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露瑤

成語使用需求甚解
——成語語義誤用例析

○邵露瑤

成語在音、形、義方面都存在誤解誤用現(xiàn)象，其中語義誤用現(xiàn)象最為突出。望文生義、斷章取義、不明典故是成語語義誤用的三個方面。文章以三個容易誤用的成語為例，從這三個方面出發(fā)對成語的語義誤用現(xiàn)象進行了說明，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成語的誤解誤用現(xiàn)象進行了簡評。

望文生義 斷章取義 不明典故

一、引言

成語是古代相承沿用下來的固定短語，源于古代經(jīng)典著作、歷史故事或口頭故事。它們形式整齊、音律和諧、言簡意賅，是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的寶藏。然而，由于語言的發(fā)展變化，當今成語在音、形、義方面都存在誤解誤用現(xiàn)象，其中語義誤用現(xiàn)象最為突出。學者們從意義、色彩、使用對象、使用語境等方面探討了成語誤用的類型和原因（張拱貴，1981；潘維桂，1995；楊剛?cè)A，2006；趙丕杰，2012）。筆者試圖在前賢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成語的語義誤用進行細致探討，以三個容易誤用的成語為例來說明語義誤解誤用的類型和原因，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成語誤解誤用現(xiàn)象提出應有的態(tài)度和立場。現(xiàn)代漢語中的錯誤用例和正確用例均選自人民網(wǎng)、新華網(wǎng)等網(wǎng)站及《人民日報》等報刊中近十年來的新聞文章，古代漢語的用例均選自北大語料庫和國家語委古代漢語語料庫，具有代表性。

二、成語語義誤用的三種類型

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和不明典故是成語語義誤用的三種類型，下面分類進行討論。

（一）望文生義

古代漢語發(fā)展至今，許多詞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如果對古代漢語詞匯意義不了解，按照現(xiàn)代漢語的解釋去解讀成語，就會造成望文生義之誤。比如：

（1）a.對于他們，較不得真，你就當是電視臺后半夜播出的肥皂劇中插播的廣告，可側(cè)目而視，亦可閉目養(yǎng)神，切不可當成正劇來看。（《人民日報》2006年1月28日11時）

b.在等待法院判決的同時，在相信神圣法律的同時，也要聽聽“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群眾呼聲，看看嗤之以鼻、側(cè)目而視的群眾表情。（人民網(wǎng)2009年5月27日）

c.在等火車的時候，中國人一坐下來立即圍桌打牌，大呼小叫，周圍的歐洲人頻頻側(cè)目而視。（新華網(wǎng)2012年07月20日）

以上三例都將“側(cè)目而視”誤用為“輕視、瞧不起”，這顯然是對“側(cè)目”產(chǎn)生了誤解?！皞?cè)目”即斜著眼睛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日常生活中，斜眼看人確實有“輕視”之義，因此人們?nèi)菀淄纳x，將“側(cè)目而視”理解為“輕視”。要理解“側(cè)目而視”，就要明確“側(cè)目”在古漢語中的用法。

在古代漢語中，“側(cè)目”表示忿恨、忌憚的樣子?！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氨挶採阕嫛！壁w岐注：“在位者又睊睊側(cè)目相視?！苯寡x：“側(cè)目：忿恨之貌?！薄尔}鐵論·周秦》：“百姓側(cè)目?！睆堉笞ⅲ骸皞?cè)目：言深憚之也?！保ā豆视枀R纂》，141）“側(cè)目”經(jīng)常與表示畏懼、忿恨義的詞句連用，如《北史·劉潔傳》：“潔既居勢要，內(nèi)外憚之，側(cè)目而視?！薄杜f唐書·后晉》：“六年夏旱，時王守澄方寵?quán)嵶?，及誣構(gòu)宋申錫后，人側(cè)目畏之?！薄逗鬂h書·梁冀傳》：“在位二十余年，窮極滿盛，威行內(nèi)外，百僚側(cè)目，莫敢違命，天子恭己而不得有所親豫。”《明史》：“諸人以次獲譴，朝右聳然，而側(cè)目怨咨者亦眾矣?！币陨侠渲小皞?cè)目”都無輕視之義，而表示畏懼忿恨之貌?？梢姟皞?cè)目”在古代不是由于輕視而斜眼，而是由于拘謹畏懼不敢正視而斜眼。明白“側(cè)目”的原因，就不難理解“側(cè)目而視”的含義了。

“側(cè)目而視”語出《戰(zhàn)國策·秦策一》：“妻側(cè)目而視，傾耳而聽。”這是描寫蘇秦衣錦還鄉(xiāng)時“前倨而后卑”的妻子恭敬畏懼的樣子?！妒酚洝ぜ赤嵙袀鳌罚骸疤煜轮^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矣！”這是汲黯指責張湯的話，意思是如果非按張湯之法行事的話，一定會讓天下人恐懼得雙足并攏站立不敢邁步，眼睛也不敢正視了；《資治通鑒·漢紀二十二》：“自是公卿見鳳，側(cè)目而視，郡國守相刺史皆出其門。”這是描述王鳳權(quán)勢熏天、官員忌憚畏懼的景象?？梢?，“側(cè)目而視”的正確用法應該是形容拘謹畏懼或憤怒的樣子（《漢語大詞典》，240）。如：

（2）a.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剛剛走出北京電影學院的吳子牛，便以一部在懸疑神秘中透著陽剛豪氣的《喋血黑谷》令中國影壇側(cè)目而視。（《人民日報》2006年1月28日）

b.似在彈指一揮間，中國成了一匹擁有強大綜合國力的黑馬，國際地位變得舉足輕重，令人側(cè)目而視。（《南方日報》2009年07月08日）

c.沒有思想市場，社會即失去活力，人民側(cè)目而視，不敢說話，有錯無人敢諫，也就喪失了糾錯機會，更談不上擇善而從。（人民網(wǎng)2012年11月7日）

（二）斷章取義

斷章取義是成語誤解誤用的另一類型。成語言簡意賅的特點要求它每一個字都要承擔一定的含義。在使用過程中，如果人為地忽略某一個字，就會造成誤解誤用。例如：

（3）a.更讓人激動的是，在昨日的比賽中，德國電視臺解說員幾乎把德語中所有溢美之詞都獻給了申雪/趙宏博，無冕之王申雪/趙宏博確實用完美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江南時報》2004年03月26日）

b.法國的超規(guī)格接待，如紅毯鋪地的歡迎、總統(tǒng)的熱情擁抱與溢美之詞等，都是麥凱恩到訪時未能享受到的禮遇。（《 人民日報 》2008年7月29日）

c.國際棋聯(lián)訓練委員會主席阿德里安對侯逸凡的表現(xiàn)也不吝溢美之詞，認為她有能力超越小波爾加。（《人民日報》2012年2月3日）

以上三例都忽略了“溢”字，將“溢美之詞”誤用為了“贊美之言”，這是典型的斷章取義。水滿而出為“溢”。《說文·水部》：“溢，器滿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或曰：加于內(nèi)曰益，出于外曰溢?！薄秶Z·越語》：“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薄对姟ぶ茼灐ぞS天之命》：“假以溢我。”鄭玄注：“溢，盈溢之言也?！薄稘h書·東方朔傳》：“溢于文辭?！鳖亷煿抛ⅲ骸耙缯撸云溆杏嘁??！薄稌x書·五行志上》：“太和四年八月，大雨霖三十余日，伊、洛、河、漢皆溢，歲以兇饑?！薄哆|史·列傳第三十七》：“滿當思溢，安必慮危?！薄都t樓夢》第十三回：“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币陨侠渲械摹耙纭倍际恰耙绯觥敝x。在“溢美之詞”中，可作過分之義解。

“溢美之詞”語出《莊子·人間世》：“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鼻f子明確地指出了“溢美”“溢惡”之言都與虛假之言類似，有損于信譽，可見“溢美”不是贊美，而是失真的贊美?！墩摵狻な菓罚骸胺蛉逭咧?，有溢美過實?！薄度龂尽の簳罚骸俺妓芍詾榉蚕喾Q薦，率多溢美之辭，能不違中者或寡矣?！薄吨熳诱Z類·卷五七》：“稱人之善，不可有心於溢美，稱人之惡，不可溢惡，皆不為已甚之事也?！薄肚⑴f聞》：“如此，予所親見，故實記其事，無一字溢美?！币陨侠渲械摹耙缑馈倍际恰斑^分贊美”之義?？梢?，“溢美之詞”不是純粹的贊美之言，而是過分贊美的言語（《漢語大詞典》，1108）。過分贊美則有失真實，與贊美之義大相徑庭，不能用于稱贊他人?！耙缑乐~”一般用于自謙，也可用于指責言論不實，或用于否定句中強調(diào)稱贊的真實性。如：

（4）a.有關(guān)媒體卻報道了該公司為古城建設(shè)奮力拼搏的消息，文中不乏“歷盡艱辛終不悔”“成就令人嘆為觀止”等溢美之詞，用心昭然，引起了代表們的強烈不滿。（《人民日報》2006年1月28日）

b.胡錦濤這次訪日被稱為一次“歷史性訪問”，顯然不是溢美之詞。 （《中國新聞網(wǎng)》2008年5月22日）

c.有人說我獲得了成功，有人說我取得了勝利，這都是對我的溢美之詞。（人民網(wǎng)2012 年6月14日）

（三）典故不明

成語自有典故和出處，若對其典故和出處不了解，而從字面上理解成語，也容易造成誤解誤用。

（5）a.與犯罪分子打交道，無疑是一種“高危行為”，經(jīng)過專門訓練的專業(yè)人員也會遭遇不測，那么一個手無寸鐵、身無長物的業(yè)外人士又怎么能保證自己的運氣一直都會那么好呢？（《南方都市報》2004年02月27日）

b.名落孫山的那段時光度日如年。細皮嫩肉的我身無長物，無條件地跟著父母在炎炎烈日下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割稻、插秧……（人民網(wǎng)2007年11月05日）

c.然而，在現(xiàn)實的人生里，除了體型驚人，杜勇更多只是別人眼中身無長物的“失敗者”。（《人民日報》2014年7月16日）

以上三例都將“身無長物”誤用為了“身無長處”，這一方面是對“長物”的詞義不了解，另一方面是不清楚該成語典故而造成了誤用。

“身無長物”語出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王恭從會稽還……后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瘜υ唬骸扇瞬幌す?，恭作人無長物’?！睎|晉時期，王恭生活儉樸，他從會稽回來，王忱去看望他，覺得他家的竹席很好，便向王恭索要，王恭轉(zhuǎn)手相送，自己改用草席。王忱得知后過意不去，王恭便說自己為人沒有多余的東西?？梢姡伴L物”不是特長、長處，而是指多余的東西。白居易《寄張十八》：“此外無長物，于我有若亡?！碧K舜欽《遷居》：“長物動數(shù)車?！眲⒖饲f《最高樓（乙卯生日）》：“錦袍奪去饒之問，虎皮撤起付伊川。剩空身，無長物，可飛仙?！薄缎咽酪鼍墶ちx士必全始全終》：“邢皋門道：‘……況且錢財都有個分定，怎強求得來？蒙兄館谷了這幾時，那真得處不少。那身外的長物要他做甚！’”清華偉生《開國奇冤·賸義》：“好在我身無長物，就帶了那管禿筆，跑到了上海地方?！币陨侠渲小伴L物”都無“特長”之義，而是指多余的錢財，因而“身無長物”后來用于形容極度貧困（《漢語大詞典》，2286）。

此外，“身無長物”的“長”cháng實際上是誤讀，本應讀作zhàng?！伴L”字本來有三個讀音，分別是cháng、zhǎng和zhàng，其中只有讀作zhàng時才有多余之義（《故訓匯纂》，2394）?！稄V韻·漾韻》（404）：“長，多也。直亮切，去漾，澄?！薄都崱ぱ崱罚骸伴L，余?！薄短煊昊āち亍罚骸皾ㄘ澯虚L頭賺?！倍纬墒健度崆浣饧畱虺曙w卿》：“未有長錢求鄴錦?！边@里的“長頭”“長錢”都是“多余的錢”。由于“長”字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只保留cháng和zhǎng兩個讀音，因此“身無長zhàng物”被誤讀成“身無長cháng物”，而“長物”的“長”也很容易被誤解為“長處”的“長”。

讀者明確了“身無長物”的典故及“長物”的含義，就不會誤用。如：

（6）a.來自重慶的二十歲少女蔣紅，上岸之后淚流不止，渾身濕透的她，行囊盡失，身無長物。（《人民日報》2003年9月1日）

b.陸績?yōu)槎男⒅袘验龠z親之孝子，后任郁林太守返蘇，因清正廉明，身無長物，空船難渡海，便載石壓艙以歸，人稱“廉石”。（《光明日報》2008年01月14日）

c.在保山地區(qū)，楊善洲是有名的“窮人”，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中國共產(chǎn)黨新聞網(wǎng)2011年04月06日）

三、成語語義誤用原因簡析及態(tài)度問題

語言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古代漢語發(fā)展至今，許多詞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演變。成語屬于比較特殊的一類詞，它保留了許多古代漢語的用法，含義相對穩(wěn)定。因此，若不清楚詞義演變的源流，不了解成語的典故出處，按現(xiàn)代漢語的思維去解釋成語，就容易造成望文生義、斷章取義的誤解。汪維輝、顧軍（2012）從音、形、義等方面歸納了詞語誤解誤用的原因，同樣適用于成語。文中三例，“側(cè)目而視”的誤用可以歸因為意義干擾，人們對“側(cè)目”的誤解造成了誤用；“溢美之詞”的誤用可以歸因為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重新分析，修飾語“溢”的人為忽略造成了誤用；“身無長物”的誤用則可歸因為讀音干擾，“長”的多音現(xiàn)象造成了誤用。

當然，成語的誤解誤用義也可能發(fā)展成為新義。究其原因，這是由語言約定俗成的本質(zhì)決定的。詞義是在不斷發(fā)展演變的，成語的誤解誤用一方面是由詞義演變而造成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又反映了詞義演變的過程。對于成語的誤解誤用義，我們要區(qū)分對待。語言具有社會性，對于那些積非成是、約定俗成的成語，我們要清楚它的本義和新義；對于正在演變過程中，誤解誤用義還未被社會廣泛接受的成語，以及那些社會完全不認可其誤解誤用義的成語，我們要嚴格糾正其誤用現(xiàn)象。

四、結(jié)語

作為古代漢語的活化石，成語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我們認為，不管成語的誤解誤用義是否成為新義，我們都要從語言源頭了解成語的本義。成語使用需求甚解，我們探求語源，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其中了解成語典故，是對普通成語學習者來說最為適用有效的方法。

［1］潘維桂.談談成語的誤用［J］.新疆新聞界，1995，（01）：41.

［2］汪維輝，顧軍.論詞的“誤解誤用義”［J］.語言研究，2012，（03）：1-8.

［3］楊剛?cè)A.成語誤用的類型［N］.語言文字周報，2006-08-23.

［4］趙丕杰.成語誤用現(xiàn)象剖析［J］.青年記者，2012，（25）：47-50.

［5］張拱貴.成語辨正［J］.中學語文，1981，（04）：44-46.

［6］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7］羅竹鳳主編.漢語大詞典（普及本）［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8］陳彭年.廣韻［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邵露瑤 廣東廣州 暨南大學中文系 510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