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潤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0875)
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的“不知陳述”研究
——兼評《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8條
張 潤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0875)
當事人的“不知陳述”是指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向法院明確表示不知道或不記得的陳述,是介于自認與否認之間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陳述。從誠實信用原則、真實完全義務、具體化義務以及事案解明義務的法理分析,既要對違反上述法理的不知陳述行為進行合理規(guī)制,同時也應允許當事人因時間、認知等客觀因素確實不知或不記憶而為不知陳述。在對當事人不知陳述行為效力的評價方式上,德國法的要件許可式在我國缺乏制度土壤,我國宜采用法官自由裁量的方式,法官應結合生活經(jīng)驗,考量所陳述的事實與當事人之間的關聯(lián)程度、陳述的事實距離訴訟的時間間隔以及當事人不能作出明確陳述的原因是否合理等因素后,綜合作出判斷,既不能全盤推定為爭執(zhí),也不能無限制地擬制為自認。
《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不知陳述;擬制自認;誠實信用;具體化義務;事案解明義務
在民事訴訟中,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作不知道或不記得的陳述時,法院應如何對此陳述進行司法認定,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此種陳述在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民事訴訟法上稱為“不知陳述”,并在立法上作了規(guī)定。①我國2012年修改的《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沒有就當事人不知陳述作出規(guī)定,但在司法實務中已有相關實踐。②2016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解釋(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8條對此作了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對于另一方當事人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聲稱不知道或記不清的,由人民法院綜合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構成自認?!碑斒氯瞬恢愂鲋贫仍谖覈袷略V訟制度中首次出現(xiàn),將面臨以下理論上的困惑與實務上的操作難題。如法院應否許可當事人為不知陳述?許可的根據(jù)又是什么?該條中“法院綜合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構成自認”的“具體情況”指的是什么?法院判定的基準為何?當事人不知陳述的效力如何認定,又將采取何種程序進行認定?有鑒于此,本文對不負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就不知陳述的概念、性質、法理基礎、效力等問題作理論上的闡釋,以加深理論界與實務界對該制度的認識,增強該制度適用的可操作性。
關于“不知陳述”的含義,理論界通說認為是指“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向受訴法院明確表示不知道、不清楚或不記得”的陳述行為。[1](P103~104)在我國,實務界并未給予當事人的不知陳述以足夠的認識。關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8條第2款規(guī)定的適用問題,③實踐中通常作如下的認定:“當一方當事人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回答不知道或不記得時,不管是客觀不知或不記得,還是回避某一事實而陳述不知或不記得,在經(jīng)審判人員闡明后,當事人仍不明確表示肯定或否定某一事實的,就作為擬制的自認處理?!盵2](P121)據(jù)此,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似乎就只有兩種回答樣態(tài),即“肯定”或“承認”與“否定”。當“既未表示肯定也未表示否定”時,經(jīng)“審判人員充分詢問”后,就視為“承認”或“肯定”。實際上,在民事訴訟中,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所提出的事實主張的回答樣態(tài)有“否認”、“承認”、“不知”與“沉默”四種。[3](P372)其中,“不知是指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作出不知道或記不清楚對方當事人所主張事實的陳述行為;沉默是指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沒有作出任何陳述的行為?!盵4](P73)
從上述規(guī)定來看,實務界并未區(qū)分當事人不知陳述與沉默的不同,甚至將不知陳述作為沉默的內(nèi)容之一,因而在對當事人不知陳述進行司法認定時,粗糙地擬制為自認。值得注意的是,當事人回答不知道、不記得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因為各種原因確實不知情或不記得;二是雖然記得或知情,但因相關事實于己不利而不愿承認,也不愿意在庭上作虛假陳述,出于回避的目的而作不知情或不記得的陳述。[5](P88)對于當事人違反真實完全義務、具體化陳述義務、事案解明義務而所作的不知陳述擬制為自認,有其理論上的根據(jù)與制度合理性。然而,對于當事人因對方所主張的事實并非自己所為或非自己認識能力所及,因時間久遠、記憶力衰退、失憶、患病等因素導致的客觀上的不知或記不得的情形,法院若將其擬制為自認,勢必加重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訴訟負擔,使其遭致訴訟上的不利益。
因此,在民事訴訟中,不知陳述乃是介于自認與否認之間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陳述。不負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就對方當事人提出的特定事實主張作不知道、不清楚或不記得的陳述時,法院應當區(qū)分不同的情況進行司法認定,從而增強自認制度的精細化與合理化。
通過對德日等大陸法系國家及地區(qū)當事人不知陳述理論與實踐的考察,發(fā)現(xiàn)關于規(guī)制當事人不知陳述的理論根據(jù)具體包括“誠實信用原則說”、“真實完全義務說”、“具體化義務說”、“訴訟促進義務說”、“事案解明義務說”等見解。
(一)誠實信用原則
誠實信用原則作為民事訴訟的一項基本原則,是指法院、當事人以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在民事訴訟活動中應當誠實、善意地進行民事訴訟活動。誠實信用原則對當事人的內(nèi)在要求主要體現(xiàn)為要求當事人履行真實義務、訴訟促進義務、事案解明義務、禁止濫用訴權和訴訟權利、禁反言等。[6](P46)當事人在民事訴訟過程中因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訴訟行為將會受到規(guī)制。正如前述,當事人不知陳述可能基于兩種原因,一是因時間久遠、年齡增加、記憶力衰退等確實不知或記不得;一種是主觀上知曉而故意不記得或不知道的陳述行為。后者就是一種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訴訟行為,違背了真實義務,是一種濫用訴訟權利的行為,理應受到規(guī)制。從這個層面而言,誠實信用原則就成為對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的不知陳述行為進行規(guī)制的根據(jù)。誠實信用原則包括真實完全的義務、具體化陳述的義務以及事案解明義務的內(nèi)容。為了厘清對不知陳述行為進行規(guī)制的理論基礎,接下來筆者將重點分析當事人的真實完全義務、具體化陳述義務、事案解明義務與不知陳述的關系。
(二)真實完全義務
廣義的真實完全義務包括狹義的真實義務和完全義務。狹義的真實義務是指禁止說謊,要求當事人不可明知為不實事項而進行虛假陳述,或明知對方當事人所述為真實而故意與其爭執(zhí)。完全義務是指要求當事人不可僅陳述于其有利之部分事實,于其不利者,亦應陳述。真實義務的適用對象是事實的陳述,而不能及于法律的陳述,且不僅當事人自己受其規(guī)范,法定代理人或訴訟代理人亦同。當事人的完全義務與辯論主義之基本法理的調和,如何在保障當事人平等對抗的基礎上,確定當事人應負完全義務的界限,便是重要的課題。[7](P473~475)在我國臺灣地區(qū)民事訴訟中,當事人之真實義務并非指當事人僅就客觀真實為主張之義務,實際上是指接近于“真誠義務”或“主觀真實義務”。在德國,真實義務指主觀真誠或誠實之義務,有禁止故意錯誤陳述之意義存在,并及于事實情況之主張或爭執(zhí)。完全義務是指當事人就訴訟或抗辯之基礎事實關系所知之事實,不問其有利或不利應為完全之陳述;對于他造之事實關系之主張,亦應如此陳述。狹義真實義務的內(nèi)在要求是禁止當事人撒謊以及虛假陳述,而完全義務的內(nèi)在要求是禁止當事人故意沉默,同時要求當事人積極完整陳述,承擔訴訟促進的義務。值得注意的是,當事人的完全義務并不是要求當事人就案件的所有事項進行陳述,其本質要求是在集中審理主義、訴訟促進主義以及辯論主義的指導下進行必要的陳述。因此,當事人就其所不知或不記憶的事項以“不知道”或“不記得”的形式回答時,并不違反完全義務的精神實質,是故不得以擬制自認的法效果適用之。真實完全義務也要求不負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對于另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明知為真實的事實不得進行虛假陳述,也不得故意爭執(zhí)。
(三)具體化陳述義務
當事人的具體化陳述義務是指當事人的陳述不以大概為限,必須盡可能地具體。當事人具體化義務包含兩個層面的涵義:第一層涵義是具有主張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應當就其事實主張履行具體主張義務;第二層涵義是指當負主張責任的當事人就某一事實履行具體陳述義務后,對方當事人原則上應當就其事實提出具體化的爭執(zhí),不能單純否認。當事人具體化陳述義務具有以下功能:一是整理確定爭點,促進訴訟,實現(xiàn)案件的集中化審理;二是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及時裁判案件,保證當事人的合法權益。[8](P69)當事人的具體化義務在德國民事訴訟法上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在理論界與實務界已得到充分認可。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當事人具體化義務在其“民事訴訟法”第266條、第268條以及第268條之二等條文中作了詳細的規(guī)定,當事人的具體化義務的內(nèi)容包括原告的訴訟請求、被告的答辯、支持各自主張的證據(jù)、雙方爭執(zhí)的事實與理由等。若原被告未就請求與答辯之事項及理由、證據(jù)、爭執(zhí)之理由等內(nèi)容在書狀中作記載或記載不具體明白時,審判長可以命當事人就特定事項“詳為表明”。關于違反具體化義務的法律效果問題,即若當事人沒有按照規(guī)定提出記載完全之書狀時,法院可以依申請或依職權要求當事人說明理由,當事人不能說明理由或理由不成立時,有可能遭遇失權制裁。
根據(jù)具體化陳述義務的內(nèi)在要求,原告的訴訟主張陳述不僅要具體描述請求權基礎的要件事實,同時要就其間接事實為具體陳述。被告的爭執(zhí)同樣也應具體化,其具體化程度根據(jù)主張的具體化程度而定,負主張責任的一方當事人必須先就事實為具體陳述,若沒有就主張進行具體陳述,那么另一方當事人原則上沒有義務提出具體化爭執(zhí),從而補充負主張責任一方當事人的陳述。但也有例外,當負主張責任而應當具體陳述的當事人處于該事實的發(fā)生及過程之外,因其對該事實缺乏認識,若仍要求履行具體陳述的義務,顯屬苛刻。此時,若不負主張責任的一方當事人對該事實知悉或具有認識期待可能時,則可考慮使其就該事實先行為具體化陳述。這一點既是誠實信用原則的內(nèi)涵,同時也是不負主張責任的一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的基本要求。
(四)事案解明義務
訴訟上不負主張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是指當事人對于事實厘清負有對于相關有利及不利事實之陳述或說明義務,以及為厘清事實而提出的相關證據(jù)資料( 文書、勘驗物等) 或忍受勘驗之義務。[9](P110)一般而言,在主張責任分配法則之下,應負主張責任及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應當負提出主張和證據(jù)資料的義務;而不負主張責任或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在一定情況之下,如對方當事人就其主張已經(jīng)足夠具體化,或雖欠缺具體化,但已經(jīng)提出相當根據(jù)等情形符合可信性審查時,亦應負有配合說明及提出證據(jù)資料以協(xié)力使案件事實澄清的義務。
不知陳述應為原則上禁止或原則性準許,理論上一直存有爭議。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指當事人不知陳述的規(guī)制方式問題,即“原則性禁止+例外準許”與“原則性準許+例外禁止”兩種方式。對于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作不知陳述進行規(guī)制的方式,武漢大學法學院占善剛教授在對德國、日本等國的法律進行比較法考察后,將其歸納為兩種:“第一種做法以德國法為代表,通過設立不知的陳述的合法要件以限制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作不知的陳述;另一種做法乃以日本法為代表,經(jīng)由受訴法院依自由心證判斷不知的陳述的法律效果以限制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作不知的陳述?!盵10](P102)
(一)以德國法為代表的合法要件許可式
1.主體要件:當事人或訴訟代理人
當事人可為“不知陳述”的主體要件是指哪些主體可以作“不知陳述”。通說認為,不負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可以為“不知陳述”。這是民事訴訟主張責任法理的基本要求。主張責任是辯論主義第一要義,即法院的裁判應當以當事人在辯論中所主張的事實為基礎。德國學者漢斯·普維庭將主張責任界定為“當事人必須提出確切具體的事實主張,以此來說服法院承認當事人所期望的法律后果的小前提,即要件事實。”[11](P67)根據(jù)主張責任的基本原理,當事人應當對利己事實負有主張及證明責任,不得為不知或不記憶之陳述,否則將以未盡主張責任為理由而遭遇敗訴。如原告主張權利發(fā)生事實、被告主張的消滅或障礙等抗辯事實,當事人應當對利己事實履行完全真實以及具體化陳述義務。據(jù)此,不知陳述的“當事人”就限定為不負主張責任的當事人。[12](P68~73)值得探討的是訴訟代理人是否可以為“不知陳述”或者為“不知陳述”的法律效果為何?律師作為訴訟代理人時是否可以為“不知陳述”?盡管訴訟代理人在委托事項范圍之內(nèi)所為的訴訟行為直接對當事人發(fā)生效力,但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是否有認識,應當以當事人本人的認識為判斷的標準。值得注意的是,若訴訟代理人為法定訴訟代理人時,應當以法定代理人的認識為主要判斷標準。[13](P44)因律師負有真實陳述和完全陳述義務,故不得以當事人“未告知”為借口而作“不知陳述”。當律師作為訴訟代理人的確不知,法官應當使用當事人本人聽取制度,要求當事人本人到庭陳述。
2.主觀要件:“不知道”或“不記憶”
當事人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不知道”或“不記憶”,是當事人可以作不知陳述的主觀要件。事實上,成立不知陳述的主觀要件是一種假設,是對作出“不知道”或“不記憶”當事人主觀內(nèi)心的推測,因為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是否知曉、是否記憶,他者是很難判斷的。要了解一個人的主觀意志,可行的方法就是對其外在行為的分析,通過一系列行為的分析,從而探知其內(nèi)心想法。在審判實踐中,法官應當對當事人陳述上的“不知道”或“不記憶”與其內(nèi)心主觀上的“不知”或“不記憶”進行辨析,防止當事人明知而故意作“不知道”或“不記憶”之陳述。這就需要結合下面講到的客觀要件進行辨析。因此,只有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在主觀上是果真“不知道”或“不記憶”時,方可成立不知陳述。
3.客觀要件:資訊探知義務之履行
資訊探知義務的踐行是許可當事人為不知陳述的客觀要件,是指只有當事人在履行了資訊探知義務的前提下才可就對方主張的事實作不知陳述。資訊探知義務是指當事人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如果該事實資料容易探知或具有可期待性時,應當對該事實履行查明探知的義務。對于資訊探知義務的履行,主要有以下兩點值得注意:
其一,資訊探知義務的范圍,是指當事人對哪些事實資料進行探知。在德國,不負主張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在事證收集、調查的過程中,并非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在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為“不知”的陳述之前,應當就自身行為或認識范圍的對象以及涉及他人的行為進行探知,看這些事實是否容易探知或具有可期待性。德國法對自身行為以及感知的對象不能作不知陳述的規(guī)定似乎有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嫌疑,因時間、記憶能力等因素遺忘自己的行為也是自然規(guī)律。而我國臺灣地區(qū)則將資訊探知義務的范圍交由法官根據(jù)經(jīng)驗法則,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進行酌定,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14](P373~374)
其二,資訊探知義務的限度。在德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民事訴訟中,當事人都是在具有期待可能性時,才負有資訊探知義務。所謂“期待可能性”,是指當事人無困難即可接近、取得或認識事實及資料。[15](P47)因此,判斷其是否具有“期待可能性”,首先,要看該當事人是否容易接觸、取得、認識有關的事實和資料;其次,要注意當事人是否具備履行資訊探知義務的必要條件。
(二)以日本法為代表的自由心證判別式
根據(jù)日本《民事訴訟法》第159條第2項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第280條第2項的規(guī)定可知,當事人是否可以為不知陳述主要交由法官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通過自由心證進行判斷。法院在何種情形下對當事人的不知陳述認定為爭執(zhí),又在何種情形下認定為自認,如果法院未能在作出裁判結論以前適時向當事人表明,使其對法院的認定享有表達意見的機會,很有可能產(chǎn)生突襲性裁判,從而有可能對當事人的訴訟權、證明權有所侵損。在日本的民事訴訟中,法官通常根據(jù)雙方當事人言詞辯論的情況以及證據(jù)調查的結果進行自由心證。在我國臺灣地區(qū),實務界多將“民事訴訟法”第280條第2項的規(guī)定以證據(jù)評價的方式作為操作方法,其并非是從不知陳述的許可性出發(fā),而是將此種不知或不記憶之陳述,綜合其他事證進行推理,當法院認為其心證偏向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所主張事實有理的,則以該條作為依據(jù)將不知陳述視為自認。也有判決以商業(yè)慣例等經(jīng)驗法則作為將當事人免受不知陳述視為自認的根據(jù)。有學者指出為了使作出不知陳述一方當事人免受不利益裁判,基于公平原則以及保護正當當事人的基本要求,法官在審酌各種客觀情形進行自由心證時,不妨從嚴。[16](P881)有人認為應以情理上是否可責由當事人應能知悉或記憶為標準,且認為如當事人一方主張的事實,為另一方當事人自己的行為或其自己所經(jīng)歷的時間距離又非過久,而另一方仍以不知或不記憶為陳述,則可審酌情形視同自認。[17](P489)因此,法院在對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不知陳述進行認定時,審酌的因素具體包括:第一,雙方當事人言詞辯論的情況;第二,法庭證據(jù)調查的結果;第三,商業(yè)慣例等經(jīng)驗法則;第四,情理上是否可責由當事人知曉或記憶;第五,作出不知陳述當事人與證據(jù)資料的關系;第六,作出不知陳述當事人與對方所主張事實的關系等等。
(三)當事人不知陳述的效力認定
當事人不知陳述的效力,是指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作出“不知”或“不記憶”的陳述時具有何種法律效果。因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在規(guī)制不知陳述的方式上的不同,故在認定其效力時會有不同的視角。
德國采取的是合法要件許可式,即規(guī)定了當事人可以為不知陳述的合法要件——可為不知陳述的事實是“既非當事人自己的行為,又非當事人親自感知的對象”,這是判定當事人可為不知陳述的形式標準;而實質性判定標準則是當事人對該事實是否具有探知的期待可能性以及是否履行資訊探知義務。在當事人容易接近該事實資料或對該事實具有探知的期待可能性的情形下,只有當事人在履行了資訊探知義務之后,仍對該事實“不知”或未獲得關于該事實的情報時,方可為不知陳述。德國法在對當事人不知陳述進行司法認定時,是否屬于當事人自己的行為以及當事人親自感知對象并沒有被視為許可的絕對要件。因此,在德國法上,當事人對自己的行為和能夠感知的對象進行不知道或不記得的陳述時,原則上會被認定為是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事實的不爭辯和認可,從而免除對方的舉證責任。[18](P238)當然也有例外,即當事人因時間久遠、患病等原因無法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作肯定或否定的陳述,只能以不知道或不記得的陳述對對方所主張的事實進行爭辯,此時對方當事人應當就爭執(zhí)的事實繼續(xù)舉證證明。
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并未像德國那樣,對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的不知陳述規(guī)定許可要件,而是交由法官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審酌判定。在日本,一般而言,法官根據(jù)雙方當事人的言詞辯論的全部情況以及證據(jù)調查的結果,依其自由心證判定其法律效果。通說認為法院對于不負證明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所作的不知陳述,除顯然不能認定其具有否認的效果之外,應當將其作為否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來處理。[10](P102~103)在我國臺灣地區(qū),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的不知陳述的效力,法院應當審酌一切情形判斷,凡某事實屬于情理上不能責由當事人知曉或記憶的情形,皆不得因其為不知陳述或不記憶的陳述而視同自認。例如當事人一方主張的事實,非屬他造自己的行為,亦非其所經(jīng)歷之事實,另一方當事人為不知或不記憶的陳述時,應當視同爭執(zhí),不得視同自認。[19](P331)
在我國民事訴訟中,對當事人的不知陳述進行規(guī)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對不負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要求其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作真實、具體的陳述,有助于法院確定案件的事實關系及案件的爭點,從而為證據(jù)調查集中且有效進行奠定基礎。《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8條雖對當事人的不知陳述進行了規(guī)定,但仍有諸多問題需進一步闡釋。
(一)對《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8條的檢視
《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8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對于另一方當事人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聲稱不知道或記不清的,或者有所增加或限制地予以承認的,由人民法院綜合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構成自認。”不難看出,本條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當事人不知陳述;二是限制自認。雖兩者在法律效果上均由“人民法院綜合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構成自認”,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制度,將這兩種不同的制度糅合在一個法條中的立法例是值得省思的。限制自認是一種附條件的自認,是指當事人作出自認表示時,附加了限制條件。限制自認一般有兩種情形:一種是當事人一方對于他方所主張的事實,承認其中一部分而否認其他部分,又稱部分自認;另一種是自認時附加獨立的攻擊或防御方法,又稱為自認附加。[20]兩種制度的設置初衷、適用條件等均不同,因此,建議在制定民事訴訟證據(jù)解釋時應分立法條予以規(guī)定,從而方便法律適用。
(二)建議條文
本文在充分借鑒域外國家及地區(qū)規(guī)制不知陳述經(jīng)驗的基礎上,對《民訴證據(jù)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8條提出修改意見。建議將規(guī)制不知陳述的具體條文設計為:“不負舉證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聲稱不知道或不記得的,法院應當釋明當事人就該事實進行探知,當事人應當就探知的結果及探知不可能的事由告知法院,法院應綜合當事人探知的結果以及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構成自認?!碑斒氯瞬恢愂鲋贫鹊姆ɡ砘A在于誠實信用原則、真實完全義務、具體化陳述義務以及事案解明義務,要對當事人不知陳述進行規(guī)制,立法必須對上述基礎作出規(guī)定。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13條確立了“誠實信用原則”。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10條規(guī)定了陳述義務,具體內(nèi)容包括:出庭義務,法院可在其認為有必要時要求當事人出庭及接受詢問;真實完全義務,即當事人應為陳述,而不得沉默,同時也要求當事人陳述應當為真實,不得作虛假陳述?!睹裨V法解釋》第112條確立了書證提交義務。真實陳述義務與書證提交義務是事案解明義務的主要內(nèi)容。[21](P119~121)據(jù)此,誠實信用原則、真實完全義務、事案解明義務在我國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中得以確立。然而,作為規(guī)制當事人不知陳述法基礎的當事人具體化陳述義務,依然缺乏立法根據(jù)。為了使規(guī)制當事人不知陳述制度能夠有效運行,應當在立法的同時確立當事人具體化義務。建議在今后的《民訴證據(jù)解釋》中增加一個條文:“當事人應就訴訟關系為事實上及法律上的具體陳述,針對另一方當事人提出的事實及證據(jù),當事人應當為具體陳述。”具體而言,原告需就訴訟請求之事實與理由、證據(jù)等內(nèi)容在準備書狀中具體記載,被告需就爭執(zhí)的理由等事項在答辯狀內(nèi)詳細記載。如果未記載明白的,法官可以就特定事項命當事人說明理由,否則將遭遇失權的制裁。
(三)條文適用說明
1.法條結構的分析
首先,本條明確了可為不知陳述的主體是“不負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使用“舉證證明責任”主要為了與《民訴法解釋》的規(guī)定保持一致;其次,不知道或不記得的對象是對不負舉證證明責任的一方當事人不利的事實,將“記不清”修改為“不記得”,用詞更準確?!坝洸磺濉币徽Z包含完全不記得、部分記得與部分不記得的含義,如果當事人以部分記得事項對對方所主張的事實進行認可,屬于限制自認的范疇;再次,法官需要積極行使釋明權,釋明不知陳述當事人對對方主張的事實進行探知;最后,法官在認定當事人不知陳述的效力時,由法官綜合案件的情況決定是否構成自認。
2.法官釋明權的行使
法官在對當事人所做的不知陳述進行效力評價時,應當賦予該不知或不記憶當事人有具體說明理由以盡前述義務的機會,為了貫徹訴訟經(jīng)濟的基本要求以及程序利益保護原則,一方當事人所為不知或不記憶陳述,不應如日本法一般徑直推定為爭執(zhí)或否認他方所主張的事實。[22](P126~127)法官的釋明權在認定不負舉證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不知陳述的過程中,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當不負舉證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就對方所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作不知道或記不得的陳述時,法官應當釋明作出不知陳述的當事人就該事實進行探知與調查,以及就調查探知的結果告知法院;其二,從防止突襲裁判,保障當事人訴訟利益,當法官對當事人所作的不知陳述評價為擬制自認時,應當在裁判結論作出前適時向當事人表明,即將法官是否許可不知陳述的心證向當事人公開。
3.“綜合案件具體情況”的內(nèi)容
所謂“綜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實際上是指法官對當事人不知陳述行為進行司法認定時考量的具體因素??傮w上,法官應以作出不知陳述的當事人是否具有探知的期待可能性作為評價的基準,結合生活經(jīng)驗,考量所陳述的事實與當事人之間的關聯(lián)程度、陳述的事實距離訴訟的時間間隔以及當事人不能作出明確陳述的原因是否合理等因素后,綜合作出判斷。[23](P101~103)具體而言:其一,法官在評價時,應重點考察作出不知陳述的當事人與該事實的關系,即重點考察該事實是否是當事人自己所為和感知的對象。若屬于自己所為或感知的對象,原則上可擬制為自認,但應考慮當事人患病、時間久遠不知或不記憶等情形。其二,可借鑒日本法的經(jīng)驗,即將“法庭辯論的全部趣旨和證據(jù)調查的結果”作為當事人的不知陳述是否構成自認的參考因素,如果當事人所作的不知陳述與法庭調查的事實或法庭辯論中的事實顯著不符,可將其不知陳述評價為擬制自認。其三,根據(jù)商業(yè)慣例等經(jīng)驗法則進行判定。如果當事人所作的不知陳述不符合商業(yè)慣例等經(jīng)驗法則時,法官可以要求其說明理由,法官認為其理由不成立的,可將其評價為擬制自認。其四,法官在對當事人的不知陳述進行擬制自認時,應當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不得動輒將其不知陳述視同自認。
4.當事人不知陳述的追復問題
自認的追復制度是與撤銷自認制度相對的概念,撤銷自認是就明示的自認而言,是指當事人有證據(jù)證明自認與事實不符且出于錯誤認識而作出的情形下對自認進行撤銷的制度。而自認的追復制度是就準自認或默示的自認而言的,是指以追復爭執(zhí)的陳述撤銷擬制自認的效力,恢復負有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繼續(xù)舉證證明其主張的制度。[24](P115~118)不知陳述的追復問題牽涉到逾時提出攻擊防御方法的問題,盡管我國民事訴訟法確立了證據(jù)適時提出主義的制度,但因我國缺乏完備的爭點和證據(jù)整理程序,并未確立逾時提出攻擊防御方法將發(fā)生失權效果的制度,因此,當事人不知陳述在一審言詞辯論終結前是可以進行追復和再度爭執(zhí)的。因我國二審具有糾錯的功能,法官針對當事人上訴請求的有關事實及法律適用進行審查,當事人也可提出新的證據(jù)、事實和理由,因此,在二審程序中是允許當事人對不知陳述進行追復的。[25](P29~31)
注 釋:
①參見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8條第4款:“對于某種事實,僅在其既非當事人自己之行為,又非當事人所親自感知之對象時,始準為不知之陳述。”日本《民事訴訟法》第159條第2款:“對于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已作出不知的陳述的,則推定為爭執(zhí)了該事實?!蔽覈_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第280條第2款:“當事人對于他造主張之事實,為不知或不記憶之陳述者,應否視同自認,由法院審酌情形斷定之。”
②參見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法院(2012)閔二(商)重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2)滬一中民四(商)終字第1 362號民事判決書。
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8條第2款規(guī)定:“對一方當事人陳述的事實,另一方當事人既未表示承認也未表示否認,經(jīng)審判人員充分說明并詢問后,其仍不明確表示肯定或否定的,視為對該事實的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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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Party's "Implied Admission with Vague" Statements in Civil Procedure——A Review of Article 18 inEvidenceInterpretationofCivilLitigation(ADraftforPublicComment)
ZHANG Run
(School of Law,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Party's "implied admission with vague" means that the parties who do not bear the burden of proof make a statement to the court that the facts advocated by the other party are not known or are not remembered. It is a special form of statement between self-denial and denial. From the jurisprudential analysis of the principle of good faith, truth obligation, specific obligation and obligation of explanation, it is necessary to reasonably regulate the act of indecision in violation of the above-mentioned legal principles. At the same time, the objective factors such as time and cognition lead the parties to make a statement. In the evaluation of the effectiveness for party's "implied admission with vague", the pattern in German law is not suitable for China. Our country should adopt the way of judicial discretion and the judge should combine with those factors of life experience, and the facts stated by the parties with the correlation of the parties, the time interval from the event happened to the court day and the reason why the parties can't make a definite statement with is reasonable, then to make a comprehensive judgment, neither completely presumed dispute nor unlimited be presumed to be implied admission.
EvideceInterpretationofCivilLitigatin(ADraftforPublicComment); implied admission with vague statements; implied admission; good faith; specific obligation; the obligation to explain facts
1671-1653(2016)04-0034-08
2016-09-26
北京市社科院院級課題(2016C3464)
張 潤(1989-),男,湖北利川人,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2015級民事訴訟法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民事訴訟法學研究。
D915.2
A DOI 10.3969/j.issn.1671-1653.2016.04.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