪、自私等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而這些看起來陰森、可怕的故事確實是發(fā)生在我們的生活里。而男性在得到女性后總想逃離情感或者婚姻的束縛,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振保以及《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我們看看自己的周圍世界,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在現(xiàn)代化物質文明上取得了巨大的進步,然而男女之間的游戲仍舊是這樣,使人不得不佩服張愛玲那冷靜客觀的洞穿人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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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張愛玲.怨女[M].北京: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
[8] 張子靜,季季.我的姐姐張愛玲[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
【責任編輯王萍】
The Relation between Author’s Life Experience and LiteraryCreation—A Case Study of Zhang Ailing
LI Qing
(Library,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Abstract:Life experience includes direct experience and indirect experience. In ancient China, Mencius pointed out that it should be associated with the author’s experience while reading his works in “Zhi Ren Lun Shi”, so as to understand his works better, which belongs to the direct experience. Although indirect experience doesn’t happen to the author, he meets some stories which touches his soul, also produces the similar reaction to the direct experience, thus finally showing his perspective of society. This paper will take Zhang Ailing’s several master works as an example, which will analyze the association between the author’s experience and her literary creation, specifically through her view of family and love which shows her outlook on life.
Key words:author; life experience; literary creation
作者簡介:李青(1985—),女,陜西臨潼人,西安外國語大學圖書館助理館員,主要從事中外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批判(14XZW024)
收稿日期:2015-09-10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03-0078-06
【語言文化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