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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漢詔令引《詩》體式考

2016-03-09 09:22:39曹勝高李申曦
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詔令體式詩句

曹勝高,李申曦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兩漢詔令引《詩》體式考

曹勝高,李申曦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119)

詔令,作為帝王命令文本體現(xiàn),字斟句酌,具有明確的規(guī)范性。兩漢詔令中引《詩》,主要采用三種體式:“《詩》曰”引《詩》證事,以詩句作為結(jié)論;“《詩》云”常以論點的形式補充論證;而“《詩》不云乎”則以反問方式,作為論證的理據(jù),用于解釋某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能夠驗證上述論述的是,同一詩句在不同的體式下,其所表達的含義,存在著明顯的區(qū)別。

詔令用辭;《詩》曰;《詩》云;《詩》不云乎

按照《文心雕龍·詔策》的說法,詔令的行文與用辭極為嚴謹:“皇帝御宇,其言也神”,“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1]自秦始皇規(guī)定詔令的形式之后,兩漢詔令的規(guī)范性日漸強化,已經(jīng)成為最規(guī)范的文本。其中,對六經(jīng)的引用,體現(xiàn)出兩漢帝王對前代經(jīng)典的尊敬態(tài)度,①參見孟祥才《從秦漢時期皇帝詔書稱引儒家經(jīng)典看儒學的發(fā)展》,《孔子研究》2004年第4期;夏增民《詔書與西漢時期的儒學傳播——以〈漢書〉帝紀為中心的考察》,《南都學壇》2008年第5期;歐陽艷玉、郝麗藝《兩漢帝王詔令引〈詩經(jīng)〉考察——基于〈兩漢書〉記載的研究》,《經(jīng)濟與社會發(fā)展》2009年第11期;王景鳳、馮維林《漢代帝王詔書用典與〈詩經(jīng)〉的經(jīng)典化》,《臨沂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等。而且引用時采用的格式,最能看出經(jīng)典在詔令行文中的作用方式。兩漢帝王詔令引《詩》基本采用三種體式:“《詩》曰”體式引《詩》共6例,“《詩》云”14例,“《詩》不云乎”21例。②筆者對兩漢帝王詔令引《詩》的考察,是基于嚴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中的《全漢文》、《全后漢文》進行統(tǒng)計。其中,直接引《詩》無體式標明的共8例。另外,王莽《下書授諸侯茅士》以“《殷頌》有……之言”引《詩》,章帝《東作緩刑詔》中“……《大雅》所嘆”引《詩》各一例,文中不作為主要體式進行分析。倘若仔細分析,“《詩》曰”“《詩》云”“《詩》不云乎”三種不同體式的使用,絕非輕易出之,而是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性。我們可以辨析這三種方式的使用情況,既可以觀察《詩經(jīng)》文本在詔令中的使用方式,也可以分析兩漢詔令的行文邏輯,從一個微觀的角度思考《詩》得以經(jīng)典化的過程。

一、“《詩》曰”與以《詩》證事

“《詩》曰”體式在現(xiàn)存的兩漢詔令中共出現(xiàn)6次。這種體式的使用方式是:先論述事實,繼而引《詩》作結(jié),意在對所述事件進行肯定,以證明對事件評判的合理性,最后對相關(guān)人員進行封賞。

“《詩》曰”體式始見于文帝詔令,據(jù)《漢書·刑法志》記載:

制詔御史:蓋聞有虞氏之時……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與!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惠民陷焉?!对姟吩唬骸皭鸬芫樱裰改?。”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憐之。……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今罪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為令。

文帝下詔廢除肉刑的動因是:“齊大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其少女緹縈上書,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保?]1097-1098所引詩句出自《大雅·泂酌》,《毛傳》認為:“樂以強教之,易以說安之。民皆有父之尊,有母之親”[3]1624,韓嬰說:“君子為民之父母何如?曰:君子者,貌恭而行肆……是以中立而為人父母也。筑城而居之,別田而養(yǎng)之,立學以教之。使人知親尊……為父母之謂也?!保?]569皆認為是說明君子寬仁賢德、教化百姓、如民之父母。文帝詔令追述虞氏時代天下大治,反躬己身后,以“《詩》曰”作結(jié),認為統(tǒng)治者應當恤民愛民,如父母般,而不是“教未施而刑已加焉”,于是廢刑施教。在這一詔令中,“《詩》曰”中引用的文本,是被作為公理性的結(jié)論,成為文帝廢肉刑的關(guān)鍵。

西漢末年,王莽篡漢,建立新朝后深恐天下不服,譴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據(jù)《漢書·王莽傳》所載:

帝王受命,必有德祥之符瑞,協(xié)成五命,申以福應……皇帝謙謙,既備固讓,十二符應迫著,命不可辭,于是乃改元定號,海內(nèi)更始。新室既定,神祇歡喜,申以福應,吉瑞累仍?!对姟吩唬骸耙嗣褚巳?,受祿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謂也。五威將奉《符命》,赍印綬……賜吏爵人二級,民爵人一級,女子百戶羊酒,蠻夷幣帛各有差。大赦天下。

符命,是上天預示帝王受命的征兆。王莽借助各種符命祥瑞征兆,為其代漢的合理性制造輿論。王莽自視代漢時機成熟,梓潼人哀章獻“天帝行璽金匱圖”“赤帝行璽某傳予皇帝金策書”,王莽表面托辭,實際借助大自然的各種祥瑞征兆來論證自己稱帝是順承天命,①據(jù)《漢書·王莽傳》記載:“皇天上帝隆顯大佑,成命統(tǒng)序,符契圖文,金匱策書,神明詔告,屬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漢氏高帝之靈,承天命,傳國金策之書,予甚袛畏,敢不欽受……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痹t令征引《大雅·假樂》詩句,《箋》云:“天嘉樂成王有光光之善德,安民官人,皆得其宜,以受福祿于天”,“成王之官人也,群臣保右而舉之,乃后命用之,又用天意申勑之”[3]1602,《刑法志》認為“言為政而宜于民,功成事立,則受天祿而永年命,所謂一人有慶,萬民賴之者”[5]。結(jié)合上述齊、毛兩家闡釋及詩句本身來看,此二句贊揚了成王能順承天意官人安民,承受天之福祿。詔令在敘述接連出現(xiàn)的符瑞后以“《詩》曰”體式引《詩》作結(jié),將《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典援引,佐證其代漢是承天之福祿?!按酥^也”加強了對前述事件的肯定,最終授印、賜爵。在這一引《詩》中,《詩經(jīng)》的文本成為王莽自托天命而代漢的權(quán)威性解釋。

在兩漢詔書中出現(xiàn)一例“《小雅》曰”引詩,與“《詩》曰”引《詩》義同。建武九年(公元33年),洛陽的潁川和河東兩郡發(fā)生變亂,陰麗華母被盜賊殺害。劉秀傷感于陰氏家族遭逢變故,遂下詔追爵謚陰貴人父弟,詔令見《后漢書·光烈陰皇后紀》:

吾微賤之時,娶于陰氏,因?qū)⒈鞣?,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以貴人有母儀之美,宜立為后,而固辭弗敢當,列于媵妾。朕嘉其義讓,許封諸弟。未及爵土,而遭患逢禍,母子同命,愍傷于懷?!缎⊙拧吩唬骸皩⒖謱郑┯枧c汝。將安將樂,汝轉(zhuǎn)棄予?!憋L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謚貴人父陸為宣恩哀侯,弟為宣義恭侯……

所引詩句出自《小雅·谷風》,《毛傳》認為此詩:“天下俗薄,朋友道絕焉?!保?]1111鄭《箋》云:“喻遭厄難勤苦之事也。當此之時,獨我與女。謂同其憂務(wù)。言朋友趨利,窮達相棄。朋友無大故則不相遺棄。今女以志達而安樂,棄恩忘舊,薄之甚?!保?]1112均言人情薄涼。治魯《詩》的蔡邕指出:“古之交者,其義敦以正,其誓信以固。逮之周德始衰,《頌》聲既寢,《伐木》有‘鳥鳴’之刺,《谷風》有‘棄予’之怨,其所由來,政之缺也。”[6]認為天下能共患難者多而能共安樂者少。綜合毛、魯兩家解釋,漢人認為該詩原意是指責對方是可與共患難而不能同安樂之人,微言大義,最能見出人情世故之常態(tài)。故在詔令中,劉秀不忘與原配患難之情,贊美陰麗華有母儀之美。而陰氏家人又遭患逢禍,劉秀援引《詩》證事,表明自己不可棄恩忘舊,從而合理地追封了陰麗華家族。

桓帝在《贈中常侍曹騰費亭侯制》中,同樣是以“《詩》曰”體式證事。曹騰早薨,桓帝在詔令中先回顧曹騰功績,然后引《大雅·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而指出“騰能終之”,對其進行褒揚。據(jù)《后漢書·宦者列傳》記載:“騰用事省闥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嘗有過。”《三國志·武帝紀》也記載:“好進達賢能,終無所毀傷?!辈茯v在宮廷里供職三十多年,推薦天下賢士,未曾有過過失,確實做到了始終如一?;傅垡对娊?jīng)》“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證明曹騰能不忘初心,善始善終,肯定了曹騰的品格,使得對其贈其印綬、嘉其榮寵的決定,順理成章。

以“《詩》曰”引《詩》,在兩漢詔令中并不多見。文帝時期,《詩經(jīng)》只是被作為前代典籍偶爾引用,作為名言肯定上古帝王推行仁德教化。而王莽所下詔令,顯然是將《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典,用以肯定其自托天命而代漢的合理性。至東漢,劉秀引《詩》證事,表明自己不會棄恩忘舊,桓帝則以《詩》肯定曹騰善始善終的功績,進而追封,可見《詩》作為經(jīng)典所具有的公理性得以日漸強化。

二、“《詩》云”與以《詩》證言

“《詩》云”體式引《詩》共14例,是詔令中比較普遍的引《詩》方式。從結(jié)構(gòu)上看,“《詩》云”體式可出現(xiàn)在詔令開頭,也可以出現(xiàn)在文中。在詔令開頭部分,“《詩》云”引《詩》作論點,托經(jīng)立意。出現(xiàn)在文中,引《詩》順承文意,以《詩》代言,將《詩》作為經(jīng)典、格言來引用,《詩》如己出,此時略去“《詩》云”二字對文意并無影響。

“《詩》云”體式,最初見于武帝詔令:

朕聞咎繇對禹,曰在知人,知人則哲,惟帝難之。蓋君者心也,民猶支體,支體傷則心憯怛。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于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对姟吩疲骸皯n心慘慘,念國之為虐?!币焉馓煜拢瑴斐c之更始。朕嘉孝弟力田,哀夫老眊孤寡鰥獨或匱于衣食,甚憐愍焉。其遣謁者巡行天下,存問致賜?!?]174

漢武帝譴謁者巡行天下,詔令稱述上古帝王,以表明其遵循古制,然后敘述淮南、衡山二王謀反,列舉現(xiàn)存問題,在于中央與地方隔閡甚多。武帝在自責的同時,借《詩》言內(nèi)心憂傷,以表達其對國事的關(guān)懷。所引詩句出自《小雅·正月》,引《詩》是對前文“支體傷則心憯怛”及二王謀反給百姓造成困苦后自己心境文意的順承。武帝把詩句作為經(jīng)典、格言引用,直接用《詩經(jīng)》文本代替自己所說,在這種語境下,去掉“《詩》云”二字,對文意并無影響,《詩》句與詔令中其他文本已經(jīng)融為一體。武帝遂宣布赦天下,派謁者巡行天下,存問致賜三老、孝弟、力田以及年九十的鰥寡孤獨。

這種體式還見于成帝《賜趙婕妤書》:

問飛燕趙婕妤,夫人有誠,必應以實;憤懣充中,必形于色?!对姟吩疲骸肮溺娪趯m,聲聞于外?!豹q此言之,真?zhèn)沃?,難以欺矣。夫君子貴素,文足通殷勤而已,亦何必華辭哉!自以親婕妤異于他人,故不能無言,亦不以深相過望……[7]

詔令征引《小雅·白華》詩句,《毛傳》云:“有諸宮中,必行見于外”[3]1332,《韓詩外傳》也說:“‘鐘鼓于宮,聲聞于外?!杂兄姓?,必能見外也?!保?]430從詔令上下文來看,所引《詩》句,是對前文文意的補充,已經(jīng)成為文本的一部分。趙婕妤“憤懣充中,必形于色”就如鼓鐘于宮,而聲音必然會傳達出去,使人聽到。哀帝所引的詩句,已經(jīng)融入到其所表達的意思之中,只不過將自己要說的話借《小雅·白華》詩句言明,此時“《詩》云”二字是可以省略的。

有時,“《詩》云”被作為論點,如《漢書·哀帝紀》載哀帝葬丁太后所下詔令:

朕聞夫婦一體,《詩》云:“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蔽艏疚渥映蓪?,杜氏之殯在西階下,請合葬而許之。附葬之禮,自周興焉。“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毙⒆邮峦鋈缡麓妗5厶笠似鹆旯Щ手畧@。

引《詩》出自《王風·大車》,《詩序》云:“《大車》,刺周大夫也。禮義凌遲,男女淫奔,故陳古以刺今大夫不能聽男女之訟焉?!保?]366認為此句“生在于室,則外內(nèi)異,死則神合,同為一也”。鄭玄進一步闡釋道:“言古之大夫聽訟之政,非但不敢淫奔,乃使夫婦之禮有別?!保?]369二者認為此詩是刺周朝大夫不善聽訟之事,禮義廢壞,男女淫奔。所引詩句是說古之大夫善于聽政,室家有禮,使夫婦生則異室而居,死則同穴而葬。以此表明夫婦合葬乃天下通禮。也有學者認為此詩是楚滅息后,息夫人殉國自殺而死的絕命詞。劉向《列女傳·息君夫人》便記載楚擄息君,將妻其夫人,息夫人見息君云:“人生要一死而已……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哉?乃作詩曰:‘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8]魏源、王先謙整理《詩》今文三家遺說,考定息媯就是息夫人,《大車》一詩是息夫人所作。[9]可見在漢代,此詩言夫婦合葬之理,為天下共知,《白虎通義·崩薨》云:“合葬者何?所以同夫婦之道也?!保?0]亦引此句。因而漢哀帝據(jù)此認為應該將太后陵寢置于定陶恭王之園。在這一詔令中,開頭以“《詩》云”援引該句作為整篇詔令的論點,后文進一步舉杜氏與季武子合葬之事,夫婦合葬之禮自周興,又舉孔子之說,最后指出將其母歸葬。其中,“穀則異室,死則同穴”是作為整篇詔令論點,引出關(guān)于夫婦合葬的論述,在這種體式中,托經(jīng)立論的作用非常明顯。

如《后漢紀·孝和皇帝紀》所載的和帝策免張酺詔令:

《詩》云:“節(jié)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苯窬谖话四暧谄??!翟罩琛葻o聞焉,而于兩觀之下有丑慢之音,傷南山之體,虧穆穆之風,將何以宣示四方儀刑百寮?履霜知冰,朕甚懼焉。君其上太尉印綬。君自取之,靡有后言。

這篇詔令正是和帝所下策免張酺的文書。詩句出自《小雅·節(jié)南山》,《毛傳》說:“師,大師,周之三公也。尹,尹氏,為大師?!薄豆{》云:“興者,喻三公之位,人所尊嚴?!保?]1002尹氏為太師,顯盛尊貴,百姓皆瞻仰而視。張酺時任太尉一職,和帝引此詩,意說張酺當以三公之尊為表率。故詔令開頭以師尹為標準,要求太尉應當恪盡職守,先揚而后抑敘述張酺任職太尉八年,卻未能給四方之人做表率,更未能令天下太平。因此對其免職,合情合理。在這其中,詩云所引的內(nèi)容被作為衡量是否稱職的標準,以此觀察張酺的所作所為,當其行為與詩句不一致時,對其免職便順理成章。

“《詩》云”體式采用引《詩》證言,使用較為普遍。武帝把《詩》作為格言引用,既表明自己內(nèi)心憂傷,又為其赦天下、派謁者巡行天下的決策找到了經(jīng)典的依據(jù)。成帝借《詩》表明趙飛燕品行純正,是對前文所言的補充與證明。哀帝葬丁太后所下詔令,托經(jīng)立論,證明合葬之禮為天下共知。和帝引《詩》作論點,用以論證張酺在其位而未盡其職,對其免職順理成章。在這類使用中,《詩經(jīng)》的語句被直接作為論據(jù),以證明帝王言論及行為的合理性。

三、“《詩》不云乎”與以《詩》證理

兩漢詔令采用“《詩》不云乎”引《詩》共21例,是兩漢詔令中引《詩》最多的方式。這一體式所引之詩句,多用來直接論證事理。與上述兩種體例不同的是:在上述體例中,詩句所表達的是天下共知的常理,詔令中或作為結(jié)論、或作為論點點到為止,用以證明所言事情的合理性、所言文句的經(jīng)典性,文意順承而下。而在這一體式中,詔令引詩常常是用于糾正以往認識的偏差,為帝王的決定尋找新的理據(jù),引詩的目的,是借助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性,來對舊制、常規(guī)進行糾正。

“《詩》不云乎”體式,最初見于武帝詔令:

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徵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寖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復之?!对姟凡辉坪酰俊班禒柧?,毋常①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整理并總結(jié)說:“魯、毛文同。齊‘無恒’一作‘毋?!薄0蚕?,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彪迣⒂H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2]2513-2514

所引之《詩》出自《小雅·小明》,鄭《箋》云:“神明聽之,則將助女以大福。謂遭是明君,道施行也?!保?]1152言君子要獲得神靈賜福,須勿貪安逸,靖共己位,直道而行。詔令所引既是武帝以《詩》自勉,垂問天人之應虛心以改。漢武帝欲更舊制,需要借助策問選取人才為己所用,因而便采用借《詩》之權(quán)威,鼓勵董仲舒等士人就天人感應問題進行詳細闡釋,這一選拔本身便是對漢初以來功臣集團干預朝政局面的變革,其以“《詩》不云乎”引出經(jīng)典語句,作為理證,希望士大夫們不要顧及,深入討論。

隨后,漢宣帝在戒郡國苛禁嫁娶酒食相賀時所下詔令,更體現(xiàn)出以《詩》句為理據(jù),進行政策調(diào)整:

夫婚姻之禮,人倫之大者也;酒食之會,所以行禮樂也。今郡國二千石或擅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由是廢鄉(xiāng)黨之禮,令民亡所樂,非所以導民也。《詩》不云乎?“民之失德,乾餱以愆?!蔽鹦锌琳#?]265

詩句出自《小雅·伐木》,鄭《箋》云:“失德,謂見謗訕也。民尚以乾糇之食獲愆過于人”孔穎達意同鄭玄,認為:“下民之失德見謗訕者,以何故乎?正由乾餱之食不分于人,以獲愆過?!保?]826-827顏師古注曰:“言人無恩德,不相飲食,則闕乾餱之事,為過惡也。”[2]265均言百姓失德,因飯菜不周而交惡。漢宣帝的本意是要放開民間對官府婚慶的過多干涉,讓百姓自行安排婚嫁之事。但這一便民措施實際是削弱了官府對百姓的過多干涉,也就是解除了直接影響百姓的苛政。漢宣帝引用《詩》句的目的,就是借助經(jīng)典告訴官員,苛禁會導致百姓寡恩少德,彼此疏遠,親友相棄??此剖滦。瑢崉t體大,久而久之會影響到官民關(guān)系,在這樣的引證中,《詩經(jīng)》的語義直接代替了論證過程,直接支持解除苛政的結(jié)論。

“《詩》不云乎”體式在東漢詔令中使用更為常見。據(jù)《后漢書·章帝紀》記載漢章帝詔:

朕以眇身,讬于王侯之上,統(tǒng)理萬機,懼失厥中,兢兢業(yè)業(yè),未知所濟。深惟守文之主,必建師傅之官?!对姟凡辉坪酰骸安豁┎煌?,率由舊章?!毙刑臼鹿?jié)鄉(xiāng)侯憙?nèi)涝谖唬瑸閲?;司空融,典職六年,勤勞不怠。其以憙?yōu)樘担跒樘?,并錄尚書事…?/p>

引《詩》出自《大雅·假樂》,鄭《箋》云:“成王之令德,不過誤,不遺失,循用舊典之文章,謂周公之禮法?!保?]1604《春秋繁露·郊語》認為:“舊章者,先圣人之故文章也。率由,各有修從之也。”[11]詩句是說一切遵循周之典章,不過失、不遺漏。章帝微眇之時,治國謹慎。其時趙熹、牟融處于尊位,盡職盡責,但由于漢制并不設(shè)置三公,章帝不得不引《詩》以言明遵循周之典章,為封賞趙、牟二人找到了理據(jù)。

建初元年(76)發(fā)生地震,劉蒼上奏有利國家、合乎時宜之事,章帝報書。據(jù)《后漢書·東平憲王蒼傳》載:

丙寅所上便宜三事,朕親自覽讀,反復數(shù)周,心開目明,曠然發(fā)蒙?!侄汉瞪?,所被尤廣,雖內(nèi)用克責,而不知所定。得王深策,快然意解。《詩》不云乎:“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思惟嘉謀,以次奉行,冀蒙福應。彰報至德,特賜王錢五百萬。

其時災降頻發(fā),國家損失慘重,章帝在得劉蒼上書后,“心開目明,曠然發(fā)蒙”,“快然意解”。引《詩》出自《小雅·出車》,鄭玄、孔穎達認為詩句是說君子南仲的,未見君子,內(nèi)心憂慮,見到君子,心之憂則下,意謂張蒼所上諸書從根本上解決了章帝的心頭之憂患。加之此前劉蒼上書多被章帝聽?。骸俺⒚坑幸烧?,輒驛使咨詢。蒼悉心以對,皆見納用?!保?2]1438因此,章帝借《詩》之所言,肯定了劉蒼對其治國的幫助,超出常規(guī)賜錢五百萬以示感激。

“《詩》不云乎”的體式,是引《詩》證理,其常見的用法是借助《詩》之原句進行論證,詩句一出便緊接著得出結(jié)論,而不必再進行論證,引詩本身便代替了論證的過程。武帝以《詩》鼓勵一反舊制地進言,宣帝借《詩》糾正郡國不合理的禁令,章帝引《詩》論證封賞趙熹、牟融及王蒼的必要。在這些事例中,“《詩》不云乎”以反問的形式引《詩》,帶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借《詩》之權(quán)威對舊制、常規(guī)進行糾正,成為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新問題的直接理據(jù)。

四、同詩在不同體式中的差異比較

基于以上分析可見,三體式引《詩》有著嚴格的區(qū)分。我們通過分析同一詩句在不同體式下的印證,比較他們之間是如何體現(xiàn)著不同的用意。在兩漢詔令中,有四篇援引《大雅·抑》中相同詩句,卻分別采用了三種不同的體式。

以“《詩》曰”體式,引《抑》“無言不讎,無德不報”見于明帝詔令。《后漢書·顯宗孝明帝紀》記載:

光武皇帝建三朝之禮,而未及臨饗。眇眇小子,屬當圣業(yè)。間暮春吉辰,初行大射;今月元日,復踐辟雍……三老李躬,年耆學明。五更桓榮,授朕《尚書》?!对姟吩唬骸盁o德不報,無德不酬?!雹佟睹姟贰盁o言不讎,無德不報”,參見《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4頁?!棒敗嚒嘧鳌~’、‘酬’,韓作‘酬’”,“齊與毛同”參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34-935頁。其賜榮爵關(guān)內(nèi)侯,食邑五千戶。三老、五更皆以二千石祿養(yǎng)終厥身……

光武帝建三朝之禮而未能親臨祭典,在明帝看來是一大遺憾。永平二年(59)三月,明帝行大射禮,十月親臨辟雍,以此對年高德劭的老者敬以酒食以示敬重,并頒布詔令對三老、五更進行封賞。詔令敘述了在辟雍初行養(yǎng)老禮,明帝在詔令中回顧李躬、桓榮對自己的教導,在論述此事后,以“《詩》曰”格式引《詩》作結(jié),肯定受德之人必有報,表明儀式的權(quán)威性和評判的合理性。前有敘事,后有結(jié)論,“《詩》曰”只是引用經(jīng)典,申明觀點,在這樣的體式中,“《詩》曰”及其詩句可以省略,而不影響前后語句的表達。

同樣,以“《詩》云”體式引相同詩句,亦見章帝詔令,《后漢書·馬援傳》載:

告平陵令、丞:縣人故云陽令朱勃,建武中以伏波將軍爵土不傳,上書陳狀,不顧罪戾,懷旌善之志,有烈士之風?!对姟吩疲骸盁o言不仇,無德不報?!逼湟钥h見谷二千斛賜勃子若孫,勿令遠詣闕謝。

伏波將軍馬援死后為人所陷,一度未能厚葬。[13]馬援生前好友怕激怒光武帝不敢上奏,紛紛回避,唯獨朱勃上書為馬援鳴不平,“及援遇讒,唯勃能終焉。”[12]850章帝認為朱勃上書“懷旌善之志,有烈士之風”,然后借《抑》中詩句表明對朱勃行為的肯定,實際是為此事的性質(zhì)進行判斷,言明朱勃的行為值得嘉獎,最終追賜勃子谷二千斛以旌之。在這樣的格式中,“《詩》云”作為結(jié)論,是對前面所述之事進行定性。

以“《詩》不云乎”體式引《抑》詩句見于宣帝詔令。據(jù)《漢書·宣帝紀》記載:

朕微眇時,御史大夫丙吉、中郎將史曾、史玄、長樂衛(wèi)尉許舜、侍中光祿大夫許延壽皆與朕有舊恩。及故掖庭令張賀輔導朕躬,修文學經(jīng)術(shù),恩惠卓異,厥功茂焉?!对姟凡辉坪??“無德不報?!狈赓R所子弟子侍中中郎將彭祖為陽都侯,追賜賀謚曰陽都哀侯。吉、曾、玄、舜、延壽皆為列侯……

宣帝劉病已受戾太子禍,在襁褓之時入獄,丙吉憐憫其無辜,遂使女囚胡組、郭征乳養(yǎng)并“私給衣食,視遇甚有恩?!保?]235武帝下令將監(jiān)獄中人一律處死,丙吉抗旨使幼年的宣帝得以存活,“后有詔掖庭養(yǎng)視,上屬籍宗正”[2]236,宣帝具有了武帝子孫的身份。后昌邑王被廢后,丙吉提議把流落民間的曾孫劉病已迎入宮中,入繼大統(tǒng),是為宣帝。宣帝能夠存活、入宗室屬籍、順利即位,丙吉功不可沒,然宣帝并不知情。張賀原是劉據(jù)部下,思顧舊恩,對宣帝“奉養(yǎng)甚謹,以私錢供給教書”,并為其迎娶徐廣漢之女,是宣帝早年的又一恩人。宣帝即位十年后方知此事,遂厚賞丙吉等人。在這其中,張賀為宦官,許舜、許延壽為宣帝皇后許氏的族人,按照西漢舊制,宦官不能封侯,沒有軍功不能封侯,宣帝即位之初曾試圖封諸人,皆為霍光等朝臣駁回,此時宣帝再次下詔封賞,實乃開漢先例,其以“《詩》不云乎”體式作為理據(jù),以強調(diào)自己的封賞不僅是引經(jīng)據(jù)典,而且是光明磊落,從而使得封賞具有了較強的法理性。

與宣帝情況類似的情況,又見順帝封孫程等十九侯詔令。據(jù)《后漢書·孫程傳》載:

夫表功錄善,古今之通義也。故中常侍長樂太仆江京、黃門令劉安、鉤盾令陳達與故車騎將軍閻顯兄弟謀議惡逆,傾亂天下。中黃門孫程、王康……懷忠憤發(fā),戮力協(xié)謀,遂埽滅元惡,以定王室。《詩》不云乎:“無言不讎,無德不報?!背虨橹\首,康、國協(xié)同。其封程為浮陽侯,食邑萬戶;康為華容侯,國為酈侯,各九千戶……

漢安帝死后,廢太子劉保因?qū)m人李氏所生,不得立。太后與閻顯等人迎立劉懿為少帝,但少帝不終年而死。此時,孫程等十八人聚謀,斬江京等人,擁立廢太子劉保稱帝(即漢順帝),又平定了外戚閻顯等人叛亂。如果說漢宣帝封宦官為侯開先例已經(jīng)勉為其難,漢順帝一次封這么多宦官為侯,實有冒天下之大不韙,因而其不得不在詔書中擺事實講道理以證明封賞的合理性。詔令開篇以“表功錄善,古今之通義”立意,敘述了孫程、王康等人懷中憤發(fā),主持正義,共同平復閻顯兄弟的謀逆。最終引《抑》中的“無德不報”作為理據(jù),以反問的語氣表明自己的感激之情,使得對孫程等人的封賞顯得理直氣壯。在這一體式中,如果沒有中間對《詩經(jīng)》的引文,則上下文之間缺少必要的論證,原本不合理的事情要強為執(zhí)行,必須找到最有說服力的理據(jù)進行辯解。

同一文句在不同體式下體現(xiàn)出的不同,一方面表明兩漢詔令的體制有著嚴格的規(guī)范,“《詩》曰”“《詩》云”“《詩》不云乎”三種體式分別承擔著不同的意義;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在這三者之中,“詩曰”只表明觀點,“詩云”卻點出結(jié)論,而“詩不云乎”則直接替代了論證的過程,成為最有說服力的理據(jù),因而成為兩漢詔令最常用的格式。隨著武帝以后詩學的經(jīng)術(shù)化①“武帝之后的《詩》學,已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經(jīng)學,而變成了與政治緊密結(jié)合的經(jīng)術(shù)”,參見劉毓慶《從文學到經(jīng)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1頁。,漢代君臣始以《詩經(jīng)》為諫書,就在于《詩經(jīng)》中的文句不僅作為前代經(jīng)典,而且被視為三代治國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皇帝可以直接借助《詩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來為自己的決策提供學理支撐。

[1] 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358.

[2]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 毛亨,鄭玄,孔穎達,等.毛詩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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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蘇輿.春秋繁露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2:397.

[12]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3]曹勝高.漢賦與漢代制度:以都城、校獵、禮儀為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9.

[責任編輯 卓禎雨]

Research on Emperial Edicts'Form in the Han Dynasty

CAO Shenggao,LI Shenx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Shanxi 710119,China)

As the embodiment of imperial orders'texts,imperial edicts are strict in wording and syntax.Imperial edicts in the Han Dynasty mainly took three forms,including using the poem lines as the conclusion.This may be proved where the same verse in different forms was different in meaning.

terminology of imperial edicts;Shi Yue;Shi Yun;Shi Bu Yun Hu

I206.2

A

1671-394X(2016)07-0076-06

2016-01-08

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NCET-12-0821);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12YJC751005)

曹勝高,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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