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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包

2016-03-04 10:38鄭局廷
小說林 2016年2期
關鍵詞:鎮(zhèn)里河村書記

趙啟明在機關食堂吃完早餐,緩步走進辦公室,屁股還未落凳,手機便嗡啊嗡啊地響了。他用拇指一滑,電話接通,貼近耳窩,手機里傳來信訪局方局長頗為急促的聲音:“趙鎮(zhèn)長,你們鎮(zhèn)汪河村有近百名群眾在信訪局上訪,請你趕快過來處理?!彼B忙答應道:“好的,好的?!?/p>

掛斷電話,趙啟明心里陡生疑惑:汪河村是城關鎮(zhèn)的一類好村,村支書汪新成能力超強,村支部很團結,村里一向比較穩(wěn)定,怎么可能發(fā)生聚眾上訪呢?并且是毫無征兆地突然越級上訪呢?

他用座機打通信訪辦主任老林的電話,讓他速來辦公室。

“趙鎮(zhèn)長,是不是又有上訪了?”人還未到,聲音先到,五大三粗的林主任走進來,站在辦公桌對面,像一堵墻擋住了他的視線。

“汪河村近百人到信訪局了。”趙啟明有些焦慮地通報道。

“不會吧?”老林根本不相信,聲亮嗓大地叫嚷道,“對于有上訪隱患和苗頭的村及單位,我都認真排查過,汪河村一直以來很穩(wěn)定,怎么可能呢?”

“近百人都擁到信訪局了,還怎么不可能?”趙啟明心里有些窩火,不滿地回敬道。

“今年還準備拿縣里信訪先進的,這下可全砸鍋了。”老林懊悔道。

“先進你個頭!”趙啟明很是氣惱,又不好批評,便指示道,“通知黃副書記,咱們?nèi)艘粔K去接訪。”

縣里要求,群訪超過二十人,分管信訪領導接訪,超過五十人,鎮(zhèn)長接訪,超過八十人,鎮(zhèn)委書記接訪。這次汪河村群訪,本該江良平書記去的,但他在縣里開會,只能由他出面接訪了。

三人上車,趙啟明和黃副書記坐后排。黃副書記滿含愧疚道:“對不起呀趙鎮(zhèn)長,由于我們工作疏漏,以致出現(xiàn)這么嚴重的群訪事件,又要攀扯你去接訪了。”趙啟明笑著寬慰道:“沒事,這也是工作嘛?!秉S副書記立馬將炮火對準坐在副駕上的老林,大聲呵斥道:“書記鎮(zhèn)長多次強調(diào),讓你仔細摸排,你當耳旁風。汪河村出現(xiàn)近百人的群訪事件,你連原因都不知道。你這信訪辦主任是怎么當?shù)模俊崩狭诸H感委屈,小聲嘀咕道:“汪河村這些年來一直平安穩(wěn)定,哪曉得一闖就闖個大豁子?!秉S副書記繼續(xù)訓斥道:“你平時工作在干什么?就知道喝酒,一天三遍醉,腦袋是木的,眼睛是花的,心里是糊的,當然摸不出情況查不到問題。我跟你說,再發(fā)生這種事,我讓書記鎮(zhèn)長免你的職!”

黃副書記叫黃秋生,十八歲從中師畢業(yè)就分到城關鎮(zhèn),在這里工作近二十年,現(xiàn)在處在三把手的位置,分管工業(yè)及招商引資和信訪維穩(wěn)。他資格老,魄力大,威信高,批評起人來劈頭蓋腦不留情面,下屬只能接受不敢頂嘴。剛才的一席話名曰是在批評老林,實則是在為自己找臺階下,畢竟他是分管領導,于情于理難逃其責。

趙啟明清楚,像老林這種人,你把他訓得再狠斥得再兇,也只是當面即刻的事,只要把酒一喝,什么話在他腦里都煙飛云散。他不想做無用功,便故意扯出新的話題,喃喃自語道:“汪河村到底為何事上訪呢?”

黃秋生思慮片刻,推測道:“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要求鎮(zhèn)里按照合同兌現(xiàn)六年前關于食品工業(yè)園的征地補償款。”老林轉過頭,立馬接口道:“是的,是的。前幾天,我看到汪河村的書記和村主任找過江書記,江書記讓他們找分管財經(jīng)的馬副鎮(zhèn)長,馬副鎮(zhèn)長說沒錢,就打發(fā)他們回去了?!秉S秋生追究道:“這么重要的情況你為何不報告?”老林不以為然道:“我以為你們領導過問的事,所以沒多在意?!?/p>

這樣看來,汪河村的上訪就是要兌現(xiàn)六年前的那份征地補償合同。對于那份合同,他只了解一個大概,具體情況并不清楚,而黃秋生是見證人。他謙遜地詢問道:“老黃,你說這件事該如何處理?”雖然年紀比他大一點兒,但趙啟明依然親切地尊稱他為老黃,除了給他面子之外,更大程度上,對這件事情的處理,他得依靠黃秋生。因為黃秋生對城關鎮(zhèn)的溝路剅渠了然在胸,對城關鎮(zhèn)的是是非非一向盡知,堪稱城關鎮(zhèn)的“活地圖”和“百度吧”。

黃秋生緊開口慢開言道:“如果他們只是隨便鬧鬧,這件事很好處理很快就可平復下來。如果他們動真格的,堅決要求兌現(xiàn)合同,我們就會極其被動,因為鎮(zhèn)財政根本拿不出七千多萬的錢來。”

趙啟明心里頓時閃過一縷不祥之兆,他趕緊對老林布置道:“迅速通知汪河村書記和村主任到信訪局來。”黃秋生搖頭嘆息道:“沒用的,這兩個人早有預謀,當‘逃兵了?!崩狭謶偷溃骸霸醪皇悄兀课以谏宪嚽熬徒o他們兩個打了電話。村支書汪新成在省城東方肛腸醫(yī)院住院,說向江書記請過假的。村主任汪新普住在上海給兒子裝修婚房。”

趙啟明戲謔道,“還真趕巧了?!?/p>

“恐怕不是趕巧這么簡單,我看內(nèi)里大有名堂?!秉S秋生瞧出了個中端倪,一語點破,接著安排道,“趙鎮(zhèn)長,等會兒到信訪局后,你在方局長辦公室坐一坐,不用你出面,由我來對付他們?!?/p>

憑黃秋生的威望和能力,勸退這幫上訪戶應該不成問題,即便自己出面,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但既然已經(jīng)來了,如不出面,怕給人留下危急時刻退縮不前的印象。所以,趙啟明表態(tài)道:“已經(jīng)到場了,我還是露露面吧?!秉S秋生擺手道:“大王小王不能隨便打出來,更需要的時候你再露面不遲。”

小車停在信訪局門前,三人下了車,但見接訪大廳門口擠滿了村民,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只得從側門進去。上得二樓,黃秋生帶著老林到會議室和五名村民代表談判,而他則走進方局長辦公室。一陣寒暄過后,方局長極為憂慮道:“今天汪河村的上訪來勢兇猛,堅決要求兌現(xiàn)六年前的征地補償款。這是我見過的態(tài)度最強硬、步調(diào)最一致的上訪群體。你們?nèi)绻悔s緊處理下來,我擔心他們會鬧到省里,把事態(tài)擴大?!彼p手一攤,十分為難道:“要處理下來,就得拿七千多萬塊錢出來,鎮(zhèn)里一時半會兒哪能籌得到這么多錢?”方局長嘆口氣,鄭重提醒道:“年底了,縣人大的老朱退休,政府挪出了一個副縣長職位。我聽說你們的江書記呼聲頗高。他升遷了,你這個‘千年老二也能進步一坎,多好的事。但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不擺平這件事,只怕會好事多磨?!?/p>

方局長被人叫出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方局長說的話,勾起了他的回憶,讓他為自己的坎坷仕途悲噓不已。命運就他媽的會捉弄人,每逢要從鎮(zhèn)長提升為書記時就出事,以致他做了寧陽縣有史以來最長記錄的鎮(zhèn)長——十年。這一路辛酸滿腹苦楚與誰訴說?

十年前,他二十九歲,風華正茂的他從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職位上下派到黃林鎮(zhèn)當鎮(zhèn)長。到任后,他勤懇工作,誠實為人,贏得了口碑。干了兩年正值換屆,書記謝林仿年過五十,縣委安排到縣農(nóng)業(yè)局任局長,由他接任書記是罐子里捉烏龜,十拿九穩(wěn)的事,既合民意,又順理成章。可偏偏就在代理期間,黃林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意外事件。

黃林鎮(zhèn)是偏遠小鎮(zhèn),而盛產(chǎn)的油菜籽卻久負盛名。謝林仿在任時,花了一些氣力從外地引進一名老板興辦油廠。興辦油廠需要大量收購本地農(nóng)民的油菜籽,由于收購資金不足,謝林仿便讓鎮(zhèn)里擔保,五月份農(nóng)民將菜籽交給油廠,油廠打欠條,鎮(zhèn)里擔保蓋章,十月份油廠兌錢給農(nóng)民,運行幾年較為平穩(wěn)。可誰知就在換屆前,油廠老板在澳門賭博輸?shù)羟f,油廠經(jīng)營不下去,老板只能“跑路”。他得知后,迅速向縣主要領導匯報。領導們經(jīng)過協(xié)商,準備調(diào)度財政資金支付農(nóng)民的菜籽款。

財政調(diào)度資金得有個時間,農(nóng)民一時沒有拿到錢,心里急呀,那天得知鎮(zhèn)里為謝林仿送行,便自發(fā)地涌進鎮(zhèn)里,要求謝林仿給個說法。謝那個時候要是出面,不被老百姓捶成肉醬才怪,所以連送行宴都沒敢參加,坐進小車偷偷溜了,留下的爛攤子只能由他來收拾。他帶領全體班子成員和機關干部把幾百農(nóng)民組織進鎮(zhèn)里的小會堂。在大會上,他實事求是地還原了事件的真相,也莊嚴地作出了承諾,農(nóng)民們的心態(tài)才得以平復情緒得以穩(wěn)定。會議結束,在農(nóng)民們井然有序地走出會堂時,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突發(fā)心臟病,猝死在鎮(zhèn)政府的操場上。

這下可真是闖下大禍了。農(nóng)婦的幾個兒子開口就要鎮(zhèn)里賠八十萬,經(jīng)過討價還價,然后降到五十萬,一個子兒也不能少。鎮(zhèn)里怎能答應這種無理條件?于是農(nóng)婦的幾個兒子將其母親的尸體攤在鎮(zhèn)里,哀樂聲聲,花圈滿棚,鬧得烏煙瘴氣。最后在派出所的強行干預下,尸體才被拉去火化。但農(nóng)婦的幾個兒子背上行囊走上了上訪之路。他們先到縣里告,沒告出門,又到市里告,也沒告出門,再到省里告,而后告到北京。那個時候各級領導對信訪尤為重視,寧陽出現(xiàn)非正常赴京上訪后,被省里點名,被市里通報??h委無奈,既要給上邊有個交代,又要給農(nóng)婦家一個說法,決定給所謂的責任人一個處分。縣紀委書記先去找了謝林仿,被謝林仿一口拒絕,他說:“首先,我已調(diào)離黃林。再則,事發(fā)時我不在現(xiàn)場。你們不能把一個已經(jīng)調(diào)走的人拉回來再作處分吧?!敝x林仿不愿背這個處分,是當時縣里準備為他解決副縣待遇。

插圖:楊平凡

接著,縣紀委書記找到他,他本可以推得一干二凈。因為這件事與他無甚關系,完全是謝林仿所為,油廠老板是他親自招來的,鎮(zhèn)里出面擔保是他拍板決定的,老板跑路也是在他任一把手期間發(fā)生的。作為鎮(zhèn)長,他認為既然是書記決定的事,少插手為好,所以平常對油廠之事也鮮少過問。但這些話他一句沒說,只說了一句:“聽任組織決定?!?/p>

縣委常委會上,雖然定調(diào)處分只是走個過場履行個形式,不記錄檔案,不影響升遷。但是,為處分誰還是爭得不可開交。最后,縣委書記發(fā)表了傾向性意見。他說謝林仿在寧陽最為邊遠最為艱苦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近三十年,做黨委書記八年,不簡單啦!縣里剛剛向市委申報為他解決副縣級待遇,要是背個處分,這件事不就黃了。一把手這么說了,其他常委還能說什么呢?當然歸他堵“槍眼”作犧牲。

他受到黨內(nèi)警告處分,并平調(diào)到河口鎮(zhèn)做鎮(zhèn)長。

黨委書記的職位,像煮熟的鴨子,眼睜睜地看著它飛了,他的心里是有些難過的。他的高中同桌,至今仍走動頻繁的好朋友鄧建明請他吃飯,憤憤不平道:“縣里為照顧老同志沒錯,但不能讓無辜的年輕干部‘頂包受罰呀。這口氣不能這么隨便咽了,你得去找縣委書記申冤?!彼麚u頭拒絕了。鄧建明埋怨道:“窩囊!你當了一次軟柿子,今后大家都可以把你拿在手里捏了?!彼灰恍Γ徇^去。他有自己的考慮:書記一言九鼎,他決定的事,你再去申辯,除了表明你年輕氣盛政治上不成熟外,還表明你斤斤計較個人得失,不能正確看待組織決定,那可犯了官場大忌呀。所以,盡管心里頭有些失落有些不爽,他還是樂意地接受了處分并喜笑顏開地到河口鎮(zhèn)任職。他堅信:縣委書記能夠坐上那個寶座,對于干部不會偏心到哪去。他那么做,肯定有他的政治考量和全盤運籌。何況,自己三十出頭,吃點虧受點屈在升遷上打下盹兒算不得什么,今后有的是趕本追擊的時間。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吃虧能養(yǎng)德,忍耐能養(yǎng)心?!痹僬f啦,上天是公平的,你吃了虧,他會瞅準機會想方設法為你抹平。

黃秋生帶著老林走進來,才打斷他的思緒。他趕忙站起身,詢問道:“情況怎么樣?”黃秋生信心滿滿道:“對付他們,我有經(jīng)驗,幾條幾款一講,他們不就撤了。”他有些不放心地追問道:“難道沒提什么條件?”老林插進來道:“怎么沒提條件?他們讓鎮(zhèn)里十五天之內(nèi)余款兌現(xiàn)到位?!彼氖轮刂氐溃骸翱磥磉@件事遠未結束,只怕我們得多長幾個心眼。”黃秋生大包大攬道:“沒那么復雜,晚上我們給江書記作個匯報,定個調(diào),后續(xù)之事交我處理就行了。”看到黃秋生這么從容這么有信心,他的心里也放寬了一些,趕緊應承道:“好吧,我和江書記約定時間。”

下午,他給江書記發(fā)了一條短信,告之上訪經(jīng)過及晚上匯報事宜。江書記馬上回復過來,讓他通知黃秋生、紀委張書記及馬副鎮(zhèn)長晚上在小會議室里開會。

江書記在縣里參加了一天的會,他沒吃會議安排的自助餐,而是趕回鎮(zhèn)里,在機關食堂隨便扒了兩口飯,就直接到小會議室召集會議了。

黃秋生簡要介紹了汪河村的上訪情況。帶頭者叫汪新華,是村支書汪新成的叔伯兄弟,曾做過民師,現(xiàn)為鎮(zhèn)上一家建筑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他們要求鎮(zhèn)里迅速兌現(xiàn)六年前的征地尾欠款,給了半個月的緩沖時間。否則,他們將把上訪升級。

江書記聽完,預感不好道:“汪河村上訪,訪得突然,訪得蹊蹺,針對性很強。并且恰在這個時機,書記和村主任相繼請假外出……”

“怎不是呢?”趙啟明附和道:“江書記,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得解決他們提出的要求?!?/p>

江書記將目光投向馬副鎮(zhèn)長。

馬副鎮(zhèn)長通報道:“按合同,鎮(zhèn)里每年每畝支付村里一千二百元,支付五年,已每畝支付六千元。到第六年,一次性結清余下的土地補償款每畝三萬九千元,鎮(zhèn)里征地兩千畝,共需支付七千八百萬元。目前鎮(zhèn)里的賬上只有幾百萬元,難以支付這筆款項?!?/p>

“哎呀,當時是誰訂這么個合同,完全是自己給自己設套?!奔o委張書記聽到這么個巨額數(shù)字,隨口埋怨道。

張書記剛來鎮(zhèn)里一兩年,對合同情況一無所知,黃秋生望著他直眨眼,示意他別再往下說。

沒想到江書記倒很坦然,毫不避諱道:“六年前我們招引臺商來建這個食品工業(yè)園,臺商要求我們零地價提供土地。對老百姓的補償,我們準備分年償付,三十年付清,但當時上面政策不允許,于是采取了這種變通的方式。為啥定五年?是因為按當時的經(jīng)濟發(fā)展勢頭,五年內(nèi)工業(yè)園區(qū)將裝滿項目,稅收返還支付余款應該綽綽有余。哪知道這幾年經(jīng)濟下行,園區(qū)土地只被征掉一半?!?/p>

趙啟明聽完,從心里佩服江書記,他的解釋冠冕堂皇無可挑剔。其實,他專門問過黃秋生:江書記明知五年后鎮(zhèn)里根本還不起這筆錢,為啥還要簽這份合同?黃秋生笑道,江書記當然考慮過,他預測他的仕途,在城關鎮(zhèn)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就要進縣里的班子。他只管當時能簽下合同留下政績,自己拍屁股走人了,后面誰兌現(xiàn)合同誰籌錢還債與他有啥關系?所以呀,江書記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在城關鎮(zhèn)做書記的時間超過了五年。

黃秋生建議道:“江書記,鎮(zhèn)里砸鍋賣鐵,恐怕也難籌足這些錢。我看可以和村里坐下來談,再來個分年償還?!?/p>

“縣財政今年分成到我們鎮(zhèn)里還剩多少錢?”江書記問馬副鎮(zhèn)長。

“一千萬多一點吧?!瘪R副鎮(zhèn)長回答道。

“在一個月內(nèi)籌集一千六百萬有問題嗎?”江書記繼續(xù)問。

“我盡量爭取?!瘪R副鎮(zhèn)長點頭道。

“好?!苯瓡浢^發(fā),這是他作決策前的習慣動作,“一口氣兌現(xiàn),鎮(zhèn)里承受不了。我想分五年償還,每年償還一千五百六十萬。”江書記堅定無比道。

“江書記,從鎮(zhèn)里的經(jīng)濟狀況來看,你的安排合情合理。但我今天把他們的陣勢一瞧態(tài)度一看,恐怕這種分期付款的方式,他們很難接受。萬一他們堅決要求一次性兌現(xiàn)合同怎么辦?”趙啟明很是較真地反問道,這件事最終該他來處理,事先得把問題想多困難想足。

“如果他們不滿意,那么我們就多補償他們一年,一千五百六十萬,算利息應該足夠了吧?!苯瓡洸患偎妓鞴麛嗯陌宓?。

江書記的這一點令趙啟明深感佩服。什么事情在他那兒,總是由繁變簡,干脆利落。旁人的意見,別人的想法,他一概不聽,果敢得如刀切豆腐,利索得如天馬行空。佩服之余,他的心里瞬時涌過一陣悲哀,這種體制下的決策,就是一把手說了算,無須請示匯報,不用征求民意。一千五百六十萬啦,就是他的口一張一合的事,那么輕松,那么任性,那么隨意。幸喜這筆錢是補給了農(nóng)民,要是投向了別的地方呢?與會的幾位核心成員,無人提出異議,沒人表示反對,好像習慣成自然一樣。

“如果多補償一年,能換回汪河村老百姓不再上訪,我覺得這個錢出得值得。畢竟這些錢補給老百姓,讓老百姓討了好?!瘪R副鎮(zhèn)長立刻出來表示支持,并且把一千五百六十萬的去處詮釋得極其圓滿十分妥帖。

“這樣決策,高明!”黃秋生和張書記紛紛贊美道。

輪到他表態(tài)了,說這個決策高明,趙啟明絲毫沒有看出來。但他又提不出什么具體反對意見來,反正心里總好像有點不過關。作為鎮(zhèn)長,即便有反對意見也只能放在心里。因為這個時候在大家?guī)缀醍惪谕暤乇硎局С种畷r,身為二號人物如提出異議,不僅是對一把手權威的挑戰(zhàn),更重要的是讓下屬看到一二把手之間不和諧有矛盾,那可是影響團結影響大局的事兒,切切不可為之。其實,江書記要在作決策前能夠征詢一下他的意見,以示對二號的尊重,那可就無話可說了。盡管有些不樂意,但他還是張開笑臉,熱誠擁戴道:“這個決定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得到大家的高度認可,江書記頗感欣喜,他進一步地部署道:“這項工作由趙鎮(zhèn)長牽頭,馬副鎮(zhèn)長負責籌資,黃副書記出面和村民談判,張書記主抓督辦。希望各位全力以赴,各司其職,迅速平穩(wěn)地處理好這件信訪事件?!?/p>

會散了,他和黃秋生剛走出會議室,又被江書記叫了回來。待兩人坐定,江書記面色嚴峻語氣嚴肅地通報道:“今天開了一天會,主要議題是招商引資興辦項目。上午,河口鎮(zhèn)一個投資兩億元的機械項目奠基,縣四大家領導、鎮(zhèn)辦書記及縣直科局一把手共一百五十多人都參加了,人家的鎮(zhèn)委書記吳遠揚可是賺足面子大出風頭啦?!苯瓡洕M臉嫉妒語含羨慕,接著他話鋒一轉,慷慨激昂道,“我們城關鎮(zhèn)地處寧陽縣的皇城腳下,地理位置比別人好,交通設施比別人優(yōu),人脈資源比別人足,為什么我們這幾年招引不到一個像模像樣的項目?你們分析分析,這問題的癥結到底出在哪兒?”

趙啟明和黃秋生滿面愧色,低垂著頭,不敢吱聲。兩個人,一個主管全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一個主管招商引資,江書記近乎發(fā)難的責問其實是對兩位的鞭拷。江書記批評得沒錯,這兩年不知是工作欠火候,還是運氣使然,沒有招進一個投資過億的大項目。招進來的幾個,都只投資幾千萬,在招商局掛不上號排不上位,全是“蝦子小魚”項目。他的心里急,黃秋生心里也急,作為一把手,江書記的心里更急。

“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輸不起這一局。如若我輸了,你們倆也都輸了?!苯瓡浾Z重心長地敲打道。

“我們的進步倒是其次,最關鍵的是這次不能讓你失去進班子的絕佳時機?!壁w啟明心領神會道。

“江書記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秉S秋生先予贊賞,接著催促道,“你就快快出招吧。”看來對江書記的做派,黃秋生了然于胸。

“我想在‘誠凱電子眼項目上下點功夫?!苯瓡浱崾镜?。

兩人瞪大眼睛很感驚愕,不知道在“誠凱”項目上能下什么功夫?“誠凱”老板是寧陽人,在深圳做電子眼項目,準備將工廠遷回,滿打滿算投資就那么兩三千萬。當時為了列入進招商局的重點項目,鎮(zhèn)里和“誠凱”老板商量,將投資額提升到了五千萬。

“我下午抽空兒同老板聯(lián)系過了,他同意將項目總投資提高到兩個億?!苯瓡泩蟾娴?。

將總投資提升到兩個億,比小孩堆積木增高還來得要快咧。“誠凱”投資脹破眼珠三千萬元,為上招商局的榜單,已經(jīng)虛增到五千萬元,現(xiàn)在一口氣又要猛增至兩個億,豈不虛得像鼻子大死臉,泡得像老鼠生牛崽?趙啟明感到自己的思維已經(jīng)滯后,觀念已經(jīng)落伍,氣魄已經(jīng)不合時宜。

“這個想法好!”黃秋生稱贊道,“咱們可以做下技術處理,總投資兩個億,分兩期投資嘛?!彼哪X瓜子反應快,很快就領會到一號的意圖。

“我認為不妥?!壁w啟明趕緊出來潑冷水,作為二號,不能一味順從一號,關鍵時刻得提醒,“江書記,還是謹慎點好。如果這件事情被捅出去,只怕會弄巧成拙?!?/p>

“只要咱們?nèi)瞬徽f,‘誠凱的老板也不會說,因為投資越大,在縣里爭取的優(yōu)惠政策就會越多。這件事涉及到各自的切身利益,誰又不是傻逼,一定要往外捅。”江書記不留情面地擋回了他的擔憂,隨即摸摸頭發(fā),霸氣十足地布置道:“完成這項工作需要落實三件事:第一,請黃副書記迅速和‘誠凱方聯(lián)系,完善合同文本,并報招商局備案。第二,‘誠凱只征地三十畝,現(xiàn)按投資兩億的要求,必須征到一百三十畝,請趙鎮(zhèn)長在園區(qū)落實土地,并從鎮(zhèn)財政調(diào)集資金為其打好院墻。第三,請招商專班仿照河口鎮(zhèn)開工項目的奠基儀式,拿出‘誠凱項目的奠基議程及接請領導的安排和經(jīng)費預算。確保月底舉行奠基儀式。”

江書記對已經(jīng)認定的事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強勢推進。為了保證在與競爭對手吳遠揚的比拼中不落下風,江書記像殺紅眼睛的斗士,有些奮不顧身了。他還能說什么呢?只能無條件接受唄。盡管內(nèi)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但是不能說出口呀。此時說出,就是頂撞,那是討氣慪呀。哎——誰叫你只是鎮(zhèn)里的二號呢?

從單位出發(fā)到火車站,坐動車到省城,再坐出租車到東方肛腸醫(yī)院,趙啟明和黃秋生輾轉半天才到達汪新成的住院病房。

剛剛做完肛瘺手術,汪新成斜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兩人分坐病床兩邊。汪新成不勝感激道:“年底了,工作那么忙,兩位領導還來看望我們這小蘿卜頭,哪領受得起喲?!?/p>

“你不是小蘿卜頭,你是城郊村的書記,俗稱‘土皇帝。人家說,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但我看汪河村離了你就轉不了。你不在的這幾天,村里都鬧翻天了?!秉S秋生接上他的話,刻意恭維道。

“即便我在家里,他們該鬧照樣鬧,‘翻天是遲早的事。”汪新成泄氣道。

“不會吧?!壁w啟明否定道,“我查看了這些年的信訪記錄,你在汪河村當政十七年,可沒發(fā)生一起上訪事件,怎么會突然‘翻天呢?”

“哎呀,領導們不是不知道。之所以這些年村里還平穩(wěn),一是靠帶,二是靠壓。人年紀一大,帶不動了。加上身體不好,精力不濟,也壓不住了。現(xiàn)在的老百姓,民主觀念和維權意識大大增強,荷葉包釘子,個個想出頭,我這個老頭子怎么奈何得他們?”汪新成滿腹苦衷叫苦不迭。

黃秋生不想繼續(xù)糾纏那些與兌現(xiàn)合同不相干的事,便開宗明義道:“老汪,你不必叫難,我們不是從外星球來的,都知道村里工作不好搞。我和趙鎮(zhèn)長來探視你,不是追責,而是根據(jù)江書記的要求,和你共同商議兌現(xiàn)征地合同款?!?/p>

“我不知道鎮(zhèn)里是怎么安排的?”汪新成眼睛盯著黃秋生,問。

“你的心里比鬼都明白,鎮(zhèn)里不可能一口氣拿出七八千萬來兌現(xiàn),只能再來一次分年償還?!秉S秋生如實坦告道。

“七千八百萬,我們擬分五年償還,每年一千五百六十萬。另外多拿一年,作為利息補償。”趙啟明進一步明確道。

汪新成沒有說話,而是用左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折疊著的紙,遞給黃秋生。

黃秋生打開,有些錯愕,忙遞給趙啟明。

“老汪,怎么能夠開這種國際玩笑?關鍵時刻撂擔子可不是你的風格。”黃秋生立馬制止道。

“我是嚴肅的認真的?!蓖粜鲁烧齼喊私?jīng)道,“我反復考慮過了,與其等受黨委撤職處分,不如現(xiàn)在主動請辭,讓我這張老臉還有點光彩?!?/p>

看來汪新成早有準備,鐵了心要辭職,不然,他不會寫出正式辭職信。有些村支書辭職,只是口頭提提,嚇唬嚇唬鎮(zhèn)里罷了,而汪新成來真的了。這個時候,必須要穩(wěn)住他。趙啟明苦口婆心道:“老汪,你是老同志老黨員老支書,在村里出現(xiàn)危難之時,突然辭職不干,這豈不要毀掉你的一世英名。”

“趙鎮(zhèn)長、黃書記,我真的是干不下去了?!蓖粜鲁蓭捉箴埖?,“我身上除了幾根頭發(fā)還算健康外,再也沒有一個好零件。既有‘三高,也有痛風,還患糖尿病。光這肛瘺就折騰死我了。所以說,身體不允許,精力跟不上,兩位領導就放我一條生路吧?!?/p>

“老汪,不要給臉不要臉?!秉S秋生板起臉,厲聲指責道,“你干了十七年書記,做了不少工作,但鎮(zhèn)黨委對得起你,該給你的榮譽都給了你。同時,待遇方面也沒虧待你,為你買了社保投了醫(yī)保,還把你女兒安排在鎮(zhèn)計生辦上班。做人得有點良心?!?/p>

老淚從汪新成的眼角沁出來,漫洇到溝溝壑壑的皺紋里,整張臉都濕潤了。許久,他才從口里擠出一句話:“反正我不干了,你們另請高明吧?!闭f完,閉上眼睛,佯睡而去。

兩人無趣地退出病房。

在等電梯時,黃秋生氣恨難消,怒氣沖沖道:“哼!死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我就不信了,汪河村除了他汪新成,就沒人能當家理事了?!?/p>

“老黃,問題很嚴重呀!”趙啟明加重語氣特別提示道。從汪河村村民突然上訪到村支書村主任碰巧外出,再到村支書辭職不干,這里面到底有什么預謀呢?他拿不準猜不透,但他堅信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趙鎮(zhèn)長,你大可放心,憑我在城關搞了二十年的這張老面孔以及積存下來的老關系,我保證把這件事處理下來!”黃秋生一直悶悶不樂,在走出電梯時,才賭氣發(fā)誓道。

對于黃秋生處理這件事的積極態(tài)度和堅定決心,趙啟明當然一百個放心。鎮(zhèn)里都在傳講,說江書記即將升任副縣長,他接任書記,黃秋生出任鎮(zhèn)長。他做了十年鎮(zhèn)長,接任書記只算平級挪動,至多算是個重用。而黃秋生任鎮(zhèn)長,是從副職晉升為正職,屬名副其實的提拔,他當然對這件事要更上心更賣力。

進了動車車廂,甫一坐下,他提議道:“老黃,我想咱們趕回去后,直接到汪河村去召集一個黨員會,把鎮(zhèn)里的想法貫徹下去。”

“行!”黃秋生立刻贊同道,“我讓老林去通知,下午五點吧。”說完,拿出手機便作安排了。

下了動車,小車司機把他們拉到了汪河村村部。走進會議室,只有村會計和治保主任兩名黨員坐在那兒閑聊。

“還有人呢?”黃秋生急不可耐地問。

“我們分頭通知了兩遍,林主任也通知了兩遍,但大家都不肯來?!贝鍟嬐舫F盏?。

“老林呢?”他問。

“老林怕受批評,又去通知了?!敝伪V魅瓮籼烀鞯?。

“他們?yōu)槭裁床豢蟻韰俊秉S秋生詢問道。

汪會計舔舔嘴唇,慢言細語道:“黨員們覺得鎮(zhèn)里肯定是來講大道理的,無外乎是要統(tǒng)一思想提高認識。所以,他們認為沒有必要來參加會議?!?/p>

“大家還覺得,會就不用開了,費時間不說,還怕起沖突。鎮(zhèn)里到時間拿錢來擺平就行了?!蓖籼烀餮a充道。

問題比預想的還要復雜還要嚴峻。老百姓幾乎形成鐵板一塊,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得想其他法子突破。趙啟明不想在這個方面做無用功了,他準備擒賊先擒王,便問:“汪新華在家嗎?”

汪會計搖頭道:“不在,他的單位派他出差了,說要一個星期時間。”

剛剛找到的突破口又被堵塞,趙啟明有種狗咬刺蒺無從下口的感覺,他心事重重道:“老黃,咱們回去再作商議吧?!?/p>

黃秋生點了點頭。

兩人走出門,老林急匆匆地趕過來,咋咋呼呼道:“趙鎮(zhèn)長,黃書記,我在灣子里跑了幾趟,喉嚨都喊啞了,但他們就是不來。這汪河村的人好像中邪了?!?/p>

“上車吧?!秉S秋生橫了老林一眼,沒好氣地發(fā)話道。

一路無語。趙啟明在心里盤算開了,工作必須有的放矢,得兵分兩路推進。一路由黃秋生負責,找到牽頭者汪新華,想方設法穩(wěn)住他,讓他不要繼續(xù)牽頭上訪。一路由老林負責,將鎮(zhèn)里的補償方案印發(fā)幾百份,從城建辦政法辦抽調(diào)人員組成專班駐到村里,晚上逐家逐戶上門宣講。

回到辦公室,他把想法提出來,黃秋生表示認同。

他到機關食堂吃過晚餐后,又回到辦公室。桌上有一大摞文件夾,他準備一邊簽簽文件,一邊等待老林他們進村入戶做工作的消息。

手機提示音響起,他打開收件箱,看到組織部蔣副部長發(fā)來的短信:“晚上八點,在‘品茗茶吧坐坐。”他立馬寫好回復:“好的?!北惆l(fā)了過去。

人靠在椅窩里,想起和蔣副部長的點點滴滴,不禁思緒萬千心潮難平。

從黃林鎮(zhèn)平調(diào)到河口鎮(zhèn)當鎮(zhèn)長,只當是從地板滾到蘆席上,強了一篾片。除了離縣城近交通便利外,河口鎮(zhèn)是繼城關鎮(zhèn)之后的第二大經(jīng)濟強鎮(zhèn)。這兒的鎮(zhèn)委書記和城關鎮(zhèn)的一樣,要么提拔進縣里班子,要么調(diào)任縣直強勢要害部門做一把手,安排明顯比其他鎮(zhèn)要好上許多。所以從這個方面來考量,總算彌補了心中沒當上黃林鎮(zhèn)委書記的那份缺憾。

和蔣副部長搭班子,他感覺到自己增了見識長了閱歷學到了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許多真功實招。老蔣大他十二歲,在工作上像大哥一樣地教他帶他,在生活上又像兄長一般地關心他幫助他,讓他宛如處在一個溫馨和睦有情有愛的大家庭里。很快,他們成為了無話不談心心相印的同志加弟兄。兩人精誠合作團結共事,堪稱“黃金搭檔”,在整個寧陽傳為美談。回想那段美好時光,他認為書記與鎮(zhèn)長之間相差十歲左右為最佳。年齡懸殊大了,會產(chǎn)生交流上的“代溝”,觀念難得合拍。而如果年齡相仿,容易產(chǎn)生相互抵牯互不買賬的狀態(tài),很難和諧相處。只有相差十歲左右,小的理所當然尊敬大的,大的無微不至照護小的,彼此貼心,方能合作,產(chǎn)生“正效應”。

河口曾是農(nóng)業(yè)大鎮(zhèn),工業(yè)的發(fā)展起步于老蔣從縣經(jīng)委主任下派到河口任鎮(zhèn)委書記。老蔣學經(jīng)濟出身,他到任河口后,就看中了那條橫貫河口全境的國道,迅即提出了發(fā)展“馬路經(jīng)濟”對接寧陽縣城的思路,并立刻得到縣委主要領導的首肯。根據(jù)土地利用規(guī)劃,國道兩旁屬于基本農(nóng)田。按照國土部門要求,國道兩旁只能在九十米內(nèi)可以展開建設,之外是“禁區(qū)”,絕對闖不得。但是,在道路兩旁興辦企業(yè),九十米的襟伸肯定短了。為此,老蔣打報告到縣里,領導們不能公然支持越紅線闖禁區(qū)呀,只是鼓勵他大膽地闖大膽地試。得到這番暗示,老蔣便大刀闊斧地干上了,只花幾年時間,國道兩旁落戶的企業(yè)如雨后春筍,七十多家企業(yè)形成的“馬路經(jīng)濟”帶,宛如長虹臥波蔚為壯觀。

五年多前,縣政協(xié)的魯主席退休,騰挪出一個副縣長職位,和今年的情況類似,也是幾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之間的競爭,老蔣自然名列其中。競爭大幕還未完全拉開,關于老蔣占用基本農(nóng)田發(fā)展“馬路經(jīng)濟”的告狀信開始滿天飛,從市里到省里再到國土部。占用基本農(nóng)田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是“公罪”,縣里不僅不會查處,還千方百計予以袒護。但是,如果上級要追究下來,那就另當別論了。不久,國土部和監(jiān)察部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直達寧陽,拿著舉報信到現(xiàn)場進行勘測和核實,發(fā)現(xiàn)問題挺嚴重。他們正到處找典型,碰到河口鎮(zhèn)這種情況當然不會放過。剛好那幾天,老蔣出差在外。調(diào)查組的人先后找了鎮(zhèn)經(jīng)委主任、招商辦主任和分管招商引資的副鎮(zhèn)長,最后找到他。他把責任一把攬了下來,稱企業(yè)占用基本農(nóng)田,是企業(yè)發(fā)展的客觀需要,也是鎮(zhèn)政府為發(fā)展經(jīng)濟無奈而作出的違規(guī)之舉,如果說有責任,主體在鎮(zhèn)政府。調(diào)查組的人點名道姓地盤問他:發(fā)展“馬路經(jīng)濟”是你們蔣書記的主意,在操作過程中,他就沒有給予支持?他一口否定:鎮(zhèn)委書記管黨務,鎮(zhèn)長管經(jīng)濟,書記從不越位過問經(jīng)濟工作上的事情,所以與書記無關。調(diào)查組的人繼續(xù)問他:你們是懂政策法規(guī)的人,不會膽大妄為公然違法,是不是有縣領導給了你們尚方寶劍?他一個勁兒地搖頭,口里直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最后綜合材料反饋到縣紀委,調(diào)查組明確指示,必須對責任人進行紀律追究。他再次“頂包”受到一次黨內(nèi)警告處分。處分決定只印了兩份,一份送省國土廳,一份送國土部,沒記入個人檔案。

有人問他:本不是你手里的事,完全可以撇得干干凈凈,為什么要替別人背處分?他淡然一笑,未予回應,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如果調(diào)查組的人先找老蔣,老蔣肯定會一肩扛下來。而調(diào)查組的人先找了他,憑和老蔣的交情,他不可能把責任往書記身上推,做人得厚道吧。何況老蔣正與人競爭副縣長的職位,人家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接到告狀信顯然是沖他而來,自己有機會為他擋駕為他分憂,何樂而不為?當時,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處境,一旦“頂包”背受處分,接任書記是不可能了。但仔細想過,自己的這點得失與老蔣的得失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勇敢擔當。

后來,老蔣未能當上副縣長,競爭對手又告他年齡造假,說他把自己弄小了一歲。其實是看按什么算而已,原來的父母記孩子生日都是以陰歷記,按陰歷是今年底,而按陽歷則是明年頭,應該是一查就清的事情。但縣里覺得告他狀的太多,最終沒有向市委申報提拔他,而調(diào)任他到縣委組織部當常務副部長,解決副縣待遇。縣里從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了一位書記接任河口鎮(zhèn)委書記。恰恰調(diào)來的是吳遠揚,真是讓人窩心讓人憋屈呀!好在兩人在一塊兒沒有共事幾天,縣里又把他從河口鎮(zhèn)調(diào)到城關鎮(zhèn),繼續(xù)“蹲點”做鎮(zhèn)長。

要說他心里沒想法,那是騙人的。要說他不垂涎欲滴那個職位,那也是假話。誰不想當真正意義上的鎮(zhèn)里的一把手?誰不想在鎮(zhèn)里一個人說了算?誰不想在自己從政經(jīng)歷中留下開疆辟土屬于自己描繪的一頁?當現(xiàn)實不能讓你遂愿時,你不能鬧情緒而影響工作吧,你也不能像祥林嫂一樣念念叨叨自己的不公吧,你更不能認為自己資歷深厚而與一把手書記鬧不和對著干吧。你得服從組織的安排,而組織的安排就是你的命,人不服命不行。再則,雖然職務還是鎮(zhèn)長,但咱們往好的方面去想還是讓人備感寬慰的。調(diào)進城區(qū),解決了夫妻分居的問題,再也不用每個星期兩頭跑了。另外,城關鎮(zhèn)經(jīng)濟實力雄厚,做點事有錢支撐做后盾,比鄉(xiāng)鎮(zhèn)做事順溜多了。還有,城關鎮(zhèn)是人口大鎮(zhèn)經(jīng)濟強鎮(zhèn),是寧陽的政治文化中心。在人們的心目中,當城關鎮(zhèn)長比做一個萬把人的小鎮(zhèn)書記,地位還要重呢。

其實,人活的就是個心態(tài)。如果你朝正面去考慮,想到的盡是美好,眼里充滿陽光,身上的正能量會噴薄而出光芒四射。反之,如果你往牛角尖里鉆,你的眼里就是縣委不公、社會不平、人心不古,繼而你會怨天尤人怨聲載道怨氣沖天,全身上下充滿負面情緒,那還怎么與人相處怎么輕松地工作怎么愉快地生活?

下派之時,他被列入縣里的后備干部。但是,幾年下來,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鎮(zhèn)長位置上徘徊不前,不僅從縣委組織部的后備干部庫中被剔除出局,而且政治前途也變得撲朔迷離。他傻里傻氣地倒還是想得通,而好心的鄧建明和幾個鐵桿朋友卻暗暗替他著急。他們坐不住了,便相約一塊,涌進他的辦公室。鄧建明率先給他“上課”道:“趙啟明,你幾次替人‘頂包受過,高尚嗎?沒人覺得。你以為憑自己正派誠實踏實肯干就能出人頭地?錯!那只是你想象的‘桃花源中才會出現(xiàn)的景象?,F(xiàn)在社會上流行三句話:‘苦干實干做給天看‘ 東混西混一帆風順‘ 任勞任怨永難如愿。官場的那種鬼把戲你不知道呀!”還沒待他開口說話,馬上有朋友給他“洗腦”,勸他不要“榆木腦袋死心眼,埋頭拉車不看前”,切莫把別人的事太當真,要多考慮考慮自己的前途和命運!他正要開口辯駁幾句,又有一位朋友攔在前面給他“支招”,讓他該拉的關系要拉,該拱的路子要拱,該走的后門要走。提醒他為啥幾次“處分”都降臨頭上,就是因為縣領導那兒沒人給你撐腰替你說話,讓你當了不明不白的“替死鬼”。乍聽他們說的似乎頭頭是道,講的好像句句在理,差點把他“策反”過去,按照他們的意愿行事。好在埋藏心中的那個信念,始終穩(wěn)如泰山?jīng)]有動搖。那是蔣副部長在私底下專門給他講的一番話:“只要你堅守如一,勤懇做事踏實為人,你的前途就不會壞到哪兒去?!?/p>

每每想到這里時,趙啟明有一種超脫之感。畢竟這是組織部一個分管干部工作的領導所講,有點兒說教的意味,但更多的應該是他從縣委提拔、選用干部過程中總結出來的經(jīng)驗之談。所以,他不再心浮氣躁,他不再牢騷滿腹,他不再怨這怨那。他要讓那種潛心靜氣的堅守,達到一般常人難以企及的境界。

抬腕看表,時針指向七點四十,他慌忙下樓,坐上小車急急趕往“品茗茶吧”。走近吧臺,準備訂位,吧臺小姐告之,蔣副部長已到,在108房恭候。

哎呀,這就是自己的不對了。老領導作出提議,自己應該早早來到茶吧訂好包間恭候,怎么能讓老領導先到等候自己呢?推開房門,他不好意思地抱歉道:“對不起,讓老領導久等了?!笔Y副部長極為理解地回應道:“你們身在一線,事兒多。再說,又處特別時期,應該比平時更忙。”他自我奚落道:“做點兒挑不上筷子的事,純屬瞎忙?!?/p>

蔣副部長讓泡茶小姐退出包房,自己親自上手。趙啟明早就知道,蔣副部長對茶頗有研究,很好這一口??此B貫嫻熟的舉動,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心平氣和的姿態(tài),就能看出他是懂茶之人品茶之士。

第一泡倒入小杯,湯色金黃,香氣沖鼻。趙啟明端杯欲喝,被蔣副部長制止,“別急,得等八秒鐘后再飲?!?/p>

他哪里知道這些規(guī)矩,便借機吹捧道:“領導泡出的茶就是不一樣,清香撲鼻,讓人按捺不住,只想端杯就飲。”

“喲,你什么時候也學會溜須拍馬了?對你而言,這是一個進步。中國的官場,有時需要這種素質(zhì)?!笔Y副部長不失時機地肯定道。

“我沒有溜須拍馬,我說的是真心話?!彼厣甑馈?/p>

“算了,不爭這個沒用的了?!笔Y副部長自己打住,接著轉換頻道,當面拷問道,“我問你,我們今天喝的‘金駿眉貴如黃金,知道它為什么金貴嗎?”

他對“金駿眉”略知一二,聽說這種茶要經(jīng)過“萎凋、搖青、發(fā)酵、揉捻”等四道環(huán)節(jié),幾十道工序。他帶著不確定的口氣,猜測道:“可能是需要千錘百煉的緣故。”

“是的,好茶面世,既需要時間的沉淀,更需要彌久的磨礪。”蔣副部長說完,便舉起茶杯,提議道:“這第一泡可以喝了?!?/p>

他舉杯品完,湯中帶甜,甜里透香,讓人愜意極了,人也有如醍醐灌頂全身通透,蔣副部長的話里有話,發(fā)人深思呀!

“最近,縣委杜書記向我要一組名單: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崗位工作八年以上、在鎮(zhèn)長崗位工作十年以上、在副書記崗位工作十二年以上、在副鎮(zhèn)長和委員崗位工作十五年以上的人員名單,結果鳳毛麟角,人數(shù)稀少,統(tǒng)計下來沒幾個人?!笔Y副部長披露道。

能夠堅守這么長時間的人當然是少之又少?,F(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流行著“兩年不提拔,心里有想法”、“三年不挪動,到處去活動”、“四年不進步,就找組織部”的說法,在一個職位上能夠堅守一屆堅持五年就實屬不易,何況十年左右。在一個崗位上待久了,被人取笑為“差生留級”,被人譏笑為“死頭憨腦”,還有的被人誤為“能力不濟”,或是“后臺不硬”等等。由于挪窩太快流動太頻繁,很多人變得心浮氣躁急功近利,出現(xiàn)許多短期行為,往往屁股沒熱窩,人就走了。社會上流傳著書記鎮(zhèn)長的“時間表”:三分之一在外跑招商,三分之一四處堵上訪,三分之一縣里請客忙。人都浮在面上,在鎮(zhèn)里待的時間就很短,更抽不出工夫沉下心來沉下身子為老百姓做點實事了?,F(xiàn)在杜書記能夠特別關注這個群體,趙啟明覺得足矣!他滿懷希望道:“但愿縣委的春風能夠讓我們溫暖溫暖。”

蔣副部長沒有回應,做組織工作的人嘛,點到為止吧。他的思維跳躍性很大,很突然地問:“江良平這個人怎么樣?我要聽真話。”

趙啟明在腦里理了一下,很快便客觀公正地評價道:“心地善良,對人直爽。想做事也能做事;能決策也善決策;善拍板也敢拍板。”

“評價很高呀?!笔Y副部長有些驚詫,連忙又問,“就沒有一點兒缺點和不足呀?”

在旁人面前,他是不會講別人壞話的,何況在組織部分管干部的部長面前,他更不能隨便亂講,弄不好就要影響別人的政治前途。所以,他很審慎地回答道:“很明顯的缺點我未發(fā)現(xiàn)。”

蔣副部長目光炯炯地盯著他:“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沒有明顯缺點,應該有隱性不足呀?!?/p>

被逼無奈,他便想到了江良平在“誠凱”項目上做手腳搞變通的事,尤其是腦里一晃過江良平對自己近乎粗暴的回擊,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何況對這件事情,他一直持有保留意見。所以,這個狀要借機告出去,但得講點策略,不能給人留下背后告人陰狀的惡劣印象。緩了好大一會兒,他假裝不情不愿道:“如果硬要雞蛋里面挑骨頭的話,我覺得在提拔面前,江書記表現(xiàn)得有些操之過急?!?/p>

“此話怎講?”蔣副部長警覺起來,刨根問底道。

他把江良平在處理“誠凱”項目上的做法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最后歸納道:“所以,我認為有弄虛作假之嫌?!?/p>

蔣副部長沉吟片刻,慢聲細語道:“縣里強調(diào)發(fā)展為上,以招商引資論英雄,規(guī)定只有兩億元的項目才組織全縣范圍的奠基儀式,其目的是鼓勵多上項目上大項目。當前這個時期,經(jīng)濟下行,哪個大老板愿意跑到我們偏遠的寧陽來投資?這是逼著鄉(xiāng)鎮(zhèn)變通呀。前幾天,河口鎮(zhèn)一個機械項目奠基,五十畝地,投資兩個億。如果不是高科技項目,五十畝地不可能容納下兩個億投資,顯而易見是誆人的。但大家都已經(jīng)默認許可習以為常了。反觀你們這個項目,我覺得比河口吳遠揚的那個靠譜。首先,老板是本地人,回歸工程不會有假。第二,他是整體回遷,虛不了。你認為加泡了投資額,我覺得不盡全是,因為還有第二期投入,留有余地嘛。所以,不存在弄虛作假之嫌?!?/p>

蔣副部長講出這番話,讓他感到明顯的傾向性,他還能反駁什么呢?只能裝出深受啟發(fā)豁然開朗的神情,不住地點頭稱是。不是他見風使舵轉變太快,而是蔣副部長所說純屬實情。當縣里、鎮(zhèn)里的干部彼此心照不宣相互心領神會全部予以默認之時,你單個的堅持還有什么意義?

“好好地配合江書記做好鎮(zhèn)里穩(wěn)定、發(fā)展的各項工作?!笔Y副部長站起身,握住他的手,眼里滿含期望地叮囑道:“堅守,其實也是一種智慧?!?/p>

送蔣副部長上車后,他在場上佇立了一會兒。雖然曾經(jīng)為他“頂包”受過,但是這幾年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是那種“潤物細無聲”地幫助和提醒,讓自己很受用。身處他那個處置,動嘴就是機密,所以他用比較巧妙的方式給自己上課。今天,從他的授課中,自己得到了兩個方面的信息:一是像他這種堅守崗位多年的人受到了縣委杜書記的關注。二是在這次副縣長競爭之中,江良平略略領先吳遠揚。自己要和江書記處好關系,沉下心穩(wěn)住神做好配合工作。

吳遠揚在副縣長的競爭中處于下風,真是大快人心啦!

趙啟明猛吸一口氣,感覺渾身都是勁兒,抬頭看天,月亮那樣亮堂星星那樣斑斕天空那么晴朗,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芬芳。他坐上車,對司機說,到汪河村。司機問,十點多了,您還下村?他說,老林帶著工作組在那兒做群眾工作,我不放心,得實地瞧瞧。

中午吃完飯,準備午睡一會兒,黨辦機要員打來電話,說黃秋生從深圳傳來一份投資協(xié)議,讓他趕緊審查簽字后迅速傳回。

嘿,黃秋生早上飛深圳,中午就把和“誠凱”的投資協(xié)議談妥,真夠神速的。他沒敢耽誤,急匆匆地趕到辦公室,拿起協(xié)議書認認真真看了一遍,除了投資額度從五千萬增至兩個億,增加“投資分兩期進行,首期一個億、第二期一個億”這些改動外,加了“享受全縣重大項目政策優(yōu)惠”和“納入全縣重大項目調(diào)度”兩項,其余款項基本沒動。他用座機打通江書記的手機,就協(xié)議改動之事作了匯報,江書記表示沒有意見。放下電話,他便在甲方法人代表欄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把協(xié)議書交給機要員后,離下午上班尚早,他靠在沙發(fā)上瞇了一會兒。一上班,他便把招商辦主任和經(jīng)委主任叫到辦公室,吩咐道:“你們倆下午趕到杜灣村去,‘誠凱項目要加征一百畝地,我昨天抽空兒去看過,左邊有一家工廠征不了,只能往右擴。我看那地上有老百姓栽種的油菜苗,好像還有一家小型養(yǎng)雞場。你們?nèi)ッ幻?,擴充墻院得多少錢,賠償油菜苗和雞場得多少錢?”招商辦主任提醒道:“趙鎮(zhèn)長,杜灣村的土地鎮(zhèn)里全部征用過來了,不需要賠償吧?!彼毿慕忉尩溃骸氨緛礞?zhèn)里征用了,但存在即為合理,如果不予賠付,恐怕又會引起不必要的事端,穩(wěn)定為大?!闭猩剔k主任擔憂道:“那個雞場在鎮(zhèn)里征用土地之前就存在的,和村里簽有合同,明年六月到期,這怕是個大麻煩?!彼鞔_指示道:“你們先去摸底,把情況弄清楚,等老黃回來后,我們明天到現(xiàn)場議定?!?/p>

兩人走出辦公室,馬副鎮(zhèn)長走了進來,向他呈上一張發(fā)票,請示道:“這是前段日子江書記到市直科局走動,用了一些煙,花了將近三萬元,需要您簽個字后我們再入賬?!?/p>

他接過發(fā)票一看,金額是兩萬九千八百元。心里不免涌出一陣不快:你江書記要大額開支,事先給我這個鎮(zhèn)長通個氣怎么了?我難道會阻止嗎?你江書記處在特別時期,面臨著民主推薦,在縣直科局一把手那兒走一走坐一坐,以匯報工作為由,拿兩條煙當一點小禮節(ji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何況,縣直科局對城關鎮(zhèn)的工作是傾力支持,資金是傾斜下?lián)?,平常從不表示什么,這個時候拿兩條煙去感謝一下人家合情合理,既以示謝意,又融通感情,更增加印象。三好合一好的事,我怎么能不理解呢?

很快,那種不快轉瞬即逝,因為他想通了,在鄉(xiāng)鎮(zhèn)這種體制中,一把手想要開支,他可以給你通氣,也可以不給你打招呼,只要向分管同志說一聲就行了,又不需要開黨委會研究,也不需要上鎮(zhèn)人代會討論通過。特有體制下的特殊權力,你有什么可計較的呢?你當鎮(zhèn)委書記后,不也是這種做派嗎?

他看一眼發(fā)票的名目,覺得不妥,便小心謹慎地提示道:“我認為用煙條子報銷走賬不太合適。如果有人拿這說事,上級紀委來查,這就是把柄。關鍵時刻呀,我們不能伸著手指被人咬。”

馬副鎮(zhèn)長深有同感道:“我也知道用煙條子報賬不可取。但是,走其他名目,開正規(guī)發(fā)票太難了。”

他想了想,建言道:“這張發(fā)票不要入賬,留下痕跡不好。至于這筆錢,鎮(zhèn)里一年有二十多萬的門面收入,你在那兒和租戶打個商量,不知不覺地沖銷算了?!?/p>

“哎呀,您這腦瓜子咋就這么好用呢?”馬副鎮(zhèn)長真心實意地表達佩服后,拿上發(fā)票,興沖沖地離去。

不是腦瓜子好用,而是得用心去做。作為二號,危急時刻要挺身而出沖鋒陷陣,平常日子要穩(wěn)固后方揩凈屁股,不能留下隱患。一號干了六七年的黨委書記,在提拔的當口,作為二號得事無巨細謹小慎微,確保平穩(wěn)而不出亂子。倘若這個時期出了問題,那可要影響一號的大好前程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號受到影響,你二號的日子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第二天早上,江書記在辦公室召見他和黃秋生。一見到黃秋生,江書記慰勞道:“一天里來回飛深圳,辛苦你了?!秉S秋生笑道:“只要能把事情辦妥,辛苦一點無所謂?!?/p>

江書記又詢問起兩件事情的落實情況。他趕緊報告道:“關于汪河村的信訪問題,我們已從兩個方面突破,牽頭人汪新華的工作由黃書記負責。村民的工作我已經(jīng)讓老林帶人去工作了幾個晚上。兩百八十戶村民,除十九戶在縣城打工不在家外,其余已經(jīng)走訪幾遍,已有兩百二十三戶同意我們的補償方案并已簽字,還有三十六戶不同意,堅持要求一次性補償?shù)轿?。我們準備繼續(xù)做工作?!彼徽f完,黃秋生立即接上道:“汪新華怕我們找他,有意外出躲避,我已經(jīng)和他公司老板商定,由公司出錢并派兩個人,陪著汪新華一同在外旅游,讓他這半個多月不要回來。”

“不會是劫持吧?”江書記笑問道。

“管他綁架還是劫持,只要能穩(wěn)住他讓他牽不了頭就行?!秉S秋生口氣蠻橫道。

“也不能讓他用電話遙控指揮。”他提示過后,繼續(xù)匯報道,“‘誠凱項目的前期工作已經(jīng)啟動,我和老黃準備等會兒到工地把相關事情定下來?!?/p>

“好的,工作效果還是挺顯著的。”在做過一番肯定后,江書記強調(diào)道,“汪河村的穩(wěn)定還要做細致做扎實,絕不能出現(xiàn)重復上訪,更不能出現(xiàn)赴省訪。另外,‘誠凱項目奠基儀式最好在本月二十八日舉行?!?/p>

掐指一算,到二十八日只剩十天時間,確實夠緊的。但是,一號提出了這個要求,你是不能打折扣的。社會上在傳講,市委考察組下月初就要進駐寧陽展開考察。如果奠基儀式能在月底前舉行,正是好鋼用在了刀刃上。他立馬表態(tài)道:“我們按十天時間倒排工期,力爭奠基儀式圓滿無誤!”

江書記很滿意,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對兩人說:“近段時間我主要是在外邊跑,鎮(zhèn)里的事就仰仗你們兩位了。尤其是趙鎮(zhèn)長,要切實負起全面責任來。”

這是在交責任嗎?還是隨口而出的一種暗示呢?似乎都有一點兒,越是這個時候,頭腦越發(fā)要清醒,不可忘乎所以而冒犯一號繼而影響關系。他急忙表忠心道:“事情該我們做的我們一定做,但你還是我們的頭,大事小事我們還得要請示匯報?!?/p>

話說出來特別敞亮,說的人很順溜,聽的人感覺很舒爽。江書記內(nèi)心蕩漾的喜悅沁露到臉上,笑意漣漣春光滿面,他突發(fā)感慨道:“能與你們兩位搭班子,乃我人生之大幸?!闭f完,眼角有潮潮的東西,他拿出紙巾揩去,繼而安排道:“有一個上海老板想到寧陽投資,白天由縣領導接待,在全縣選點。我想請他吃頓晚飯,定在‘梧桐苑。你們兩位陪陪餐,一塊兒努把力,爭取讓項目能落戶我們鎮(zhèn)?!?/p>

兩人答應下來,走出辦公室,坐車直奔杜灣村“誠凱”工地。坐在車上,剛才的那幕還在腦前浮現(xiàn),心中感觸頗深:一向特別理性苛刻嚴厲的江書記今天也算感性泛濫了一次,看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柔軟的領地。

經(jīng)委主任、招商辦主任以及村支書村主任在“誠凱”工地門口,看到他和黃秋生下車,立刻迎過來,村支書直奔主題開口道:“根據(jù)趙鎮(zhèn)長的要求,我們昨日找人做了一個預算,共需資金七十九萬元?!?/p>

“哼!”黃秋生冷笑道:“以為是鎮(zhèn)里這個苕兒子的錢,就獅子大張口,打劫呀?!?/p>

被黃秋生當頭一陣數(shù)落,村支書有些發(fā)蒙,張口結舌道:“我——我們這是一筆一筆算——算來的?!?/p>

村支書的預算與他心中的預算相差甚遠,翻了個筋斗還轉了個彎,他耐著性子道:“你一筆一筆地算給我們聽聽。”

村支書記沒有料到鎮(zhèn)里兩位主要領導會這么頂真,他心里沒底,只能隨口胡謅道:“院墻五百米長,每米六百元,三十萬;雞場得賠償四十萬;附作物賠償一百畝,每畝九百元,九萬,共計七十九萬。”

“說謊也得做做功課,不然胡編亂造離了譜了?!秉S秋生滿臉無情當面揭穿道,“一百畝地,四周箍院墻,長度至多三百七十米,我不知道你的算術是怎么學的,居然搞到五百米。另外,每米院墻一般四百,好點兒的五百,六百元可以砌城墻了。還有那雞場,已經(jīng)興辦十年,明年六月份合同到期,殘值至多萬把元,你開口就要鎮(zhèn)里賠四十萬。你以為鎮(zhèn)里的錢是無爺娘的錢,是大水沖來的吧?!?/p>

村支書滿面羞愧渾身不自在。

趙啟明對村里的報價有想法,是因為他有更深的考慮。如果平整土地打個院墻就花七十九萬,再把舉行奠基儀式的費用加進去,可能就要往百萬上趕了。本來對這個項目心里不那么過格,如果花百萬就為組織一個奠基典禮,讓人傳出去了,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形式主義“典型”和裝點門面的“范本”啦。所以,費用必須下降下降再下降。他把村支書村主任叫到跟前,以商量的口氣道:“你們商量一下,費用可否控制在十五萬。”

村支書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拿不下來,拿不下來?!?/p>

黃秋生警告道:“當時鎮(zhèn)里與你們村訂有合同,在你們村征地,院墻歸你們村的勞動服務公司承接。如果趙鎮(zhèn)長提出的價格你們做不下來,我們只能另請別的公司來做。”

村支書和村主任走到一旁商議去了。

“十五萬有公司拿得下來嗎?”他心里沒底,便問黃秋生。

“我有辦法。”黃秋生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撥著號碼。

“你找誰來?”他問。

“金紅祥?!秉S秋生道。

金紅祥曾是寧陽的“黑道老大”,這幾年把他的非法所得在逐漸漂白。他手下有多家公司,并做著正當生意。雖然這個人名聲有所好轉,但他還是不放心地問:“合適嗎?”

“十天時間,又要搞拆遷,又要搞補償,又要打院墻,還要組織樁機等設備進場,你給的錢又不多,只有金紅祥能夠搞定。”黃秋生當機立斷道。

是呀,時間太緊了,光雞場拆遷,如果讓鎮(zhèn)政府去談,要談多個回合不說,錢也不會賠得少。業(yè)主以為是政府的,知道你急,也曉得你是公家的,當然就趁火打劫,無理也要嚼出個有理來。而金紅祥去談,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的背景嚇人,余威猶在,只要幾個小嘍啰往雞場一站,業(yè)主只怕要嚇得屁滾尿流乖乖就范。再說,他有建筑公司,打院墻是提鍋上灶。什么樁基呀挖機呀等開工設備應有盡有,只需往“誠凱”工地一搬就成。讓金紅祥辦,十天之內(nèi)完全可以搞定,鎮(zhèn)里要少操許多心,少傷很多神。這件事要是擱在以往,打死他也不會答應。他認為共產(chǎn)黨的官員怎么能與這些夾在紅黑兩道之間的黃道人物交往,把自己搞得不紅不黑不清不白的。但是,這幾年的實踐和教訓,讓他得出一個結論:極個別的刁民讓金紅祥這樣的人去治更簡捷更有效,復雜難辦的事交他們?nèi)ヌ幚砀旖莞p松。所以,他也開始慢慢地接受這些黃道人物。他絲毫不擔心他們的能力能量,只是擔心他們幫助你完成任務后,會不會有交易條件,便問道:“不會有啥后遺癥吧?”

“不會,鎮(zhèn)里請他們出面做這種小不點工程,在他們看來是對他們的信任,很引以為榮的事情。他們就是要通過做政府工程來拉近和政府官員的距離,為今后爭取更大的政府投資項目,積累人脈聚合資源?!秉S秋生深諳其道,款款道來,接著催促道,“你去吧,這兒由我來對付,保證把事情辦好。”

對黃秋生做事,他當然放心。黃秋生讓他離開,他求之不得,便坐上車趕回鎮(zhèn)里。

走到辦公室門口,聽到隔壁江書記的辦公室有喧鬧爭吵之聲,側耳細聽,一個男人粗氣大聲道:“我兒子年過三十,面臨結婚。鎮(zhèn)里必須兌現(xiàn)我們的土地錢,不然我兒子要打光棍了?!庇忠粋€男人苦兮兮道:“我老婆得了尿毒癥,每個星期都要花錢透析,鎮(zhèn)里的錢不給我們,我老婆只怕沒命了?!苯瓡浤托慕忉尩溃骸澳銈儍杉矣欣щy我能理解,但這不是一兩個錢,鎮(zhèn)里籌錢還需要一個過程。另外,鎮(zhèn)里只欠村里的錢,你們要錢只能去找村里?!逼渲幸粋€耍橫槍搭橫耙道:“我們只找債主,你不答應給錢,我們就賴著不走!”

哦,又是汪河村的村民來上訪了。

眼看書記被困,做鎮(zhèn)長的必須解救,萬不可避而不管。他急忙打通政辦主任電話,讓他多叫幾個人來江書記辦公室。

一會兒,政辦主任帶著六個精壯小伙子來到。他領著他們走向江書記的辦公室,一到門口,驀然看到兩個農(nóng)民模樣的中年男人齊刷刷地跪在江書記的辦公桌前,旁邊有一個男人裝著看手機的樣子,其實在抓拍。他沖過去,一把從那個男人手中奪過手機,交給政辦主任。他得理不饒人地大聲嚷嚷道:“通過抓拍‘下跪請愿的視頻擴大影響呀,太下三濫了。要錢就要錢,搞這種鬼把戲干什么?”原來是準備勸退的,現(xiàn)在抓住了把柄,那就休怪不客氣了。他手一揮,六個精壯小伙兩人一組,把三個人架出辦公室,送到一樓信訪接待廳。

待三人坐定,政辦主任讓三人報上姓名。得知他們叫汪新光、汪祖成、汪作強。他便耐心細致地和三人展開對話。聽完他們的訴求后,他先講一番道理,再講幾點紀律,而后才講兌現(xiàn)方式,可謂不厭其煩苦口婆心,直至講得三個人心悅誠服無話可說,最后心平氣和地離開。

從剛才這件事,他似乎又聞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作為質(zhì)樸的農(nóng)民,他們怎么會想起偷拍視頻呢?從跡象判斷,他們是有備而來。如果這段視頻抓拍成功掛到網(wǎng)上,冠之以“上訪百姓下跪請愿”的醒目標題,江書記將會面對怎樣的社會輿論和壓力。在提拔的關鍵時刻,還能容得下這種負面新聞嗎?后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解救,讓江書記逃過一劫。

當好一個鎮(zhèn)長不易呀!他在心里喟嘆道。這一路走過來,經(jīng)歷也多,感悟更多。鎮(zhèn)長是個敏感職位,弄不好就要在書記和下屬之間受“夾板氣”,像這樣的情況多了去了。有很多鎮(zhèn)長,開始和書記關系處的不錯,當著當著就逐漸變得面和心不和,暗中較勁互不買賬。還有的當著當著,和書記變成兩個陣營,下屬跟著站隊,雙方坐不到一塊,互為敵我,互相制衡,搞得工作無法開展。其實,當好鎮(zhèn)長也沒啥訣竅,最最關鍵的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是二號,就要說二號該說的話,做二號該做的事,就要“來了矛盾得擋,來了榮譽得讓,來了危險得上,來了問題得扛!”

下午在縣里參加“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動員大會,手機突然在荷包里振動一下。他偷偷掏出手機查看短信,不覺大吃一驚:“我已訂‘梧桐苑388包間,想請你共進晚餐,周亞倩?!?/p>

她的短信徹底攪亂了他的思緒。主席臺上的領導振振有詞地作著報告,他一句也沒聽進去。腦里縈繞的是她那張白皙、精致的臉以及那雙骨碌骨碌轉個不停的大眼睛。

他和周亞倩是高中同學,同年考入省城師范大學。由于兩人被選為系學生會干部,便和身為校學生會副主席高他們兩屆的吳遠揚熟識。也許都是寧陽人的緣故,三個人關系走得挺近,很快成為了好朋友。她有?;ㄒ粯拥拿烂?,心性很高,兩個男生都對她有好感,但怕拒絕都未敢表白。

吳遠揚畢業(yè)那年,在全省公務員招考中,考進了寧陽縣委辦公室,并很快當上副科長。在他畢業(yè)那年,正巧縣委辦招人,吳遠揚告知了他信息。他認真復習積極備考,如愿以償?shù)乜歼M了縣委辦,并成為吳遠揚手下的科員。而她在省城找工作受阻,也被其當教育局長的叔父與人社局長做交易,安排進了人社服務中心。

在拍完畢業(yè)照合影后,同學們歡聚一堂舉杯痛飲,都把自己喝得昏昏欲醉。那天,他借著酒勁,大膽而放肆地向她作了表白:“亞倩,我愛你!讓我一生一世來照顧你吧!”足足憋了四年,幾乎每晚都在口里念叨的話,終于脫口而出。他做好準備面對她的拒絕,可她卻默默地牽起他的手,捧在胸前,然后幸福地倒在他的懷里。

他進辦公室之前,所有領導講話由吳遠揚負責。他進辦公室之后,吳遠揚抽身,他成了“主筆”。兩人出自同一學校,本來就很友好,現(xiàn)在又在一塊共事,自然而然地成了無話不談相互信賴的朋友。吳遠揚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打探他和周亞倩的相處情況,他總是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吳遠揚常常向他灌輸:要想出人頭地,必須成為辦公室里不可或缺的“筆桿子”。囑咐他要多花時間閱讀,多花時間積累,多花時間練筆。所以,他幾乎每晚要加班,和亞倩單處談戀愛的機會少之又少。

他記得很清楚,十五年前的七月二日,縣委要召開“思想再解放,認識再提升,促進寧陽跨越發(fā)展”的大會,辦公室主任召集他們一道,按照縣委書記的要求,擬出了大會主體報告的脈絡和提綱,交由他操刀完成。他關掉手機,閉在小會議室寫了三天,完成了洋洋灑灑一萬五千字的報告,先送主任過目,再送書記閱審,好在他們都比較滿意,未提過多的修改意見。他這才松了一口氣,去找斷了幾日聯(lián)系的女朋友。

他打她的手機,不接。上她的單位去找,人家說她請假了。摸到她的家里去,也沒見人影。最后通過她的閨蜜打聽到,她的父親心梗差點送命,正在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他發(fā)瘋一樣地跑到醫(yī)院,碰巧看到她挽著吳遠揚的胳膊從醫(yī)院出來……

三天能發(fā)生什么呢?他設定過無數(shù)種場景無數(shù)種畫面。但是,只有那個畫面是最為合理的解釋:那天,她父親突發(fā)心梗,給他打手機,不通,打他辦公室的座機,吳遠揚接到,聽她聲音挺急切,忙問她什么事?她說找趙啟明。吳遠揚對她心儀已久,挑撥離間地說,趙啟明和省城來的一個女同學出去了。你有事給我說吧。無助的她便告訴他父親病危的消息。于是吳遠揚二話沒說,義不容辭地跑到她的身邊,像她男朋友一樣,擔起了照護陪伴的責任。

這也是最為接近真相的一個版本,因為后來從同學間的議論和揣測之中,大家推演的情況和這個版本相差無幾。

通過這件事情,讓他徹底明白,千萬不要見人就掏心掏肺的,有的人真的是“面前心連心,背后動腦筋”。

想一想,他對吳遠揚沒啥好感,對她更是有一種鄙視。他不想見到這個女人。他想一口回絕。再說,晚餐江書記已作安排。他拿出手機,打開發(fā)件箱,快速寫上“我有應酬,不能赴約”的句子,拇指在“發(fā)送”鍵上正要按下,卻忽然猶豫而停住了。拒絕?等于是還在計較,還沒有放下。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不要總在過去的回憶里糾結,昨天的太陽曬不干今天的衣裳?!蔽矣惺裁床荒茚寫训哪??是他們對不起我,何苦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必須和她要有一次面對,徹底解開心中的那個結。他立馬刪掉那八個字,補上“六點半赴約,趙啟明”這行字,發(fā)了過去。

他感到人從內(nèi)到外,有一種無以言表的期盼。

會開到將近六點才結束,他匆匆趕到“梧桐苑”餐廳,在288包房里,主人客人都已到齊,和大家寒暄過后,他坐在靠近門邊利于撤退的位置,反正有縣領導和江書記作陪,自己只是個鑲邊角色,坐哪里無所謂。

開席了,先是一陣集體敬。接著,他端起酒杯,分頭敬了上海老板和縣領導后,走近江書記,把嘴附在他的耳邊,悄聲請了個假。

推門走進388包間,他還為如何開口而傷神。沒想到一看到他出現(xiàn),已為人社局副局長的周亞倩大方得體地站起身,“來了,坐?!彼难劬σ廊荒敲瓷鷦佑猩?,臉龐依舊那樣白皙精致。她的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成熟女人的雍容和優(yōu)雅,沒有半點的不自在,也沒有絲毫的尷尬,好像他們之間不曾有過恩愛情仇,就當是現(xiàn)在剛剛結識的朋友一樣。

兩人例行公事地相互詢問了工作上的事,又冠冕堂皇地作了回應。

“今天和你相聚,是有一事相求?!彼犞灵W閃的大眼睛,切入正題道。

“說吧?!彼换貞馈?/p>

“你也知道,我們家遠揚和你們鎮(zhèn)江良平書記是副縣長的競爭對手,我希望你站在我們的立場上,幫我們一把?!彼龐尚叩赝?,有些直白地要求道,話語中明顯帶著撒嬌發(fā)嗲的意味。

“我區(qū)區(qū)一個小鎮(zhèn)長,何德何能可以幫上你家吳大書記的忙?你太高抬我了?!彼Z含譏誚吊兒郞當?shù)馈?/p>

“說正經(jīng)的。你們鎮(zhèn)汪河村群眾為兌現(xiàn)征地合同款的事正鬧上訪,并且你們鎮(zhèn)補償不到位的事已經(jīng)被捅到省里。即將有省主要領導簽批意見,肯定是要求嚴肅查處。估計時間不會很久,簽批的意見就要傳下來。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江良平所為,因而江良平必須被追究責任而背受處分。一旦處分做實,提拔應該是沒戲了,吳遠揚也就沒競爭對手了?!彼劾镩W過一縷得意,自信滿滿道。

真相終于大白!原來在背后操縱汪河村上訪的真的是吳遠揚之流。他打心眼里對這班人感到鄙棄,不滿地責問道:“陽光操作,公平競爭,有必要在背后搞這些小動作嗎?”

“你可能不知道,江良平是一個在背后搞小動作的‘祖宗。六七年前,其實調(diào)到城關鎮(zhèn)任書記的應該是吳遠揚,而不是他江良平。但是就在那當口,江良平通過他的老家村支書煽動幾百老百姓在縣委縣政府大樓前靜坐請愿,告吳遠揚的狀,搞得吳遠揚下不了臺。最后討好的是江良平,調(diào)進城關鎮(zhèn)當上了書記,等于一只腳踏進了縣領導的行列之中。所以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周亞倩舊事重提頗為激憤道。她面色泛紅,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似乎在宣戰(zhàn):我報仇來了!

吳遠揚的確在江良平的老家做過黨委書記。當年,為了快速增加鎮(zhèn)里的稅收,吳遠揚引進了一個化工企業(yè)。由于排污設備不全,化工企業(yè)的污水基本是岔排進河里,而那條河流經(jīng)江良平的老家村,對村里的農(nóng)田、魚池污染挺大。每天有死魚死蝦的不說,連那稻谷也長得矮矮銼銼不出稻穗。老百姓多次上訪,縣里鎮(zhèn)里答應得很好,但就是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往往上訪那幾日,化工企業(yè)停排幾天,一旦不訪了,企業(yè)照排不誤。這下惹怒了老百姓,幾百人傾巢出動,在縣委縣政府門前靜坐示威。鬧出這么大動靜,背后肯定有人在組織策劃,但江良平是否參與就無從考證了。他好心勸慰道:“都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何必追究不放?再說,你又沒有掌握證據(jù)一定是江良平所為?!?/p>

“你呀,白在這官場待了十幾年,依然那么天真?!彼诳洫勚袔в斜梢?,繼而秘而不宣道:“這統(tǒng)統(tǒng)都是內(nèi)幕 ?!?/p>

“你怎么知道這里面有內(nèi)幕?”他根本不相信地問。

“我當然知道,只是我不說罷了?!彼呱钅獪y地一笑,直言不諱道,“我是你的多年同學,遠揚是你的學長,憑著我們這種關系,希望你做兩件事:第一,汪河村的上訪不要管了,讓他們越鬧越大越好。第二,你曾幾次幫人‘頂包,這次切不可意氣用事,再為江良平”‘頂包背過。只要你保證做到這兩點,我將動用所有關系全力運作,幫你當上河口鎮(zhèn)委書記,讓你甩掉‘中國好老二的帽子?!?/p>

她的言語之中,給了他虛有其表的承諾,實則是在炫耀她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但卻沒讓他產(chǎn)生絲毫的動心。她好像在演繹一部跌宕玄幻的懸疑劇,讓他身臨恐怖不寒而栗。他可不想陷進她布局的陰謀的大網(wǎng)之中,便冷冷地拒絕道:“對不起,我要讓你失望了。處理汪河村的上訪是我的職責所在,我不可能失職瀆職棄之不管而讓事態(tài)惡化影響擴大。至于‘頂包之事,那是我的選擇。如果那個人值得,我想我會再次沖動一次。”

她的臉剛才還是陽光燦爛,聽完他的話后,瞬間變得陰云密布,不一會兒還滴起豆大的雨珠。她啜泣道:“一心向善,幫了那么多人,為什么要對我絕情絕意?”

女人的眼淚差點讓他心軟下來,但正義的豪氣立馬筑牢了理智的堤壩,沒讓感性的洪水泛濫開來。他用低沉的男中音,慷慨陳詞道:“不是我絕情絕意,而是我向來只幫光明正大行事磊落之人。如果我助紂為虐,幫那些專在背后搞陰謀詭計之流,豈不污沒了我的善良?”

說完,他昂首挺胸地走出包房。

二十八日上午,“誠凱”項目奠基儀式圓滿收場??h委書記帶著四大班子領導以及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和縣直科局一把手參加了這個簡單而熱烈的儀式。應該說,在市委考察組即將到來之前,這項活動給了江書記一次驚艷“亮相”的機會。最讓趙啟明欣慰的是,老板一直猶豫不決久拖未建,隨著儀式結束,項目正式動工開建。

江書記交代的兩項重點工作,一項算是大功告成。另一項工作,目前雖還平穩(wěn),但他不敢懈怠,周亞倩說的那番話,讓他真假難分,卻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覺,讓他的心揪得更緊,氣力下得更足。

下午,他坐車來到汪河村村部。老林帶著幾名工作組成員剛剛吃完午飯,坐在飯桌邊閑聊,見他到來,老林站起,欣然匯報道:“報告鎮(zhèn)長,在家的兩百六十一戶,已經(jīng)簽了兩百五十五戶,只剩六個釘子戶?!笨吹嚼狭峙铑^垢面胡子拉碴的樣子,就知道他這段時間全身心撲在了汪河村,他心疼地鼓勵道:“這些天辛苦了,再加把勁兒,把六戶簽下來,我車上有兩瓶好酒,留著犒勞你們?!崩狭謷哌^大家一眼,硬生生地吞了口冷涎,興高采烈道:“聽到?jīng)]有,最后沖刺一把,鎮(zhèn)長請我們喝酒!”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家摩拳擦掌,紛紛表態(tài),堅決把六顆釘子拔下來。

他把老林拉至另外一間辦公室,征詢道:“還有不在家在縣城打工的十九戶怎么處理?要不要找他們簽?”老林搖頭道:“我覺得沒必要。我征求過大家的意見,大家認為,十九戶本來不在村里,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把他們一找,只怕又要把事情挑起來弄得復雜化。再說,村里只要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村民簽字同意,沒簽字的極少數(shù)人即便上訪也訪不出去?!毕胍幌肜狭终f的也對,村民的工作做到這樣已經(jīng)相當圓滿了,要達到百分之百不太可能,所以他沒再要求,而是鄭重提醒道:“做工作簽字是一回事,更要關注村民們的動向?!崩狭滞蝗淮蛄艘粋€激靈,神秘兮兮道:“你說到動向,這幾天我揀了個耳朵,好像是說村支書汪新成的外甥叫吳什么的也參加這次副縣長競爭?!?/p>

哦!輕輕的一聲點醒,卻把他震撼到了。

他坐車來到縣委組織部,在檔案科找到老同學羅文芳??此呕诺臉幼?,羅文芳問他有啥事?他說想查一查吳遠揚的父母親姓名。羅文芳說,檔案只有縣領導才能查。他玩笑道,我現(xiàn)在不是縣領導,保不準日后能當上呢。羅文芳望看他甜甜一笑,然后走進隔壁檔案室。

僅過小會兒,羅文芳走出來,交給他一張紙條后,努嘴示意他走。

坐上車,他展開那張紙條,赫然看到兩行字:

父親 ?吳云江 ?1950.1 ?務農(nóng)

母親 ?汪新姣 ?1951.8 ?務農(nóng)

汪新姣、汪新成、汪新華、汪新普、汪新光……當腦里把這些名字一一閃過后,他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回到辦公室,他打通派出所長的電話,吩咐他去袁橋鎮(zhèn)黃益村核查一下汪新姣的娘家所在地。派出所所長說,如果只要查清她的娘家地,我不用過去,打個電話給袁橋派出所所長,讓他查查信息就知道了。

其實不用查,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聯(lián)想到村支書汪新成突然住院、村主任汪新普遠赴上海、汪新華一夜之間組織百人上訪、汪新光直闖鎮(zhèn)里找江書記討錢并偷拍“下跪請愿”的場景,還有汪新成撂擔子辭職等等,說明背后有高人指點、專人策劃、團隊運作。他們選準這個薄弱點突破,功夫下得不謂不深。不過,僅就他們目前所出示的“組合拳”還不足為懼,就是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陰招損招接踵而至?根據(jù)那天周亞倩提供的信息,省主要領導要就汪河村上訪事件簽批意見,難道背后還隱藏著更大的陰謀?

這件事該不該給江書記作個匯報呢?他有些猶豫。

月初,市委干部考察組如約而至,先召開全縣領導干部大會,進行民主推薦,他和江書記都參加了。大會推薦過后,還要單獨進行個別推薦,因為牽涉的人多,所以身處城區(qū)的他們被安排到了下午。

回辦公室不久,江書記把他叫過去,面色沉郁地告訴他,汪河村又有二十名村民赴省上訪。他擺手否定道,我派老林帶著工作組駐扎村里,嚴防死守,不會有人去上訪的。江書記拿出手機,翻出短信,證實道,駐省城辦的劉主任發(fā)過來的短信,不會有誤。接著默臉指示道,你帶人去接訪吧。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心里一直擔驚受怕汪河村會出現(xiàn)上訪,它還真就來了,而且是在干部考察組前來寧陽考察的節(jié)骨眼上,他們還真會湊熱鬧的。

他打通老林的手機,劈頭蓋腦一頓臭罵。等到老林知道緣由,趕緊澄清道:“我的領導呀,我?guī)笋v在村里,風平浪靜的,哪有什么人去上訪呀?”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那一塊出問題了。他有些懊悔,當時真該讓老林他們把那班人的工作也做了。想到這是隱患,卻沒有想法去化解,僥幸心態(tài)害死人啦!

他拉上黃秋生,坐車直奔省城。到了省信訪局,駐省城辦劉主任守在門口,周圍沒見一人。黃秋生急問:“人呢?”劉主任擺頭苦笑道:“剛才在一個叫汪新河的帶領下歡天喜地坐車走了?!彼唤獾貑枺骸凹热粊砩显L,為何那么歡喜?還走得那么灑脫?”劉主任細述道:“這班人來了后,由駐省城站的一名叫汪新民的記者引著,直接找到今日接訪的領導,省紀委的鄭書記。這個記者是你們鎮(zhèn)汪河村的人,不僅文章寫得好,而且與省領導關系很熟絡。他把早就寫好的內(nèi)參文章交給了鄭書記。鄭書記聽過上訪人的申訴,又看了汪新民的內(nèi)參,非常氣憤,當即作了批示。那班人拿到了省領導的‘墨寶,當然歡喜呀!”黃秋生追問道:“批示寫的啥呀?”劉主任面色凝重道:“大概意思是要求縣委迅速整改到位,嚴肅追查問責。你們犯在鄭書記的手上,恐怕是攤上大事了?!秉S秋生不以為然道:“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來背個處分。”劉主任瞪大眼睛望他一眼,補充道:“現(xiàn)在省里正在開展損害農(nóng)民利益的專項整治,你們剛好頂在風頭上了。鄭書記處事嚴厲辦事認真,他責令省糾風辦主任下午到縣里專門去督辦這件事。”黃秋生直吐舌頭,“動這么高的格下這么大的駕呀?”

看來周亞倩說的沒錯,他們早有籌劃,讓駐省城記者站的記者汪新民寫好內(nèi)參文章,在提前得到省紀委鄭書記的接訪日期后,迅速組織人員上訪。一環(huán)一環(huán),嚴絲合縫。

事情已經(jīng)鬧到這種地步,挽回是不大可能了,唯一的途徑就是做好補救,他誠心誠意地求助道:“劉主任,你在省城待得時間長,碼頭寬,能否給我們疏通疏通?”劉主任當即推卻道:“在省城時間長,但和省紀委沒啥關系,不能幫上你們的忙?!?/p>

和劉主任握手告辭后,兩人無精打采地坐進車里。

“這狗日的汪新民每次回老家,我都代表鎮(zhèn)里熱情接待,又吃又帶的,真他娘沒良心,一條白眼狼?!秉S秋生惱恨地詛咒道。

“現(xiàn)在這個世道呀,有幾個人還記得良心二字?!彼麩o可奈何道,“整個汪河村,圍繞一個共同的目標,全體動員同仇敵愾團結一心。我們在明處做工作,人家在暗處使絆子。按下葫蘆浮起瓢,讓人防不勝防的?!?/p>

“說實話,我通過這件事情才真正體會到官場的險峻和不測,簡直太可怕了!”黃秋生膽戰(zhàn)心驚道。

晚上,回到鎮(zhèn)里,他給江書記匯報了情況,最后自我檢討道:“對不起,江書記,本人做事顧此失彼,只把工作重心放在住在村里的村民,而疏忽了在縣城打工的那班人?!?/p>

“你老趙向來做事穩(wěn)妥,工作精細,當了十年鎮(zhèn)長從未錯拐,這次怎么會出現(xiàn)疏忽,犯這種低級錯誤呢?”江書記臉色不好看,話中有話道。

“其實這是有人在背后操縱。”他不是想推卸責任,而是想揭出真相。

“我中午聽袁橋鎮(zhèn)黨委書記說了,汪新成汪新普汪新華一班人是吳遠揚的舅舅,他們在共同謀劃這件事。我下午又聽一位朋友說,吳遠揚的老婆曾是你的初戀,你們兩人還單獨用過餐?!苯瓡洺榻z剝繭,一點一滴地吐槽道。

“是她邀請我,在一塊坐了會兒?!彼龟惖?。

“除了敘舊之外,就沒有談別的嗎?”江書記眼光犀利,逼視著問。

“沒有?!彼幸獗荛_江書記的眼神,確切地回答道。

“怎么我聽說你的初戀女友向你提了幾點要求呢?”江書記的目光又像利劍一樣直射過來,寒光冷冷,凌厲嚇人,“她讓你不要管汪河村上訪的事,任其發(fā)酵。所以你有意留出一塊不管,以致發(fā)生今天的赴省上訪。她還讓你不要像個傻子,再為我‘頂包受過。是吧?”

“不是!”他斷然否定道。不是他想隱瞞,更不存在欺騙,只是他覺得說出那些話,會讓江書記平添許多聯(lián)想,而自己也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所以他索性矢口否認。

“老趙,這幾年和你配合下來,咱們既是工作上的搭檔,也是生活中的朋友。在縣委主要領導那兒,我從來沒有吝嗇過對你的夸獎。你當了十年鎮(zhèn)長,求進步想提拔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汪河村的上訪即便追責下來,我會好漢做事好漢當,與你無關的事,不會把你扯進來?!苯瓡浀脑捳Z之中,既表現(xiàn)出善解人意的風度,也體現(xiàn)出敢作敢當?shù)臍馄?,接著他鄭重承諾道,“周亞倩活動能力超強,她答應出面為你運作,看在我倆搭檔幾年情分上,我保證積極成全,讓你體體面面地到河口鎮(zhèn)任黨委書記?!?/p>

誤會了,并且還挺深。是隔墻有耳,有人偷聽了他和周亞倩的談話斷章取義傳出去的呢?還是他們故意傳話給江書記,離間江書記和他的關系?細細推敲一番,冷靜斟酌一下,他覺得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出此陰招,可謂惡毒至極呀!他不急不躁不卑不亢道:“江書記,我趙啟明是個什么樣的人,社會有評價,你心里也有數(shù)。我不想為自己爭辯什么,我只希望你保持克制,不要在提拔晉升的關鍵時刻,失了陣腳亂了方寸。”

“唉——”江書記灰心喪氣毫無信心道,“我準備接受追查問責,還談什么提拔晉升?”

“你萬萬不可氣餒!”他鼓勁打氣道,“我打電話詢問過組織部的羅文芳,她協(xié)助計票,她說你的推薦票比吳遠揚的還多幾票?!?/p>

“那有什么用呢?我遭人暗算被人戲耍,沒有機會了?!苯瓡泿捉^望,又深感意外道,“只是,萬萬沒有想到,背后捅我刀子的人,居然是我朝夕相處的同事和自認為處得不錯的搭檔?!?/p>

完了,完了,黃泥巴落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在江書記的心里,自己和吳遠揚、周亞倩、汪新成等人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在背后搞小動作,在暗里使花板眼,害得他失去晉升的機會。他的內(nèi)心已然形成“心結”,靠自己來解,一時半會兒是解不開的。何況,解釋永遠是多余的,理解你的人不需要,不理解你的人沒必要。有什么辦法呢?只能等待時機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晚上回到家,他隨便洗了一把,便上床休息了。老婆曉芳蹲下身子,手擱在他的額頭,關切地問:“看你像霜打過似的,沒病吧?”他搖搖頭,轉了一個身,背對著曉芳。

過了一會兒,曉芳在他身邊躺下來,小心探問道:“我今天聽到一個信息,說你們的江書記被列為全省損害農(nóng)民利益的反面典型,不僅提拔泡湯,可能要背處分。”他立馬否認道:“沒有的事,別聽人瞎傳?!睍苑紘Z叨道:“我不是瞎傳,只是聽別人說了,心里為你著急,害怕你又去給人‘頂包。”

曉芳從來不過問他的工作,也從不打聽人事調(diào)整之類的事,今天這是怎么了,絮叨個沒完,嘀咕個不停。一定是有人把工作做到她的名下,希望她吹“枕頭風”,制止他做出憨事傻事??磥砟前嗳耸菬o孔不入無招不使呀。他貼心貼意地勸慰道:“你老公在鎮(zhèn)長位置上摸爬滾打十年,知道什么事該做,也知道什么事不該做,自有分寸,你就不用為我操心勞神了?!睍苑嫉难蹨I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滴,洇濕了枕巾,泣不成聲道:“你以為我喜歡操心費神?什么‘頂包王,什么‘中國好老二,聽得人鉆心地不舒服。你當十年鎮(zhèn)長,在別人看來就是不正常,人家會認為你像留過幾級的小學生一樣沒臉皮不光彩,也會覺得你像干了終生的小科員一樣沒本事少能耐。有時候,我的臉都不知往哪兒擱?!彼哪樀埃移ばδ樀卮蛉さ溃骸拔依掀诺倪@張臉,擱哪兒都是漂亮。”曉芳冷漠地沒予回應,眼淚流得更兇了。

老婆心中藏有道不完說不盡的苦楚,只是她平常憋在心頭一直沒說,既是在照顧他的情面,也是在維護兩人之間的和睦。他揪身而起,拉出兩張“隨手抽”,輕輕地揩去她臉上的淚水。此刻說什么都顯得空洞顯得多余,唯有一個緊緊的擁抱,讓她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前,才夠溫暖才夠有力。

第二天早上,他和江良平相繼接到縣委杜書記秘書小駱的電話,讓他倆九點鐘趕到縣委小會議室里開會。

不用猜,他也知道是什么事了,便主動和江良平碰頭,準備作番商議后一同前往。哪曉得江良平大手一揮,推卻道:“你先去吧,我還有點事要處理。”

以往凡是涉及到兩人出席的活動,都坐一臺車一同赴約,而今天江良平如此而為,明顯帶有不滿情緒。也難怪,本來在和吳遠揚的副縣長競爭中,他一直處于領先地位,而昨天突然發(fā)生赴省上訪事件,讓事態(tài)急轉直下出現(xiàn)變數(shù)。他的心里有氣呀!

趙啟明坐車來到縣委大院內(nèi),待在車上沒有下來。他要等江良平來后一同上去,畢竟在這種場合,兩人一齊出現(xiàn)會比較好。

僅過一會兒,江良平便坐車而來,下車后徑直而去,他緊追幾步尾隨而行,一同走進縣委小會議室。稍等片刻,縣委杜書記和縣紀委謝書記走了進來。謝書記打開場子道:“找你們二位來,是處理汪河村群眾上訪事件。汪河村的征地補償款遲遲未有兌現(xiàn),駐省城記者站記者汪新民專此寫了《失地農(nóng)民的征地補償六年沒有兌現(xiàn)》的內(nèi)參,農(nóng)民也赴省上訪,所以省紀委的鄭書記在內(nèi)參上簽批了意見,昨天下午派糾風辦的常主任來縣里督辦,本來他們要親自上手處理,在杜書記的一再要求下,最后交由縣里處理?,F(xiàn)在亟須落實兩件事:一是整改到位。二是追責問責?!?/p>

謝書記說完,望了杜書記一眼,杜書記發(fā)話道:“你們先說說看?!?/p>

江良平給他使了個眼色,他不緊不慢張弛有度地匯報道:“半個月前,出現(xiàn)了汪河村百人赴縣上訪的情況。為此,鎮(zhèn)里成立了由江良平書記牽頭、我具體負責的工作專班,我們拿出了分年兌現(xiàn)的方案,并深入到老百姓中去做工作。截至昨日晚上,住在村里的村民共有兩百六十九家,已經(jīng)同意我們方案的有兩百六十七家,唯有兩家沒簽。”說完,他向兩位書記呈上鎮(zhèn)里的補償合同及群眾簽字表。

杜書記只看過一眼,便充分肯定道:“你們行動很迅速,并且給老百姓的兌現(xiàn)很優(yōu)惠,老百姓也很認可,我估計這簽字同意率應該超過百分之九十五,很好呀!為何老百姓還要赴省上訪?沒道理的。”

“的確沒道理。”他接著杜書記的話,大膽揭露道:“記者的內(nèi)參文章不是這幾天寫的,一個月前就寫好了,昨天的上訪也不是住在村里的人,而是村里住在縣城打工的人。說明有人蓄謀已久,暗中操縱,故意在這個敏感時期,出城關鎮(zhèn)的洋相,讓江書記難堪?!彼页鲞@個真相,就是希望縣紀委插手,查出幕后元兇,為自己洗清身子。同時,天賜良機,給了他在兩位書記面前告吳遠揚狀的絕佳時機!

“還有這種事情?”杜書記惱怒地質(zhì)問后,指示謝書記,“你給我派人去認真調(diào)查嚴肅處理。要堅決杜絕‘一提拔就告狀‘一提拔就搗鬼的不良風氣?!?/p>

“好的。”謝書記答應下來,繼而轉題道:“整改到位不是問題了,涉及到追責問責,你們也說說想法。”

一直沉默不語低頭思考的江良平抬起頭,滿臉疚愧地自省道:“六年前,我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任城關鎮(zhèn)書記,當時年輕氣盛,想干點事,便征地兩千畝興辦臺商食品工業(yè)園。由于資金短缺,對征地款只能采取分年補償?shù)霓k法,沒想到埋下禍根,給領導們添了麻煩?!?/p>

杜書記抬手打斷他,當即開脫道:“這不是禍根?!l(fā)展無畏發(fā)展無罪,要是都等錢辦事,我們的發(fā)展將會寸步難行停滯不前?!?/p>

一把手帶有明顯的袒護意味,江良平當然會順竿爬了,他勇于承擔道:“畢竟我們抓發(fā)展征用老百姓的土地,補償款沒有一次性到位,用上級的說法,是損壞了群眾利益。所以,我愿意承擔全部責任,也樂意接受組織處理,讓兩位領導在鄭書記那里有個交代。”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真是到位呀!不愧是鄉(xiāng)鎮(zhèn)這座大熔爐里鍛造出來的精坯。既敢于直面問題,又勇于承擔責任,還請求組織處分。江良平是在捕捉到杜書記“發(fā)展無罪”的深意后,順勢而講,即席而說,把難題推給了杜書記。在當今“發(fā)展第一發(fā)展至上”的大環(huán)境下,如果對一個敢闖敢冒狠抓發(fā)展稍出紕漏的人給以處分,那么今后有誰還敢在發(fā)展問題上想辦法動心思闖禁區(qū)破陳規(guī)呢?那豈不是對發(fā)展的一種制約和扼殺?

杜書記面有難色,他的躊躇在于,作為縣里的一號,發(fā)展是第一要務,紀檢監(jiān)察是第一責任,兩手都要抓,兩手都得硬,不可偏頗失衡,不能顧此失彼。他以調(diào)和的語氣跟謝書記協(xié)商道:“老謝,城關鎮(zhèn)的這個問題是在抓發(fā)展中出的一點兒小毛病,他們的整改很及時也很到位,出現(xiàn)上訪主要是背后人為操縱,不是群眾真心而為。我覺得你可以去省紀委做做工作,可否免予處分?”

謝書記考慮須臾,滿口答應道:“紀檢工作要為經(jīng)濟發(fā)展保駕護航,我們堅決按杜書記的要求去做工作?!苯又掍h一轉,建議道:“昨天省糾風辦常主任來,給我透了個底,像這種情況,至少要給予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工作我們?nèi)プ?,但免予處分恐怕鄭書記那里通不過。我想變通變通,給個行政記過之類的處分,不傷皮肉,不受影響?!?/p>

杜書記似乎有難言之隱,他緊皺眉頭道:“你的這種變通很好。只是如果江良平背了這個處分,就要失去這次競爭機會。反正現(xiàn)在的考核干部都是公開的透明的,我不妨給你們透個底,江良平和吳遠揚,民主推薦和個人推薦票數(shù)相近,江良平同志還略略占優(yōu)。如果江良平為發(fā)展的問題背受處分而影響晉升……”

后面的話杜書記沒有說出來,留給了大家思考的空間。

會議室里死一樣沉寂,空氣似乎凝固一般。

趙啟明順著杜書記的思路揣摩,杜書記是不希望江良平背受處分而當不上副縣長的,因為杜書記不想讓發(fā)展的氣氛變差讓發(fā)展的勢頭受阻讓發(fā)展的士氣降低。那么,如果江良平背受處分晉升不了副縣長,江的競爭對手吳遠揚就會取而代之。這又是趙啟明無論如何也不想看到的結果。吳遠揚是個喜歡搞小動作喜歡出陰招喜歡使詭計的人,接二連三地制造出汪河村上訪等一系列事端,挑唆矛盾,陷害他人。讓這種人上臺當縣領導,豈不貽誤事業(yè)貽害百姓?還有那次奪走女朋友之恨,一直讓他含垢蒙羞耿耿于懷。堅決不能讓這種陰毒小人得志再猖狂,必須阻止吳遠揚提拔仕進!趙啟明在心里義憤填膺地叫囂道。要阻止吳遠揚仕進,唯一的辦法是保證江良平晉升,而江良平晉升只差一個條件:身上無污點不要受處分。還猶豫什么呢?該出手時就出手!他無所畏懼鏗鏘有力地接承道:“兩位書記,既然是行政記過,就應該由鎮(zhèn)政府負責人來承擔。我是城關鎮(zhèn)長,我來接受這個處分?!?/p>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江良平口氣堅定地反對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做的,趙鎮(zhèn)長后來才調(diào)來,與他沒半毛錢關系。再說,他已經(jīng)為別人‘頂包幾次,以致當了十年鎮(zhèn)長。將心比心,我怎么忍心再讓他為我‘頂包而失去晉升成為黨委書記呢?寧可我不當那個副縣長,也不能讓老實人受連累受委屈。”

江良平肺腑之言至真至誠,讓他極其感動。他何嘗沒有想過,再次“頂包”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局。如果不是鎮(zhèn)長繼續(xù)當下去,縣里就要安排進縣直科局任個副局長了,那個在鄉(xiāng)鎮(zhèn)當一把手的夢可能就該破滅了。妻子的暗自垂淚,世人的冷嘲熱諷,同僚的驚詫眼神,從腦海里一一閃過,那又有什么呢?都已經(jīng)“頂包”兩次,臉已經(jīng)恥出來了,何懼再恥一次。一次兩次算不得什么?再來一次,將“頂包”做到王者級別,創(chuàng)造出一個奇跡,何嘗不是人生追求的一種境界?想到這兒,他執(zhí)意堅持道:“江書記,你不要和我爭了,為了大局,由我接受這個處分恰如其分。”

謝書記一臉愕然,他盯著趙啟明,鄭重提醒道:“啟明同志,切切不可感情用事,這是要背處分,而不是在受表彰?!?/p>

他瀟灑地笑了笑,不乏帶有一絲苦澀,眼里閃過的是堅毅而又不容置疑的神情。

幾個人面色凝重,倒是杜書記一臉輕松,“組織部的同志給我講,說你們倆是鄉(xiāng)鎮(zhèn)中配合最好的‘黃金組合,果真名不虛傳,危難時刻見真情??!”杜書記深有感觸大發(fā)感慨后,調(diào)解道,“這件事就不要爭了,讓啟明同志接受這個處分吧?!闭f完,望著謝書記送上了意味深長的一笑。

杜書記發(fā)話,大家還有啥說的呢?

江良平順利晉升為副縣長。而趙啟明原地踏步,繼續(xù)“坐莊”當鎮(zhèn)長。

江良平空出來的書記職位,對他而言,似乎觸手可及,唾手可得,可就是坐不上去。那是一把手的位置,并且是寧陽經(jīng)濟強鎮(zhèn)的一把手位置,誘惑之大渴求之切,只有他感受最深,心里最痛徹。那天,在杜書記、謝書記面前,為什么大義凜然不顧一切地要求接受那個處分?絕不僅僅是沖動那么簡單。在那個情景之下,江良平和吳遠揚競爭慘烈你死我活,如果江良平背受處分,晉升提拔的人會是吳遠揚。提拔誰也不能提拔吳遠揚!這是促成他跳出來“頂包”的主因。他覺得自己像個真男人一樣在人生的緊要關頭,報了一箭之仇,雖然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他認為值當。你曾經(jīng)的傷害給我種下前因,我今天的回擊就是你的果報!除了這層原因,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他要向江良平證實自己的清白。江聽信讒言,把自己劃入?yún)沁h揚聯(lián)盟,對自己有誤解。何須辯解?最好的辯解就是行動!當然,不排除當時有一種表演的欲望,有些發(fā)“人來瘋”的味道。既展示自己的仁心俠骨和高風亮節(jié),又能把“頂包”之事做到極致。直覺和睿智告訴他:一件事只要做到極致,領導不會不對你刮目相看。

激情逝去,豪氣不再,心中是滿滿的失落。最讓他難受的是外在的壓力。妻子曉芳得知信息后,當晚和他大吵一頓。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爆發(fā)的最為嚴重的一次沖突,他真正領教了女人歇斯底里時的兇猛和瘋狂。吵完架后,曉芳帶著兒子回她娘家住了,說是給時間讓他獨自反省捫心自問。還有鄧建明一班同學、朋友,更是讓人難以招架,他們像翻車泡似的對他輪番質(zhì)疑,攻擊他“頂包”上癮,患有“代人受過”的強迫癥,建議他去看心理醫(yī)生。

黃秋生是最后一個走進他辦公室的班子成員,沒有勸慰,沒有惋惜,而是用那種男人少有的爽直真情告白道:“趙鎮(zhèn)長,能與你共事,交上你這樣的朋友,值!”一番話總算讓他沮喪頹廢的心靈得到些許的慰藉。

當別人都認為你做得不對時,你對你自認為“正確”的決定該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厥鬃约旱娜巍绊敯保谝淮问菬o可奈何地頂替,第二次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第三次是義不容辭地承擔。一切似乎是天意注定,讓你無法回避難以逃脫。難道我錯了嗎?我何錯之有?

人本來就極其郁悶,更讓他始料不及備受打擊的是,縣委把吳遠揚從河口調(diào)到城關鎮(zhèn)當書記,做他的頂頭上司。這是縣委在考驗他的心理極限嗎?調(diào)誰來不行,怎么偏偏調(diào)吳遠揚來?讓他們這對冤家第三次聚首。他窩火死了,他憋屈死了,他想?yún)群埃l(fā)!

他打通蔣副部長的電話,準備找他坐坐,好好傾訴一番。而約了幾次,老蔣都以忙為由推托,說有時間會找他。

苦苦掙扎幾日,心里才漸趨平靜,工作也慢慢適應下來。日子還得不緊不慢地過,事情還要一如既往地做。他知道,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放不下想不開看不透忘不了”。他盡快地調(diào)整心態(tài),告誡自己“成不了心態(tài)的主人,必然會淪為情緒的奴隸”。所以,他努力地讓自己變得樂觀,變得淡泊,變得與世無爭。而要達到這種變化,唯有用阿Q精神勝利法寬慰自己:你只有做鎮(zhèn)長的命,就不要去做當書記的夢。把“中國好老二”做出水平做出樣板做成全國第一,比那無聲無息地當個鎮(zhèn)委書記不知要強多少倍咧。

他很清楚,他和吳遠揚搭班子不會很久。兩個人志不同道不合,在一起別扭不說,而且心里都不會踏實。無須他出面,吳遠揚自有安排,他新官上任,會有他的“組閣”計劃,而自己絕對不是他計劃中的鎮(zhèn)長人選。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鎮(zhèn)里有人放風說,吳遠揚已找了杜書記,建言縣委調(diào)他進科局。社會上立刻就傳出風聲,說杜書記同意調(diào)他出來,到環(huán)保局任副局長。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一樣。他求之不得,反正他已經(jīng)收起了那股子雄心壯志,做好準備到縣直科局做個副局長了。只是,他感到很寒心:替人“頂包”三次,換了三個地方,做了十年鎮(zhèn)長,按資歷資格,不說做個小科局的一把手,至少也應該安排在大科局當個“常務”。而到縣環(huán)保局當個末副局長,真的無法向社會交代,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一個半月后,蔣副部長終于給他打了電話,但不是約他出去坐坐,而是通知他,杜書記在縣委小會議室召見。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趕到縣委小會議室門口,竟提前了一刻鐘,蔣副部長候在門口,拍拍他的肩膀,面帶微笑眼露喜悅地看著他。見時間尚早,他把蔣副部長拐到一邊,急切地問:“杜書記何事召見?”蔣副部長笑道:“當然是好事?!彼麚u頭否認道:“像我這種‘破腦殼,怎么會有好事降臨呢?”蔣副部長低聲透露道:“昨晚縣委常委會討論通過,舉薦你參加市里的援疆團,出任新疆某縣的副縣長?!?/p>

“不會吧,不是已經(jīng)有人選了嗎?”他不敢相信這等好事會光顧到他的身上。關于這件事情,兩個月前就聽說了。市里要選派三人援疆,分給寧陽縣一個指標,到新疆掛職去做副縣長,干滿兩年后回市里安排相應職務。說白了,這也是市委為縣里解決一個提拔名額。所以,縣里一般是安排具備提拔資格但因職數(shù)限制而未能提拔的鄉(xiāng)鎮(zhèn)優(yōu)秀黨委書記。當時民間組織部紛紛傳講,說縣委推薦吳遠揚赴新疆掛職副縣長,但不知道為什么無疾而終,縣委又把吳調(diào)到城關鎮(zhèn)做書記。他曾在心里想,是不是那天當著杜書記、謝書記舉報,杜書記責令謝書記去徹查汪河村上訪內(nèi)幕……難道自己的一次無心插柳,成就了今日的一片蔭涼?

“我說的是真的,你說的那個人選被淘汰了?!笔Y副部長不容置疑地肯定道:“杜書記這次打破常規(guī)越過慣例力主提拔你,常委們一致同意,沒有一絲一毫的雜音?!?/p>

“謝謝領導還記得我?!彼矍鞍l(fā)霧,眼角潮濕,有些喜極而泣。

是呀,一份堅守,終于守得云開日出,守得春暖花開……

作者簡介:鄭局廷,1963年1月生,湖北仙桃人,中共黨員,研究生學歷?,F(xiàn)任仙桃市文化局局長、黨組書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仙桃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先后在《長江文藝》《北京文學》等發(fā)表小說、雜文、報告文學等約200萬字。其中發(fā)表中篇小說三十多部,被多家選刊選登。出版長篇報告文學《桃花盛開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說集《陽光總在風雨后》《國家投資》《眼緣》等三部,出版長篇小說《破蛹》《巨額貸款》《青萍之末》等三部,中篇小說《預約爆炸》獲2009年長江文藝(完美中國)文學獎;長篇小說《破蛹》獲中國人口文化大獎。中篇小說《國家投資》獲湖北省屈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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