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翔
(安慶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安徽 安慶 24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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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精英文人與民歌傳播
——以李夢陽、何景明、李開先和馮夢龍為例
徐文翔
(安慶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安徽 安慶 246000)
摘要:明代中后期,以李夢陽、李開先、馮夢龍等為代表的精英文人,以極大的熱情投入民歌的傳播中。他們或利用自身在文壇上的影響力促進(jìn)某些曲牌的流傳,或親自搜集、整理、刊刻民歌集,對民歌的傳播以及民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同時也反映出雅俗互動的文化背景下文人與民間的深入交流。
關(guān)鍵詞:明代;精英文人;雅俗互動;民歌傳播
明代民歌是市民文化的產(chǎn)物,屬于典型的市民文學(xué)。此類文學(xué)的發(fā)生、發(fā)展,通常有其自身的一套規(guī)律,即所謂的“民間機制”。但部分精英文人對民歌的染指,在客觀上對它的傳播也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此處所說的“精英文人”,指自身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或文學(xué)地位,并通過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活動在一定范圍內(nèi)產(chǎn)生影響的文人,比如李夢陽、何景明、馮夢龍等。。明代(尤其是中晚明)的精英文人,他們在文化傳播中的角色經(jīng)常是兼及雅俗的;如果沒有他們的參與,民歌的傳播不會如此迅速地融入雅俗互動中。更何況,有些文人本身在民間就有著較大的影響力,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他們對某些曲牌的推崇,必然導(dǎo)致其流行程度的增加。對精英文人與民歌傳播的關(guān)系進(jìn)行深入探討,能夠更好地理解明代文化的雅俗互動,進(jìn)而更準(zhǔn)確地把握文學(xué)發(fā)展的脈絡(luò)。
一、李夢陽、何景明與《鎖南枝》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時尚小令》載:“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臺》《山坡羊》之屬。”[1]中原,也就是河南及其周邊地區(qū)。而在成、弘年間,文壇的兩位領(lǐng)袖人物李夢陽、何景明也長期居住在河南,與當(dāng)?shù)亓餍械拿窀栌兄芮械慕佑|。按照李夢陽《詩集自序》中的說法,他一開始并不欣賞民歌,認(rèn)為“其曲胡,其思淫,其聲哀,其詞靡靡”,完全不符合其審美標(biāo)準(zhǔn)。在其友人王叔武的一番開導(dǎo)下,夢陽方改變了對民歌的印象。王叔武為山東曹縣人,從地理位置上說,曹縣與河南交界,也屬于中原地區(qū),因此其地所流行的民歌,應(yīng)當(dāng)也不出《萬歷野獲編》所說的“《鎖南枝》《傍妝臺》《山坡羊》之屬”。那么,叔武所稱賞民歌的“無不有比焉興焉,無非其情焉”,差不多也就指以上幾種曲牌而言。
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夢陽在對民歌的印象改觀之后,尤其推崇的是《鎖南枝》。比夢陽稍晚的李開先,在其《詞謔·時調(diào)》中有如下記載:
有學(xué)詩文于李崆峒者,自旁郡而之汴省。崆峒教以:“若似得傳唱《鎖南枝》,則詩文無以加矣?!闭垎柶湓敗a轻几嬉裕骸安荒芟び浺?,只在街市上閑行,必有唱之者?!痹綌?shù)日,果聞之,喜躍如獲重寶,即至崆峒處謝曰:“誠如尊教?!焙未髲?fù)繼至汴省,亦酷愛之。曰:“時調(diào)中狀元也!如十五國風(fēng),出諸里巷婦女之口,情詞婉曲。有非后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泵砍槐椋瑒t進(jìn)一杯酒。終席唱數(shù)十遍,酒數(shù)亦如之,更不及他詞而散?!~錄于后:以竢識者鑒裁:“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盵2]1276
開先之生活年代僅比夢陽稍晚,此則材料在細(xì)節(jié)方面或有虛構(gòu),但大體上應(yīng)當(dāng)是真實的。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時尚小令》中的記載,可以與此相參照:
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臺》《山坡羊》之屬。李崆峒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fēng)之后。何大復(fù)繼至,亦酷愛之。今所傳《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闋,為三牌名之冠,故不虛也。
可見,李、何二人所稱賞的那首《鎖南枝》,就是《萬歷野獲編》中所說的《泥捏人》。據(jù)傳這首《泥捏人》本為元代書法家趙孟頫的夫人管道升所作,名為《我儂詞》: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3]
后流衍為民歌,直到晚明尚且風(fēng)行,只不過曲牌換作了《掛枝兒》。馮夢龍《掛枝兒》“私部”一卷《泥人》曰:
泥人兒好一似咱兩個,捻一個你塑一個我看兩下里如何,將他來糅合了重新做。重捻一個你,重塑一個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下并有評語曰:“此趙承旨贈管夫人語,增添數(shù)字,便成絕調(diào)。趙云:‘我泥里有你,你泥里有我?!烁摹砩稀?,可謂青出于藍(lán)矣。”[4]230
此為《泥捏人》之流衍過程,而我們關(guān)注的是,成、弘年間李夢陽與何景明對這首民歌的傳播所起的推動作用。繼李東陽之后,李、何二人領(lǐng)袖文壇,《明史·文苑傳序》曰:“弘正之間,李東陽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聲館閣。而李夢陽、何景明倡言復(fù)古,文自西京、詩自中唐而下一切吐棄。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詩文于此一變?!盵5]《何先生傳》亦稱:“于是明興詩文,足起千載之衰,而何、李最為大家。今學(xué)士家稱曰‘何、李’,或稱曰‘李、何’,屹然為一代山斗云。”[6]《鎖南枝》本為市井之徒所熟稔,一般文人學(xué)士可能對此并不感興趣,其一,依照傳統(tǒng)觀念,流行民歌不入其法眼,因此亦不關(guān)注;其二,或有接觸,但像李夢陽早期那樣,存有偏見。但夢陽以如此尊崇之地位,居然去肯定流行民歌這種“下里巴人”的東西,并對學(xué)詩文者說“若似得傳唱《鎖南枝》,則詩文無以加矣”,這對天下文人無疑會產(chǎn)生一種指向性的影響。也許不排除這種情況:有許多文人本對這首《鎖南枝》并不熟悉,但因夢陽此語,或許會特意去了解、學(xué)習(xí),這在客觀上對《鎖南枝》的傳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又或許,因為《鎖南枝》,文人又會對其他曲牌的民歌有所了解。文人在接觸這些民歌后的反應(yīng),可能并不總?cè)缒莻€“學(xué)詩文者”般“喜躍如獲重寶”,但因此而促使文人去接觸民歌、加深對民歌的了解,對民歌的傳播而言無疑是有益的。再如何景明,同樣對這首《鎖南枝》,景明稱之為“時調(diào)中狀元也”,并“每唱一遍,則進(jìn)一杯酒。終席唱數(shù)十遍,酒數(shù)亦如之,更不及他詞而散”。以何之地位,這則風(fēng)流軼事無疑會對他的仰慕者起到很大的影響。拋開文學(xué)層面的作用不說,李、何二人對《鎖南枝》的推崇,勢必會影響大量文人仿效之;而文人群體對民歌的關(guān)注和肯定,又會極大地提高它在雅俗文化互動中的地位。
二、李開先與《市井艷詞》
李開先是“嘉靖八才子”之一,在文壇上享有盛名。然而他的仕途卻并不順利。他曾在朝中任職十三年,官至吏部郎中、太常寺少卿,卻由于性格剛直而身陷黨爭之中,終于在嘉靖二十年(1541)被罷官。此后的27年,他都閑居于故鄉(xiāng)章丘,廣置田產(chǎn),怡情享樂,以排解憂愁。開先在政治上是失敗的,但是這長達(dá)27年的閑居時間,卻也造就了他在文學(xué)上——尤其是戲曲上的卓越成就。據(jù)他自述,這段時期,“有時注書,有時摛文,有時對客調(diào)笑,聚童放歌;而編捏南北詞曲,則時時有之”。除了在戲曲上的成就外,開先對民歌也頗用心,集中表現(xiàn)在對《市井艷詞》的編輯和為之所作的四篇序言上。
李開先因長期閑居鄉(xiāng)里,所以能有較多的機會接觸民間流行的民歌。在《市井艷詞序》中,開先說:
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鎖南枝》,一則商調(diào),一則越調(diào)……二詞嘩于市井,雖兒女子初學(xué)言者,亦知歌之,但淫艷褻狎,不堪入耳。其聲則然矣,語意則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與之情。雖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風(fēng)出謠口,真詩只在民間。
開先所述,對我們了解當(dāng)時的民歌流行情況頗有幫助。沈德符稱“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臺》《山坡羊》之屬”,而開先稱在章丘地區(qū)“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鎖南枝》”,雖然兩種曲牌的流行時間并不一致,但正德和嘉靖都屬于“自宣正至成弘后”,因此也可以進(jìn)一步證明《山坡羊》和《鎖南枝》在當(dāng)時中原及其周邊地區(qū)的流行。“雖兒女子初學(xué)言者,亦知歌之”,這句話雖略有夸張,卻說明了這兩種民歌在市井中是何等地風(fēng)靡。開先在這首序中接著敘述自己改寫和仿作這兩種民歌的情形:
嘗有一狂客凂予仿其體,以極一時謔笑。隨命筆并改竄傳歌未當(dāng)者,積成一百以三。不應(yīng)弦,令小仆合唱,市井聞之響應(yīng),真一未斷俗緣也。[2]469
“嘗有一狂客”云云,不必一定當(dāng)真,筆者更愿意將其理解為開先找的一個托詞,實際上是他自己難以按捺住對民歌的興趣?!懊P并改竄”,是說開先對流行民歌(即《山坡羊》和《鎖南枝》)進(jìn)行了改寫,但也不排除其中有擬作的成分。另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開先這本《市井艷詞》編出來后,民間的反應(yīng)是“市井聞之響應(yīng)”,也就是說在民間得到了很好的反響。在《市井艷詞又序》中,開先更加詳細(xì)地描述了這種反響:
詞出一時狂興,聊以應(yīng)客侑觴,不意邑人有錄之者,有欲刊之者,又有欲焚之者……然錄者百人而有九十人焉,刊者多半,焚者無幾。
可以看到,絕大多數(shù)的人對《市井艷詞》是肯定和接受的,僅有個別之人加以反對。這是一次非常典型的精英文人與民間文化通過民歌進(jìn)行互動的例子。這一百余首《市井艷詞》雖然已經(jīng)亡佚了,但我們可以肯定,開先雖然對流行民歌中“淫艷褻狎”的成分進(jìn)行了刪改,但總體風(fēng)格上仍然是很“俗”的,不然市井之人也就不會“聞之響應(yīng)”了。之前的李夢陽、何景明是利用自己在文壇的影響力對《鎖南枝》進(jìn)行推崇,從而推動了它的傳播;而開先則更進(jìn)一步,他不僅在理論上肯定民歌,更親身參與民歌的傳播中。在《又序》中,開先還論述了自己對于通俗文學(xué)傳播的看法:
俗以漸加,而文隨俗遠(yuǎn)。至于《市井艷詞》,鄙俚甚矣,而予安之,遠(yuǎn)近傳之。米南宮嘗謂東坡:“世皆以某為狂,請質(zhì)之?!睎|坡笑曰:“吾從眾?!庇柚裼谠~,其亦從眾者歟![2]470
“俗以漸加,而文隨俗遠(yuǎn)”,是開先長期與民間文化接觸而得來的經(jīng)驗。與李、何二人不同的是,開先因其經(jīng)歷,而更具民間視野,這是他從事民歌實踐工作的前提。而從效果上看,這種實踐是非常成功的。由此可見,即便是上層文人,只要充分認(rèn)識到通俗文學(xué)的性質(zhì)和傳播規(guī)律,也能很好地促進(jìn)它的傳播和雅俗文化的互動。李開先編輯《市井艷詞》而推動了《山坡羊》《鎖南枝》兩種民歌的傳播,便是很好的例子。
三、馮夢龍與《掛枝兒》《山歌》
無論是在對民歌的認(rèn)識上,還是對民歌傳播所作出的貢獻(xiàn)上,馮夢龍都堪稱明代第一人*關(guān)于馮夢龍的民歌觀念及對民歌整理所做出的貢獻(xiàn),可參看拙文《馮夢龍〈敘山歌〉解讀》(《名作欣賞》2013年8月刊)、《論馮夢龍的民歌觀念》(《南方論叢》2015年第1期)以及《馮夢龍的民歌編纂》(《民俗研究》2013年第5期)。。夢龍的民歌觀念中最值得稱道的一點,便是他賦予民歌以一種獨立的文體地位。在此基礎(chǔ)上,他對民歌的輯錄、整理才能依照民歌的“本來意義”進(jìn)行。
馮夢龍一生主要編輯了兩部民歌集,即《掛枝兒》和《山歌》?!稈熘骸肥菈酏埦庉嫷牡谝徊棵窀杓?,共收錄《掛枝兒》曲牌的民歌420首*這其中含有馮夢龍及其友人的數(shù)首擬作,夢龍在集中都有詳細(xì)說明。詳見周玉波、陳書錄編:《明代民歌集》,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夢龍本人并沒有為《掛枝兒》這部民歌集作序,其好友俞琬綸有一篇《〈打棗竿〉小引》,因為《打棗竿》即《掛枝兒》,而且根據(jù)序中的內(nèi)容,可以判斷這篇序文就是與俞綸為夢龍的《掛枝兒》所作的序。在序中,俞氏說:
街市歌頭耳,何須手為編輯,更付善梓,若欲不朽者,可謂童癡。吾亦素作此興,嘗為琵琶婦陸蘭卿集二百余首,間用改竄。不謂猶龍已早為之,掌錄甚富,點綴甚工。而蘭卿所得者,可廢去已。[7]
從“嘗為琵琶婦陸蘭卿集二百余首,間用改竄。不謂猶龍已早為之”這句話中,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一些信息,即夢龍所輯錄的《掛枝兒》,其中一個來源渠道就是從歌妓那里得來的,而夢龍在年輕時確有一段時光曾流連于歌臺妓館,并與一位名妓侯慧卿相戀。在《掛枝兒》集的最后,夢龍以一首自作結(jié)尾,詞曰:
纂下的《掛枝兒》委的奇妙,或新興或改舊費勁推敲,嬌滴滴好喉嚨唱出多波俏。那個唱得完這一本,賞你個大元寶。嘖嘖,好一本新詞也,可惜知音的人兒少。[4]293
其中的“或新興或改舊費勁推敲”這一句頗耐人尋味?!靶屡d”指的是當(dāng)前正在流行的民歌,這毫無疑問;那么“改舊”怎么理解呢?筆者以為,這說明夢龍自早年間便已經(jīng)收集了一些《掛枝兒》民歌,當(dāng)時或許并非有意要編纂一本《掛枝兒》民歌集,而只是單純出于對歌詞的喜愛。夢龍后來編纂此集時,以前收集的那些舊作也拿出來進(jìn)行了整理,“改”的原因或許是新興的《掛枝兒》已經(jīng)和舊歌在體式上略有不同,或許有其他原因。在末尾,夢龍又說“好一本新詞也,可惜知音的人兒少”,似乎是說所編的這本《掛枝兒》并沒有得到世人很好的反響。但實際上不是這樣。這首擬作本就是集中的一首,寫完之后全集才開始刊行,那么在傳播之前,夢龍怎么會知道缺少“知音”呢?除非這首是全集傳播之后,夢龍又后期加入的,而這種可能性極小。何況夢龍在中間說“那個唱得完這一本,賞你個大元寶”,對所編的這本集子似乎頗為自得。那么,他這么說便可能是出于一種“廣告”的心理。當(dāng)然這只是筆者的揣測,幸識者有以教我。
關(guān)于《掛枝兒》的實際傳播效果,清初文人鈕琇在《觚剩續(xù)編·人觚》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熊公廷弼當(dāng)督學(xué)江南時,試卷皆親自批閱……吾吳馮夢龍亦其門下士也。夢龍文多游戲,《掛枝兒》小曲與《葉子新斗譜》皆其所撰,浮薄子弟,靡然傾動,至有覆家破產(chǎn)者。其父兄群起訐之,事不可解。適熊公在告,夢龍泛舟西江,求解于熊。相見之,頃,熊忽問曰:“海內(nèi)盛傳馮生《掛枝兒》曲,曾攜一二冊以惠老夫乎?”馮局蹐不敢置對,唯唯引咎,因致千里求援之意。[8]
“浮薄子弟,靡然傾動”與“海內(nèi)盛傳馮生《掛枝兒》曲”說得很明顯——夢龍所編輯的《掛枝兒》,實際上是大受民眾歡迎的。當(dāng)然因此也引起了一些負(fù)面效應(yīng),但這正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掛枝兒》的傳播之廣。另外,王驥德《曲律·雜論》也記載這樣一件事:
昨毛允遂貽我吳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擬,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遠(yuǎn)也。[9]
王驥德大約與夢龍同時,毛允遂送他的“吳中新刻一帙”,里面的《噴嚏》《枕頭》,也正是夢龍所輯《掛枝兒》中其好友的擬作。因此可以肯定,友人送給王驥德的,正是夢龍的《掛枝兒》。通過這則材料,我們可以看到《掛枝兒》不但大受“浮薄子弟”歡迎,也流傳于文人群體中。這正印證了熊廷弼所說的“海內(nèi)盛傳馮生《掛枝兒》曲”這句話。
《掛枝兒》成書之后,夢龍又編輯了第二部民歌集《山歌》。與《掛枝兒》只收同一曲牌的民歌不同,《山歌》并不是一種曲牌的名字,而是吳中地區(qū)流行的“吳歌體”民歌的統(tǒng)稱。此外,《山歌》中除了“山歌”之外,還收錄了一些當(dāng)時傳播于吳中地區(qū)的《桐城時興歌》?!渡礁琛返某蓵鴷r間是在《掛枝兒》之后,但夢龍對集中民歌的搜集時間,似也可上溯到其青年時期。在《山歌》卷五“雜歌四句”中一首《鄉(xiāng)下人》的注釋中,夢龍說:
莫道鄉(xiāng)下人定愚,有極聰明處。余猶記丙申年間,一鄉(xiāng)人棹小船放歌而回,暮夜誤觸某節(jié)推舟。節(jié)推曰:“汝能即事作歌當(dāng)釋汝?!编l(xiāng)人放聲歌曰:“天昏日落黑湫湫,小船頭砰子大船頭。小人是鄉(xiāng)下麥嘴弗知世事了撞子個樣無頭禍,求個青天爺爺千萬沒落子我個頭?!惫?jié)推大喜,更以壺酒勞而遣之。此節(jié)推亦不俗。[4]322
丙申年間,即萬歷二十四年(1596),是年夢龍二十三歲。我們假設(shè)夢龍從這時便開始留意身邊的“山歌”,那么至其成書,其過程也長達(dá)二十余年??梢?,在其前半生,夢龍幾乎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和民歌發(fā)生著關(guān)系。在《山歌》的篇首,有夢龍所寫的序言《敘〈山歌〉》。在序中,夢龍說“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這句話
說明當(dāng)時所流行的民歌基本上都是情歌。另外,夢龍宣稱“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其功于《掛枝兒》等,故錄《掛枝兒》而次及《山歌》”,明確指出其編輯《山歌》的目的與《掛枝兒》一樣,都是為了弘揚民歌中真摯的男女之情,揭露那些封建衛(wèi)道士借“名教”之名而戕害人性的行徑。將民歌的功能上升到思想武器的地位,在夢龍之前是沒有過的。夢龍能有此認(rèn)識,與他將民歌當(dāng)作一種獨立的文體有關(guān)。
從民歌傳播上來說,馮夢龍所編輯的《掛枝兒》和《山歌》無疑極大地促進(jìn)了吳中民歌在海內(nèi)的流行。并且夢龍不僅僅是為傳播而傳播,他還賦予這兩本民歌集以思想意義。我們今天還能看到明代民歌豐富多彩的面目,很大的功勞要歸于夢龍。從這個意義上說,夢龍編輯這兩本民歌集,不僅功在當(dāng)時,更利在千秋。
結(jié)語
到了明代,尤其是中晚明,部分文人一反傳統(tǒng),開始對“雅”文學(xué)的審美風(fēng)格進(jìn)行“俗”的追求,他們與民歌之結(jié)緣呈現(xiàn)出一種迥異于中古色調(diào)的群體自覺,達(dá)到了“從雅到俗”“以俗為雅”的雅俗之間較為平等的互動。在這種互動中,部分精英文人依靠其社會地位、文學(xué)地位的影響力,極大地推動了民歌的傳播。在與民歌接觸的過程中,這些精英文人也對民歌的“真”“情”等核心審美要素進(jìn)行了理論上的接受,進(jìn)而影響了其創(chuàng)作,促進(jìn)了明中后期雅文學(xué)的世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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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劉海寧
The Elite Intellectuals of Ming Dynasty and Folk-Songs’ Propagation—Take Li Mengyang, He Jingming, Li Kaixian and Feng Menglong for Examples
XU Wen-x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 AnQing; AnHui 246000; China )
Abstract:In the late of Ming Dynasty, the elite intellectuals such as Li Mengyang, Li Kkaixian and Feng Menglong , worked to the propagation of folk songs with great enthusiasm . They used their own influences in the literary world to promote the spread of some tunes, or in person to collect, inscribe, and sort out folk songs. It not only played a huge role in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folk songs and folk art, but also reflected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literary intellectuals and the civil society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interaction of the refined literature and the popular ones.
Key words:Ming Dynasty; the elite intellectuals; interaction of the refined literature and the popular ones; the spread of folk-songs
作者簡介:徐文翔(1986-),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7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444(2016)01-0106-04
收稿日期:2015-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