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華臣
走向歷史深處的反思
——讀李應該的《公字寨》
隋華臣
《公字寨》是當下中國文壇比較難得的一部優(yōu)秀小說。作家以其特有的真誠走向歷史深處,尊重歷史,尊重自己所塑造的每一個人物,同時也尊重了自己的內(nèi)心真實,以冷靜而理性的態(tài)度,對制度、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和國民劣根性作出深刻反思。作品具有深刻的認知價值。
李應該;《公字寨》;反思
新世紀文壇收獲李應該先生的《公字寨》是值得慶幸的,具有如此歷史重量的小說在當下是比較難得的。然而遺憾的是,在這樣一個被消費主義裹挾的娛樂化時代,文壇并沒有給予這部作品足夠的關注。這部作品真實地展現(xiàn)了文革時期,地處偏遠的山上寨在公有制道路上,不經(jīng)意創(chuàng)辦了無人管理門市部,成為實踐共產(chǎn)主義精神的典型,而被賜名為“公字寨”,因此名聲大噪,紅極一時,吸引了國內(nèi)外眾多人來此參觀學習,在短暫的熱鬧喧囂過后,又重新回歸平靜。同時,作者的筆觸還延伸到了文革剛剛結束時的改革歷史,并以此為參照,更加深刻地揭示了這一時期的歷史本質(zhì)。
“文革”一詞對于中國人來說想必并不陌生,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通過各種各樣的遮蔽和遺忘,其內(nèi)涵似乎已被抽空。對于許多人來說,這種不陌生僅僅是將“文革”看成是指向一個特殊歷史時段的抽象符號。尤其是對于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更無法感受到“文革”一詞有多么沉重?!拔母铩钡膬?nèi)涵究竟承載多少血淚,承載多少苦難,承載多少悲劇,承載多少罪惡,給我們這個民族造成了怎樣的精神傷痛?這一切都是不應該被遺忘的,這是對那段慘痛歷史進行徹底反思的基本前提?!豆终房少F之處正在于此,作者沒有停留在歷史的表層,而是冷靜且理性地走向了歷史深處,“拒絕遺忘,保衛(wèi)記憶,直面生活,為我們寫出了一段沉重的歷史,再現(xiàn)了中國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苦難,揭示了人性被扭曲的慘狀,既是記錄,又是追問,顯示了文學家應有的人道情懷和歷史擔當?!?李新宇:《李應該和他的〈公字寨〉》,《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2期。《公字寨》從不同層面走向歷史深處,進行立體化地追問和反思。
《公字寨》最直接的反思指向就是其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制度。人生存在一定的社會中,必然要受到其具體制度的規(guī)約。正常的、健康的制度能夠使每個人的權利得到保障,引導每個人的人性走向健康,人格趨于完善;相反,異常的、畸形的制度能夠?qū)е氯诵詨櫬?,人格喪失,每個人的基本權利都無法得到保障。問題是,有一些制度聽起來非常完美,但卻無法使人們獲得輕松而幸福的生活,生活其中的每個人,無論處于什么樣的位置都無法逃脫悲劇命運。小說《公字寨》所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制度。系統(tǒng)地閱讀可以看到,作品不僅對文革時期的極左制度進行了沉重地反思,同時對文革結束后改革時期的制度也表現(xiàn)出了冷靜地思考。
作者反思的深刻性在于不動聲色,沒有聲嘶力竭的情緒控訴,人性的扭曲以及一個又一個悲劇命運都是從血肉里慢慢滲出來的。張厚剛指出:“《公字寨》全篇沒有一壞人,幾乎找不到誰是施害者,每一個人都在按照自己個人信條和生活邏輯,艱難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張厚剛:《還原“公”字旗幟下的生存世態(tài)——評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前沿》2010年第16期。這種評價可以說是十分精準的,但從另一方面看,可以發(fā)現(xiàn)《公字寨》里幾乎又很難找到一個好人,雖然找不到施害者,但幾乎人人都施過害,人人又都是受害者。走進《公字寨》,不禁使人想起魯迅說過的一句話:“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魯迅:《墳·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27頁。這正是《公字寨》里,每個人都無法擺脫的宿命。在創(chuàng)作中,作者不斷追問,為“公字寨”鄉(xiāng)親們的施害與受害尋找理由,追問他們的行為方式與生活邏輯是如何形成的,而最直接的原因便是畸形的制度。對于其所導致的后果,作者在《公字寨》最后一章的題目作出結論——“哪像個人啊”!
《公字寨》從當時社會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公”字切入,并由此輻射出去,表現(xiàn)出由“公”字主導的制度滲透于當時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并通過各種各樣的細節(jié),淋漓盡致地揭示出這個由“公有”“平等”“集體化”“解放”“大公無私”等熠熠生輝的詞語所包裝起來的社會制度的實質(zhì)?!捌降取笔乾F(xiàn)代人類社會所遵循的一個基本原則。它應該覆蓋于社會結構的各個層面,不僅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領域,更重要的是保障在法律、人格、倫理等層面遵守平等原則。否則,“平等”將會失去意義。小說《公字寨》正是讓人們看到了在“公”字制度主導下,一種毫無意義的平等。在這里,所謂的“平等”僅僅是簡單的物質(zhì)上的平均分配,而這種低層次的平均分配也不是針對每一個人的,往往是一種選擇性的平均。在小說里,從分豬肉的場景中就可以看到這種選擇性的平均。過年了,上級為了讓戰(zhàn)斗在水庫大壩上的廣大貧下中農(nóng)過個好年,特意從鄰村調(diào)撥一頭豬給山上寨。這頭只有一百零二斤的大花豬,在全村人看來已經(jīng)是透肥了。一百多人只分這一頭豬,可見當時物質(zhì)的貧乏程度。豬殺好后,按人頭平均分配,每人分四兩凈肉,三兩豬血,但這種分配僅限于貧下中農(nóng),黑五類是沒有資格參與平均的,他們每人只能得到三兩豬血。面對這種選擇性平均,所謂的黑五類大部分情況下只能默默承受。小說的主人公根原在評工分時也遭遇到了平均分配的歧視。在當時的公有制度下,工分是一個家庭的唯一經(jīng)濟來源,也是維持生存的唯一保障。公字寨評的是大寨工,分兩個檔,一個是整勞力工,每天十分,一個是半拉子工,每天八分。評工分時候,自己先要,然后群眾再評。問題是,每個人得多少工分似乎都已經(jīng)固定,而不是由每個人的勞動效率和每次具體勞動量所決定的。根原和吹吹爹與老悶兒一起在揚場里揚豆子,根原用非常巧妙的辦法,在較短的時間里就揚完一堆,而另外兩人用土辦法也揚了一堆。到晚上評工分時,本來是半拉子工的根原要十分,他認為自己一個人的工作量與兩個人的相等,有資格要十分。結果,根原沒有掙到工分,反而掙來一頓批判,被扣上了私心雜念的大帽子。在這里,根原爭取平均分配的權利被道德批判綁架了。這種分配方式顯然忽略了個體素質(zhì)的差異,平等也就完全喪失了意義。由此也可以窺探出當時社會貧困的一些原因。
眾所周知,實現(xiàn)與維護“公”字制度的核心手段是階級斗爭。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指導下,作為斗爭對象的黑五類連這種低層次的平均分配都無法獲得保障,在人格和倫理等層面的平等更成為一種奢望。且不說對黑五類殘酷無情的日常批斗,過年時,本應喜氣洋洋的,不僅不準黑五類貼紅色對聯(lián),反而強制他們貼白色對聯(lián)。滲透于文本中的這類細節(jié),深刻揭示了這樣的制度對人的尊嚴和權利的肆意踐踏。實際上,即便是貧下中農(nóng)所享有的平均分配,也是以喪失人格與倫理層面的平等為代價,前提必須是絕對的馴服與順從。否則,在語言和行為上稍有不慎就可能瞬間變成階級斗爭的對象。因此,在《公字寨》中,看到了惠經(jīng)理一言不慎從勞動模范瞬間變成反革命;喬大鼻子也因一句玩笑話而坐牢八年;甚至梭猴子根本沒有言語和行為的失當,僅僅是因為被懷疑偷鹽,而被打成殘疾。在作品中,作者通過對收繳自留地過程的細節(jié)描寫,深刻揭示出人們絕對馴服和順從的原因。自留地收歸集體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王文革去大寨學習帶回的經(jīng)驗,他準備在公字寨率先施行,指示老簸箕召開全體社員大會。自留地收歸集體在公字寨施行的非常順利,老簸箕只在大會上宣了一個布,全村所有自留地統(tǒng)統(tǒng)成為集體的了。沒有經(jīng)過任何正規(guī)程序,沒有政策法律依據(jù),也沒有任何的補償善后措施,就這樣簡單粗暴地把村民僅有的最后一點可以自由支配的財產(chǎn)收歸集體了,它的合理性正是來自公與私斗爭,階級斗爭,集體主義與資本主義路線斗爭等這些制度保障。對此,“大伙兒歡天喜地異口同聲滿嘴說好,紛紛舉拳頭表決心,跟著大寨的腳步走,照著大寨的樣子做,堅決執(zhí)行照辦不走樣。這么嚴重的路線問題誰敢說不好?老鼠枕著貓蛋子睡,送死啊?”*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年,第150頁。作者真可謂一語中的,簡單明了地對制度作出深刻的反思與批判。在階級斗爭的政治高壓下,每個人都別無選擇,只能無條件的馴服和順從。
作者的這些反思與批判無疑能夠帶來啟發(fā),促進更多思考。實際上,在現(xiàn)代世界,每個國家或地區(qū)都有自身的制度設計,很難找到制度絕對相同的國家或地區(qū)。無論何種制度,都應該把人的自由、尊嚴和權利作為最基本價值立場,這是制度設計的一個基本底線,是區(qū)分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的根本標準。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代替那存在著各種階級以及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一個以各個人自由發(fā)展為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的聯(lián)合體?!?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91頁。這表明,在一個社會中,只有每個個體充分自由發(fā)展,整個社會才會充滿活力,健康發(fā)展。這個觀點也是馬克思主義者設計公有制的基本前提,他們表示:“把資本變?yōu)閷儆谏鐣w成員的集體財產(chǎn),并不是把個人財產(chǎn)變?yōu)樯鐣敭a(chǎn)?!?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481頁。資本是進行社會生產(chǎn)的物質(zhì)基礎,它可以成為集體財產(chǎn),但是由資本所產(chǎn)生的收益,則應該按照一定法則分配到個人,成為個人財產(chǎn)而不再抽象為社會財產(chǎn)。每個人對這部分財產(chǎn)應該有交換和消費的自由。至于集體,也應該是保證個體充分自由發(fā)展的集體。這樣的集體,在充分尊重個體個性發(fā)展的前提下,要權責明確,每個人都應該明確自己的權利在哪,也要明確自己的義務在哪;同時,也要產(chǎn)權明晰,個人在遵守義務的前提下可以自由支配屬于自己那份財產(chǎn)。另一方面,是否加入某個集體,是個人的自由選擇,同時也要有隨時退出的自由。只有這樣的集體才是真實的,而不是以集體的名義剝奪人的自由、尊嚴和權利。
對于制度的反思,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孤立地割取文革這一段時期,而是帶著一種非常理性的歷史觀念對歷史進行了系統(tǒng)審視,這是作品《公字寨》的深刻之處。文革結束后,時代發(fā)生巨大變革。作家對此雖然充滿希望,但是并沒有讓這希望沖破理智?!豆终窙]有像其他許多反思文革的作品那樣,認為文革結束后未來將是一片光明,而是直面現(xiàn)實,冷靜客觀地描述變革時代,并對這一時期的社會制度作出同樣深刻地反思。小說深刻展示出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權力依然嚴格控制著物質(zhì)資源的分配。這種制度導致了同一商品卻有著不同的性質(zhì)與價格,一種叫“計劃內(nèi)”,一種叫“計劃外”,最終出現(xiàn)了價格雙軌現(xiàn)象,兩種無法平等交流的價格存在著巨大差異。權力完全掌控著“計劃內(nèi)”物質(zhì)的分配與走向。在這種制度下,個體依舊無法實現(xiàn)充分的自由發(fā)展,生存境遇并未發(fā)生本質(zhì)上的變化。牢牢地依附權力可以讓人迅速富裕,相反,權力也可以隨時讓人失去生存保障。正當根原對師父喬大鼻子短時間暴富感到神秘時,喬大鼻子向他道出了其中的奧妙:“吧嗒蓋一個印,保準你一夜之間成為億萬富翁?!?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年,第208頁。顯然,喬大鼻子的暴富正是與權力聯(lián)姻的結果。另一方面,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時代變革雖然給人們帶來一定程度的解放,但是這種程度是非常有限的,每個人依然無法自主掌控自己的命運,依然是在制度的裹挾下艱難掙扎。根原創(chuàng)業(yè)所遭遇的重重阻力是對此最好的詮釋。根原創(chuàng)辦木器廠,需要申辦營業(yè)執(zhí)照,這本來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張子傳要求根原申辦營業(yè)執(zhí)照,首先要回公字寨找老簸箕開證明信,一向主張斗私批修的老簸箕將個體經(jīng)濟視為邪路,根本不會給根原開證明信的。顯然,根原的命運依然被權力所掌控。在時代變革中,政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開放了個體經(jīng)濟,但一些執(zhí)行政策的人依然習慣文革時期培養(yǎng)出來的思維方式,他們沒有在政策范圍內(nèi)給予個體經(jīng)濟最大限度的方便,而是極力在政策中尋找限制個體經(jīng)濟的理由和方法。當根原的木器廠對舜城集體木器廠構成競爭威脅時,集體木器廠廠長王之高找到供電站站長斷了根原木器廠的電,使根原無法生產(chǎn)。一個握有供電權力的站長就能夠?qū)Ω酒鲝S產(chǎn)生生殺予奪的威力。在改革的大潮中,國家鼓勵發(fā)展個體經(jīng)濟,這本來是一個歷史進步,但是如果沒有相應的法制保障,個體經(jīng)濟依然無法獲得應有的自由和權利。在這種制度環(huán)境下,個體依舊沒有實現(xiàn)充分自由的發(fā)展,無法獲得平等競爭的機會,尊嚴和權利更是無法得到保障。
小說《公字寨》的著力點雖然在于對制度的反思,但是作家并沒有單純地局限于此,而是在深刻的歷史觀念推動下,將反思目光延伸到了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這一更深的歷史層面。對公字寨人們無法擺脫悲劇命運進行追問時,作家發(fā)現(xiàn)在制度保障下的宣傳和教育固然是一個重要原因,但另一方面,這種宣傳和教育之所以能夠在這些民眾中迅速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它迎合了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同時這種文化心理又對宣傳教育給予了積極的配合。這種文化心理的核心就是在群體意識的基礎上形成的鏟平主義傾向的民粹思想,主要包括精神上的鏟平與物質(zhì)上的鏟平兩個方面。在創(chuàng)作中,作家對此進行了深入的反思與批判,這些反思與批判滲透于整部作品的機體之中。
精神上的鏟平主要表現(xiàn)在對科學與知識的蔑視和貶低。在作品中,我們看到老茶壺對留學美國歸來的右派分子孟瞎子進行了輕蔑地嘲弄。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并用手指往里一戳,問孟瞎子念什么字。孟瞎子非常認真地說是甲骨文“日”字,于是便引來老茶壺一頓嘲諷:“日子?還他娘的月子!瞎上了學,還留洋,留狗羊!什么臭知識分子,吃屎分子!”*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7頁。隨后,孟瞎子回答牛皮的用處時又引來老茶壺的一陣嘲笑。這無疑是對知識分子的精神打壓,以蔑視尊嚴的方式消除其精神上的優(yōu)越性,鏟平其所具有的精神高度。這一對知識分子簡單的嘲諷,公社通訊員張真元小題大做,以《泥腿子考倒臭老九》為題在報紙上進行報道,結果這一案例向一陣風一樣迅速刮遍了半個中國。顯然,這種精神上的鏟平是當時社會的整體文化氛圍,其目的正是讓知識分子放棄精神高度,在思想層次上變得與貧下中農(nóng)大眾一樣。如果說,孟瞎子遭到的嘲諷是日常性的,那么在公字寨接受勞動改造的馬姓地質(zhì)學家卻遭遇到更加悲慘的命運。他以科學理性的態(tài)度反對公字寨因修建水庫而破壞了美好的自然環(huán)境,后來被公社革委會派來的民兵押走就再也沒回來。根原作為公字寨第一個中學生也遭遇到了在精神上的鏟平。當他指出卜立言所寫標語里“重”和“漢”的錯誤時,不但沒有得到肯定,反而惹來一陣嘲諷。后來,“中學生中學生,干搭三年工,重新不會重,漢汗分不清”成了整天掛在小孩子嘴上的童謠。這不僅是對根原進行的精神圍剿,而且還對孩子們進行的蔑視知識的心理灌輸,預示著這種文化心理以強大的遺傳力量不斷地延續(xù)下去。根原的思考能力徹底被眾生喧嘩的嘲諷吞噬掉了,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學識來。在這種文化心理支配下,人們都以有知識而感到恥辱,鏟平一切精神高度,最終使擁有知識,具有思考能力的人迷失于群體之中,變得和大家一樣。
物質(zhì)上的鏟平在《公字寨》中有著更加充分的展現(xiàn)。作品中,筐頭子一家的悲慘命運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是因為住在公字寨而導致的,如果他們一家住在相對富裕一點的村莊,境況也許會好一點。土改時,按照鄉(xiāng)里劃分成分的規(guī)定,筐頭子所擁有的家產(chǎn)頂多算個下中農(nóng),可是他偏偏是住在整個都是赤貧戶的山上寨。在這里,所有人住的都是地屋子,只有筐頭子家住上了大瓦屋,而且還有地有驢,成為當?shù)刈畲蟮母粦?。當土改領導小組的李組長說筐頭子不夠地主時,惹怒了廣大貧下中農(nóng),最終老簸箕與李組長以討價還價的方式給筐頭子劃了個上中農(nóng)??痤^子的大瓦屋被沒收歸集體所有,最后成為村辦公室、村小學和無人管理門市部共用的建筑。這正是群體對筐頭子進行的物質(zhì)上的鏟平。由這種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所衍生出來的觀念是不能夠容忍差異性的存在。在物質(zhì)上,筐頭子雖然與地主標準相去甚遠,但在公字寨只有他與別人不一樣,因此無法逃脫被鏟平的命運。在這種文化心理支配下,老簸箕與李組長的荒誕決定,不僅給筐頭子一家?guī)砭薮笪镔|(zhì)損失,而且家里每個人的悲劇命運都由此而生發(fā)。在小說里,大地瓜也因為在物質(zhì)上稍稍富裕一點而遭到了鏟平。大地瓜原本是老簸箕培養(yǎng)的入黨對象。他在女兒大米子嫁給中農(nóng)箍漏子彭時收到了八百元彩禮,由此惹來人們一片白眼。這本來是正常的婚姻習俗卻被人看成是“賣閨女”“資本了”,群眾以“人言可畏”方式開始為鏟平大地瓜奠定基礎。公社供銷門市部有一臺擺放半年多而沒人買的縫紉機,一百五十多塊錢,大地瓜二話沒說就買回家了。這次不僅進一步深深刺激了人們的嫉妒心,而且還引來老簸箕狠狠的仇視。后來,老簸箕在調(diào)查無人管理門市部丟鹽事件時終于抓住了大地瓜的把柄,沒收了他的縫紉機,從此人們對大地瓜的無端嫉妒才平息下去。由此可以看到,無論是誰,只要條件比別人稍稍高出一點,都無法逃脫被鏟平的命運。當所有人都沒有能力購買縫紉機時,對于擁有縫紉機的人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鏟平。大地瓜的縫紉機被抬到大隊辦公室后,寧可閑置不用,也不會讓個人擁有。這些正是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制度化的結果。
在極左思潮發(fā)展到極端時候,一切宣傳和教育都高度迎合了這種鏟平主義的文化心理,并為這種文化心理的生命力延續(xù)與發(fā)揮提供了制度環(huán)境。文革結束后,雖然社會結構隨著改革大潮正在發(fā)生根本性變革,但是以鏟平為核心的文化心理依然根深蒂固地駐扎在人們的頭腦中,其生存環(huán)境也并沒有消除,而是變換了一種存在方式,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公字寨的人們得知根原成為了萬元戶,并上了鎮(zhèn)政府的光榮榜,非常憤怒。在他們的思維觀念里,根原是私自開辦木工廠,一分錢也不交給集體,對此無法接受。于是全公字寨的人都來到鎮(zhèn)政府門口,砸了光榮榜,并把根原的大照片撕下來,扔到了大街上?!按虻官Y本!”“打倒萬元戶!”是公字寨人所喊的口號,這些口號鮮明地表現(xiàn)出他們鏟平主義情緒。當他們無法成為萬元戶時,就用這種鏟平的方式打倒萬元戶。公字寨人們的行為并非個案,只是一個典型。在作品中,作家簡單地用一句話就深刻地表現(xiàn)出這種文化心理的普遍性,他寫道:“圍觀的人群看來也對萬元戶沒有什么好印象,趁勢朝著宣傳櫥窗扔石頭。”*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109頁。由此可見,這種文化心理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現(xiàn)代社會,打砸是一種違法行為,應該受到法律懲處,可是公字寨人們的理由和口號似乎占據(jù)了道德優(yōu)勢,在平息事件時,反而受到鎮(zhèn)領導的禮遇。這些都是長期以來所形成的文化心理重負。根原后來回公字寨蓋新房子遭遇到了更加嚴重的抗拒與破壞。根原蓋新房,原計劃是起脊的大瓦房,最后卻改成扣板平房,原因是老簸箕要求高度不能超過四米,結果根原的新房引來一片鄙夷和恥笑。不僅如此,根原離開這個新房僅一夜,再回來看時,門窗玻璃被打碎了一多半,白粉墻上用屎寫著打倒破壞共產(chǎn)主義壞分子的大標語,鎖眼被堵死了,大鐵門上貼著草紙進行惡毒的詛咒。公字寨對待根原與當年對待他父親筐頭子本質(zhì)是一樣的,只是方式發(fā)生了變化。在所有人都住地屋子的公字寨,根原蓋新房子似乎就失去了合理性,人們要想盡辦法鏟平。
作家以其獨特的歷史觀念對鏟平主義的文化心理進行了深刻地反思,充分體現(xiàn)了其所具有的現(xiàn)代意識。作家通過這種反思,深入挖掘了極左思潮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根源,也深刻揭示出歷史變革的沉重。在這種文化心理的支配下,個性、與眾不同是不具有合法性的,個體必須按照群體的要求來規(guī)范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只能壓抑自己的個性,壓抑自己的創(chuàng)造,最終達到“向下看齊”的效果。個體根本無法充分發(fā)展,因為只要剛剛發(fā)展一點兒,就會迅速被鏟平。這樣,每個人都將逐漸喪失創(chuàng)造活力,最終整個群體也必然會失去活力。從而,對歷史進步形成巨大阻力,停滯不前是幸運的,而在氣候條件適宜的情況下,還會拉動歷史走向大倒退。
《公字寨》為出版送呈國家出版總署審查時,潘光武先生在回復審批意見中寫道:“……誰能說阿Q的形象不真實?這個山寨就有不少阿Q的后代。不過,他們較阿Q進化了,將麻木變成了一根筋,將精神勝利法變成了與人斗其樂無窮。”*李應該:《潘光武先生 應該念著您》,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69f3fc0100pi8n.html,2011-03-14。這種評價是十分中肯的。小說《公字寨》不僅對扭曲的制度和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進行了深刻反思,而且還繼承了魯迅先生開創(chuàng)的改造國民性這一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將反思向著更深層次推進。作家沿著魯迅的道路前行,對特殊歷史背景下國民劣根性的種種表現(xiàn)進行了深入思考。
國民劣根性最主要的成分就是精神勝利法,經(jīng)常以自欺欺人、妄自尊大等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作品中,無人管理門市部的出現(xiàn)讓公字寨聞名海內(nèi)外,然而它的產(chǎn)生卻是一個無心插柳的過程,而存在更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荒誕過程。這個門市部非常簡單,只有一壇子鹽,因其創(chuàng)始人大桂桂不會算賬,才成了無人管理。當縣領導發(fā)現(xiàn)只有一壇鹽時,卻指示增加品種,不管公字寨的人買不買得起都先擺上,裝點門面,制造虛假的繁榮,以備迎接國內(nèi)外的參觀團。無人管理門市部兩個月不但沒虧稱,反而多了三兩鹽,這被認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閃爍著共產(chǎn)主義光輝。實際上,這并非是因為人們覺悟的提高,而是政治高壓所帶來的結果。因為在此之前,筐頭子利用四舍五入,多賺了三錢重量的鹽,被發(fā)現(xiàn)后對其進行了殘酷地批斗,盡管這種賺取是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多余的情況并未持續(xù),再次盤點時不僅沒有多余,反而足足虧了半斤。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維護無人管理門市部的盛名,對外報道還是漲稱三兩。無人管理門市部就是這樣在自欺欺人的狀態(tài)下繼續(xù)存在著,迎接一撥又一撥國內(nèi)外的參觀團。公字寨的人們也依然感覺它閃耀了無限光輝。在作品中,對于大桂桂的死也表現(xiàn)出如出一轍的自欺欺人。大桂桂的死本來只是一個簡單的意外。她和癱巴花聊天聊了將近一夜,突然感覺鬧肚子,于是就去了茅屎坑,由于困倦,蹲在茅屎坑上就打起盹來,一不小心就掉進了被大雨澆灌的糞坑里淹死了。癱巴花聽到聲音后感覺不妙,拼命爬了出去救大桂桂,最后與大桂桂抱在一起,淹在茅屎坑里昏迷不醒。大桂桂的死一時間成了謎,許多人似乎并不關心大桂桂的死,而是關心她是怎么死的。當癱巴花醒來后,說明大桂桂的死因,人們都驚呆了,感覺很意外,不能接受。大桂桂是多年來各級領導精心培養(yǎng)的先進典型,大家不希望她死得這么沒有價值,而影響光輝形象。于是,為保護先進人物的模范形象,王文革找到了癱巴花統(tǒng)一口徑,癱巴花改口說大桂桂是為了救她而犧牲的。以此,對外宣布大桂桂的死因,號召人們向大桂桂學習,并召開表彰大會歌頌大桂桂英勇救人的模范事跡。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大桂桂是為救人而死的。這種自欺欺人的宣傳,無疑給大桂桂的死增添更深的悲劇意味,她的死很窩囊,也很可憐,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在這種崇高死因的包裝下,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為大桂桂惋惜。讀來讓人內(nèi)心更加酸澀和悲痛。
大碾臺是作家塑造的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精神勝利法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當老簸箕宣布自留地收歸集體后,大碾臺內(nèi)心十分不甘,痛惜自己精心侍弄的菜園子不再屬于自己,于是選擇了去偷菜。不料被老簸箕逮個正著,在老簸箕的威嚴下,她以喪失尊嚴的方式懇求老簸箕原諒她。后來,在一次學習班上,大碾臺主動找到王文革,要求在大會上檢討自己偷菜的事,她也因此成為了落后轉(zhuǎn)變?yōu)橄冗M的典型人物,報紙經(jīng)常報道,她還因此入了黨。這一切讓她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完全忘記了喪失菜園子這一現(xiàn)實傷痛。同時,大碾臺還是七村八寨有名的喊口號高手,實際上每次口號一喊,她就已經(jīng)完全取得了精神勝利。卜立言在公字寨是一個妄自尊大的人物,作為村小學的老師,儼然一副真理持有者的姿態(tài)。當根原指出他所寫標語的錯誤時,他不但不虛心接受,反而對根原進行一番嘲諷。他利用寫對聯(lián)的機會,向人們炫耀自己的文化水平,在一片贊嘆聲中獲得精神滿足。為排演節(jié)目要寫快板書,他向老簸箕賣起了關子,說別人三天也寫不出來,他只要一袋煙的工夫就行,實際上他早已寫完。改革開放后,他參加舜城鎮(zhèn)小學教師任職資格考核,結果統(tǒng)統(tǒng)不及格,然而他卻不服氣,說自己上邊沒人才不及格的,以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為自己的失敗尋求精神勝利。最后,他只能在與王之高的相互吹捧中尋找精神慰藉。看到卜立言這些行為,會感覺他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人,可是看到他被派出所所長大虎陷害致死,內(nèi)心又有了強烈的抽動和酸楚。他死的不明不白,死得很可憐,讓人十分悲痛。還有吹吹,當他看到根原因開辦木器廠而成為萬元戶時,他說道:“老子也是手藝人,木匠活干了二十多年,我學木匠時,根原還尿炕呢!”“我要不是一心為國家一心為集體……早就成萬元戶了。”*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263頁。這顯然是對現(xiàn)實無奈之后,一種精神勝利。因為,在老簸箕掌控下的公字寨,他是不會有機會的?!豆终防?,還有逆來順受的囤子;蠻橫無理的陳楞子;民兵隊長大鍋把發(fā)現(xiàn)階級敵人新動向這一莫須有的事情當作自己神圣的職責;就連比較清醒的根原,在雇傭老簸箕幫忙看房子時,也隱約產(chǎn)生了復仇的快感。
無聊的看客心理在小說《公字寨》中也有著充分體現(xiàn)。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說道:“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第170-171頁。可是,偏偏現(xiàn)實不斷上演一幕又一幕的鬧劇,來滿足看客心理。在公字寨,吹吹喜歡打老婆。“吹吹打老婆好看”,簡單一句話深刻揭露出看客心理。“吹吹一打老婆,籬笆帳子上就掛起一串串好事的眼睛。人們嬉笑著,高喊著,齊聲為吹吹助陣?!?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191頁。由此可以看到看客的無聊與冷漠,把別人的苦痛當作自己娛樂的材料。吹吹打老婆更多的是打個滋味,更近于一種表演,以顯示男子漢的威風,這無疑是一種變態(tài)的“強者”心理,是一種精神勝利。另一方面,吹吹老婆大碾臺作為被看者每次都積極地配合演出,以充分滿足別人的看客心理。在作品中,大碾臺經(jīng)常愿意將自己置于被看者的境地之中。大碾臺引以自豪的是自己作報告的水平,可是聽報告的人卻沒有對她是如何從落后轉(zhuǎn)變?yōu)橄冗M感興趣,吸引人們的是她偷菜時那個鉆進褲襠里的不要臉的蟲子,正是這個不要臉的蟲子為她的報告贏得一次又一次的掌聲。大碾臺正是以這種喪失尊嚴的自輕自賤方式,來贏得精神上的勝利。更令人痛心的是大桂桂的表彰會,這次表彰會成了看客們聚集狂歡的舞臺,除了大桂桂的親人,幾乎沒有人為大桂桂的死感到悲痛和惋惜。會場上,許多人向大碾臺打聽大桂桂淹死的細節(jié),而大碾臺在講述過程中還時不時地遭到一些男人調(diào)侃。大碾臺依舊拿自己作報告時的掌聲來和大桂桂的報告作比較。群眾,媒體,還有一些領導,都成了看客,他們都在為各自的利益盤算著,希望能從表彰會中獲得對自己有價值的東西。一生簡單、勤勞、實在的大桂桂,死后卻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這正是大桂桂的命運悲劇,讀來讓人心碎!
在創(chuàng)作中,作家對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國民劣根性的種種表現(xiàn)作出深刻反思,展現(xiàn)出在適宜的氣候條件里國民劣根性的惡性膨脹。面對《公字寨》的父老鄉(xiāng)親,作家反諸求己,不僅對公字寨人們的劣根性進行了反思,而且還對自我靈魂進行了深刻剖析。他說道:“今天看,我的《公字寨》的親人們是那樣的愚昧那樣的荒唐那樣的癲狂那樣的不像人,可在那個特殊的時間段里,我也是同樣的愚昧荒唐癲狂不像人?!?李應該:《公字寨·走著的》,《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頁。實際上,直到今天,改造國民性的歷史任務依然沒有完成,國民劣根性以其強大的生命力駐扎在我們精神機體中。《公字寨》是一部高度濃縮的文學作品,里面的父老鄉(xiāng)親似乎隨時就會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出現(xiàn)在當下現(xiàn)實社會中的各個角落。因此,《公字寨》不僅具有歷史性,同時也具有現(xiàn)實性和社會性,是一部具有很高認識價值的小說。
歷史在改變,只要改變,就有希望。對此,作家深信不疑,但并沒有因為希望而興奮、癲狂,甚至于迷失。作家充分認識到歷史的沉重和習慣勢力的強大,以冷靜而理性態(tài)度對制度、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和國民劣根性進行了深刻反思。反思并不僅僅是為了撫平傷痛,也不僅僅是為了詛咒和情緒宣泄,而是為了吸取教訓。創(chuàng)作《公字寨》的目的就是,“只希望我替親人們把淚流盡,再也不要愚昧荒唐癲狂不像人了?!?李應該:《公字寨·走著的》,《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頁。作家正是帶著這份真誠,在創(chuàng)作中,尊重歷史,尊重現(xiàn)實,尊重他所塑造的每一個人,同時也尊重了自己的內(nèi)心真實。這份真誠使得《公字寨》里的所有人性扭曲和悲劇命運都是從血肉里滲出來的。在作品中,我們看到,制度、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和國民劣根性三者相互作用,催生了扭曲的人性和悲劇命運。若想不再重蹈公字寨的覆轍,一方面需要在時代發(fā)展中不斷提升自我的認知能力;另一方面就是需要不斷深入制度改革,這在三者里面是突破口。通過不斷深入的制度變革,使民間傳統(tǒng)文化心理和國民劣根性失去充分發(fā)揮的空間。這正是小說《公字寨》所提供的認知啟示。這部小說是“血的蒸汽,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魯迅:《熱風·四十》,《魯迅全集(第一卷)》,第338頁。
隋華臣(1983-),男,文學博士,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安陽 45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