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大家讀魯迅的《風波》,見眾多人物走馬燈般地上場,不少人便努力尋問“主人公是誰”?是“九斤”“七斤”還是“六斤”……不一而足。如此這般掂“斤兩”,亦是估量小說人物的藝術“分量”;《祝?!繁娙艘彩熳x,但后者寫法不似前者,雖說短短數(shù)千字的篇幅里出來了近十個角色,主次倒是極分明的:祥林嫂為“主”,其余各色人等皆為“賓”,主賓有序,一閱即知。相形之下,《風波》的主人公似是而非,頗費猜度。所以好些年間,那一問,竟可算是中學語文課本中隱藏的一樁“公案”。
若是今天仍以這般見識來讀楊逍的短篇小說《衰草》,仍會遇上同樣的辨識難題?!端ゲ荨返闹魅斯侵芗摇拔寤ⅰ敝心囊弧盎ⅰ??抑或舍命救子的老太太?甚至壞女人三草……近似有理,也盡皆不然??偟膩砜矗端ゲ荨凡幌裎覀兞曇姷亩唐獙懸粌蓚€中心人物的“人生斷面”,或是寫主人公的行狀諸種,《衰草》的特異之處——就技巧而論是寫成了一篇群像小說。此說本應無多爭議,但首先遇到的難題,便是給“群像小說”定義。而這個定義又頗為難下,有如要將常掛嘴邊的“蒙太奇”之類的文藝概念說清說透。
在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史上,魯迅的《風波》是群像小說的濫觴,其后給人印象深刻的“群像小說”名篇,當屬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早期的新時期文學中,王蒙、汪曾祺、陳源斌等作家都貢獻過出色的“群像小說”。爾后先鋒小說風行一時,對小說寫作的傳統(tǒng)手法、技巧或多或少形成了沖擊,依筆者愚見,“群像小說”或許正由此而漸銷聲匿跡,罕現(xiàn)佳作,以致多年后的今天,跨過這一段漫長的空白(閱讀視野局限所致?),讀楊逍的《衰草》竟讀出了一種久違、一種驚奇。更相信《衰草》是回歸了傳統(tǒng)的中國短篇小說形式,這種回歸因充滿自覺意識,寫作手法精純,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次對小說史上先鋒寫作的形式反撥。甚至愿意(不避武斷之嫌地)指認,《衰草》是以反“先鋒”而先鋒。
有研究表明,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群像小說”具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問世的時間也較西方現(xiàn)代“群像小說”更早。中國“群像小說”在結構上深受古典戲劇的“群戲”影響(“群戲”是指在劇中有三名以上并重的主要角色,如《二進宮》《群英會》等)故而帶有較強的戲劇式特征,且多為短篇建構。西方現(xiàn)代“群像小說”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方由美國小說家多斯·帕索斯的鴻篇巨制《美國》三部曲所創(chuàng),所受的影響啟發(fā)則來自新聞報道。
中國傳統(tǒng)“群像小說”的手法(絕活)是在同一時間、地點內,著墨圴勻地為有名有姓的多個人物造像。楊逍筆下的《衰草》亦不例外,小說圍繞周家老太太的供養(yǎng)議題,周家兄弟從各處而來聚攏亮相,“五虎”嘴臉盡顯,丑態(tài)畢露,最后大打出手,讓老太太送了命。小說篇幅短小,時空有限,事件單一,卻恰到好處地搭起了一個眾人來演“群戲”的文字舞臺。然而《衰草》最顯“群像小說”精髓的,是不分主次的人物設置。楊逍不動聲色地一一錄下眾人的喧嚷與作態(tài),將荒蕪空虛的精神世界,或丑陋病態(tài)的人格逐一展示??此撇唤?jīng)意信筆寫來,實則技巧把控張力十足,匠心獨運盡顯主動。所以讀《衰草》,可見其筆觸始終“固定”于一點——將小說人物聚于具有文化或社會特征的空間展開情節(jié);始終“借機”于一事,以隱含足夠爭斗或沖突線索的事件將人物串結起來,從人物對事件的態(tài)度返照靈魂;始終“謀取”一個最終的敘事結果——先撒后收,由散而合地在小說的最后將人物收聚,達成小說敘事的終極意圖,絕非僅僅一回技巧的操演。
《衰草》沒有闊大而新奇的場面,沒有曲折多變、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而是借端發(fā)揮,掃視人心,通過一個家庭成員群像的集中示現(xiàn),暴露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一言蔽之,是現(xiàn)世相,察人心。這也是《風波》《在其香居茶館里》等經(jīng)典現(xiàn)代小說確立的,與“群像小說”這一特殊的小說形式相適配的敘事傳統(tǒng)與標準?!端ゲ荨吩谂c傳統(tǒng)順利對接后,更進一步揭開了一道當下社會世風遽變、倫理道德敗壞的灰暗幕布。前后兩相比照,《衰草》的凝重與絕望無疑是超越了前者的。也同時證明當下小說家書寫的人性黑暗達到令人目眩的程度:在周家兄弟生存的那個鄉(xiāng)土社會中,忠孝仁義的傳統(tǒng)倫理徹底消亡,他們取的三國“五虎”之名,原是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推崇,卻在今日所作所為的映襯之下變成荒唐的自我嘲諷。或許,小說開頭處二虎口中的“衰草蕭蕭寒林靜”并非隨口哼唱的戲文,而是其無意識間流露的自己游走塵世的真切感受——當下的社會土壤,令叢叢“衰草”在大地上和人心中瘋長。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F(xiàn)執(zhí)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