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龔云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哲學與文史

《剪燈馀話》的詩詞藝術

霍龔云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中國古代文言小說融合詩詞曲賦等韻文，是中國文學史上由來已久的現(xiàn)象。《剪燈馀話》全書60827字，羼入的詩詞有17424字，約占30%，其中三篇小說中的詩詞比例超過50%。李昌祺用連篇累牘的詩詞介入小說，幾乎有喧賓奪主的跡象，作品中的某些詩詞缺乏靈氣，略顯拖沓累贅，表現(xiàn)力不強。大量的詩詞寫入小說也說明作者意識到詩詞與小說之間審美的差異性，試圖調(diào)和小說與詩詞間不同審美風格的沖突，使小說華艷與典雅并存，且可以借詩詞來提升小說地位。

《剪燈馀話》；李昌祺；藝術特色

中國古代文言小說融合詩詞曲賦等韻文，是中國文學史上由來已久的突出現(xiàn)象。如在最早的雜傳小說《穆天子傳》中就有周穆王與西王母相互贈答的三首歌謠，李劍國先生《詩與唐人小說序》評論道：“從《穆天子傳》中的四言詩、《燕丹子》中的騷體詩，到六朝小說中的五言詩，小說中的詩體也是隨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的。”[1]當詩歌迎來它的鼎盛時期時，小說的發(fā)展亦步入了自覺的時代，唐代小說家就恰如其分地借用詩歌在小說中抒發(fā)感情，渲染氣氛。因此詩文融合的現(xiàn)象在唐代趨于普遍，且成為“文體眾備”的唐傳奇的重要創(chuàng)作表達范式?！都魺翕旁挕啡谌肓舜罅吭娫~歌賦，繼承并發(fā)展了唐傳奇的這一特點。

一、《剪燈馀話》其書

《剪燈馀話》的作者李昌祺(1376～1452)為明代小說家，名禎，字昌祺，一字維卿，以字行世，號僑庵、白衣山人、運甓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永樂二年進士，官至廣西布政使，為官清厲剛正，廉潔寬厚，疏滯舉廢，救災恤貧，官聲甚好。同時他又是一位多才多產(chǎn)的文人，學識淵博，著述繁富，詩集有《運甓漫稿》，又仿瞿佑《剪燈新話》作《剪燈馀話》。明代徐伯齡《蟫精雋》評價說:“廬陵李昌祺先生，名禎，永樂甲申進士，歷官至廣西左布政使。工詩文，尤精畫，所著有《運甓漫錄》《剪燈馀話》等集，學博而才富，識高而指遠。”但長期以來，李昌祺的官聲掩蓋了其文名，其文名又以小說更卓絕，因此學界忽略了對其詩詞的研究。加之文藝創(chuàng)作在當時為文人雅士所不屑為，李昌祺亦因此頗受譏議。他死后“議祭于社，鄉(xiāng)人以此短之?！倍寄隆抖脊勛搿芬舱f：“景泰間，韓都憲雍巡撫江西，以廬陵鄉(xiāng)賢祀學宮，昌祺獨以作《馀話》不得入，著述可不慎歟！”

《剪燈馀話》(以下簡稱《馀話》)乃李昌祺仿瞿佑《剪燈新話》而作，“是明初極有影響力的續(xù)書，羼入了大量詩文，全書共60827字，插入的詩文卻有17424字，約占30%，書中詩詞共206首，集中起來倒可以成一部詩集。”[2]它們不僅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詩詞本身亦具有閃亮的藝術價值。

二、《剪燈馀話》的詩詞藝術

1.自作詩

《馀話》中詩詞多是以小說人物的口吻，吟詠佳人閨怨、羈旅之愁、人生感慨等，這類詩作是小說中比例最大的部分，作用也最為明顯。詩詞的合理介入，成為小說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不僅有助于抒情敘事，渲染環(huán)境氣氛，而且有利于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長安夜行錄》中男主人公詩云：“少年十五十六時，隱身下混屠販兒。乍可無營坐晦亦，不說有學行求知。四時活計看壚螯，八節(jié)歡情對酒厄。紫糖旋瀉光滴乳，白面新和軟截脂。大堪納吉團遮筐，小可充盤圓疊棋?；鹬谢贸霾惶澣?，素手纖纖擎日月。漢賢逃難親曾賣，今我和光還自匿。室中萊婦知同調(diào)，窗下儒仲敦高節(jié)。自從結(jié)發(fā)共糟糠，長能舉案供薇蕨。怡怡伉儷真難保，布服荊釵有人悅。樂昌明鏡一朝分，奉倩寸腸中夜絕。內(nèi)家非是少明眸，外舍寒微豈好逑？寶位鴻圖既云讓，柳姿蒲質(zhì)底須留？貧賤只知操井臼，凡庸未解事王侯。去劍俄然得再合，覆流信矣可重收。愿揮董筆祛疑惑，聊為陳人洗愧羞?！盵3]127其妻詩曰：“妾家閥閾本尋常，茆屋衡門環(huán)堵墻。辛勤未暇事妝飾，婉婉惟知佩禮章。前年嫁得東鄰子，博學多才貫經(jīng)史。致身不愿取功名，鬻餅寧甘溷閭里。朝朝日出肆門開，童子高僧雜拌來。得錢即已隨閉戶，促席相看同舉杯。何期忽作韓憑別，赴水墜樓心已決。紅蓮到處潔難污，白璧歸來完不缺。當代豪華久已亡，貞魂萬古抱悲傷。煩公一掃荒唐論，為傳梁鴻與孟光?！薄啊堕L安夜行錄》的故事是雜取唐孟集《本事詩》中賣餅者妻事和唐人筆記小說中記錄岐王、申王、薛王事綴成，別無新意?！边@兩首敘事詩的插入，使得小說內(nèi)容進一步完善，小說的主題隨之明朗化，借詩歌陳述了亂世中平凡人家對和平安穩(wěn)生活的向往，贊美了尊重歷史的求實態(tài)度。這種以詩歌獨有的方式給予小說主題特別的觀照方式，把詩的意境和小說的內(nèi)容糅合為一體，彌補了小說太過直觀的不足。詩詞介入小說，使讀者在品味故事的同時，也能欣賞詩詞，松弛有度，產(chǎn)生詩文共賞的獨特美感，頗適合文人口味。孫楷第先生極度贊成這種寫法，他說：“此等作法，為前此所無。其精神面目，既異于唐人之傳奇；而以文綴詩，形式上反與宋金諸宮調(diào)及小令之以詞為主，附以說白者有相似之處；然彼以歌唱為主，故說白不占重要地位，此則只供閱覽，則性質(zhì)亦不相侔。余嘗考此等格范，蓋由瞿佑、李昌祺啟之。”[4]

翰林侍講臨川王英在《馀話》序中寫道：“昌祺所作之詩詞甚多，此特其游戲耳?！毙≌f題材的限制性和創(chuàng)作的游戲目的，決定了其中詩詞“香艷”的風格，李昌祺也未能越出這一規(guī)范。首先表現(xiàn)為對女性之美的細膩刻畫，從身體的某個部位的描寫到嬌美姿態(tài)的形容，都體現(xiàn)了欣賞者細致入微的觀察和品味，同時帶有秾麗的脂粉氣。如《鸞鸞傳》對女性纖指的描寫：“纖纖軟玉削春蔥，長在香羅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滿甲染猩紅?！庇秩纭队宜秩椤罚骸胺巯愫?jié)瘳幥佥F，春逗酥融白鳳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露華涼沁紫葡萄?！庇袑W者認為：“她們善于招徠，故意討人喜歡，向觀者表現(xiàn)出柔順和嬌弱的樣子。她們的姿態(tài)、動作，乃至身上的某一個部位，全都是按照某種趣味精心培養(yǎng)起來的；表情微微受到控制，那不再是心情的自然流露，而是趨向優(yōu)美的作態(tài)；為了抓住觀者的心，她們既要表演得自然，又要精益求精，遠離自然。于是，一種高雅的色情在她們身上被畸形地培養(yǎng)出來。”[5]這一正確的批評用在《馀話》描摹女性的艷詩上也是恰如其分的。其次表現(xiàn)為詩詞有引向床幃之間昵狎的男女歡愛上。如《鳳尾草記》龍生代答詩曰：“深謝韶光染色濃，吹開準擬倩東風。生愁夕露凝珠淚，最怕春寒損玉容。嫩蕊折時飄蝶粉，芳心破處點猩紅。金盤華屋如堪薦，早入雕欄十二重?！痹娭邢闫G露骨的色情描寫，是對世俗人生情欲肯定的反映，但語言色彩皆秾艷靡濫，有太過猥褻之嫌。又如“胭脂曉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香肩半嚲金釵卸，寂寂重門鎖深夜”等類詩句用俗艷的脂粉等具有暗示性的詞語描寫，極盡妍態(tài)，透露著赤裸裸的肉欲色彩，且格調(diào)欠雅。

2.集句詩

《馀話》中集句詩共計31首，《月夜彈琴記》30首，《洞天花燭記》1首。前人曾對這些詩歌作出了高度評價。安磐曰：“《馀話》記事可觀，集句如：‘不將脂粉涴顏色，惟恨緇塵染素衣?！疂h朝冠蓋皆陵墓，魏國山河半夕陽?！瘜ε继烊?，可取也?！盵3]116雖然不是自己的詩句，但李昌祺集得極好，詩句都是他精挑細選所得，組合技巧高超，不露痕跡，宛若天成。更妙的是詩風不趨于流俗，哀婉深致，如：“形容變盡語音存(《詩統(tǒng)》蘇東坡)，地迥難招自古魂(《鼓吹》李商隱)。閑結(jié)柳條思遠道(《詩統(tǒng)》范鎮(zhèn))，欲書花葉寄朝云(《鼓吹》李商隱)。窗殘夜月人何在(《鼓吹》胡曾)？樹蘸蕪香鶴共聞(《鼓吹》陸龜蒙)。今日獨經(jīng)歌舞地(《三體》趙嘏)，娟娟霜月冷侵門(《草堂》康伯可)?！痹姼枇髀冻觥拔锸侨朔鞘率滦荨钡母袀?，不見人形瘦，但聞人語聲，隔著不可超越的時空，思念就像搖擺的柳條晃晃悠悠，綿綿不斷，如果可以把思念鐫刻在花葉上，也只能把它寄給空中不可觸碰的白云，想要寄給的人已不在月下窗前，這種心傷的痛楚感令人灼灼不安，悲傷的情緒在詩的尾聲中達到極致，美好的月色下卻讓人感到沁人心骨的寒冷。全詩詩意連貫，自然流暢。又如：“殘妝滿面淚闌干(《鼓吹》)，鬢亂釵橫特地寒(王安石)。不見玉顏空死處(白居易)，故園東望路漫漫(《三體》)?！痹娭袥]有愁情緒語，佳人淚濕妝容，鬢發(fā)凌亂，姣好的面貌上籠罩著死寂的悲哀，迷惘的眼神延展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詩句把女子徹骨的悲傷巧妙地連接起來，顯得哀婉凄楚，感人至深。

《至正妓人行》則是一篇徹頭徹尾的敘事詩，也是《馀話》中僅有的一篇獨立詩作。錢習禮認為：“觀其運巧思于雕鎪，出奇語于豪縱，落筆之際，必有謂元、白復生，未知其孰先孰后，誠佳作也！”周述也認為：“始既欣羨其以容貌供奉于當時，晚又感嘆其衰老淪落于民間，設使元、白賦之，亦豈能逾于是作也?！眲⒆託J評價道：“見而知之者，咸以為元、白遺音?！蔽覀円詾檫@些評價譽之過甚，李昌祺在創(chuàng)作動機、形式及內(nèi)容上竭力模仿《琵琶行》，然而格調(diào)卻差之甚遠。如《琵琶行》描述琵琶女技藝高超的詩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弊x來如聞其聲，音韻綿綿，不絕如縷，且波瀾起伏，經(jīng)久不息，反復吟詠，蕩人胸懷，“急雨”、“私語”、“珠落玉盤”、“鶯語花底”等形象的設喻令人如臨其境。反觀《至正妓人行》對大都遺妓彈奏效果的詩句：“參差角羽雜宮商，微韻紆徐巧抑揚。墜絮游絲爭繞亂，哀蛩怨蚓互低昂。呦呦瑞鹿剔靈囿，噦噦和鸞集建章。楚弄數(shù)聲諧洗簇，氐州一曲換伊涼。伊涼瀏亮益閑暇，塤篪笛笙皆在下。琚瑀鏗鏘韻碧霄，機梭淅瀝鳴玄夜?！狈路鹬皇窃娙嗽谟脴菲髅Q和音樂知識堆砌詩句，索然無味，“墜絮游絲”的設喻俗不可耐，“哀蛩怨蚓”的設喻毫無美感可言，簡直不能與《琵琶行》相提并論。又如對人物年華最盛時期的描述，《琵琶行》道：“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绷攘葦?shù)語就道出了琵琶女早年的盛極一時，與后來天涯淪落形成巨大落差，令人扼腕嘆息?！吨琳巳诵小穭t寫道：“記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學上頭顱。銀環(huán)約臂聯(lián)條脫，彩線挼絨綴罛罟。……羽林英俊馳輕轂，慣向奴家通夕宿。鳳枕鴛衾肯暫辜，蜂媒蝶使交相屬?！R姜宋女總尋常，惟詫奴家壓教坊?！痹娙藢Υ蠖歼z妓鼎盛時期的描述冗長拖沓，詩句也多是對專有名詞的過于頻繁的運用，而想要表達的實質(zhì)內(nèi)容則略顯單薄無力，且尚未脫離低級趣味。

《馀話》中還有為數(shù)不多而具有預言性質(zhì)的讖詩，這類詩歌多出現(xiàn)在《聽經(jīng)猿記》、《何思明游鄷都錄》等神怪小說中，讖詩對未來境況的預料，玄機暗藏，使得小說更加神秘含蓄。如《武平靈怪錄》關于筆的詩作:“早拜中書事祖龍，江淹親向夢中逢。運夸秦代蒙恬巧，近說吳興陸穎工。雞距蘸來香霧濕，貍毫點處膩朱紅。于今贏得留空館，老向禪龕作禿翁。”作者巧妙地利用詩歌揭示故事的謎底，令讀者倍感新奇的同時，一切迷霧亦消散不見。

三、結(jié)語

《馀話》全書60827字，羼入的詩詞有17424字，約占30%，其中三篇小說中的詩詞比例超過50%。毛宗崗認為小說敘事中插入詩詞“本是文章極妙處”，但反對其中的“俚鄙可笑”之作。李昌祺用連篇累牘的詩詞介入小說，幾乎有喧賓奪主的跡象，而作品中的某些詩詞缺乏靈氣，反而使小說略顯拖沓累贅，表現(xiàn)力不強。大量的詩詞羼入小說，說明李昌祺意識到詩詞與小說之間審美的差異性，試圖調(diào)和小說與詩詞間這種不同審美風格的沖突，使小說華艷與典雅并存，借詩詞來提升小說的地位?！垛旁挕访媸篮?，友人的褒獎確實與詩詞大有關系。曾啓說：“故其所著，秾麗豐蔚，文采爛然?！碑敃r的刑部主事劉敬也評論說：“此特以泄其暫爾之憤懣，一吐其胸中之新奇，而游戲翰墨云爾?！薄坝螒蚝材币餐怀隽俗髡咭栽娫~來炫耀才華的目的，而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理使得詩詞更趨近于華麗豐贍，總而言之，“漱藝苑之芳潤，暢詞林之風月，錦心繡口，繪句飾章”是對其小說中詩詞最妥帖的評價。

[1] 崔際銀.詩與唐人小說[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2.

[2]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第一編)[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10.

[3] 周楞伽.剪燈新話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 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26.

[5]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83.

(責任編輯：張明海)

2016-08-19

霍龔云(1987-)，女，河南平輿人，鄭州大學文學院2016級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博士生。

10.3969/j.issn.2096-2452.2016.05.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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