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旭鵬,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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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比較
孫旭鵬,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摘要:莊子與盧梭作為中西方哲學上的重要代表人物,其思想上既有契合之處,也存在著明顯分歧。契合之處在于,二者都以追尋“自由”為目標,并且認同“自然”,批判“文明”;分歧之處在于,二者實現(xiàn)“自由”的途徑不同:莊子立足于“個體”,認為“自然”即是“自由”,盧梭則訴諸“社會”,認為人類必將走出“自然”,“自由”只能依靠社會契約來實現(xiàn)。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充滿著個體與社會的張力:莊子關(guān)注“個體”的同時飽含著對“社會”的隱憂,盧梭訴諸“社會”的同時也傾注了對“個體”的關(guān)懷。通過比較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有助于我們加深“個體”與“社會”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促進個體自由與社會進步。
關(guān)鍵詞:莊子; 盧梭; 自然; 文明; 自由; 個體; 社會
莊子(公元前369年—公元前286年),中國先秦時期道家的代表人物;盧梭(1712—1778年),法國啟蒙運動主要代表人物之一,被譽為現(xiàn)代共和主義的鼻祖。盡管莊子與盧梭二人的思想產(chǎn)生于不同的國度,且生活時間的跨度達二千余年,然而其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卻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那就是人如何“自由”的問題。
在追尋人何以“自由”的過程中,二人都將目光投向了人的“自然”狀態(tài),莊子和盧梭都認為“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自由的,“文明”則將人置于奴役之下。不同的是,莊子認為順應“自然”即得“自由”,這種“自由”立足于個體的精神自由;盧梭則認為人類必然要走出“自然”進入“社會”,“自由”只能在社會中依靠建立“社會契約”來實現(xiàn)。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充滿著“個體”與“社會”的張力:莊子將“自由”訴諸“個體”,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社會”,然而規(guī)避“社會”不代表“社會”不存在,其面對的問題是,個體的自由在嚴酷的社會之中如何可能;盧梭將“自由”寄托于“社會”,試圖將“個體”融入“社會”以獲得“自由”,其面對的問題是,作為“公意”形成的“社會”如何不傷害到個體的自由。通過比較盧梭與莊子的自由觀,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個體與社會的良性互動,促進個體自由與社會進步。
一、“自然”之“自由”
莊子與盧梭都表達了對“自然”的肯認,對“文明”的批判,并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自由的,而在“文明”狀態(tài)中的人則是被奴役的。
首先,莊子和盧梭都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真實的,而“文明”狀態(tài)中的人充斥著虛偽。莊子多次表達了對“真人”的期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莊子·大宗師》)在莊子看來“不以人助天”就是“真人”,郭象對“不以人助天”注解曰:“真人知用心則背道,助天則傷生,故不為也?!盵1]235其實,“不以人助天”就是要順應“天”,而“天”從本質(zhì)上就是“自然”,“天即自然,而自然的不可改易是因為它存在著‘真’性”[2]。盧梭同樣肯定了“自然”狀態(tài)下人的真實性:“純粹的人啊!無論你身處何方,無論你有何種思想,請看你們的歷史吧!我相信我曾讀過它,不是在你愛說謊的同類寫作的書中,而是在自然中,自然是永遠不會說謊的。源于自然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如果偶有虛假,那一定是我不小心將自己的意見摻雜進去了?!盵3]34盧梭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人是真實的、不會說謊的。與此同時,莊子和盧梭都認為“文明”狀態(tài)中的人是虛偽的。《莊子·庚桑楚》曰:“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zhì)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成玄英對“為之偽,謂之失”一句疏解曰:“感物而動,性之欲也。矯性偽情,分外有為,謂之喪道也?!盵1]806這里的“矯性偽情”顯然就包含有虛偽之意,莊子認為人類在“文明”狀態(tài)下,會違背本性出現(xiàn)虛偽的情況。盧梭更是一陣見血地指出“文明”的虛偽性:“懷疑、猜忌、恐懼、冷酷、戒備、仇恨與背叛永遠會隱藏在禮義那種虛偽一致的面孔下邊,隱藏在被我們夸耀為我們時代文明的依據(jù)的那種文雅的背后”[4]24。盧梭認為“文明”狀態(tài)中的道德充滿了虛偽性,“科學和藝術(shù)雖然日臻完美,道德卻漸漸地消逝”[5]。
其次,莊子和盧梭都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知足無慮的,而“文明”狀態(tài)中的人是充滿焦慮的?!白匀弧睜顟B(tài)中的人沒有產(chǎn)生過多的欲望,在精神上是安寧的。在《莊子·讓王》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舜想要把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給善卷,而善卷卻滿足于在一種“自然”狀態(tài)中“心意自得”,不愿意做天下之王。正如德國漢學家鮑吾剛所認為的那樣:“早期道家并不認為,相對龐大人類共同體而言是種拯救的那種幸福,可以通過單一之人的努力而為大眾獲得,相反,是要靠無數(shù)個體通過賜予所有人的自然力量來獲得自身的解放。”[6]50其實,莊子認為順從“自然”就會知足無憂,無需再去做額外的努力。盧梭同樣如此描繪處于“自然”之中的人:“原始人的想象力描繪不出任何圖景,他的內(nèi)心沒有任何要求。他僅有的需求輕易就能滿足,他沒有必需的知識使他產(chǎn)生更多的需求,他不能預見任何事情,也沒有任何好奇心。……由于沒有任何攪擾,他心里完全只考慮現(xiàn)在的感受,絲毫不為將來打算,即使是不遠的將來?!盵3]51盧梭同樣認為,“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并且只生活在當下,沒有任何需要憂慮的事情。相反的是,處于“文明”狀態(tài)的人卻充斥著焦慮之情。莊子這樣描寫處于憂思焦慮狀態(tài)的人們:“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莊子·齊物論》)“在無休止的爭斗、算計、沖突和焦慮中,真正的生命被淹沒了”[7]104,而這正是“文明”狀態(tài)下人的普遍狀況。盧梭則講道:“所有這些,加上熬夜、不節(jié)制、各種情欲的放縱、身體疲勞、精神衰竭,和各種生活條件下數(shù)不清的痛苦和焦慮摻雜在一起,使人們難享片刻安寧?!盵3]43由此可見,“文明”狀態(tài)下的人無時無刻不處于一種焦慮的狀態(tài)。
再次,莊子和盧梭都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素樸無爭的,“文明”狀態(tài)下的人則充斥著戰(zhàn)爭。莊子這樣描繪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至德之世”:“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莊子·馬蹄》)處于“自然”中的人是“素樸”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單純而沒有爭斗的,正如許建良先生所認為的那樣,在“至德之世”中素樸是民眾的共同特性[8]287。盧梭也同樣認為:“然而事實上,再沒有比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更溫和的了,自然給他們定立的位置,距離動物的愚昧和文明人不幸的智慧同樣遙遠。……天然的同情心約束著他不去做任何傷害他人的事情,甚至在他受到傷害的時候也不會想到要報復。”[3]90盧梭也認為“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是溫和的,沒有爭斗的。“文明”狀態(tài)則不然,《莊子·則陽》中以寓言的形式揭露了戰(zhàn)爭給人類造成的傷害:“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成玄英疏解曰:“蝸之兩角,二國存焉,蠻氏觸氏,頻相爭戰(zhàn),殺傷既其不少,進退亦復淹時。此起譬也?!盵1]884由此可見戰(zhàn)爭造成的傷害之巨。盧梭則更為直接地說:“戰(zhàn)爭中的一天殺死的人數(shù)和攻占一座城池所使用的暴力,比在自然狀態(tài)中所有時代整個地球殺害的人和使用的暴力還要多得多。這就是將人類分裂成不同的社會造成的首要后果?!盵3]102盧梭更明確地指出戰(zhàn)爭是人類步入社會文明之后的產(chǎn)物。
總之,莊子和盧梭都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人是真實的、知足無慮的、素樸無爭的,從本質(zhì)上講,此即為一種“自然”之“自由”狀態(tài)。
二、“自由”如何實現(xiàn)
既然莊子和盧梭都認為“自然”狀態(tài)是“自由”的,為什么還要講如何實現(xiàn)“自由”的問題呢,保持“自然”狀態(tài)不就可以了嗎?這正是問題的關(guān)鍵,其實莊子和盧梭在談論“自然”的時候,自身已經(jīng)處于“文明”狀態(tài)中,或者說正是由于“文明”對人的桎梏,才引發(fā)出對“自然”的向往。因此“自由”便不是實然的狀態(tài),而只是一種“應然”的建構(gòu)。正是在立足于“自然”、對“自由”的建構(gòu)過程中,莊子與盧梭出現(xiàn)了分歧。
莊子認為人類能夠返回到那種“自然”狀態(tài),當然這種返回不是說人類真的回到原始狀態(tài),而是一種精神上的返回,實現(xiàn)的是一種個體精神自由。而盧梭更具客觀性,認為人類與生俱來的“自我發(fā)展的能力”,注定要脫離“自然”狀態(tài),進入“文明”狀態(tài),甚至“自然”狀態(tài)是否真實存在過,盧梭也沒有給出過肯定的答復,而是給出了我們這樣的提醒:“因為我們無從正確地識別,在人類的真實本性中,哪些是原始的,哪些是后來發(fā)展的;我們也無從正確把握一個不再存在、也許從來沒有存在過、將來也可能永遠不會存在的狀態(tài)。然而,只有把握這種狀態(tài),我們才能對人類的現(xiàn)狀做出正確判斷?!盵3]23也就是說,盧梭將“自然”狀態(tài)更多地是作為一種假設,其目標最終指向的是“人類的現(xiàn)狀”。因此,在盧梭看來,“自由”不可能到預設的“自然”狀態(tài)去找尋,而只能在文明社會內(nèi)部來建立,那就是通過建立一種社會契約的共同體,在這種社會共同體中來實現(xiàn)人類的“自由”。
莊子是如何看待“自由”的呢,在《莊子》的文本中并沒有出現(xiàn)“自由”這兩個字眼,卻多次使用“逍遙”這一表達,其實在莊子那里,“逍遙”就是他眼中的“自由”。《莊子》中第一篇即為《逍遙游》,由此可見其對“逍遙”之境的重視。郭象對“逍遙”注解曰:“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自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其哉!”[1]1郭象的注解可謂精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莊子“逍遙”的真義,那就是“物任自性”。“物任自性”首先突出了一個“自”字,也就是說要實現(xiàn)“逍遙”、實現(xiàn)“自由”只能從自身出發(fā),而不假外求;其次又突出了一個“性”字,“性”即為“生”,“獨立之性字為先秦遺文所無,先秦遺文皆用生字為之”[9]9,“性”顯然是內(nèi)在于人的,屬于人的精神層面。由此可見,莊子追求的“自由”從本質(zhì)上講,便是一種立足于個體的精神自由??梢赃@樣講,莊子“自由”的實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切斷與外在的社會聯(lián)系為代價的,其關(guān)注的中心是“自我”,是“精神”,這從他實現(xiàn)“自由”所采用的方式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下面我們就分別來談一下莊子實現(xiàn)“自由”的兩種途徑:“坐忘”和“無情”。
首先,我們來看莊子的“坐忘”?!肚f子·大宗師》中講:“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睏顕鴺s先生認為:“‘忘’的特點是有而無之,亦即將已融合于主體精神世界并入主其中的內(nèi)容加以消除?!盵10]123質(zhì)言之,莊子強調(diào)“坐忘”就是要排除外在事物對內(nèi)在精神的干擾,并認為這樣就能夠?qū)崿F(xiàn)一種精神上的自由。劉笑敢先生一語中的:“墮肢體與離形即忘身,黜聰明與去知即忘神,簡言之,‘坐忘’即形神兼忘,與道合一,或曰與宇宙萬物合一。”[11]153很顯然,這種“與道合一”的境界即為“逍遙”,即為“自由”,并且完全是一種立足于個體精神的“自由”。
其次,我們看一下莊子的“無情”。《莊子·德充符》中講:“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标惞膽壬J為:“《德充符》這段‘無人之情,故是非術(shù)得于身’的‘情’,乃是指世間人群糾葛于主觀的是非判斷而產(chǎn)生的‘負累’之情。”[12]顯然,所謂的“負累”之情主要還是指向個體在精神層面所受到的束縛,莊子認為只要做到“無人之情”就可以實現(xiàn)“是非不得于身”,獲得一種精神層面的自由。王夫之對莊子這種精神自由給予了精當?shù)年U發(fā):“夫人有憎有忌,有合有離,而于游者兩忘而樂與之嬉,唯游者之不以為事耳!”[13]128這里的“游者”即為“無情”之人,忘記了任何的感情糾結(jié),自覺地與外在社會拉開了距離,從而實現(xiàn)了一種精神自由。
我們通過莊子考查實現(xiàn)“自由”的兩種方式(“坐忘”和“無情”),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莊子的“自由”之路是一條立足于個體的精神解脫之路,而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社會問題。
與莊子的“自由”觀相比,盧梭的“自由”觀更為復雜,其中包含著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其一是人類處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天然自由;其二是人類依靠契約關(guān)系獲得的社會自由。與莊子不同的是,盧梭雖然也對“自然”狀態(tài)的自由表達了向往之情,然而其用力的重心卻是通過社會契約的建立來獲得一種社會自由。盧梭認為由于種種原因,人類必然要走出“自然”狀態(tài),“自由”也只有在社會狀態(tài)中才能得以真正實現(xiàn)。
盧梭認為人類必然要走出“自然”狀態(tài)。盧梭認為人類與動物的不同之處在于,人有“自我發(fā)展的能力”,“正是這種能力,借助于時間的發(fā)展,將人類從安寧無知的原始狀態(tài)中驅(qū)逐出來”[3]49,這是從內(nèi)在本性方面來闡發(fā)人必然走出“自然”狀態(tài)。正是因為人具有其他動物所不具備的“自我發(fā)展的能力”,所以人就不可能永遠存在于“自然”狀態(tài)。接著盧梭從人與外部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層面又做出了這樣的假設:“我設想,人類曾達到過這樣一種境地,當時自然狀態(tài)中不利于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上已經(jīng)超過了每個個人在那種狀態(tài)中為了自身所能運用的力量,于是,那種原始狀態(tài)便不能繼續(xù)維持;并且人類如果不改變其生存方式,就會消滅?!盵14]18這是從外部環(huán)境來說明人必然要走出“自然”狀態(tài)。正如我們前面提到的,其實在盧梭那里,“自然”狀態(tài)更多地是一種假設,盧梭研究專家涂爾干一針見血地指出:“正是自然的原因,使人們構(gòu)成了社會?!盵15]74也就是說,盧梭認為人類必然要進入社會狀態(tài),其對“自然”狀態(tài)的一切探討,最終指向的是人類社會。
既然人類必然要走出“自然”狀態(tài),那么“自由”就只能在社會狀態(tài)中來實現(xiàn),盧梭認為通過建立“社會契約”,形成一種“公意”的“共同體”,就可以實現(xiàn)人的“自由”。盧梭這樣闡述建立“社會契約”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要尋找出一種結(jié)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衛(wèi)護和保障每個結(jié)合者的人身和財富,并且由于這一結(jié)合而使得每一個與全體相聯(lián)合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其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自由。”[14]19盧梭這里的“自由”顯然就是一種社會狀態(tài)下的自由,是通過“每個結(jié)合者及其自身的一切權(quán)利都全部轉(zhuǎn)讓給集體”[14]19來實現(xiàn)的。盧梭通過將社會狀態(tài)的“自由”與自然狀態(tài)的“自由”進行對比,得出了社會狀態(tài)下的“自由”更為可貴的結(jié)論,因為它使人類獲得了一種道德的挺立:“我們還應該在社會狀態(tài)的收益欄內(nèi)再加上道德的自由,惟有道德的自由才使人類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因為僅只有嗜欲的沖動便是奴隸狀態(tài),而惟有服從人們自己為自己所規(guī)定的法律,才是自由?!盵14]26人類在社會狀態(tài)中實現(xiàn)了一種“自己為自己所規(guī)定”的“自由”,這與盧梭前面所指出的人類具有“自我發(fā)展的能力”形成了遙相呼應,“自我發(fā)展的能力”既是人類失去自然狀態(tài)下“自由”的罪魁禍首,同時也是人類實現(xiàn)社會狀態(tài)下“自由”的根本動力。
通過對比莊子與盧梭實現(xiàn)“自由”的途徑,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認為順應“自然”即得“自由”,立足于個體的精神自由,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社會問題,表現(xiàn)出個體與社會相分離的傾向;盧梭則遵循著“自然—社會”的途徑,認為“自然”狀態(tài)必然失去,人類的“自由”只能在社會狀態(tài)下通過建立“社會契約”來實現(xiàn),蘊含著將個體與社會相結(jié)合的傾向。
三、“個體”與“社會”的張力
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中始終充滿著“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張力。在莊子那里,“自由”的實現(xiàn)立足于“個體”,從某種程度上是“個體”從“社會”中的逃逸,其目的是為了“個體”免受“社會”的戕害,這類似于柏林所講的“消極自由”:“我們一般說,就沒有人或人的群體干涉我的活動而言,我是自由的?!盵16]168在盧梭那里,“自由”的實現(xiàn)則趨向于“社會”,通過“社會契約”的建立,“個體”融入“社會”之中,并且獲得了“自己為自己所規(guī)定”的“自由”,這類似于柏林所講的“積極自由”:“我希望我的生活與決定取決于我自己,而不是取決于隨便哪種外在的強制力。”[16]180其實,莊子在關(guān)注“個體”的同時,飽含著對“社會”的隱憂;盧梭在訴諸“社會”的時候,也無時不傾注著對“個體”的關(guān)懷。
在莊子那里,“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張力在于:“個體”的“自由”在嚴酷的“社會”之中如何可能。盡管莊子認為通過“坐忘”、“無情”等方式可以實現(xiàn)個體精神上的“自由”,然而在嚴酷的社會面前,這條“自由”之途卻顯得異常艱險。莊子借楚國狂人之口表達對當時社會的看法:“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莊子·人間世》)在這個“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的社會中,人的生命況且朝不保夕,個體的精神自由又將安附?正如郭沫若先生認為的那樣:“莊子在事實上也并不是完全忘情于世道的人。”[17]158就連莊子自己也感慨:“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莊子·人間世》)既然“個體”注定無法擺脫“社會”,而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又是如此險惡,因此一方面莊子將“自由”寄托于個體的精神層面,另一方面又期待著一種理想的“至德之世”。在“個體”與“社會”的糾結(jié)中,莊子最終傾向于“個體”,實現(xiàn)一種精神上的“自由”,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社會”,然而規(guī)避“社會”不代表“社會”不存在,因此在莊子“個體”與“社會”之間存在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那就是:在生命朝不保夕的社會,人的精神自由有何依靠?
在盧梭那里,“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張力在于:“公意”所形成的“社會”如何不傷害到“個體”的“自由”。盧梭認為作為“公意”的對立面是“眾意”,并對“公意”和“眾意”做出了區(qū)分:“公意只著眼于公共的利益,而眾意則著眼于私人的利益,眾意只是個別意志的總和”[14]35。并認為現(xiàn)實中當存在有派別集團存在時,“眾意”就有代替“公意”的風險:“當這些集團中有一個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超過了其他一切集團的時候……這時,就不再有公意,而占優(yōu)勢的意見便只不過是一種個別的意見?!盵14]36如果“公意”被代表個別意見的“眾意”所取代,顯然“自由”就成為鏡花水月,盧梭對此給出我們的解決方案是:“但如果有了派系存在的話,那么就必須增殖它們的數(shù)目并防止它們之間的不平等,就像梭倫、努瑪和塞爾維烏斯所做的那樣?!盵14]36-37也就是說形成眾多的個別意見來相互制約,從而達成“公意”。這種方案的可行性是存在極大疑問的,因為盧梭講過:“人民總是愿意自己幸福,但是人們并不總是能看清楚幸福。”[14]35于是,在眾多看不清“幸?!钡摹皞€人意見”的紛擾中,如何達成“以公共利益為歸依”的“公意”,在盧梭那里就成為一個難解的謎。
莊子想通過對“社會”的規(guī)避,來實現(xiàn)“個體”的“自由”,現(xiàn)實卻是,嚴酷的社會始終如陰影一樣籠罩在“個體”之上;盧梭想通過建立“社會契約”來保障“個體”的“自由”,然而社會共同體之路卻布滿了荊棘。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盧梭卻如莊子一般,充滿了對社會關(guān)系的厭惡之情,向往一種個體精神的自由之境:“試圖在世人當中尋求我明知尋求不到的幸福,這個念頭我早已放棄;我強烈的想象力已經(jīng)飛越了我剛剛開始的生命拓展的空間,仿佛到了一塊陌生的土地,想找到一個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休息的寧靜之地?!盵18]26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實現(xiàn)“自由”的過程,始終伴隨著的是“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張力。
當把目光轉(zhuǎn)向當前社會,如何更好地處理個體與社會的關(guān)系,依然是我們在不斷探討的重大問題。對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進行比較研究,通過中西思想的對話,可以帶給我們一些全新的啟發(fā):莊子的自由觀提醒我們要充分尊重個體的自由,盧梭的自由觀提醒我們社會制度的建設是個體自由不可缺失的保障。我們需要做的是,充分汲取二者自由觀的有益之處,在不斷完善社會制度的進程中促進個體的自由發(fā)展,保持個體與社會關(guān)系的適度張力,防止個體與社會關(guān)系的過度緊張,實現(xiàn)個體與社會的良性互動。
四、結(jié)語
莊子和盧梭作為中西哲學上的重要代表人物,二者都表現(xiàn)出了對“自由”的共同關(guān)注,并且都是從“自然”這一原點出發(fā),來尋求“自由”之途。然而,在從“自然”到“自由”的過程中,二者出現(xiàn)了較大分歧:莊子認為“自然”即“自由”,尋求的是個體精神之自由;盧梭則走出“自然”面向“社會”,尋求的是社會共同體之自由。莊子與盧梭的自由觀充滿著“個體”與“社會”的張力,這也在某種意義上提示我們:“個體”注定“社會”之中的“個體”,“社會”也注定是“個體”所構(gòu)成的“社會”,只有實現(xiàn)個人與社會的良性互動,個人的自由才有保障,社會也才能不斷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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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蘭麗
A Comparative Study on Chuang-tzu and Rousseau’s Freedom Views
SUN Xu-peng
(SchoolofHumanities,SoutheastUniversity,Nanjing211189,China)
Abstract:Chuang-tzu and Rousseau are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There are a lot in common, also obvious differences on their thoughts. The common is that they pursue “freedom” as the goal, and recognize “nature”, criticize “civilization”; the differences lie in the two ways of realizing “freedom”: Chuang-tzu bases on “individual”, “nature” is “freedom”. Rousseau resorts to “society”, going out of “nature”, relying on “social contract” to achieve “freedom”. Chuang-tzu and Rousseau’s freedom views are filled with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individual” and “society”. Chuang-tzu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individual” while worrying about the “society”, while Rousseau resorts to “society” while taking care of “individual”. By comparing Chuang-tzu and Rousseau’s freedom views, we can deepen comprehension on the relationship of “individual” and “society”, promoting individual freedom and social progress.
Key words:Chuang-tzu; Rousseau; nature; civilization; freedom; individual; society
中圖分類號:B223.5; B565.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7023(2016)02-0040-06
收稿日期:2015-12-1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諫議制的儒家思想基礎研究”(13BZX047);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和江蘇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資助項目“荀子的禮法觀與現(xiàn)代法治精神”(KYLX_0070)
作者簡介:孫旭鵬,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中西哲學比較和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