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紀
(北京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與社會學(xué)學(xué)院, 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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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時代的禮儀建筑與國家重造
劉成紀
(北京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與社會學(xué)學(xué)院, 北京 100875)
在中國歷史上,王莽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從他執(zhí)掌國政到新朝覆亡,前后31年,但這短暫的時間卻在中國建筑史上留下了值得注意的印記:首先,他接續(xù)了西漢后期的儒家化潮流,將漢高祖至武、宣時期的欲望性建筑徹底置換為倫理性建筑,從而導(dǎo)致了漢代建筑觀念的重大轉(zhuǎn)折;其次,他將建筑視為復(fù)興周制的象征,賦予了建筑與建國相等同的含義。由此,建筑也就超越了建筑自身,成為儒家價值觀念的物態(tài)形式;第三,他通過對王城乃至天下國家重新命名的方式,實現(xiàn)建筑意義的語言學(xué)置換,不但拓展了建筑概念的語義邊界,而且使其從一般意義上的藝術(shù)、美學(xué)問題,最終擢升為政治、哲學(xué)問題。要言之,王莽由禮儀建筑營造進而引發(fā)的國家重建運動,為后人呈現(xiàn)了一種廣義的建筑學(xué),同時也為理解中國古代建筑與儒家思想的交互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不可復(fù)制的歷史范例。
王莽;明堂;九廟;禮儀建筑;國家重造
在中國歷史上,王莽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在政治上,他以周公自許,但最終卻成了竊國者;他被現(xiàn)代學(xué)者贊為改革家,但事實上卻是一個狂熱的復(fù)古主義者,對恢復(fù)周制抱有近乎執(zhí)拗的熱情。這種極具張力的人格特質(zhì),為他的時代打上了鮮明印記,同時也將西漢自武帝以降愈演愈烈的儒家化潮流推向了極端。因此,研究中國美學(xué)和藝術(shù)史,關(guān)注王莽時代極為重要,他為考察儒家禮樂觀念如何介入國家的審美再造,提供了一個不可復(fù)制的歷史范本,也使美和藝術(shù)從一般關(guān)乎個人的修身問題轉(zhuǎn)進為國家政治的宏大問題。
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儒生皇帝,王莽執(zhí)政的時代是儒家的治國方略得到全面實施的時代。他將登基后的第一個年號稱為“始建國”,正是借用了《周禮》開篇“惟王建國”的講法,包含著以周制重構(gòu)現(xiàn)實的強烈意圖。他對當時帝國的改造懷有強烈的使命感,提出了一攬子新政方案,內(nèi)容涉及土地、稅收、貨幣政策,行政制度、軍事外交、城市改造等。其中,城市建筑及國家空間改造的部分最切近于美學(xué)。這是因為,按照儒家“器以藏禮”的觀念,中國傳統(tǒng)禮樂政治的實行離不開由器具、建筑、城市設(shè)置出的空間場域。王莽所謂的“建國”,正是用全新的王城乃至國家布局實現(xiàn)對周代禮樂政治的感性呈現(xiàn)。這是一種廣義的美學(xué)或?qū)徝勒螌W(xué)。同時,他包括建筑在內(nèi)的一攬子國家改造計劃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即將被歷代儒家士人反復(fù)追憶的周公之世復(fù)現(xiàn)于現(xiàn)實,具有鮮明的烏托邦性質(zhì),代表了那一時代儒家士人關(guān)于家國社會的審美理想。本文擬沿著從明堂到九廟、從王城到國家、從實體筑造到語言學(xué)改造的路徑,理出這一時代的建筑如何從最基本的美學(xué)和藝術(shù)問題,逐步放大為禮儀、政治乃至哲學(xué)問題。
西漢建筑史,按照建筑屬性和價值取向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始于漢初蕭何對未央宮的營建,到漢武帝時期皇家宮殿苑囿的建設(shè)達到高峰。這一時期的建筑主要涉及帝王苑囿,其目的在于強化王權(quán)威勢、滿足其奢糜需要,可稱為“欲望性建筑”。后期,即漢元帝、成帝、哀帝、平帝時期。在這一階段,儒家經(jīng)學(xué)之士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日益坐大,其帶有強烈清教色彩的尚儉節(jié)用觀念開始全面主宰社會的價值判斷。作為這種觀念的反映,自漢元帝至漢哀帝,國家?guī)缀鯚o所筑造,同時對前代帝王的苑囿和陵寢進行了全面清理。*西漢后期,對先帝及宗室苑囿、陵寢的清理運動,始于以“好儒”著稱的漢元帝,至成帝、哀帝時期一直延續(xù),主導(dǎo)者先后有貢禹、衛(wèi)玄成、匡衡、彭宣等大臣。相關(guān)文獻可參閱《漢書·貢禹傳》《匡衡傳》等。易言之,西漢前期的“建”與后期的“毀”,構(gòu)成了截然對立的兩極。但是,對于懷抱儒家建國理想的士人來講,拆除這些欲望性建筑并不是終極目標,而是要在大破大立之間,為新型政治體制的建立尋找更恰切的標識物。西漢后期,這種被儒士追慕的“新政”就是回歸周公之制;而作為其標識的建筑,則是象征那一時代禮儀或倫理精神的明堂、辟雍和靈臺。
西周時期,明堂、辟雍、靈臺是最具象征意義的三大禮制建筑。其中,明堂是周天子接受四方諸侯朝謹、祭祀天地諸神及祖靈的場所;辟雍是王家學(xué)宮,負責(zé)宣明教化,教育貴族子弟;靈臺最早筑建于周文王時期,原用于祭祀天地、發(fā)布時令,教化黎民農(nóng)耕,至春秋時期逐步演變?yōu)榈弁醯脑粪?。就其作為苑囿的意義來講,它往往與帝王的游樂及奢華生活相聯(lián)系,但在《詩經(jīng)·靈臺》一詩中,卻描寫了民眾為文王筑臺時的一派歡樂祥和場景。因此,在后世,靈臺也就成為帝王與民同樂、天下其樂融融的象征。據(jù)此可以看出,明堂、辟雍、靈臺代表了周代禮樂政治的三個主要面向:一是明堂所象征的天下一統(tǒng)、人神和諧,主要涉及國家政治;二是辟雍所象征的教化流行、禮樂雅奏,主要涉及貴族教育;三是靈臺所象征的君民同樂、上下和諧,主要涉及君民關(guān)系。三者的結(jié)合,意味著周代禮樂政治的完整形態(tài)借助建筑的形式進行了直觀的宣示,從而也使這三種倫理性建筑成為后世儒家王道理想的象征。
有周一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其中,祭祀的目的在于獲得神靈的保佑,并促進親族團結(jié);戰(zhàn)爭的目的在于使四夷歸順,諸侯來享。當時,這兩項對國家而言最重大的事情都是在明堂進行的,所以明堂在如上三種建筑中占據(jù)最重要的位置。按《禮記·明堂位》,周公在其輔政的第六年,就是在明堂接受諸侯的朝賀,以此象征禮樂政治的成功。如其中言:“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從歷史文獻看,也許正是因為明堂在三大禮制建筑中最具代表性,至漢代,它最終取代了辟雍和靈臺,成為天下太平、盛世降臨的唯一象征。如蔡邕《明堂論》所言:“明堂者,天子太廟,所以崇禮其祖,以配上帝者也?!蕿榇蠼讨畬m,而四學(xué)具焉,官司備焉。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萬象翼之。政教之所由生,變化之所由來,明一統(tǒng)也。……故言明堂,事之大,義之深也。取其宗祀之貌,則曰清廟;取其正室之貌,則曰太廟;取其尊崇,則曰太室;取其鄉(xiāng)明,則曰明堂;取其四門之學(xué),則曰大學(xué);取其四面周水圓如壁,則曰辟雍。異名而同事,其實一也?!盵1](P.2158)這段話,明確指出了漢代明堂將諸種禮儀教化功能集于一身的性質(zhì)。而辟雍、靈臺等,則是明堂的組成部分,或者與明堂構(gòu)成了主從關(guān)系,即作為其輔助性的建筑配置繼續(xù)存在。
漢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王莽在大司馬、太傅位上被賜號安漢公,與太師孔光、太保王舜、少傅甄豐共同輔佐新帝,號為“四輔”。至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又被加賜宰衡之職,官居四位輔命大臣之首。同時,他的女兒嫁給了漢平帝,輔命大臣與國丈的身份集于一身。正是在這一年,王莽開始修建明堂、辟雍和靈臺。如《漢書·王莽傳》所載:“是歲,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為學(xué)者筑舍萬區(qū),作市、常滿倉,制度甚盛?!睆氖妨峡矗瑵h平帝元始四年,無疑是王莽徹底確立自己政治地位的一年,也是他開始執(zhí)掌國政并大展宏圖的一年。他動議修建明堂、辟雍和靈臺,應(yīng)是一攬子新政計劃的組成部分。他在主政之初之所以先從文教或具有象征意義的禮儀建筑著手,無非是這種方式有助于提振天下儒士的信心,使國家能夠在社會輿論和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煥然一新。
除了宣明文教,王莽筑建明堂,還有更深層的政治考慮。漢哀帝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平帝九歲即帝位,當時王莽位極人臣,他和平帝的關(guān)系極類似于周公與幼帝周成王的關(guān)系。王莽正是因為有這種歷史的映照,才能為他權(quán)力的無限膨脹確立合法性,同時也為他致力于儒家的政治實踐鋪平道路。在西漢伏勝《尚書大傳》關(guān)于周公之治的記述中,他“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樂,七年致政成王”。從周公的攝政歷程看,第六年無疑具有最重要的意義。在這一年,國家的政治經(jīng)營告一段落,太平盛世也自此開始。當時,象征周公治政成功的諸侯朝賀之禮正是在明堂舉行。*按《禮記·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負斧依南鄉(xiāng)而立;三公,中階之前,北面東上。諸侯之位,阼階之東,西面北上。諸伯之國,西階之西,東面北上。諸子之國,門東,北面東上。諸男之國,門西,北面東上。九夷之國,東門之外,西面北上。八蠻之國,南門之外,北面東上。六戎之國,西門之外,東面南上。五狄之國,北門之外,南面東上。九采之國,應(yīng)門之外,北面東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諸侯之尊卑也。昔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這預(yù)示著,以周公自許的王莽,需要通過修建明堂強化儒家士人的相關(guān)歷史聯(lián)想,并借助這種極具象征意義的建筑為自己尋求政治和歷史定位。同時,在漢代歷史上,明堂因為與周公制禮這一偉大事件相聯(lián)系而代表著儒家的政治宿愿。此前,在漢武帝即位之初,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明堂,制禮服,以興太平”(《漢書·禮樂志》)。但這一舉措受到了他的祖母竇太后的激烈反對,最后不了了之。后來的昭、宣、元、哀之世,沒有人再提及這一問題。這樣,王莽的立明堂,就不僅僅是為了確立自己攝政的正當性,而是帶有振衰起弊的意味,即將西漢數(shù)代帝王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在他這里變成現(xiàn)實。
與周公在明堂接受諸侯朝拜相一致,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也在新落成的明堂舉行了隆重的慶典。如《漢書·王莽傳》所記:“(漢平帝元年)五年正月,袷祭明堂,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余人,征助祭。禮畢,封孝宣曾孫信等三十六人為列侯,余皆益戶賜爵,金、帛之賞各有數(shù)。”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周公在完成明堂祭典的第二年,就將政權(quán)還給了周成王,但王莽卻并沒有這樣做。從《漢書·王莽傳》等文獻看,這顯然存在著對制禮作樂這一重大政治事件理解的差異。對于周公而言,他在明堂接受諸侯朝拜,意味著制禮作樂的完成,而對于王莽來說,則更多預(yù)示著這一歷史使命才出現(xiàn)一個開端。如他在慶典之后的奏章中講:“今大禮已行,助祭者畢辭,不勝至愿,愿諸章下議者皆寢勿上,使臣莽得盡力畢制禮作樂事。事成,以傳示天下,與海內(nèi)平之。即有所間非,則臣莽當被詿上誤朝之罪。如無他譴,得全命賜骸骨歸家,避賢者路,是臣私愿也?!?《漢書·王莽傳》)也就是說,明堂慶典不但不是他行將功成身退的信號,反而是他以儒家理想全方位介入社會改造的起點。
但是,王莽至此也站在了一個歷史毀譽的交叉點上:一方面,他要全面推行新政,就必須獲得漢家皇帝的更大授權(quán);另一方面,禮樂政治的成功實行,漢朝皇帝則應(yīng)該給他更高的賞封。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即在帝王授權(quán)和王莽繼續(xù)得到封賞的極限處,必然會使他與帝王之間原本尚存的君臣分際日益模糊,并最終使兩者重疊,直至將漢家皇帝取而代之。據(jù)《漢書·王莽傳》,在明堂慶典之前,王莽已“爵為新都侯,號為安漢公,官為宰衡、太傅、大司馬,爵貴、號尊、官重,一身蒙大寵者五”,以至于他使用的印章如何刻寫都發(fā)生了困難。*按《漢書·王莽傳》,王莽不得不奏請漢哀帝及太皇太后,將印章刻為“宰衡太傅大司馬印”。慶典的成功意味著皇室應(yīng)繼續(xù)給予王莽新的封賞,但這時,可以給予人臣的官位已達到了極限。面對這種狀況,皇室惟一可以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進一步提高王莽的政治待遇,讓他享受“九命之賜”,即在車馬、服飾、府第、侍從等方面給予超常的配置。但問題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群臣認為,周公輔佐成王時,實際上已不再是臣子,而是代行天子之位,即“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發(fā)號施令,常稱王命”(《漢書·王莽傳》)。這樣,讓王莽繼續(xù)留在臣子的位階,就等于讓他空享周公之名,而沒有周公的實際身份。根據(jù)這種歷史論述,公元6年,王莽從宰衡進一步躍居為“假皇帝”或“攝皇帝”,并廢掉漢室皇帝的年號,改為“居攝元年”。
根據(jù)這一逐步上升的邏輯,“假皇帝”或“攝皇帝”仍然會成為王莽全面推行新政的障礙,于是他干脆在公元8年“即真天子之位,定天下之號曰‘新’”(《漢書·王莽傳》)。這最終的改變,對于漢王朝而言是致命性的。同時,這種僭越行為,也無法再從經(jīng)典中找到依據(jù),因為任何儒家文獻都不會為臣子竊國提供合法性。在這種背景下,王莽最終不得不徹底拋棄屢試不爽的歷史論證法,而改從符命圖讖中為自己另立新朝尋找根據(jù)。從史料看,王莽對符命的利用始于他做攝皇帝時,因為在這一階段,周公輔政的“故事”已不足以支撐他的僭越企圖,所以不得不借助符命來增加說服力。如《漢書·王莽傳》:“是月,前輝光謝囂奏武功長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圓下方,有丹書著石,文曰:‘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敝凉?年,即王莽另立新朝的那一年,歷史論述則全面退場,徹底讓位于“齊郡新井”、“巴郡石?!?、“扶風(fēng)雍石”、“金匱策書”等一列充滿天命意味的符命預(yù)言。要言之,在歷史的極限處接續(xù)以天命,這種論述方式的變化,為王莽從人臣向攝皇帝、再到真天子的演化提供了一個有序可尋的線索。而明堂等禮制建筑的修建以及相關(guān)慶典的完成,則為他的歷史角色從周公再世向竊國者的轉(zhuǎn)變,提供了一個節(jié)點。
在中國帝王史上,王莽向以“儉約”著稱,對鋪張奢華缺乏興趣。他任大司馬時,妻子仍然“衣不曵地,布蔽膝。見之者以為僮使”(《漢書·王莽傳》)。他的吝嗇也延伸到政治領(lǐng)域。新莽一朝,官吏長年領(lǐng)不到薪水,于是不得不“各因官職為奸,受取賕賂以自共給”。始建國四年(公元12年),王莽曾封公、侯、伯、子、男五爵796人,但這些受爵者只得到了象征封地的白茅和五色土,并沒有得到實際利益。如班固云:“莽好空言,慕古法,多封爵人,性實遴嗇,托以地理未定,故且先賦茅土,用慰喜封者。”(《漢書·王莽傳》)這些久困長安、等待就國的諸侯,每月僅有數(shù)千錢的薪俸,以至于不得不靠打零工維持生計。*《漢書·王莽傳》:“(莽)以圖簿未定,未授國邑,且令受奉都內(nèi),月錢數(shù)千。諸侯皆困乏,至有庸作者?!边@種儉吝的個性,加上儒家向來將節(jié)儉視為君主最值得稱道的德行,使新朝時期的王莽極少在建筑方面大興土木。
按照中國歷史改朝換代的通例,新帝登基,無不以“改正朔,易服色”來標明時代的政治變化,同時也通過重敘家族史、營建宗廟建筑來為新的王朝夯實歷史基礎(chǔ),并為改朝換代確立正當性。這一點,對于重視宗祀、慎終追遠的儒家來講更是如此。但在王莽建立新朝的前10余年,他沒有為營建宗廟做任何物質(zhì)投入,惟一做的就是給自己理出了一個顯赫的家族史,并以此論證他代漢自立的正當性。就家族淵源而言,王莽認為,他的初祖是黃帝,始祖是虞舜,其下依次是統(tǒng)祖陳胡王(胡公滿)、世祖齊敬王(田完)、王祖濟北愍王(田安),近世的直系宗親則為高祖濟南伯王王遂、曾祖元城孺王王賀、祖父陽平頃王王禁、父親王曼。在這一族譜中,王莽奉舜帝為始祖,而劉氏王朝的祖先是堯帝。在歷史上,堯曾自愿將帝位禪讓給舜,這就順帶為王莽接手漢王朝的江山提供了歷史根據(jù)。對這些先祖,王莽在立國之初并沒有興建廟宇,而是以神主牌位的方式在明堂里合祭,這符合他一貫節(jié)儉的習(xí)慣。如其所言:“予受命遭陽九之厄,百六之會,府幣空虛,百姓匱乏,宗廟未修,且袷祭于明堂太廟?!?《漢書·王莽傳》)也就是說,他以天下初定、國庫空虛為由,將立廟之事進行了無限期推遲。
但是,廟祭禮儀的簡化,至地皇元年(公元20年)開始使問題變得嚴峻。在這一年前后,赤眉軍在山東起事,試圖光復(fù)漢朝的劉氏勢力也開始聚集。面對這種狀況,王莽意識到需要以強有力的歷史論述來確保新朝立國的合法性,并通過高崇宏偉的建筑將這種理念深植并固化到人的頭腦中。同時,當時的一些風(fēng)水大師也應(yīng)合了王莽的這種政治意圖,認為天地間出現(xiàn)了大興土木的征兆。在這種背景下,他開始在長安城南為自己的祖宗筑廟。據(jù)《漢書·王莽傳》:
于是遂營長安城南,提封百頃。九月甲申,莽立載行視,親舉筑三下。司徒王尋、大司空王邑持節(jié),及侍中常侍執(zhí)法杜林等數(shù)十人將作。崔發(fā)、張邯說莽曰:“德盛者文縟,宜崇其制度,宣視海內(nèi),且令萬世之后無以復(fù)加也?!泵瞬┱魈煜鹿そ持T圖畫,以望法度算,乃吏民以義入錢、谷助作者,駱驛道路。壞徹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陽、大臺、儲元宮及平樂、當路、陽祿館,凡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廟。是月,大雨六十余日。令民入米六百斛為郎,其郎吏增秩賜爵爵至附城。九廟:一曰黃帝太初祖廟,二曰帝虞始祖昭廟,三曰陳胡王統(tǒng)祖穆廟,四曰齊敬王世祖昭廟,五曰濟北愍王王祖穆廟,凡五廟不墮云;六曰濟南伯王尊禰昭廟,七曰元成孺王尊稱穆廟,八曰陽平頃王戚禰昭廟,九曰新都顯王戚禰穆廟。殿皆重屋。太初祖廟東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廟半之。為銅薄櫨,飾以金銀雕文,窮極百工之巧。帶高增下,功費數(shù)百巨萬,卒徒死者萬數(shù)。
按照《禮記·王制》,周代“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王莽之所以筑九廟,應(yīng)當與他的世系姓氏多變有關(guān)。按《漢書·元后傳》:“莽自謂黃帝之后,其《自本》曰:‘黃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媯汭,以媯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是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齊,齊桓公以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齊國,二世稱王,至王建為秦所滅。項羽起,封建孫安為濟北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卑凑胀趺У倪@個《自本》(自傳),他的先祖經(jīng)歷了姚、媯、陳、田、王五個姓氏的變化,周代確立的天子七廟制(三始祖加四親祖)根本無法反映這一復(fù)雜的變化過程,故而將始祖增加到五個當在情理之中。王莽認為,“姚、媯、陳、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黃、虞苗裔,予之同族也”,這種家族世系論述,將姚、媯、陳、田、王氏統(tǒng)一納入到一個共同的血緣體系中,顯然有助于王莽拓展其權(quán)力基礎(chǔ)。他以堯舜禪讓來比附劉氏與王氏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則有助于增強其代漢自立的正當性。從上引文獻看,王莽雖然生性吝嗇,但對于建造九廟卻不惜工本。除建筑的宏大、高崇外,各種裝飾也極盡奢華。它用銅皮包裹斗拱,“飾以金銀雕文,窮極百工之巧”?;缸T《新論·譴非》亦記云:“王莽起九廟,以銅為柱甍,大金銀錯鏤其上?!薄逗鬂h書·隗囂傳》記云:“(莽)造起九廟,窮極土作?!?/p>
在當時新莽王朝已危機四伏的背景下,王莽還傾力打造如此奢華的宗廟建筑,顯然并不僅僅是為了慎終追遠,而是包含著強烈的政治意圖:首先,王氏家族篳路藍縷的發(fā)展過程,提示給后人一種深廣的歷史感,建筑宗廟有助于激勵王莽為新朝的國祚永續(xù)承擔歷史使命;其次,王莽迷信符命,對人神溝通深信不疑。在這一方面,他建造宗廟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得到先祖的護佑,并試圖喚起冥冥之中的神性力量給予自己支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公共建筑向來具有強大的象征意義或巫鴻所謂的“紀念碑性”。尤其是祭祀類建筑可以喚起沉睡的歷史力量,同時也能夠以物化的形式形成人思想、意識、情感的聚集。這種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會預(yù)示著,借助祭祀類建筑,一個王朝可以像它指代的歷史一樣恒久,像它宏壯的形體一樣富有力量,并像它堅固的磚石一樣永遠屹立。這種建筑因引人穿行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而給人心理的穩(wěn)靠性,因誘導(dǎo)人目光的聚集而產(chǎn)生情感的向心力。正因此,王莽在他執(zhí)政的晚期筑造祭祀祖宗的九廟,雖然有亡羊補牢的味道,但根本意圖還是借這一“紀念碑性”的建筑為他的王朝“建萬世之基”(《漢書·王莽傳》)。
明堂與九廟,是新莽時期代表性的建筑營造。與武帝時期堪稱偉大的建筑成就相比,這兩種作品無論是在規(guī)模還是氣魄上都缺乏可比性,但是,它依然代表了西漢時期建筑的另一個重要面向,即奢華之外的禮儀方向,或者欲望之外的倫理方向。同時,西漢后期的建筑史,也正是因為有明堂和九廟的筑造,才使儒家思想對這一時期建筑的介入表現(xiàn)出從破壞到建設(shè)轉(zhuǎn)進的完整過程。具體到王莽個人的政治生涯而言,明堂與九廟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兩個標識物。漢平帝元始四年他奏起明堂,此時正是他周公之夢做得正酣的時候,一心要通過自己的禮樂再造,使?jié)h室振衰起弊,重新成為儒家的理想之邦。與之相比,九廟與劉氏王朝不再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它是新莽王朝的祖廟。這座建筑物的完工,一方面以象征的方式宣告了漢王朝歷史的終結(jié),另一方面也預(yù)示著新的王朝以實物形式標示了它的誕生。也就是說,雖然它出現(xiàn)的時候新朝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但它依然充當了新舊王朝截然二分的坐標。
新莽時期的明堂和九廟,既具有作為倫理或禮儀建筑的一致性,又表現(xiàn)出價值取向的重大差異。而且,當這種差異涉及前朝陵寢與新朝宗廟的關(guān)系時,變得更加尖銳。據(jù)《漢書·王莽傳》,九廟的建設(shè)既是王莽旨在紹述先祖之德,也是為了借此擺脫漢室先帝給他帶來的揮之不去的夢魘。比如,在王莽決定建造九廟前的同一月,漢宣帝杜陵的便殿發(fā)生了一個靈異事件:原本放在內(nèi)室箱子里的宣帝的虎紋衣自動走了出來,并且在外堂上站立了很久才萎縮落地。*《漢書·王莽傳》:“是月,杜陵便殿乘輿虎文衣廢臧在室匣中者出,自樹立外堂上,良久乃委地。吏卒見者以聞,莽惡之,下書曰:‘寶黃廝赤,其令郎從官皆衣絳?!蓖瑫r,在王莽開始建造九廟的第二年,他夢見長樂宮的五個銅人站立了起來,又與漢高帝廟的神靈發(fā)生了感應(yīng)。關(guān)于前朝陵寢異兆給王莽帶來的影響,史籍中并沒有直接記述,但班固的如下評價還是顯現(xiàn)出一些端倪。如其所言:“(莽)性好時日小數(shù),及事迫急,亶為厭勝?!?《漢書·王莽傳》)也就是說,這位迷信符命和人神感通的皇帝,相信趨吉避兇的方術(shù),遇到異兆總愛用厭勝之法將其制服。基于這種心理,他派工匠鑿掉了銅人胸前的銘文,派武士到高祖廟里四處亂砍,又派人砸壞了渭陵(元帝)、延陵(成帝)大門外的屏風(fēng),并用墨汁將陵園的外墻全部涂黑。在他看來,他取漢王朝而代之,面對的不僅是活人在世間的反抗,而且更具威脅性的是西漢先帝在地下世界的集結(jié)。他是在面對生死兩界作戰(zhàn),與活著的敵人相比,這已逝魂靈的敵意似乎更讓人恐懼,也更讓人焦慮。
由此可以想見,王莽在長安城南建造九廟,除了紹述先德、強化王朝的歷史論述,一個秘而不宣的目的依然存在,這就是在長安城南集合起先祖的力量,用一個更具偉力的人物(黃帝)率領(lǐng)的死亡團隊,和主要居于城北的漢朝祖靈對抗。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王莽建造九廟所用的建筑材料,大多拆自前朝漢帝的宮殿苑囿。同時,他也把自己死去的子孫,分葬在漢武帝、昭帝等的寢廟中。對此,后人當然可以理解成他的節(jié)儉,或者他延續(xù)了漢元帝毀廟的傳統(tǒng),但是一個更具說服力的解釋可能是,他試圖通過毀壞前朝皇帝的宮殿苑囿以及對漢帝陵寢的占用,來打贏一場死人與活人之間的戰(zhàn)爭。至此,研究新莽時期的建筑,一個長期被人忽視的價值取向也就浮現(xiàn)了出來,這就是從儒家倫理觀念進一步延展出來的神性意圖,即通過建筑實現(xiàn)對死亡世界的昭示或喚醒。當時建筑凸顯出的這一意向,與西漢后期儒學(xué)日益讖緯化、神學(xué)化的走勢是相互呼應(yīng)的。
在中國歷史上,由儒家主導(dǎo)的社會政治變革,無不以托古改制的面目出現(xiàn)。這里的“古”即西周確立的典章制度,所謂的“改制”則是以社會改造的名義向這一典范性的制度不斷回復(fù)。由此,復(fù)古與革新這一對看似矛盾的概念,在中國歷史上形成了奇妙的辯證關(guān)系。西漢后期,王莽的所謂改革就屬于此類,這也是以周代禮制為依托的明堂、九廟成為這一時代精神標識物的原因。同時,王莽時期以周制為范本對社會的改造,決不僅僅止于建設(shè)明堂或九廟,而是涉及當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的方方面面。單就建筑而論,在明堂和九廟之外,他還有一個更加宏大的計劃,即按照儒家的建國理想,實現(xiàn)對長安城乃至整個國家的全面改造。這一部分溢出了一般實體性建筑的范圍,但它依然是構(gòu)造性的,體現(xiàn)出將整個城市和國家建設(shè)成一個完整禮儀空間的意圖。這種從實體性建筑空間向觀念性空間的延伸,使王莽的事業(yè)呈現(xiàn)出永遠的待完成狀態(tài),同時也為他以建構(gòu)禮儀空間為目標的國家理想提供了一個更趨宏大的藍圖。
王莽致力于構(gòu)建國家禮儀空間形態(tài)的努力始于他的女兒嫁給漢平帝的翌年,即元始四年。在這一年,他不僅開始建造明堂、辟雍、靈臺,而且政治上的成功也激發(fā)了他重整山河的政治豪情。中國社會,按照《尚書·堯典》及《舜典》《禹貢》確立的空間地理架構(gòu),它的四方應(yīng)被四夷環(huán)繞,中央地帶是帝王所居的王城。在王城之中,明堂、辟雍等是權(quán)力核心的象征形式,四方則按照東、南、西、北的圓周式布局形成對中央之地的拱衛(wèi)。同時,以明堂或王城為中心,中央帝國的政治和教化力量向四方彌散,從而形成政治和文教一統(tǒng)的天下格局。
參照這種國家藍圖,王莽發(fā)現(xiàn),他所處的時代,北、東、南三方都符合這一地理模式,唯有西方仍是例外,即“莽自以北化匈奴,東致海外,南懷黃支,唯西方未有加”(《漢書·王莽傳》)。對于這一缺憾,王莽并沒有訴諸戰(zhàn)爭,而是“遣中郎將平憲等多持金幣誘塞外羌,使獻地愿內(nèi)屬”。當時,得到好處、同時又于己毫發(fā)無損的甘肅、青海一帶的羌族首領(lǐng),也樂于滿足王莽的虛榮心,并回復(fù)道:“太皇太后圣明,安漢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熟,或禾長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種自生,或繭不蠶而成;甘露從天下,醴泉自地出;鳳皇來儀,神爵降集。從四歲以來,羌人無所疾苦,故思樂內(nèi)屬?!?《漢書·王莽傳》)于是王莽“置西海郡,而筑五縣焉。周海,亭燧相望”(《水經(jīng)注·河水二》)。至此,王莽以地處王城的明堂為中心、以四夷為基本空間布局的國家疆域改造計劃也趨于完成。按照這一布局,他將天下分為十二州,然后在更邊遠地帶又分設(shè)東海、南海、北海、西海四郡。這一布局之所以被認為是合理的,則是因為它應(yīng)合了“古制”。據(jù)此不難看出,王莽時代的國家地理疆域,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設(shè)計的產(chǎn)物,設(shè)計的依據(jù)就是三代時期形成的國家地理觀念。由此建構(gòu)而成的國家,則因為觀念的先導(dǎo)性而成為自覺的營造,因遵循古制而成為已逝理想王國的復(fù)現(xiàn),同時也因布局的合理而獲得了建筑學(xué)意義上的完整。就此而言,當時王莽的意圖顯然并不僅僅是建造一個明堂或辟雍,而是要將他秉持的儒家建筑理念推及國家乃至天下。
漢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在國家地理版圖上完成了另一項建筑杰作,即打通子午道。子午道原是劉邦時期修建的一條連接漢中和關(guān)中之地的棧道,至王莽時期得到重新修復(fù)。按照儒家“器以藏禮”的慣例,王莽推動這一工程也不僅僅是為了方便交通,而是要藉此實現(xiàn)超越性的政治乃至宗教目的。首先,據(jù)《漢書·王莽傳》:“其秋,莽以皇后有子孫瑞,通子午道。子午道從杜陵直絕南山,徑漢中?!睂τ诖酥邪涤鞯囊饬x,唐人顏師古《漢書注》引張晏語云:“時年十四,始有婦人之道也。子,水;午,火也。水以天一為牡,火以地二為牝,故火為水妃,今通子午以協(xié)之?!盵2](P.2994)從這種解釋看,當時子午道的修建更像是王莽獻給自己女兒的成年禮。所謂“有子孫瑞”,是指王莽的女兒、即漢平帝的皇后已年屆14歲,到了能行男女之事并生養(yǎng)的年齡。在此,所謂的水火、天地、牡牝,無非是以天地陰陽和合來隱喻男女交合及子孫昌隆,所謂“子午道”則暗示著男女交合之道。另外,按照中國古代的方位觀念,子為正南,午為正北,子午線即為正北至正南的中軸線。這條線不僅對城市建筑對稱性布局的形成具有決定意義,而且對于國家疆域的整體構(gòu)成也是一條必須參照的中間線。據(jù)此來看,王莽開通子午道,對內(nèi)暗示皇室子孫昌隆,對外則涉及國家整體布局的宏大問題。比較言之,如果說王城與邊疆四郡的配置,是為國家規(guī)劃出一個廣延性的輪廓,那么子午道的開通則意味著為這個圓周形的國家布局確立一個南北橫貫的軸線。也就是說,圓心(明堂)、圓周(四郡)、中軸線(子午道),共同構(gòu)成了王莽關(guān)于理想國家的形式框架。
在人類文明史中,沒有任何一種人工制作能像建筑一樣具有對政治、倫理、宗教等意義的強大暗示功能。建筑設(shè)置空間,空間呈現(xiàn)意義,基本可以概括這種人工的筑造從物理物向意義物生成的流程,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歷代統(tǒng)治者總善于借助建筑加固權(quán)力并實現(xiàn)精神的超越。但同樣,在人類史上,也沒有任何一項工程像建筑一樣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和時間成本,以至于一座建筑尚未完成,整個國家就因財力的枯竭而土崩瓦解。正是因此,追求建筑的宏偉高崇,總是與當下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相矛盾。而如何在兩者之間折中取舍,則構(gòu)成了對統(tǒng)治者道德人格和政治智慧的考驗。
新莽時期,國家經(jīng)濟已陷入嚴重危機,王莽也以節(jié)儉甚至吝嗇聞名,這決定了當時在建筑領(lǐng)域大興土木缺乏現(xiàn)實和人性的基礎(chǔ)。但另一方面,作為儒家禮樂政治的極端信仰者,王莽又必須通過新筑造的禮制建筑使其政治理念得到直觀顯現(xiàn)。這樣,一方面建造明堂、九廟,并進而形成完整的國家布局,另一方面用一些替代性方案營造改朝換代的嶄新氣象,可能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從《漢書·王莽傳》《三輔黃圖》《水經(jīng)注》等文獻看,在王莽時代,這種替代性方案是存在的,即通過為原有建筑重新命名的方式,使其象征意義向合乎新朝政治理想的方向發(fā)生自然轉(zhuǎn)換。
據(jù)《漢書·王莽傳》,王莽發(fā)起的為禮制建筑重新命名的運動始于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具體如下:首先是對長安及其主體建筑的重新命名。比如,他將長安城改為常安城;將長樂宮改為常樂室,長樂宮北面相連的明光宮改為安定館;未央宮改為壽成室,未央宮的前殿改為王路堂;將公車司馬門改為王路四門。另外,城東的霸橋改為長存橋,霸館改為長存館。
其次是對都城十二門的重新命名。按照漢代都城建制,長安城分為東、南、西、北四面,每面三個城門,共十二門。其中,東出北頭第一門,本名宣平門,王莽更名春王門、正月亭;第二門,本名清明門,王莽更名宣德門、布恩亭;第三門,本名霸城門,王莽更名仁壽門、無疆亭。南出東頭第一門,本名覆盎門,王莽更名永清門、長茂亭;第二門,本名安門,亦曰鼎路門,王莽更名光禮門、顯樂亭;第三門本名平門,王莽更名信平門、誠正亭。西出南頭第一門,本名章門,王莽更名萬秋門、億年亭;第二門本名直門,王莽更名直道門、端路亭;第三門本名西城門,亦曰雍門,王莽更名章義門、著義亭。北出西頭第一門,本名橫門,王莽更名霸都門、左幽亭;第二門本名廚門,又曰朝門,王莽改名建子門、廣世亭;第三門本名杜門,亦曰利城門,王莽更名進和門,臨水亭。*據(jù)《水經(jīng)注》卷19《渭水》相關(guān)內(nèi)容整理,見陳橋驛《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第454頁。
第三是對國內(nèi)郡縣的重新命名。從《水經(jīng)注》看,王莽在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發(fā)起的這場改名運動,是整體性的。它不僅涉及長安城,而且遍及整個國家。像在當時中國的西部,隴西郡被改為厭戎郡,屬縣被改為操虜縣;白石縣被改成順礫縣,大夏縣改為順夏縣。西海郡的浩亹縣被改為興武縣,令居縣改為罕虜縣,允街縣改為修遠縣,金城縣改為金屏縣,等等。其他各地郡縣名也基本被通改了一遍。單就長安城周邊的附屬縣城而言,由于地名涉及漢代先帝留下的種種遺跡,富含政治意味,所以更有改名的必要。其中,因安葬漢高祖劉邦而得名的高陵縣被改為千春縣。另外,霸陵縣(文帝陵)被改為水章縣,安陵縣(惠帝陵)被改為嘉平縣,平陵縣(昭帝陵)被改為廣利縣,茂陵縣(宣帝陵)被改為宣成縣,漢高祖入關(guān)后建立的第一個都城櫟陽被改為師亭,等等。
王莽時代,宏大的國家改造計劃被最終還原為一個地名置換問題。這看似荒誕,但在儒家傳統(tǒng)中卻于史有本。這個“本”就是孔子的“正名”理論。何謂“名”?按許慎《說文解字》:“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币布?,名既是事物對其自身的指認,又以人對事物的認知為前提。如果沒有經(jīng)過人的認知并以語言確認,它將隱沒于黑暗。以此為背景,人賦予對象事物名稱的過程,就是對其進行價值彰顯并重建的過程。而事物獲得恰切的名號,并在一個包蘊價值的概念體系中各就各位,則是建立一個有序而理想的社會架構(gòu)的基礎(chǔ)。正是因此,自孔子以降,中國儒家向來將“正名”視為實現(xiàn)禮樂政治的首要任務(wù)。如孔子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到漢代,董仲舒對名號與政治關(guān)系的定位更高,如其所言:“治天下之端,在審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號。名者,大理之首章也。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則是非可知,逆順自著。”(《春秋繁露·深察明號》)
語言具有既指稱事實又建構(gòu)價值的雙重特性,改變事物名稱成為意義置換的重要手段。在王莽時代,他從長安城開始,幾乎將天下郡國的名稱進行了全面改變,這一是旨在清除人們對于漢王朝的歷史記憶,二是旨在體現(xiàn)新朝的“新”氣象,但在更根本意義上,卻是要使整個王城乃至國家天下成為儒家禮樂政治的隱喻形式,成為他托古改制的現(xiàn)實載體。像他將漢代長安城東出第一門,由宣平門更名為春王門、正月亭,顯然是對《春秋》首句“春王正月”的套用。而他之所以用《春秋》首句命名長安東出第一門和亭,則可歸納為以下原因:一是經(jīng)過漢儒的過度闡釋,《春秋》在漢代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史書,而是一部蘊含無限深義的政治法典。如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講:“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逼渲杏葹橹匾氖牵皳軄y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即《春秋》中含有繼周之弊、立新王之道的深義。這顯然與王莽托古改制、代漢而起的企圖具有一致性;二是自先秦至兩漢,東方一直在四方中占據(jù)首位,它所對應(yīng)的春季,也是一年四季的開端。由此,王莽將長安東出第一門更名為春王門、正月亭,就是上應(yīng)自然天道、中通圣人遺教、下合自己政治意圖的。以此為起點,他將長安十二門亭依次命名為:宣德布恩,仁壽無疆,永清長茂,光禮顯樂,信平誠正,萬秋億年,直道端路,章義著義,霸都左幽,建子廣世,進和臨水,均具有標示陰陽方位、彰顯儒家教義的意味。如此,雖然作為建筑實體的長安城門和外亭本身沒有改變,但名稱的改變卻成功地使其成為儒家價值觀念的實物顯現(xiàn)。經(jīng)過如此改造的長安城,雖然仍是城中居民日常衣食住行的場所,但它同時也具有了更鮮明的精神屬性,甚至成了一個儒家化的精神堡壘,成了一本無處不彰顯儒家圣教理想的教科書。
廣而言之,當這種名稱的改變從長安開始,擴大至天下郡國,乃至由南北子午線接連的天人相與之際,王莽的王治之夢也就獲得了整全形式,整個天下也因此成為他所構(gòu)想的審美烏托邦的現(xiàn)實版。他對長安以及天下郡國的語言學(xué)改造,雖然不足于改變國家的現(xiàn)實狀況,卻在觀念領(lǐng)域為人提供了儒家王道理想的幻影。就此而言,王莽時代的建筑并不止于明堂、九廟之類的實體建筑,而是包含著國家地理規(guī)劃、語言學(xué)改造在內(nèi)的龐大體系。于此,建筑不僅溢出了一般美學(xué)或藝術(shù)的范圍,而且成為公義與私欲、莊嚴與荒誕、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與哲學(xué)多元價值交會的復(fù)合體。筆者之所以說這一時代在中國建筑史具有重大意義,原因正在于它以廣義的筑造概念,為理解中國古典建筑從美學(xué)向政治、哲學(xué)的推展提供了一個路徑;而且就這一時代建筑觀念的自覺性以及實踐方案的明晰性而言,在中國歷史上亦堪稱空前絕后。
[1]蔡邕.明堂論[M]//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99.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責(zé)任編輯:山 寧)
Rite Architecture and Nation Reconstruction in the Reign of Wang Mang
LIU Cheng-ji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Wang Mang has always been a controversial figure with 31 years of reign. However, this short period of ruling left us with impressive architecture. First, inheriting the Confucian fashion in the late Western Han Dynasty, he completely changed the architecture of desire which lasted from Emperor Gaozu of Han to Emperor Wu of Han and Emperor Xuan of Han into the architecture of moral, resulting in a great transition in terms of the architecture notion in the Han Dynasty. Secondly, he treated the architecture as the symbol of system rejuvenation of the Zhou Dynasty, giving equal connotation of nation construction to the architecture. Thus, the architecture goes beyond itself and becomes a physical form of Confucian value. Thirdly, he achieved a linguistic substitution in the sense of architecture by renaming the royal city and other places, which not only extended the semantic boundary of the architecture concept, but also made the issue of architecture develop from an artistic and aesthetic level to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level. In a word, the rite architecture of Wang Mang brings about the nation reconstruction, which proposes the architecture notion in a broad sense. Meanwhile, it also provides us with an unduplicable example in the history in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cient architecture and Confucianism.
Wang Mang; Ming Tang; Nine Temple; rite architecture; nation reconstruction
2016-10-01
劉成紀(1966-),男,河南虞城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與社會學(xué)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美學(xué)史、藝術(shù)史研究。
J59
A
1674-2338(2016)06-0001-09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01
21世紀儒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