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祥 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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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園地里的一顆新碩果
——閱讀寧宇博士《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的感想

林 祥 征

我國是一個文明古國，其光輝燦爛的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成為人類的寶貴財富。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以吸收更多智慧和力量。寧宇博士于2015年初推出了《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齊魯書社 2014年12月版)一書，是羊年獻給《詩經(jīng)》學界的禮物，它以創(chuàng)新精神、豐富的研究成果和優(yōu)良的學風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

山東詩人苗得雨有一首《燕》詩：

不要學花兒，

只把春天等待；

要學燕兒，

銜著春光飛來。

榜樣的力量無窮，該書的出版猶如燕子“銜著春光飛來”，勢必帶動泰山學院學術(shù)的提升，影響我院良好的學術(shù)風氣，可喜可賀。

一、《詩經(jīng)》學史解釋模式的突破

我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又有強烈歷史意識的國度，然而改革開放之前，竟然連一部《詩經(jīng)》文學闡釋的通史都沒有。伴隨著改革的春風，迎來了《詩經(jīng)》學史寫作的繁榮，這是當代《詩經(jīng)》學深入發(fā)展的重要標志。毋庸諱言，當代《詩經(jīng)》學史有多種版本，但借助西方接受美學理論于《詩經(jīng)》學史寫作的著作還沒有出現(xiàn)。寧氏的《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則是有史以來第一部，它為《詩經(jīng)》學史的闡釋提供了新的范型，讀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杜書瀛先生在談到學術(shù)上的“第一次”時說：

如果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真正的杰出的作家，那么，他的精神活動，總是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第一次”的性質(zhì)，是在這之前世界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甚至連他的語言和表現(xiàn)方式，也是未曾見過的。總之，這一切都是作家的精神創(chuàng)造物，是他第一次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為這個世界增加了新的精神因子。(《文藝創(chuàng)作美學綱要》)

這里講的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但對于藝術(shù)評論也是合適的，這跟魯迅先生稱贊第一個敢于吃螃蟹的人一樣，值得稱贊。因為該書以“第一次”填補了《詩經(jīng)》學史上的空白，意味著開辟《詩經(jīng)》學研究的新領(lǐng)域，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大家知道，《詩經(jīng)》很難讀，清代皮錫瑞就有“論《詩》比他經(jīng)難明”的說法，要寫一部前人沒有寫過的《詩經(jīng)》學史，其困難可想而知。泰山上有一副對聯(lián)“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我們不能說寧氏已經(jīng)登上《詩經(jīng)》學的高峰，但她正走在向高峰進發(fā)的征途之中。她還年輕，新的目標和更新的成就在向她招手。

《詩經(jīng)》是中華文化的元典，又是“五經(jīng)”之一，它和其他經(jīng)典不同的是，具有雙重身份，既是“經(jīng)”又是“詩”，“經(jīng)”是歷史賦予的文化角色，而“詩”則是它自身的素質(zhì)。應該承認，在歷史上，《詩經(jīng)》的經(jīng)學研究是主流，而《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則是一部純正的古代《詩經(jīng)》文學接受史，這是為什么呢？它說明寧氏看重的是《詩經(jīng)》的文學特質(zhì)，《詩經(jīng)》具有活潑的流動的生命力和審美品格。關(guān)于這個問題，日本著名學者白川靜進行過反思，他說：

把詩篇當作經(jīng)書，賦予特殊的解釋，這種古典化傾向發(fā)端甚早，然就詩篇本身而言，此傾向并不必會發(fā)生。古代文學兼具活潑的民族精神，是民族的胚胎。權(quán)威化形式后，反而成為豐富生命力流動的障礙，詩失落在猜謎式解釋學的歧途上，古代文學的正確了解之道也斷絕了。(《詩經(jīng)研究》第291頁)

寧氏這部《詩經(jīng)》接受史不正是讓《詩經(jīng)》闡釋從“猜謎式解釋學的歧途上”回歸到文學接受的正確軌道上嗎？然而該書的更大貢獻還在于引進西方接受美學理論在《詩經(jīng)》學史的撰寫上。

接受美學理論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的德國，代表人物是年輕學者堯斯和伊瑟爾，過去的文學研究大多停留在作家和作品的范圍之內(nèi)，而接受美學把研究中心轉(zhuǎn)移到讀者的層面，認為文學作品的歷史生命存在于一代代讀者的接受長鏈之中。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文學接受史。該書正是根據(jù)接受美學理論對《詩經(jīng)》學史進行重構(gòu)，從而展示《詩經(jīng)》生生不息的藝術(shù)生命，以及前人的審美智慧。該書再次證明了文化發(fā)展的一條規(guī)律：即不同文化之間的互相激發(fā)和融合，是文化發(fā)展的重要動力。從世界史的角度講，希臘學習埃及，羅馬借鑒希臘，中世紀歐洲學習阿拉伯等，促進了世界文明的發(fā)展；從中國歷史看，唐代“取塞外野蠻精神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陳寅恪語)，才取得空前的輝煌。當代社會主義的大發(fā)展，也得力于改革開放的收益。羅素的名言“文化之間的交流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里程碑”再次得到證實。

二、展現(xiàn)古代《詩經(jīng)》接受的整體面貌

歷史著作中的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猶如人體中流動的血液，是歷史學的生命之所在。該書注重了《詩經(jīng)》接受脈絡(luò)的清理，讓人們對《詩經(jīng)》的接受有一個更直觀的感受。書中指出，先秦是《詩經(jīng)》接受的朦朧認識階段，屬于接受的萌芽期；兩漢以經(jīng)學為主，但已孕育著對《詩經(jīng)》文學特質(zhì)的發(fā)掘；魏晉南北朝開辟了《詩經(jīng)》接受新局面，表現(xiàn)出注重自我的反傳統(tǒng)意識；隋唐處于由漢代重教化向宋代的重義理的過渡階段；宋代在理性氛圍籠罩下，顯示出悄然轉(zhuǎn)向；元代鮮有可陳；明代文化思想的專制統(tǒng)治反而促成了個性解放思潮的興起，中后期對《詩經(jīng)》感悟式欣賞，屬于文學接受的突破；清代則是《詩經(jīng)》文學接受集大成時期，具有借助《詩經(jīng)》闡釋，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和對《詩經(jīng)》的文學性的體悟更加深入細致等特色。書中還總結(jié)了古代接受的三種類型(《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第 15頁)，從歷時與共時兩個方面展示古代《詩經(jīng)》接受的整體面貌。

從以上古代脈絡(luò)發(fā)展的清理，得出中華文化發(fā)展的一條規(guī)律：即我國歷史上許多新思想(包括審美意識)都是對同一經(jīng)典(如《易經(jīng)》《論語》等)的不同接受而產(chǎn)生的，每個接受者都是站在當時的文化水平，批判地吸收前人的成果和結(jié)合當時的需要而進行的，走的是一條復古求通變的發(fā)展道路。一部中華文化史，就是一部前赴后繼，代有接受的歷史。

清代經(jīng)學史家皮錫瑞在論史學的寫作時說：“凡學不考其源流，莫能通古今之變，不別其得失，無以獲從入之途。”(《經(jīng)學歷史》)書中對古代《詩經(jīng)》接受的脈絡(luò)的清理，屬于“考其源流”的部分，而所謂“考其得失”，就是要評價古代《詩經(jīng)》接受者的功過得失。那么，該書是怎樣進行的呢？

(一) 將文學接受事象放在縱橫交錯的歷史坐標中進行考察，并探究其源流和影響

例如在“鐘惺《詩經(jīng)》接受”這一章節(jié)中，對鐘惺關(guān)于《詩》 是“活物說”，是這樣闡釋的；“《詩》作為詩歌的一種，具有‘活’的性質(zhì)，具有開放性和召喚性的特征。在這種情況下，不僅為讀者提供了極大的理解創(chuàng)造空間，接受者也可以重續(xù)作者的創(chuàng)造活動?！?《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第 181頁)通過寧氏運用接受美學的理論的闡釋，“活物說”的內(nèi)涵及其價值不是更清楚了嗎？在此基礎(chǔ)上，寧氏指出，鐘惺的接受活動，“不再取法傳統(tǒng)儒家正統(tǒng)教化觀”“在傳統(tǒng)《詩經(jīng)》接受史上是個大膽的突破，是一種飛躍，也對后代從文學接受《詩經(jīng)》產(chǎn)生重要影響”。(《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第182頁)

相傳古代羅馬城門掛著兩面神的神像，他一面朝向過去，一面向著未來。寧氏不正是運用兩面神的思維，給與古代《詩經(jīng)》接受者以科學的歷史定位嗎？

(二) 揭示古代接受者的矛盾，并給與正確的定位與評價

書中對于宋代理學大家朱熹的《詩經(jīng)》接受以很高評價，認為他的《詩集傳》是宋學《詩經(jīng)》研究集大成著作，《詩經(jīng)》研究史上第三個里程碑，《詩經(jīng)》接受史上重要一環(huán)。(《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第155 頁)但同時，也指出朱熹的《詩經(jīng)》接受呈現(xiàn)出矛盾而復雜的現(xiàn)象：“詩”與“經(jīng)”的沖突；反對《詩序》與遵從《詩序》的尷尬；認為《風》詩大多數(shù)篇章是民歌，又認為這些民歌絕大多是“淫詩”等，并從時代因素和個人因素兩個方面，解釋其內(nèi)在原因。書中對其他《詩經(jīng)》接受者也采取同樣的分析方法，從而使《詩經(jīng)》接受史史上許多難解之謎得到合理解釋。寧氏這種辯證思維的分析，使我們認識到，所謂智慧，就在于從矛盾中發(fā)現(xiàn)為人們所忽視或被掩蓋的內(nèi)在統(tǒng)一，并加以合理的解決。

泰戈爾詩云：“星光散去夜兒遙遙，召喚從深處傳來，‘人啊！拿出你的燈來?！睂幨嫌盟腔鄣臒艄庹樟亮斯糯对娊?jīng)》昏暗的角落，漢代借《詩經(jīng)》以解釋卦象的《焦氏易林》，唐代蕭穎士的詩文、明代徐光啟的《詩經(jīng)六帖》、清代牛運震的《詩志》等不太為人重視的著作，都得到了應有的評價和彰顯。

三、發(fā)揚嚴謹求實的學風

創(chuàng)新是學術(shù)的生命，但創(chuàng)新必須建立在符合客觀實際的基礎(chǔ)之上，不然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此說，創(chuàng)新與求實，猶如鳥之兩翅，車之兩輪。寧氏在研究中把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對泰山學院年輕教師的治學定有所啟發(fā)。

相傳當年胡小石教授在中山大學講學的時候，曾對王季思講了一段語重心長的話，他說；“季思啊，聰明人要下笨功夫?！睂幨弦彩莻€聰明人，她當年是河北省邢臺市文科狀元，又是品德兼優(yōu)的博士，然而在研究時，她卻下了許許多多笨功夫，整整坐了十年冷板凳，不為外界虛名所動，一心一意搞她的課題。對于史料的收集，對于古代接受者的鉆研，不知經(jīng)過多少不眠之夜。她的研究符合范文瀾的“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的要求，她的新成果也應了尼采“從你的腳下深挖下去，必定有清泉噴涌而出”的名言。

司馬光在《論風俗劄子》中說：

當今新進后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翕然成風。有讀《易》未識卦爻，已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知篇數(shù)，已謂《周官》為戰(zhàn)國之書；讀《詩》未盡《周南》《召南》，已謂毛、鄭為章句之學；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可束之高閣。

當代的“新進后生”不也有這種浮躁之學風嗎？不是還有個別的研究生因剽竊外國學者的研究成果而被開除學籍的嗎？還有個別大學校長搞學術(shù)剽竊的。可見在當代發(fā)揚求實嚴瑾的學風是多么重要。

新時期以來，引進西方的現(xiàn)象學、闡釋學、精神分析法以及各種流派的心理學等理論于科學研究，擴大了研究視野，取得了不少新成果，但也存在著食洋不化、牽強附會等毛病。在文風方面，應用術(shù)語過多過濫，看了頭痛還不知所云。然而讀寧氏的書，卻沒有這類毛病，語言清新流暢而秀美，有些章節(jié)可當美文來讀。例如書中分析清代賀貽孫對《邶風·燕燕》的接受時說：

他設(shè)身處地地想象詩中主人公莊姜、戴媯的遭遇：丈夫逝去，兒子被殺，這是人生中的兩大不幸；再加上國家處于被顛覆的危險之中，難免會有侮辱加于其身。在這種情境下，如果兩人相依朝夕，還可以有稍許安慰，但現(xiàn)在兩人不得不“分手異邦”，幾同永訣，怎能不讓人傷心！想來親人相繼離去，漫漫長路“孤影伶仃”，無限凄涼，而且“徘徊歧路，征馬悲鳴”。賀氏在兩千多年后，遙遙揣測其情其事，還為之“愁絕”，更何況“身當其際”的主人公呢？

可以這樣說，寧氏是一個合格的古人審美智慧的“導游者”，讀讀該書一定會得到審美教育和審美享受。

寫到最后，筆者想起習近平同志最近的“扣子說”，他說：“這就像穿衣服扣扣子一樣，如果第一粒扣子扣錯了，剩余扣子都會扣錯。人生的扣子一開始就要扣好。”寧氏很幸運，在治學的道路上，“第一個扣子”扣好了。但以后還有許多扣子在等著她，如《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現(xiàn)當代《詩經(jīng)》接受史》《古代《詩經(jīng)》流派接受史》《古代〈詩經(jīng)〉作家群接受史》等。我們期盼她作出更多更好的新成果，以嘉惠于學林。

責任編校：耿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