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敏
人系有情,因生俘的需求、成長的追索而發(fā)生生活空間的遷移和棲居環(huán)境的變換;以群分而以類聚,性情相投或興趣相似,生發(fā)許多契機在某個時空相約匯合,襄成或暢敘或幽思的種種殊勝。
茶聚,正可以是人們的情興才藝得以舒展于時空的一種殊勝;而品茗時機的選擇與空間的布設(shè),則是這種殊勝之氛圍與格調(diào)形成的必要前提。
塵外的茶宴
三月三,是上古即有的修禊日。人們到水邊,傳統(tǒng)的做法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其間,還多半要飲酒,若伴隨吟詩則概作“一觴一詠”,身處山水清音之中的有感而發(fā)經(jīng)秉筆實錄再匯編為冊就成了詩集,如由王羲之作序的《蘭亭集》;而《蘭亭集序》更因書圣的情懷和走筆,遂名馳千古。
中唐某年的三月三日,呂溫和同為才子的兩三位賓朋,“拔花砌、憩庭陰”,“臥指青靄、坐攀香枝”,作悠閑而“微覺清思”的“塵外之賞”。這一天,他們“以茶酌而代焉”,飲用的,是茶!同樣風韻十足并有詩作成集,活動的類型,稱為“茶宴”?;ㄆ龊屯リ?,表明他們是在庭園的環(huán)境,隨意甚至有些散漫地躺臥或倚坐,指點著青天的云靄或是攀拉開著香花的樹枝,“閑鶯”趨近茶席卻不飛離,“紅蕊”碰觸到衣裳也不散落。這種種情形,呈現(xiàn)的正是春來時萬物舒展且天人和諧那種意興的自在。
生活年代比呂溫早了約半個世紀的錢起,有《與趙莒茶宴》一詩,道:“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習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言語間流露出的感嘆,是因茶而聚的時光教人脫俗,有欲罷不能的依依不舍,以至于不知不覺中日光帶著樹影已然斜下;那蟬鳴的時而響起,不曉得是提醒著人們天色漸晚還是因襯托得周遭愈發(fā)清靜而更讓你沉醉!在此,“竹下”作為一種環(huán)境,非但有一派清新可以呼吸吐納、滿目翠秀,還有其人文上源自魏晉的既蘊藉豐厚卻不失灑脫雋永的意象。其殊可讓人身心沉浸以致“忘言”,于斯品鑒“紫者上”香茗的身心享用則即便是沉醉于咀飲流霞的仙人也有所不及;樹的枝葉間傳出的蟬鳴和日影的偏斜使得環(huán)境在暮色臨近的過程中形成愈噪愈靜的氛圍,就難怪教人脫俗而流連忘返了。在詩句簡約卻傳達著微妙感受的敘述中可以讓人領(lǐng)會到,在實體的竹樹之外,耳聞目睹的聲音和光影也可以是茶聚環(huán)境的有機組成,影響著品茗者心緒的狀態(tài)。
一觴一詠和茶宴的流風余緒到了今天,承傳演繹成一種名為“郊社茶禮”的茶道儀式。自周代起,冬至祭天稱“郊”,夏至祭地稱“社”,是天子主持祭祀天地的國家大典。郊社茶禮所呈,已然剝離歷史淵源中“郊社”原本至尊上位的寡人主導(dǎo)的政治意圖,轉(zhuǎn)化為著意表達其人文底蘊即對天地的敬畏和感恩、回歸自然的赤誠和渴望,旨在陶冶人與自然相和諧的情懷。其舉辦的條件,是“環(huán)境優(yōu)美,得天時、地利、人和”,在約三丈見方的場地,正中央置香案,四側(cè)按東南西北的順序擺布示意春夏秋冬的茶席,上鋪青赤白黑的四色桌巾。其儀式流程,為獻禮人員就位、獻樂、敬香、敬饌、獻茗、獻頌、分饌、分茶、撤茗、撤饌、撤香、樂止、獻禮人員退席撤饌、禮成等十四個環(huán)節(jié)。其設(shè)計的構(gòu)思,是以獻禮人員的按序行進來模擬曲水流觴的動態(tài);按方位設(shè)置的四色茶席,示意天地四方;以獻樂、敬香、敬饌、獻茗和獻頌,來表達祝愿與心意。
既以“郊社”為名,則確鑿地要求其茶禮施行的環(huán)境必然是郊外,在離人們居住地不遠卻更多大自然氣息的所在;按方位和時序的含意來選色布設(shè)的茶席以及流動有序的行程,則以形式的鋪展來呈現(xiàn)與自然節(jié)律的對應(yīng)及人體生命節(jié)律與自然節(jié)律相適應(yīng)、相協(xié)調(diào)的愿望。其中央位置的香案和“敬”、“獻”等環(huán)節(jié)的設(shè)置,突出體現(xiàn)舉辦者與天地、與大自然融洽契合的殷切和表述的鄭重其事。
飲茶于這樣的情境而受感化,由衷生發(fā)的是肅然起敬,敬畏造化的生生不息和天道運行的必然!在此,茶聚的氛圍和格調(diào)就不止于舉辦地的形貌、茶席的擺布,而實在地相關(guān)于茶禮的程序及相關(guān)的舉止言行這些更具動感的“環(huán)境”因素了。
塵外的茶宴,以庭園或山林或郊外的樹石花烏、山水云天為環(huán)境的構(gòu)成要素,由茶席的設(shè)置和行茶的流程確立茶聚空間的秩序和共襄者的心意,融人文的情懷于對自然的親近之中。
取式的雅俗
寬泛意義上的茶聚空間,因其活動的內(nèi)容和形式而有俗雅之別;相應(yīng)于時代的風尚更對應(yīng)于人們素養(yǎng)、情懷、遭際及當下心境的分別,會有各具況味之獨到價值觀的呈現(xiàn)。
西晉時,杜育(毓)和他的朋友在“月惟初秋、農(nóng)功少休”時“結(jié)偶同旅”,到岷山以“是采是求”的方式做出茶湯。煮茶用水,挹取自岷山上流注下來的清泉;盛湯用器,選擇越窯系的青瓷,推想或該是碗;酌湯用具,是先古圣賢公劉曾經(jīng)用過的那種匏,而在流程和禮儀上也有想象中的比擬和模仿。
在這次茶聚活動中,一來是時機上的閑暇,即農(nóng)事暫時停歇的初秋一段,到高峻蔥郁的岷山上去,在那里采制、在那里煎煮;二來是器具上的準備,選用了分別在工藝材質(zhì)上頗為精良的瓷與人文含意上頗為獨特的匏,可謂文雅兼?zhèn)洹6庞齻兊摹叭∈焦珓ⅰ?,在山岳這樣的野外環(huán)境,因追慕而選取隱含人文歷史寓意的分茶器物,形式的因循突顯一種向往和推崇。山野之中,茶的采制烹瀹可以用文雅兼?zhèn)涞钠魑锱c形式,來品鑒“煥如積雪,曄若春敷”即如積雪般潔白晶瑩、春花般鮮艷燦爛的茶湯,可謂雅致!
宋代,有小蘇軾之稱的唐庚,以《斗茶記》記敘了一次茶聚。當時的情形,是兩三位同好中人,邀約在唐庚的書房,作斗茶的游戲。主人提瓶汲取因離茶聚所在“無數(shù)十步”而“宜茶”的龍?zhí)了宥c之,鑒別出各人茶品的次第排列。
唐庚作文之意,在于對飲茶真義表述他的見解,即水貴活、茶貴新;更在于抒發(fā)他的感想,即其身處“流離遷徙之中”并“在田野”,能夠“與諸公從容談笑于此,汲泉煮茗,取一時之適”,正是一種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心態(tài)。由此作出的,已然是一種悠游于閑情閑趣時因不計名利而得以從容應(yīng)對人生處境的價值評判了。斗茶系俗,然而俗的活動及氛圍若滋長的是身心的安適自在,則俗得其所!
杜育之雅、唐庚之俗緣于人生的處境、各人喜好及具體事由而有或山野或書房的選擇,茶飲的旨趣也有“取式公劉”和“取一時之適”的不同,然而茶聚形式的雅俗并非其價值高下的判斷依據(jù),而毋寧是一種取向的差異,其關(guān)乎品茗的意味或日茶湯的真意,其并非單向而實可多維!endprint
話于禪境
唐代皎然有《九日與陸處士飲茶》詩,日:“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敘述的是在九月九的時令,東籬的菊黃生成了山寺悠然的隱居氛圍。詩僧與茶圣這對緇素忘年之交,未像大多數(shù)人撒菊入酒來飲用那樣地醺然于酒鄉(xiāng)夢境,卻是煎茶自酌,在秋英的氤氳中陶然于茶的芬芳。隱約間,他們似乎是以菊花入茶湯的,使得花與茶的香意沁人肺腑。
在禪寺飲茶,不必經(jīng)意就能享有寧靜之致,這既緣于身處修行之地真切感受得到的清寂氛圍,在深秋菊黃時,也得益于領(lǐng)會花助茶香之人還原清凈自我的安然于當下。皎然作詩多有設(shè)問,而答案則或直接給出或隱約傳遞,前者如《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的“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句;后者即如此詩中的“誰解助茶香”句,意向所指正是與“俗人”相對的皎然本人和陸羽——他們飲茶于重陽的山寺,借因陶淵明的采擷而包含特有放逸自在意味的“東籬菊”,提示了茶因菊而更香且助人修行,或許也透露了陸羽茶道有成的一個構(gòu)建元素,對忘年之交的僧俗情誼也不無自許。
還是秋日卻是在晚唐,杜牧的《題禪院》沉吟道:“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弊窇洰斈旰染频暮肋~,是少年意氣之過往歲月的無憾揮斥,就覺得活出了自己生命的豪興;其中辜負還是不負的人生價值評判,似乎是有些喟嘆而感慨系之的。年齒及長,時至今日更讓你閑適自在的是坐榻修禪時,煎茶騰起的煙云拂動著或已斑白的兩鬢發(fā)絲,像是入秋吹花落地那既肅殺又絕然干凈利索的風,那樣的一種澹泊釋然或心隨風動的些許落寞。
在禪院坐禪榻,茶煙惹動人回望生命的歷程,正可以是修行的菩提、自省的契機。
茶葉,主要因采制工藝的不同而形成其品質(zhì)特點,在茶湯,則呈現(xiàn)出一種風格的差別甚或迥異。緣于此,色香味的殊相能夠予人以豐富的感受,繼而生發(fā)一種與人事與才情的對應(yīng)關(guān)聯(lián)。當文藝作品即泛稱為“樂”的視聽之娛所演繹的面貌或說感觀形象與茶的風格能夠形成關(guān)聯(lián)性的對應(yīng)即所謂異質(zhì)同構(gòu)時,交互激蕩的“對話”形式就得以站得住腳。于是,就有一種茶藝與品茗的構(gòu)建方式,稱為“茶與樂的對話”。若在禪寺,則為“禪茶樂的對話”。
2009年谷雨時節(jié),在杭州靈隱禪寺的一次“對話”,先以禪茶禮佛,伴隨《深山禪林》的簫曲,由寺僧行茶向釋尊致意。繼之以在《平湖秋月》樂聲中的品泉,既清口也更潔凈人們當下的心頭在意。
茶之首道,是在娓娓道來江南山水空間和春日林鳥翻翔的《鷓鴣飛》笛音與載歌載舞地演繹《牡丹亭》“游園驚夢”的少女情懷和生機蘇醒中,泡酌西湖龍井。在器樂和昆曲的激蕩下瀹品香茗,殊可咀嚼出青春年少的詩情生趣,人們似乎徜徉西湖而顧盼于湖堤的桃紅柳綠、聯(lián)翩于斷橋的仙俗情緣,更驚艷于至性依戀的可死可生。
茶之三道,為陳年普洱。其因采制工藝和存放轉(zhuǎn)化而致變化多端,呈現(xiàn)常為人們津津樂道之隨歲月而增長的滄桑感,而其佳品,是陳韻醇厚卻湯色葉底呈現(xiàn)活潑生意。鄭板橋《道情》的唱誦,恍然月上東山、爐火通紅時,漁翁的扁舟往來和頭陀的打坐煮茶,有如此平凡之日常生活中的真實禪心。簫箏對話的《清明上河圖》,若置聽者于黃卷古畫,映現(xiàn)出汴梁虹橋和城廓屋廬、馬牛驢駝和舟車人物,是昨日繁華的歷史情境。
茶之二道,則在“力拔山兮氣蓋世,虞兮虞兮奈若何”的琵琶曲《霸王卸甲》中、在詩仙李白《餞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句的吟誦中,泡酌臺灣木柵鐵觀音。沉著蒼勁又甘苦相威的湯味風格,像是在敘說人的生涯,可能受降大任或未必鐵肩擔得道義,心志之苦和筋骨之勞卻不可蠲免。
而人際離別,從跌宕的言語中,可以聽出棄我的昨日和亂我的今日,看到酒酣高樓時秋雁南飛的長風萬里和慷慨激昂后扁舟散發(fā)的率性自遣。
阿炳的《二泉映月》,琴隨意動、音自心出,遞解人世浮沉、生命輪轉(zhuǎn)的悠悠感慨。當你徘徊于天光云影、徜徉于山水鬧市,獨坐于月下泉旁、懷想于人間世相,殊可自在不改,且煮水,且點茶。
三道茶后的再次品泉,舞臺漸起箏曲《高山流水》的樂音,讓茶人和嘉賓一同尋味于相知相悉的山水之誼,以及整個茶會過程中共有的歡欣與感嘆。
在禪、茶、樂的對話中,廟宇的清凈、節(jié)目的演繹以及茶席的擺置、茶品的沖瀹,更有主持人以知識、見解和一擊必中的禪家語言在人文歷史和當下心境中穿越折返與拈提點拔,一起形成品茗的“環(huán)境”和景象,引領(lǐng)著茶飲的心緒和情懷。各人的感應(yīng)、領(lǐng)悟或許仁智各見,然而茶聚形式的獨特誠為別開生面,為時人所傳揚、造此地“對話”型茶會之濫觴!
結(jié)語
茶聚的引人入勝,必然以參與者的身心同詣及彼此的默契互動為基本前提,也以環(huán)境的恰當選擇和茶席的創(chuàng)意布設(shè)來形成特定氛圍。在那樣的一個時空里,主客默契而和衷共濟,可以作塵外之賞、領(lǐng)雅俗之趣,若能以人文的情懷、藝術(shù)的演繹與茶湯的點瀹互相契合、互相激發(fā),產(chǎn)生當下的體悟和久長的意味,則殊可在特定的情境中實現(xiàn)共襄雅舉的初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