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海杰(鄭州輕工業(yè)學院,河南鄭州4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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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價值形式的矛盾本性及其拜物教幻象
聶海杰
(鄭州輕工業(yè)學院,河南鄭州450002)
摘要:商品絕非簡單平凡的物件。一旦像馬克思那樣對之進行徹底的唯物主義解剖,為我們司空見慣的商品將顯露出其真實面目。它不僅僅是一個可感的物理實體,而且還是一個超感的價值實體;這個二重存在物,不但有著人們難以察覺的實體性,而且還會憑借自身的形式規(guī)定在特定的矛盾運動中煥發(fā)出別樣幻彩;更為甚者,人們會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它面前,對之頂禮膜拜,成為受其役使的拜物教徒。人與物關系的這般奇幻顛倒是附著于商品生產(chǎn)的固有品性。只有歷史地超越這一生產(chǎn)方式,才能實現(xiàn)對這一幻境構筑的實踐破除。
關鍵詞:商品;價值形式;顛倒性;拜物教
商品毫無疑問是勞動的結晶,這是人們有目的地通過某種形式的勞動實踐對自然物進行創(chuàng)造的結果。織工紡紗制造出麻布,裁縫剪裁布料制作出各式各樣的衣服。諸如此類的勞動實踐及其所創(chuàng)造和制作出來的物,構成商品的第一重存在形態(tài)。這是些有著各種用途的使用價值。例如,小麥顯而易見就是一種根本不同于麻布的東西;而麻布同樣與煤炭有著本質(zhì)差異。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人們以不同的尺度和單位對不同的物品進行計量。例如,小麥按斤計;麻布以尺碼論;衣服則以件數(shù)計量。所以,蘊含著一定的質(zhì)和量的使用價值,是商品最為常見的存在形態(tài)。“很明顯,人通過自己的活動按照對自己有用的方式來改變自然物質(zhì)的形態(tài)?!盵1](p88)以木頭為例,木匠以木頭去制作桌子,不管最終打造出來個什么樣的東西,它都是被賦予某種形狀的木制品。對于這樣一個可感物,人們簡直可以不費絲毫氣力將之辨認。
但在馬克思看來,商品有著根本不同于其感性外觀的存在形態(tài)。在人們對商品司空見慣的感官表象中,隱藏著它不易為人察覺的實體性。商品交換——這一已然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交往活動——究竟是如何可能的?例如,“20碼麻布=1件上衣”這樣的交換等式是如何成立的?人們對此很難有著自覺的和明確的意識?!八麄儷@得的感覺是人跟著物走,人的關系被物的關系所左右,而對這種感覺從來都懶得去問它背后的含義是什么?!盵2](p21-22)然而,一旦人們真正意識到這個問題并對之進行思考,他們將發(fā)現(xiàn),稀松平常的商品體實則并不平凡。兩個不同的商品體“只有找到基準才能彼此進行交換。”[3](p38)兩種根本不同的商品,這二者是如何等同起來的?除非兩種商品是同一種東西,它們除非有共性,才有可能進行量的比較。而這個共同的東西就是交換價值。不管麻布和上衣這二者的交換比例怎樣,但始終可以用一個等式去表示:一定量(碼)的麻布等于若干量(件)的上衣。“這個等式說明了什么呢?它說明在兩種不同的物里面,……有一種等量的東西?!蹦敲?,真實地存在于兩種商品體之中,卻又超乎各個個體商品之上,這個已然超乎表象而顯得不可捉摸的“第三種東西”究竟是什么呢?“這種共同東西不可能是商品的幾何的、物理的、化學的或其他的天然屬性?!盵1](p50)很明顯,交換價值的實體亦即其本質(zhì)規(guī)定只能是勞動。正是由于所有的商品都是勞動產(chǎn)品,正是由于在它們的體內(nèi)凝結了一定量的共同的勞動,千差萬別的商品才能進行一定比例的等量交換。然而,這個“勞動”卻又并非某種具體形式的對象性實踐活動。它是貫穿于具體勞動之中那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結晶。針對其超感而又抽象的特質(zhì),馬克思極其形象地將之比作“幽靈般的對象性”。它“正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單純凝結,即不管以哪種形式進行的人類勞動力耗費的單純凝結。這些物只是表示,在它們的生產(chǎn)上耗費了人類勞動力,積累了人類勞動。這些物,作為它們共有的這個社會實體的結晶,就是價值——商品價值?!盵1](p50)于是,至此,商品就一點點的露出了它的真容。原來,一切商品都有著二重性的存在。在其感性的千差萬別的外殼下面竟然隱藏著一個超感的價值實體。就其是某種形式的勞動的產(chǎn)品而言,它們是特殊的使用價值;就其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凝結而言,它們都是同一價值實體的化身和代表。
于是,有著二重性存在的商品就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矛盾。其一,任何一個商品,它一方面是一個可感物、某種使用價值;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個超感物即價值實體的代表和化身。其二,任何一種商品都是采用某種特殊的工藝、具體的有用勞動制造出來的,所以它們都是某種具體勞動形式的產(chǎn)物;但與此同時,作為價值實體的化身,它們又都是同一的抽象人類勞動的凝結。感性與超感性的形體差異、具體與普遍的兩種勞動對立,這些矛盾在商品交換活動中變得愈發(fā)突出。商品生產(chǎn)的一個本質(zhì)規(guī)定是產(chǎn)品并非滿足生產(chǎn)者本人需要,而是唯一地用于交換。所以,對于任何一個商品生產(chǎn)者來說,他的產(chǎn)品雖然自在地有著某種使用價值,然而,該使用價值又必須通過交換讓渡到另外一個人手中才能實現(xiàn)。生產(chǎn)者不需要,需要者不生產(chǎn);要獲得自己需要的那種使用價值,他又必須同時讓渡出自己手中的這種使用價值。這就是蘊含在商品之中同時也是這種生產(chǎn)方式所固有的矛盾特質(zhì),它作為一種二難困境伴隨商品生產(chǎn)始終。
超感的價值實體及其難以捉摸的“幽靈般的對象性”,使得人們最為熟悉的商品成了一個陌生的他者。人們不僅思想和意識受其感性表象的擺弄,更是在其實踐活動中受這個物——活生生的矛盾體——的制約和支配。商品體本身固有的矛盾及其蘊含著的二難困境,經(jīng)由這一社會中介運動所必然導致的人與物關系的顛倒,將在以下即將分析的商品交換過程中越發(fā)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本質(zhì)而言,這是此處尚且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矛盾的展開和自否定。一方面,矛盾本身以某種特定的方式得以解決;另一方面,在逐步深入的辯證演繹過程中,矛盾最終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質(zhì)變。為一切商品所共有的價值實體這個“幽靈般的對象”,最終將附身在一個固定的一般等價物之上,而被顛倒了的人與物的關系將隨之被實體化、被歸結為這個物的某種自然屬性。
以上所揭示的商品體的矛盾及其固有的二難困境,其實質(zhì)乃是商品自身二重形式的對立?!巴魂P系既應該是商品和商品作為質(zhì)上相同而只在量上不同的量和量之間的關系,是它們作為一般勞動時間的化身而相等的關系,同時又應該是商品和商品作為質(zhì)上不同的物、作為滿足特殊需要的各種特殊使用價值之間的關系,簡言之,作為各種實際使用價值相異的關系?!边@就構成了一個矛盾著的整體,而且內(nèi)在地蘊含著復雜的對立關系?!斑@種相等和相異是相互排斥的。所以,這里不僅因為一個問題的解決以另一個問題的解決為前提而出現(xiàn)一個惡性循環(huán),而且因為一個條件的實現(xiàn)同另一個與它對立的條件的實現(xiàn)直接結合而出現(xiàn)一個相互矛盾的要求的總體?!盵4](p437)一方面,任何一個商品都是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統(tǒng)一體,這二者乃是其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和屬性;但另一方面,作為商品這個矛盾體的兩極,使用價值和價值始終存在著對立性和排斥性?!斑@兩種形式總是分配在通過價值表現(xiàn)互相發(fā)生關系的不同的商品上?!盵5](p150)任何一個單個商品體都不可能同時自在地以雙重形式存在,它的價值必須通過另一個商品體相對地表現(xiàn)出來。“誠然,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立面;性質(zhì)和數(shù)量也是對立面。但是,這兩種對立,沒有一個自成一體足以形成真正的矛盾?!盵6](p36)這樣一來,矛盾及其困境就顯得愈加突出和暴露。從應然角度看,商品體要同時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這二重存在形態(tài),而從實然角度來看,每一個商品體都只能以單個面孔出現(xiàn)?!吧唐返慕粨Q過程,應該既是這些矛盾的展開,又是這些矛盾的解決”[4](p437)。貌似根本無法協(xié)調(diào)的矛盾,正是通過價值形式及其臻于完善的辯證演繹過程而逐步得以解決。
首先是簡單價值形式。這是商品交換的原初形態(tài),它更多地是表現(xiàn)為一種帶有較多偶然性的物物交換,如“20碼麻布=1件上衣”。在這個等式中,麻布和上衣作為兩種不同的商品,分別代表的是價值的兩種形式。其中,作為發(fā)起者的麻布處于相對價值形式。“麻布把上衣作為和它等同的東西來發(fā)生關系。或者說,上衣把麻布作為同一實體,作為在質(zhì)上等同的東西來發(fā)生關系?!盵4](p152-153)于是,在這個交換等式中,麻布的價值就通過另外一個商品上衣而相對地體現(xiàn)出來。與之相應,表現(xiàn)麻布價值的上衣則處于等價形式。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等價物上衣表現(xiàn)麻布價值的方式。它是直接以自身的自然形式即可感的使用價值形式來完成這個等價行為。也就是說,一個可感物成了超感的價值實體的代表或化身,以其自然的物理形態(tài)將蘊含在商品體內(nèi)部的“幽靈般的對象性”(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直觀地表現(xiàn)了出來。于是,根據(jù)各自在交換活動中所處的位置而各司其職,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商品價值形式就初步確立起來。
然而,就商品生產(chǎn)的本性而言,這樣的價值形式顯得極不充分。兩種商品體雖然通過交換等式使得價值關系表現(xiàn)了出來,但這一表現(xiàn)本身蘊含著固有局限。麻布只能將某些商品如上衣視為自己的等價物。這一困境,隨著商品生產(chǎn)的日漸發(fā)達而得以克服。當用于商品交換的產(chǎn)品不再僅僅是些無用的剩余產(chǎn)品,從而當社會中出現(xiàn)大量專一用于交換的產(chǎn)品,商品的價值形式就隨之發(fā)生一個本質(zhì)性變化。質(zhì)言之,簡單價值形式就實現(xiàn)了自我否定,它拓展和轉變成為“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在此之前,商品交換活動的種類和范圍都極其有限,只是進行著“x量商品A=y量商品B”這樣分散的和零碎的交換活動?,F(xiàn)在,隨著交換種類和范圍的擴大,價值形式得以極大豐富和發(fā)展,社會中出現(xiàn)了如下這般景象:“x量商品A=y量商品B,或=z量商品C,或=u量商品D,或=w量商品E,或=其他”。在這個新的價值等式中,無論是相對價值形式還是等價形式,都發(fā)生了突出變化。“現(xiàn)在,一個商品例如麻布的價值表現(xiàn)在商品世界的其他無數(shù)的元素上。每一個其他的商品體都成為反映麻布價值的鏡子?!盵1](p78)這樣一來,商品價值的實體性亦即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就更為充分地通過這個擴大的價值形式表現(xiàn)出來?,F(xiàn)在,一種商品體不再是只同某種個別商品發(fā)生有限的社會關系,而是同整個商品世界發(fā)生無限的社會關系。
與之對應的是等價形式的必然變化。一切商品體都成了等價物。“上衣、茶葉、小麥、鐵等等,都在麻布的價值表現(xiàn)中充當?shù)葍r物,因而充當價值體。每一種這樣的商品的一定的自然形式,現(xiàn)在都成為一個特殊等價形式,與其他許多特殊等價形式并列?!盵1](p79)于是,整個商品世界就分裂為如下這種對立的景象。一方面,某種商品體單獨處于相對價值形式這一端,以擴大的或總和的相對價值形式與其他一切商品進行互通有無的等價交換;另一方面,其他所有商品都處于等價形式這一端,它們?nèi)砍蔀樘厥獾牡葍r物,以表現(xiàn)作為其對極的那個單獨商品的價值。這樣的價值形式顯然有著自身的局限性所在。就其相對價值形式而言,它始終處于一種無限的線性拓展的未完成狀態(tài)。每當出現(xiàn)一種新的商品,這個序列就會隨即延伸;而當每一種商品的相對價值形式都通過這個無限的序列進行表現(xiàn),其相對地表現(xiàn)出來的價值對象性就反而變得極其偶然。這個缺點在等價形式這里更為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當每個商品成了一個個的特殊等價物,為它們所代表的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凝結這個價值實體性就重新歸于抽象,以至于沒有一個商品體能夠擔當起等價物的角色。這種形態(tài)的價值形式因而顯得極其不穩(wěn)定。但其不穩(wěn)定的本性中實則又蘊含著推動著價值形式進一步發(fā)展的動因。如果一個商品所有者將自身商品的價值表現(xiàn)在一系列其他的商品上,那么,其他商品占有者也就必然地用自己手中的商品與之交換,“從而把他們的各種不同的商品的價值表現(xiàn)在同一個第三種商品”之上。這樣所導致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偤偷幕驍U大的價值形式就因此就被顛倒了,序列本身就被倒轉了過來。這個顛倒是矛盾的兩個對極的位置互換,由此導致的結果是價值形式的又一新的質(zhì)變。如此一來,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就轉變成為一般價值形式。
相比較簡單價值形式到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的變化,從總和的或擴大價值形式到一般價值形式的這一轉變,顯得更加突出和明顯?,F(xiàn)在,商品的價值形式變得既簡單又統(tǒng)一。商品交換的偶然性被一種確定性的必然所囊括和統(tǒng)攝,早在起初的物物交換中就蘊含著的困境由此得以克服。前兩種價值形式都只是使得商品的價值表現(xiàn)為與它自身不同的使用價值即別的商品體身上。簡單價值形式是將商品的價值對象化到某一種商品身上,擴大的價值形式則拓展了這個價值對象性活動的范圍和種類,因而更完全地將商品的價值與其使用價值區(qū)別開來。新的價值形式即這個一般的價值形式有著根本不同于前兩種價值形式的特點?,F(xiàn)在,商品世界的價值通過從其自身分離出來的某種商品集中而又全面地表現(xiàn)出來。它們的價值不但與自身的使用價值區(qū)別開來,而且與一切使用價值相區(qū)分。這樣一來,商品世界就成了一個由商品間的價值關系及其矛盾運動所構成的完整體系。“對象化在商品價值中的勞動,不僅消極地表現(xiàn)為被抽去了實在勞動的一切具體形式和有用屬性的勞動。它自身的積極的性質(zhì)也清楚地表現(xiàn)出來了?!盵1](p83)商品體那一度為人們捉摸不透的幽靈般的價值對象性,就通過這個共同的和統(tǒng)一的等價物得以直觀地表現(xiàn)出來;其所蘊含的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凝結,就通過這個一般的和普遍的價值形式獲得了充分的展現(xiàn)。
貨幣形式是價值形式最后的也是最為完備的發(fā)展形態(tài)?!爱斶@種形式中作為商品的特定商品(其典型是貴金屬)被歷史性、社會性地固定化時,就確立了貨幣形式”[7](p98)。就矛盾的本質(zhì)規(guī)定及其特性而言,貨幣形式乃是一般價值形式自我發(fā)展的結果。隨著一般價值形式的確立,某個商品就以一般等價物的身份與其他一切商品相對立。這個作為一般等價形式化身而被整個商品世界排斥出來的異類,其身份并非一下子就固定下來的。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曾有某幾種商品承擔這一角色。例如,在古希臘,牛、羊、谷物等都曾充當過一般等價物。而在古代中國,羊、布、海貝、銅器、玉璧等同樣也被人們用作一般等價物。隨著商品交換的程度和范圍的擴大,這些并不完美的一般等價物依次被歷史所淘汰?!斑@種排擠的結果最終只剩下一種獨特的商品,從這個時候起,商品世界的統(tǒng)一的相對價值形式才獲得客觀的固定性和一般的社會效力?!盵1](p86)等價形式最終就與某個憑借自身物理屬性而最為合適的商品金銀固定地相結合,而金銀也就成了貨幣商品,唯一地執(zhí)行貨幣的職能。這樣一來,一般價值形式就發(fā)展成為貨幣形式。
隨著一般價值形式及其貨幣形式的確立,蘊含在商品體內(nèi)部的矛盾得以充分綻放。通過商品的交換活動,矛盾的兩個對極使用價值和價值之間的對立,以商品世界的二元分裂這個結果而告終。一邊是某個商品(貨幣)固定地表現(xiàn)價值對象性的一般等價物,另一邊則是由余下的所有普通商品而組成的物的集合;一邊是以自身物理形式而表征價值對象性的等價形式,另一邊則是將自身價值全部讓渡給一般等價物的使用價值。于是,在自身矛盾運動的推動下,一度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商品世界就這樣發(fā)生了必然的二元分離,一個憑借自身的必然性邏輯而自在地運行的物的世界就此構筑完成。每個商品雖然毫無疑問都是人的作品(勞動產(chǎn)品),但這些物它們卻結成了一種幾乎與人無關的社會關系,并且通過自否定的矛盾運動而使得自身超感的實體性直觀地綻放出來。正是如此,經(jīng)過逐步深入的辯證演繹,矛盾著的商品體就在這個充滿對立的運動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身的統(tǒng)一。然而,這個統(tǒng)一的整體顯然并未使得矛盾本身得以克服。毋寧說,隨著這樣一個統(tǒng)一的矛盾體的完成,一直潛存著的人與物關系的矛盾,就必將在這個近乎超驗的商品世界及其價值形式的顛倒性中充分表現(xiàn)出來。
商品體固有的矛盾性及其價值形式的辯證演繹充分表明,為人們司空見慣的商品絕非簡單平凡的物件。商品有著與人們所見所感根本不同的另外一副模樣。一方面,它是可感的自然物,一定的質(zhì)和量相統(tǒng)一的使用價值;另一方面,它又是超感的抽象物,有著幽靈般對象性的價值實體。不消說,商品這種二重矛盾存在已然超出了人們的日常表象。但其克服這一矛盾過程的方式亦即臻于完善的價值形式的確立,其兩個對極即使用價值與價值的辯證演繹,更是完全超乎人們感覺表象之外而浸透著一股先驗特質(zhì)。事情不止于此。商品這個一度為人們貌似再熟悉不過的“物”的特性并未完全暴露。其歷史地和辯證地確立的價值形式實則蘊含著一系列的顛倒。源于商品矛盾本性的這一顛倒,不但為其價值形式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奇幻異彩,而且使得從事商品生產(chǎn)的人們變得極其古怪。
人們所從事的商品生產(chǎn)和交換活動本質(zhì)上是其社會關系的締結。通過這樣的實踐活動,人們各自所擔負的個別分工就轉變?yōu)樯鐣f(xié)作,因而使得互不相干的個體建立起社會聯(lián)系。但試問人們是怎么完成這項實踐活動的,他們對此又是如何認識的?“人們使他們的勞動產(chǎn)品彼此當做價值發(fā)生關系,不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些物只是同種的人類勞動的物質(zhì)外殼。恰恰相反,他們在交換中使他們的各種產(chǎn)品作為價值彼此相等,也就使他們的各種勞動作為人類勞動而彼此相等。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1](p86)作為當事人,商品生產(chǎn)者和所有者的這種做法顯得匪夷所思。一方面,沒有一個人會否認自己是商品的創(chuàng)造者,人是物的主人;但另一方面,置身于商品交換之中的人們卻顯然迷失了自我。當他們將價值視為商品的自然屬性,實則就是對人類勞動及其結晶的虛無化;如此一來,他們無疑是否定和放棄了自己的主體性——商品的創(chuàng)造者,賦予其“生命”的類本質(zhì)力量及其能動性的實踐作用。不僅如此,他們進而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將這一主體地位賦予和讓渡到了作為客體的商品身上。馬克思認為,這種本末倒置的主客顛倒,充滿著唯靈論的色彩。“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因此,要找一個比喻,我們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腦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fā)生關系的并同人發(fā)生關系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產(chǎn)物也是這樣。我把這叫做拜物教。勞動產(chǎn)品一旦作為商品來生產(chǎn),就帶上拜物教性質(zhì),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產(chǎn)分不開的。”[1](p90)這是一道奇特的景觀。親手把商品制造出來的人,他們竟然卻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產(chǎn)品;他們不但根本無法觸及到超感的價值實體,而且不自覺地竟然成了這個實體綻放自身主體性的工具;在這個由一系列顛倒關系交織而成的物的王國中,在這個由物的運動所構筑而成的彼岸幻境中,他們不由自主地患上了偶像崇拜癥,對著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個東西頂禮膜拜,成為受其役使的拜物教徒。在馬克思看來,存在于商品世界的這般景象,絕不是由于人們認識偏差而導致的主觀幻想,而是附著在商品生產(chǎn)方式之上的客觀本性。這是“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zhì)反映成勞動本身的客觀的(Gegenst ndliche)性質(zhì),真實地反映成這些物(Ding)的天然屬性?!盵8](p86)究其根源,這是人與物關系顛倒的商品生產(chǎn)方式所必然導致的結果。
這一人與物關系的顛倒貫穿于商品價值形式的總體,并且首先在相對價值形式那里表現(xiàn)出來。如前所示,任何一個商品的價值對象性都無法通過自身顯示出來,必須通過與其他商品結成一定比例關系的價值等式而相對地表現(xiàn)出來。仍以麻布和上衣這兩件商品為例,麻布的價值必須通過上衣才能表現(xiàn)出來。20碼麻布不僅是價值一般,即價值這個抽象實體的化身,而且是一定的量的價值,即在它們身上物化著一定量的人類勞動。而這個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凝結,這個超感的價值對象性是通過上衣這個可感物表現(xiàn)出來的。在這里,上衣并不表現(xiàn)自身價值,但它又是自身和麻布價值實體的共同代表和化身?!巴ㄟ^這種相等關系,另一種在感覺上和麻布不同的商品體就成為麻布自身的價值存在的鏡子,成為麻布自身的價值形態(tài)。”[5](p154)麻布的價值實體性由此就獲得體現(xiàn),它實現(xiàn)了自然形式與社會實體形式的分離。然而,麻布對象化自身價值實體的方式顯得非常奇特?!八膬r值存在通過它和上衣相等表現(xiàn)出來,正像基督徒的羊性通過他和上帝的羔羊相等表現(xiàn)出來一樣?!盵1](p66)超感的實體降臨到了感性的物體上面,后者以其自身的感性特質(zhì)成為其超感的實體性的代表和化身,并由此獲得一種別樣的主體性。馬克思的這般比擬實則已然隱晦地揭示了相對價值形式本身蘊含的顛倒性。
顛倒進一步貫穿到了等價形式這里。馬克思認為,在等價形式的全部特性(四個特點)之中始終貫穿著這般顛倒。不僅如此,隨著矛盾的展開,浸透于其中的拜物教氣息變得愈加濃郁和凸顯。如上可見,等價形式的首要特點是商品體可感的自然形式成為等價物。作為相對價值形式的對極,等價形式根本上是使用價值與價值這二者矛盾對立的結果。隨著等價形式的確立,一個可感物直接地和直觀地將商品體那不可捉摸的幽靈般的價值對象性展現(xiàn)出來。正是由于等價形式及其等價物的這般特性,即如同麻布那樣直接用商品的自然形式去表現(xiàn)價值實體而成為其代表和化身,這樣就使得存在于相對價值形式那里的上述顛倒變得愈加明顯?,F(xiàn)在,一個感性的自然物、物理實體直接成為了一個超感的社會物、價值實體,超感的價值實體性直接地通過感性的物理形體直觀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謎一般的顛倒本性在等價形式第二個特點這里變得更加明顯?!暗葍r形式的第二個特點:具體勞動成為它的對立面即抽象人類勞動的表現(xiàn)形式?!盵5](p157)充當?shù)葍r物的商品實則乃是抽象人類勞動的化身,但它又總是某種有用的和具體的勞動產(chǎn)品。正是如此,生產(chǎn)等價物的具體勞動就成為一般或抽象人類勞動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生產(chǎn)等價物商品體的一定的、具體的、有用的勞動在價值表現(xiàn)中必然總是被當作一般人類勞動,即抽象的人類勞動的一定的實現(xiàn)形式或表現(xiàn)形式?!盵5](p157-158)這種具體與抽象的顛倒一下子就使事情本身變得更加神秘莫測。商品的價值實體性、人類勞動無差別的同一性,這本來只是關于感性的商品體的抽象,后者原本只是前者的一般屬性,但現(xiàn)在,具體與抽象的關系卻遭受到了一種帶有濃郁觀念論色彩的顛倒?!霸趦r值關系及其所包含的價值表現(xiàn)中,并不是抽象的一般的東西被當作具體的、可感覺的現(xiàn)實的東西的屬性,而是相反,可感覺的具體的東西被當作只是抽象的一般的東西的表現(xiàn)形式或一定的實現(xiàn)形式。”超感的實體卻降臨或附身到可感的物體上面,后者卻反而成了前者的化身。在馬克思看來,這種顛倒絕非偶然,而是蘊含在商品價值形式本身的本質(zhì)屬性。“這種顛倒是價值表現(xiàn)的特征,它使可感覺的具體的東西只充當抽象的一般的東西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不是相反地使抽象的一般的東西充當具體的東西的屬性。這種顛倒同時使價值表現(xiàn)難于理解。如果我說羅馬法和德意志法都是法,這是不言而喻的。相反,如果我說法這種抽象物實現(xiàn)在羅馬法和德意志法這種具體的法中,那么,這種聯(lián)系就神秘起來了?!盵5](p154)顯然,在商品的價值形式這里,在其價值實體性通過等價物對象化的相對價值形式這里,正是的的確確地發(fā)生著這般充滿神秘色彩的顛倒。它不僅為價值形式披上了一層先驗的幻彩,而且浸透著唯靈論的特質(zhì)。
而在等價形式的第三個特點這里,這種本末倒置獲得了新的內(nèi)容,它愈加明顯地體現(xiàn)為人與物關系的對立。“等價形式的第三個特點:私人勞動成為它的對立面的形式,成為直接社會形式的勞動。”[5](p158)商品生產(chǎn)的本質(zhì)規(guī)定就是對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的超越。正是如此,人們在商品世界締結自身社會關系的方式就顯得比較特殊。人們從事商品生產(chǎn)的根本目的雖然是為了自身的生產(chǎn)和生活需要,但這一目的卻必須通過間接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質(zhì)言之,他們必須經(jīng)由上述我們所剖析的商品體之間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矛盾運動才能成行。與這種間接的、必須以特定中介為溝通渠道的社會交往方式相適應,人們的社會關系不得不采取商品價值實體這種物的形式,并且只能由這個活生生的矛盾體的對立統(tǒng)一運動賦予內(nèi)容?!氨舜藛为氝M行的私人勞動所形成的這種物質(zhì)的社會聯(lián)系,只有通過他們的產(chǎn)品的交換才間接地得到實現(xiàn),因而只有通過這種交換才能實現(xiàn)。所以,私人勞動的產(chǎn)品只有在它具有價值形式,因而具有可以與其他勞動產(chǎn)品相交換的形式時,它才具有社會形式?!盵5](p159)這實則意味著,人們個別的具體勞動只有轉化為抽象的社會勞動才能獲得自身實在性,其類本質(zhì)力量必須經(jīng)由一個社會化合運動(商品實體及其矛盾演繹)才能夠成其所是。如此一來,人們的社會關系不但被實體化為物,而且被強行納入到一種外在的必然性之中受其制約和束縛。
“等價形式的第四個特點:商品形式的拜物教在等價形式中比在相對價值形式中更為明顯。”[5](p161)我們看到,在相對價值形式這里,人們尚且依稀能夠感覺到這里隱藏著某種社會關系?!暗葍r形式恰恰在于:商品體例如上衣這個物本身就表現(xiàn)價值,因而天然就具有價值形式?!盵1](p72)上衣的等價物地位和功能雖然必須通過商品交換才能確立,它本質(zhì)上是商品自身矛盾演繹的結果,然而,“因為一物的屬性不是由該物同他物的關系產(chǎn)生,而只是在這種關系中表現(xiàn)出來,所以上衣似乎天然具有等價形式,天然具有能與其他商品直接交換的屬性,就像它天然具有重的屬性或保暖的屬性一樣?!盵1](p72-73)這樣一來,源于商品自身矛盾本性的顛倒就成了等價形式自身固有的謎一般的性質(zhì)。人們不僅在實踐中習慣性地將“價值”看做等價物的天然屬性,而且自然而然地在思想上產(chǎn)生出對這種“天然的”價值物的狂熱追逐和無意識拜服的意念。
最后,蘊含在相對價值形式、等價形式之中的上述顛倒,這種人與物關系的本末倒置,在商品價值形式的完備形態(tài)貨幣這里發(fā)展到了極致。隨著一般價值形式轉變?yōu)樨泿判问?,隨著金銀固定地成為一般等價物,從事著這種顛倒的商品生產(chǎn)方式的當事人就徹底成了一個拜物教徒。“由此就產(chǎn)生了例如金的神秘性。金除了它的其他自然屬性,它的光澤、它的比重、它在空氣中不氧化等等以外,似乎還天然具有等價形式,或能與其他一切商品直接交換的社會性質(zhì)?!盵5](p163)簡單的商品形式只是價值關系之最為一般的普遍表現(xiàn),貨幣形式才是其完成形態(tài)。蘊含在簡單商品形式那里的一系列顛倒性及其幻象,隨著貨幣的獨立化而極致化。當貨幣代替某個具體的、個別的一般等價物而取得這一社會獨占權之后,貨幣就固定地成為商品價值的化身,因而貨幣就成為價值的一般表現(xiàn)形式。因此,在價值關系之矛盾本性的推動下,作為價值實體化身的貨幣就成為商品世界的主體力量。整個商品世界成為了貨幣物象化的場所和結果。如果說,商品拜物教滋生的是如下這個幻象,即商品的價值實體這個幽靈般的對象性,附著在一個具體的可感的物體上面,四處游蕩在商品世界中,取得其對象化的存在形式;那么,當貨幣成為商品世界的物象化主體之后,當貨幣由交換中介或手段變成目的之際,貨幣就成了“商品世界的上帝”[9](p173)。與之相應,一切商品就成了貨幣的“子民”。由此不但滋生出“拜金主義”這個最為流俗的貨幣拜物教的日常表現(xiàn),而且使得人們的日常生活存在及其意識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這種顛倒的幻彩。
通過對商品的徹底唯物主義解剖,馬克思揭開了為它可感外殼所遮蔽的實體內(nèi)核及幽靈般的主體性。作為無差別人類勞動的結晶,這個價值實體有著超乎人們感官的對象性。它們彼此之間結成了自在的近乎先驗地獨立于人們之外的矛盾運動。使用價值和價值既是商品的二重存在形式,又是這個活生生的矛盾體的兩個對極。二者的對立既充分體現(xiàn)于商品間的交換活動,又通過這個等價交換的過程得以克服。根本上受愈加發(fā)達的生產(chǎn)力推動,直接地與商品生產(chǎn)的規(guī)模和水平相適應,商品交換經(jīng)歷了其價值形式的辯證躍遷。大致說來,這個歷史過程蘊含著逐步遞進的四重邏輯,它依次經(jīng)歷了簡單價值形式、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一般價值形式以及完備形態(tài)貨幣形式。問題不在于矛盾并未真正通過這個臻于完善的價值形式演繹而得以破解,問題在于這一矛盾運動始終貫穿著人與物關系的顛倒。人只是商品生產(chǎn)的主體,卻根本不是產(chǎn)品的主人;他們只是親手制造了商品,卻根本無法主宰它的命運。不僅如此,人反而因此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一旦勞動產(chǎn)品采取商品形式,一旦商品被置換為價值形式,從事著這項生產(chǎn)的當事人就必然受到物的奴役。他們的社會關系不但必須通過這個價值實體及其矛盾運動才能確立,而且被這一中介所統(tǒng)攝和重構,以至于最終被降格和實體化為物。人與物關系的這一主客對立及其本末倒置,不但導致商品成了一個極其抽象的怪物,而且使得商品生產(chǎn)充滿唯靈論般的拜物教氣息。人們無意識跪倒在商品面前,成為受其制約、為其役使的臣仆。在馬克思看來,源于商品矛盾本性的這一顛倒迷幻,將如影隨形地附著于和貫穿于商品生產(chǎn)的全部歷史過程,并且將在其發(fā)達形態(tài)即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社會這里極致化。人們?nèi)绾尾拍茏叱鲎晕覙嬛倪@一幻境?只有在更高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只有在“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的未來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人們才能實現(xiàn)對以往這一生產(chǎn)方式的揚棄,從而最終歷史地破除其所衍生的主體拜物教迷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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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予
·政治文明研究
基金項目:河南省教育廳青年項目(2016-QN-013)、河南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學者資助項目(2013 -YXXZ-15),鄭州輕工業(yè)學院博士基金項目(2014BSJJ019)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聶海杰(1981—),男,哲學博士,鄭州輕工業(yè)學院思政部講師。
中圖分類號:B018;F0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6)02-00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