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未鵬
(福州大學 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編輯部,福州 3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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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詞史的“辨體”“破體”之爭
——以劉克莊詞學觀的內(nèi)在矛盾為例
陳未鵬
(福州大學 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編輯部,福州350002)
摘要:劉克莊詞學觀存在著深刻的內(nèi)在矛盾。一方面,他主張詞體是“國風之變,離騷之裔”;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詞須本色當行。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是唐宋詞史上“辨體”“破體”觀念在同一詞人身上的集中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劉克莊;矛盾;辨體;破體
作為南宋詩詞名家,劉克莊的詞學觀具有相當?shù)牡湫托?。但不可忽視的是,其詞學觀存在著深刻的內(nèi)在矛盾,其對詞體的定位、功能、風格的認識以及詞的評價方面,往往前后不一,甚至截然相反。
一、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
劉克莊的詞論,散見于其詞集序跋、詩話,以及詞作之中。關(guān)于詞體的定位,其詞《水龍吟·自和前二首》中有明確的說明:“自和山歌,國風之變,離騷之裔。”[1]3341其《自題長短句后》亦言:“別有詩余繼變風。”[2]1852顯然,劉克莊認為,詞是以《詩經(jīng)》《楚辭》為代表的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者,這與唐五代以來“詞為小道”的觀念大相徑庭。其《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亦言:
妾出于微賤。少年時、朱弦彈絕,玉笙吹遍。粗識國風關(guān)雎亂,羞學流鶯百囀??偛簧?、閨情春怨。誰向西鄰公子說,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動,意先懶。 主家十二樓連苑。那人人、靚妝按曲,繡簾初卷。道是華堂簫管唱,笑殺雞坊拍袞?;厥淄?、侯門天遠。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嘆[1]3351。
這是一首男子而作閨音的代擬體作品,當然,“美人香草”無非是夫子自道。劉熙載認為“粗識國風關(guān)雎亂,羞學流鶯百囀??偛簧?、閨情春怨”“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這兩句“意殆自寓其詞品”[3]3695,可以看作劉克莊的詞學主張。劉克莊所說的“國風關(guān)雎亂”,同“國風之變,離騷之裔”一樣,都將詞放置到與詩、賦同等的地位,認為詞應(yīng)當承擔起詩、賦載道言志之責任,這一說法提升了詞的文學地位。其《跋黃孝邁長短句》還批評了理學家“詞為小道”的觀念:
為洛學者崇性理而抑藝文,詞猶藝文之下者也,昉于唐而盛于本朝。秦郎“和天也瘦”之句,脫換李賀語耳,而伊川有褻瀆上穹之誚。豈惟伊川哉?秀上人罪魯直勸淫,馮當世愿小晏損才補德。故雅人修士相戒不為。或曰魯庵亦為之,何也?余曰:議論至圣人而止,文字至經(jīng)而止?!皸盍酪馈薄坝暄?,非感時傷物乎?“雞棲”“日夕”“黍離”“麥秀”,非行役吊古乎?“熠熠宵行”“首如飛蓬”,非閨情別思乎?……昔孔子欲其子為周南、召南,而不欲其面墻,他日與君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蓋君所作,原于二南,其善者雖夫子復出,必和之矣,烏得以小詞而廢之乎[2]4425?
理學家認為“詞猶藝文之下者”,劉克莊對此深感不平。他認為詞中的許多作品,和詩一樣,也是應(yīng)用傳統(tǒng)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而且,詞所表現(xiàn)的感時傷物、行役吊古、閨情別思等內(nèi)容,也是向《詩經(jīng)》等文學經(jīng)典學習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也是健康的。因此,劉克莊認為,詞之善者,類似《詩經(jīng)》中的《周南》《召南》,即使是孔子再生,也會加以肯定、唱和的。在其他文章中,劉克莊也表達了類似的見解。其《翁應(yīng)星樂府序》云:“君忽貽書,抄所作長短句三十闋寄余。其說亭鄲堡戍間事,如荊卿之歌、漸離之筑也;及為閨情春怨之語,如魯女之嘯、文姬之談也;至于酒酣耳熱、憂時憤世之作,又如阮籍、唐衢之哭也;近世惟辛、陸二公,有此氣魄。君其慕藺者歟?”[2]4083又如其《鷓鴣天·戲題周登樂府》:“詩變齊梁體已澆,香奩新制出唐朝。紛紛競奏桑間曲,寂寂誰知爨下焦?!盵1]3367劉克莊批評那些過度追求形式、崇尚詞藻、講求聲律的藝術(shù)傾向,以嘲風弄月、裾裙脂粉為主要內(nèi)容的作品,褒揚如辛棄疾、陸游那種氣魄雄壯的詞風。他對辛、陸的詞作也是心摹手追,其《辛稼軒集序》坦言:“公(辛棄疾)所作……余幼皆成誦?!盵2]4112正是對稼軒詞的師法,奠定了后村詞的基本風格。后村“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卮稳绱?,豈剪紅刻翠者比邪”[3]3595,后村詞:“直致近俗,效稼軒而不及”[4]1831、“莊語亦可起懦”[5]511、“感激豪宕”[3]3795等,劉克莊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同他這部分的詞論是相契合的。
但是,在劉克莊另外的一些詞作及詞論中,我們又看到與上述主張完全相反的議論。如關(guān)于詞的功能及其定位,在劉克莊一些詞作中,有另外的闡釋:
漫摘取、野花簪一朵,更揀取、小詞填一個?!蹲罡邩恰穂1]3359
集中大半是詩詞,幸沒潮州表。月夕花朝詠嘯。——《燭影搖紅·用林卿韻》[1]3358
問顧曲周郎,而今還解,來聽小詞否?——《摸魚兒》[1]3329
制個淡詞,呷些薄酒,野花簪帽?!端堃鳌穂1]3340
在這里,“小詞”完全不是“國風之變、離騷之裔”,而是類似于他在《滿江紅》里所說的:“生怕客談榆塞事,且教兒誦《花間集》。”[1]3333小詞和花間詞一樣,沒有慷慨淋漓地抒發(fā)對國事的關(guān)懷,而追求退處林泉的消遣與安慰。顯然這就在功能定位上,將詞與詩、騷加以區(qū)分。同時,他對具體詞、具體詞人的評價,也頗有分歧處。一方面,如前之所述,劉克莊對辛棄疾、陸游等人的詞風大力推崇;另一方面大力肯定纖艷流麗、音律諧和的詞風,為詞體樹立了有別于詩、騷傳統(tǒng)的一種標準。如其《鐘肇史論跋》曰:“本朝如晏叔原、賀方回、柳耆卿、周美成輩小詞膾炙人口,他論著世罕見,其為詞所掩歟?抑才有所局歟?惟秦晁二公詞既流麗,他文皆精確可傳?!盵2]4608《楊補之詞畫跋》云:“(楊補之)所制《柳梢青》十闋,不減《花間》《香奩》及小晏、秦郎得意之作?!盵2]4468《再題黃孝邁長短句》云黃孝邁詞:“其清麗,叔原、方回不能加;其綿密,駸駸秦郎‘和天也瘦’之作矣?!盵2]4492又言陸游詞“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6];評價辛棄疾詞“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下”[2]4112;贊美周登詞“周郎后,直數(shù)到清真。君莫是前身。八音相應(yīng)諧韶樂,一聲未了落梁塵。笑而今,輕郢客,重巴人。 只少個、綠珠橫玉笛。更少個、雪兒彈錦瑟。欺賀晏,壓黃秦。可憐樵唱并菱曲,不逢御手與龍巾。且醉眠,篷底月,甕間春?!盵1]3358稱鐘肇詞:“酒邊喚回柳七,壓倒秦郎?!盵1]3320劉克莊稱揚詞人以《花間集》、柳永、秦觀、周邦彥為標準,而評價一首詞,多加以流麗、綿密、秾纖等語,這同他對辛、陸詞風的推崇頗有不合之處。
他對詞的本色當行的要求也頗引人注目。他說:“詞當葉律,使雪兒春鶯輩可歌,不可以氣為色,君所作未知葉律否。前輩惟耆卿、美成輩尤工,君其往問之?!盵2]4535其《題翁應(yīng)星樂府序》曰:“然長短句當使雪兒春鶯輩可歌,方是本色?!盵2]4083其詞《賀新郎·生日用實之來韻》亦言:“安得春鶯雪兒輩,輕拍紅牙按舞。也莫笑、儂家蠻語。老去山歌尤協(xié)律,又何須,手筆如燕許。援琴操,促箏柱?!盵1]3352
因此,劉克莊詞學觀中,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是認為詞具有同詩一樣的地位與功能,應(yīng)當關(guān)注現(xiàn)實,言之有物,其實質(zhì)是要求突破詞體的規(guī)范,將詞與詩、文的地位相提并論,而將辛、陸等人的詞作大加褒揚,在一定程度上要求詞在創(chuàng)作上要像辛、陸詞那樣突破詞的形式規(guī)范。另一種,實質(zhì)上是“辨體”,即要求明晰詞體的本原及特征,以《花間集》為基本范式,認為詞為小道,應(yīng)當本色當行、注重協(xié)律。劉克莊這兩類不同的觀點,在劉克莊詞學觀發(fā)展的各個階段、各個場合,其矛盾的詞學觀始終相互糾結(jié)。如此矛盾的觀念集中在同一詞人身上,值得深思。
二、唐宋詞史的“辨體”“破體”之爭
劉克莊詞學觀中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可以從唐宋詞史“辨體”“破體”爭論的大背景加以考察。
詞原是配合音樂歌唱的歌詞,但如果僅從文辭的角度來考察,可以判言詞源于詩。鄧牧《山中白云詞序》說:“古所謂歌者,《詩三百》止爾。唐宋間始為長短句?!盵7]30在初唐至中唐即詞體初步形成的第一階段,詞體還沒有獲得獨立地位,在形式上,往往以齊言為主,與詩不易區(qū)分;在聲律上,唐人“但以詩句而用和聲抑揚以就之,若今之歌《陽關(guān)詞》是也”[7]36。而況周頤《蕙風詞話》也指明唐詞總體類似詩風:“唐賢為詞,往往麗而不流,與其詩不甚相遠也?!盵8]4423而且,唐人在觀念上未曾把詞視作有別于詩的文體,如劉禹錫,白居易都創(chuàng)作過詞,但在自編文集時,并沒有將詞單獨成卷,而是與詩作混而成編。
到了晚唐五代,詞體開始獨立、成熟。歐陽炯《花間集序》對詞體加以界定和辨析,可謂詞體獨立的宣言書。《花間集序》遠溯詞體淵源“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9],因此詞的功能被界定為娛賓遣興、佐酒侑歡,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以“清絕之辭”來增添“繡幌佳人”的“嬌嬈之態(tài)”。詞的風格,則以“鏤玉雕瓊”“裁花剪葉”為主。聲律上,要求“聲聲自合鶯歌”“字字偏諧鳳律”。吳熊和認為:“宋人奉《花間集》為詞的鼻祖,作詞固多以《花間》為宗,論詞亦常以《花間》為準。”[10]170可以說,《花間集》為詞體的形式、風格樹立了典范。而后世對詞體的辨析,常以《花間集序》的理論總結(jié)及花間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標準。
《花間集》為詞體樹立了標準,但這種標準并不能規(guī)范一切。南唐君臣的創(chuàng)作即不為其所拘囿。王國維《人間詞話》言:“馮正中……堂廡特大……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盵8]4243所謂的《花間》范圍之外,是指南唐詞突破了花間詞單純的應(yīng)歌侑酒功能,克服了其流于艷科的傾向,在花間詞的規(guī)范之外,樹立了另一種標格,為詞體的豐富與完善做出了貢獻。同時,“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盵8]4242所謂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指詞不再拘泥于酒筵歌席的淺斟低唱,而是開始像詩體一樣言志述懷,實現(xiàn)了對詩的部分回歸。
北宋時期的詞壇,一方面有論者在不斷地辨析詞體,強調(diào)詞之為詞的規(guī)范與標準,嚴詩詞之辨;另一方面,詞體的規(guī)范也不斷得到突破,以詩為詞的嘗試屢見不鮮。陳師道《后山詩話》言:“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逮也?!盵11]暫時拋開這段話是否出自陳師道的爭論不提,這段話體現(xiàn)了宋人對詞“本色”的要求。無獨有偶,晁補之《評本朝樂章》也提出了類似看法:“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盵12]晁補之認為黃庭堅的詞作固然高妙,然而不夠契合于詞體的要求,所以還是有所缺憾的。李清照《詞論》的“別是一家”說亦嚴判詩詞之別,認為詞體與詩體不同,有著獨立的規(guī)范與特點。而李之儀《跋吳思道小詞》更明確提出了詞體的風格當以《花間集》為準:
長短句于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入格,便覺齟齪?!?唐末)大抵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然多小闋。至柳耆卿鋪敘展衍,備足無余,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較之《花間》所集,韻終不勝; ……思道(吳可)覃思精詣,專以《花間》所集為準。其自得處,未易咫尺可論。茍輔之以晏、歐陽、宋,而取舍于張、柳,其時也,將不可得而御矣[7]36。
同部分詞論家主張詞當行本色、“別是一家”,或以《花間》為詞體正宗的議論不同,一些論者將詞視為文學傳統(tǒng)的當然繼承者,力求提升詞體的地位,對詞體加以改造,主張詩詞同理,以詩的筆法來寫詞。如吳熊和先生曾指出:“南宋時詞被普遍稱為‘詩余’,這個說法即啟自蘇軾。把詞稱為‘詩余’,這在當時并非貶義,它也是蘇軾推尊詞體,改革詞風之后所形成的新觀念?!盵10]283又《碧雞漫志》卷二記:“前輩云:《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黃裳《書〈樂章集后〉》:“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盵7]15則將柳永的《戚氏》詞與文學上的正統(tǒng)代表《離騷》、杜詩并列,在客觀上提高了詞體的地位。在創(chuàng)作上,晏幾道詞“寓以詩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7]25;賀鑄“遍讀唐人遺集,取其意以為詩詞”[13]。周邦彥詞亦“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14];黃庭堅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12]。可以說,北宋大多數(shù)著名詞人,均突破了花間范式,改進了詞體的表現(xiàn)方法,擴大了詞體的形式和功能,實現(xiàn)了詞體向詩體的靠攏。
對詞體規(guī)范的突破,在南宋繼續(xù)得到發(fā)展。突破往往借助“詩詞同理”的觀念、“以詩為詞”甚至“以文為詞”的手法來實現(xiàn)。理論上,王灼主張:“詩與樂府(詞)同出,豈當分異?”[15]鄭剛中《烏有編序》也說:“長短句亦詩也?!盵16]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十四《焦尾集序》:
禮曰:士無故不徹琴瑟。古之為琴瑟也,將以和其心也,樂之不以為教也。士之習于琴者既罕,而瑟且不復識矣。其所恃以為聲,而心賴以和者,不在歌詞乎?然漢魏以來,樂府之變,《玉臺》諸詩也,極纖艷。近代歌詞,雜以鄙俚,間出于市廛俗子,而士大夫有不可道者。惟國朝名輩數(shù)公所作,殆可能和心而近古,是猶古之琴瑟乎?;蛟唬焊柙~之作,多本于情,其不及于男女之怨者少矣,以為近古何哉?夫詩之作,蓋發(fā)乎情者,圣人取之,以為止于禮也?!洞T人》之詩,其言婦人形體態(tài)度,摹寫略盡。使無孔子,而經(jīng)后世諸儒之手,則去之必矣。是未可與不達者議也。予時所作歌詞,間亦為人傳道,有未免于俗者,取而焚之。然猶不能盡棄焉,目為《焦尾集》,以其焚之余也[17]。
韓元吉用“焦尾”典形容自己對詞的認識過程:始以其為賤,后知其為貴。韓元吉認為,詞的傳統(tǒng)不是纖艷的《玉臺》諸詩,也不是鄙俚的近代歌詞。那些非議詞的艷情化特征的人,是“不達者”,是觀念頑固的“后世諸儒”。其實,詞和《詩經(jīng)》一樣,發(fā)乎情止于禮。詞的功能類似古之琴瑟,在能“和其心”。韓元吉對詞文化傳統(tǒng)的追溯,對詞文化意義的肯定,使詞進入了傳統(tǒng)儒家的詩學視野,興觀群怨,言志抒情。林景熙《胡汲古樂府序》亦言:“樂府,詩之變也,詩發(fā)乎情,止乎禮,美化厚俗。胥此焉寄?豈一變?yōu)闃犯?,乃遽與詩異哉?”[18]
在創(chuàng)作上,南宋的大部分詞人,“以詩為詞”甚或“以文為詞”。如張元幹,即突破了詞體的約束,向詩體靠攏,蔡戡序其詞:“(張元幹詞)微而顯,哀而不傷,深得三百篇諷刺之義,非若后世靡麗之詞,狎邪之語,適足勸淫,不可以訓。公博覽群書,尤好韓集杜詩,手之不釋,故文詞雅健,氣格豪邁,有唐人風?!盵19]即將張元幹的詞與《詩經(jīng)》相提并論,而認為其詞中的憤時愛國之心、憤世嫉邪之志更直接來自韓愈杜甫所遺留的詩學傳統(tǒng)。張元幹如此,張孝祥亦如此,他們的詞“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3]3709?體現(xiàn)了詞體與詩體功能的融合。而最典型莫過于辛棄疾,“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7]172,辛棄疾完全掙脫了詞體束縛,隨所變態(tài),不主故常,詞體的一切形式規(guī)范只是其抒寫內(nèi)心表現(xiàn)感情的載體,而且,辛棄疾還“用經(jīng)用史,牽雅、頌入鄭衛(wèi)”[7]173,將一種被視為“小道”,近乎鄭衛(wèi)之音的文體改造成言志載道、興觀群怨的“稼軒體”,可謂化腐朽為神奇,“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而異軍特起,能于翦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4]1816。稼軒詞之所以取得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的成就,同其對詞體規(guī)范的突破,“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別立一宗”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同時,南宋也有許多論者對詞體本色加以強調(diào)。他們對詞體特征的概括和把握促進了詞人對詞體認識的深化。如前面提到的劉克莊,要求詞合律、可歌,創(chuàng)作要符合詞的本色。又如楊纘《作詞五要》,將詞法概括為五條:一是擇腔;二是擇律;三是填詞按譜;四是隨律押韻;五是立新意[5]267。五條詞法中有四條是對詞律的要求,體現(xiàn)了對詞體的嚴格維護。又如沈義父認為“知詞之作難于詩”,并轉(zhuǎn)述吳文英的看法:“(作詞)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盵5]277這段話將詞體與詩體做了區(qū)分,并從音律、風格、用字、立意四個方面總結(jié)和規(guī)范了詞體,以為作詞圭臬。張炎的《詞源》更是全面探討了詞體的規(guī)范問題,阮元《揅經(jīng)室外集》卷三《四庫未收書提要》謂:“上卷詳論五音十二律,律呂相生,以及宮調(diào)、管色諸事,厘析精允,間系以圖,與姜白石歌詞、九歌、琴曲所記用字紀聲之法,大略相同。下卷歷論音譜、拍眼、制曲、句法、字面、虛字、清空、意趣、用事、詠物、節(jié)序、賦情、離情、令曲、雜論、五要十六篇,并足以見宋代樂府之制?!盵20]張炎《詞源》從各個方面論述了詞體的文體特征和創(chuàng)作要求,“足以見宋代樂府之制”,張炎對詞體的理論總結(jié),是建立在前人對詞體深入分析的基礎(chǔ)之上的集大成之作。
因此可以說,由唐至兩宋詞學史上,始終存在著“辨體”“破體”兩種觀念。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是這兩種觀念在同一詞人身上的體現(xiàn)。從“辨體”“破體”的角度出發(fā),對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會有更深層的體會。
三、從“辨體”“破體”角度思考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
從唐宋詞史“辨體”“破體”角度出發(fā),對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可以做如下分析。一方面,自唐五代至于南宋,詞體不斷自我確立,形成了一種特有的文體規(guī)范,從而限定了詞體的格律要求,也明確了詞體的主體風格。無數(shù)詞人參與了詞體自我確定的進程,同時,此一進程亦形成了強烈的慣性,約束了當時及后世的詞人。劉克莊未能例外。他因循了傳統(tǒng)的詞學觀念,以《花間集》、柳永、秦觀、周邦彥等人為詞家楷模,和大多數(shù)主張詞應(yīng)本色當行的論者一樣,要求詞當應(yīng)歌葉律,詞的風格當傾向于柔媚香艷,認為詞相對于詩而言,更傾向于書寫深微細膩、幽約怨悱的感情。這種論述是“辨體”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詞體有別于詩體?!氨骟w”有助于深化對詞體特征的認識,而“文莫先于辯體,體正而后意以經(jīng)之,氣以貫之,辭以飾之。體者,文之干也;意者,文之帥也;氣者,文之翼之;辭者,文之華也?!盵21]詞體的內(nèi)在特征決定了聲律、結(jié)構(gòu)、句式、文辭等外在形式,也影響著詞的風格、表現(xiàn)方法及表現(xiàn)內(nèi)容。同時,出于對詞體的文體特征的認識,讀者往往會形成潛在的“期待視野”,這種“期待視野”又進一步規(guī)范了詞體的文體特征。所以,劉克莊的這部分詞論揭示了詞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有助于詞人和讀者更客觀、更準確地把握詞體。
另一方面,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正如詩史上優(yōu)秀的詩人們一樣,劉克莊又不甘墨守成規(guī),其詞論和創(chuàng)作都對詞作的傳統(tǒng)模式進行了突破的嘗試。詞家“破體”,大體有三種方式:一是以舊瓶裝新酒。許學夷《詩源辨體·自序》:“夫體制、聲調(diào),詩之矩也;曰詞與意,貴作者自運焉?!盵22]詞人并不一定要打破詞體的形式要求,而是在詞體的規(guī)范內(nèi)以舊瓶裝新酒,引入新的內(nèi)容、新的表現(xiàn)手法、形成了新的審美特征。如李煜的詞,固然“極是當行出色”[8]4182,卻又能“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8]4182。二是大膽突破文體限制。錢鐘書《管錐編》言:“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23]著名詞人,往往通過“破體”來實現(xiàn)藝術(shù)的升華。如蘇軾以詩為詞,不夠本色當行是不為,非不能也。其詞或有不諧音律處,“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24],然而也正是蘇軾以極大的創(chuàng)作勇氣與藝術(shù)魄力突破了詞體的外在形式,并借鑒了詩體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從而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手法,擴大了詞體功能,所以能“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7]117。三是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意不在于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fā),詞自不能不爾也?!盵7]172詞體、詩體或其他體裁都是文學作品,其所共有的藝術(shù)規(guī)律與審美特征要多于文體之間的差異。詞人在創(chuàng)作之時,倘能駕馭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規(guī)律,就能超越具體的體裁限制,而進入藝術(shù)的自由王國。如辛棄疾詞,便掌握了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規(guī)律,器大聲閎,志高意遠,不主故常,隨所變態(tài),所以其不僅能以詩為詞、以文為詞,而且真正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藝術(shù)境地。
劉克莊的“破體”,兼用了以上三種方式。馮煦《蒿庵論詞》認為:“后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劉克莊詞的成功,同他 “破體”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但他有時顯然矯枉過正,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其詞:“雖縱橫排宕,亦頗自豪,然于此事究非當家?!盵4]1831陳廷焯亦言:“東坡一派,無人能繼。稼軒同時則有張、陸、劉、蔣輩,后起則有遺山、迦陵、板橋、心余輩;然愈學稼軒,去稼軒愈遠。稼軒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囂為稼軒,亦誣稼軒甚矣?!盵3]3962劉克莊師法辛棄疾,但他對詞體的本質(zhì)揣摩未深、對破體的真諦沒有恰當?shù)匕盐?,即“辨體”不足,“破體”倉促,因此其部分詞作流于狂呼叫囂。
劉克莊詞學觀及詞作的成就與缺陷同劉克莊詞學觀中的“辨體”“破體”兩種觀念的得與失緊密相關(guān)。也正是劉克莊未能成功地解決其詞學觀內(nèi)在的矛盾,在“辨體”與“破體”之間首鼠兩端,最終影響了其詞創(chuàng)作的成就,使得其未能廁身于詞史一流大家之列。
那么,又當如何看待劉克莊乃至唐宋詞史上的“辨體”“破體”觀念呢?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七《文辨》:“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盵25]文學體裁亦是在不斷地發(fā)展演變的,所以說“定體則無”;但作為一種藝術(shù)形式,文體又有其一定的特征與規(guī)范。所以,對文體的明辨與探析是必不可少的。誠如劉勰《文心雕龍·風骨》所說,只有“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才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26]。因此,從唐宋詞史的“辨體”“破體”之爭觀照劉克莊詞學觀中的矛盾,可以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即只有建立在“辨體”基礎(chǔ)之上的“破體”,創(chuàng)作才能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才能取得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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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蔣濤涌)
Contradiction in Style Idea of Ci-poetry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A Case Study of Liu Kezhuang
CHEN Wei-peng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Fuzhou University(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Fuzhou 350002, China)
Abstract:There was deep contradiction in style idea of Liu Kezhuang's Ci-poetry. On the one hand, Liu Kezhuang thought Ci-poetry had the same status and function as the poem. It should focus on reality and essentially break the style rule. On the other hand, Liu Kezhuang thought Ci-poetry should comply with the style rule and focus on metrics. The contradiction in style idea of Liu Kezhuang's Ci-poetry reflected the history of the Ci-poetry idea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Key words:Liu Kezhuang; contradiction; compliance with the style rule; breakthrough in the style rule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3634(2016)01-0100-06
作者簡介:陳未鵬(1980-),男,福建莆田人,副編審,博士。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FJ2015B140)
收稿日期:2015-09-30;修回日期:2015-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