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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外三篇)(散文)

2016-03-03 07:59胡煙
山花 2015年22期
關(guān)鍵詞:二舅半島爺爺

胡煙

姥爺臨終前,所有子女都到齊了,唯獨(dú)少了我二舅。大舅早已不在了,二舅成了長子。在農(nóng)村,老人臨終前長子不在身邊,天大的事兒橫著,視為不孝。當(dāng)時,天都蒙黑了,二舅還在別的村子賣菜。推一個賣菜車,挨村挨戶吆喝。二舅沒有手機(jī),再緊急的事兒,也只能干瞪眼。

二舅小跑著趕到時,姥爺已經(jīng)沒了脈。二舅趴在姥爺耳朵邊,“爹,爹”干嚎著,卻沒有一滴淚。我抬眼看二舅,見他的兩腮也是深陷著,像是陷進(jìn)了牙床??礋狒[的婦女們嚼舌頭,說二舅不孝,親爹死了一滴淚都不掉。她們不知道,二舅根本就沒有眼淚。他日子過得緊巴,人也緊巴。身體像是旱了多年的土地,十癟得擠不出一滴淚。孝與不孝,姥爺都閉了眼,不再操心。姥爺活著的時候,對二舅,也是沒什么埋怨。二舅沒享過福,是有目共睹的。年輕時,二舅就沒個固定營生。春天種草莓,夏天賣自家種的菜,秋天收苞米賣雜糧,冬天在集上賣紅薯。年根兒底下,他還賣炮仗。

小時候跟媽媽趕集,我遇見兩回二舅的炮仗攤兒,高興得很。因?yàn)樗踩o我一堆“小鬼推磨”和“閃光雷”,還有“降落傘”。元宵節(jié),我在村委會大院兒里燃放“降落傘”,哧溜一道火光,小伙伴們像天狗望月似的望著天,“嘩啦”一聲響,五顏六色的降落傘飄下來,大家瘋搶,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后來再趕集碰著二舅的炮仗攤,媽媽硬拽著我,繞著走。我不肯,媽媽呵斥我——你二舅家不好過,白給你炮仗,拿什么養(yǎng)活仨孩子?

別人家最多倆孩子,偏偏二舅家三個。二舅窮就窮在這老三身上。

二舅媽頭胎生了閨女,再生一胎,還是閨女。1988年,正狠抓計劃生育的節(jié)骨眼兒,兩胎本該打住了,可兩口子饞兒子,非要第三胎。婦女主任進(jìn)家做思想丁作,嘴皮子磨破了,二舅擺出一副不見兒子不罷休的架勢,硬碰硬。眼看著二舅媽肚子又鼓起來了,村干部們都急了,罰錢!二舅沒錢。存款一分都沒有!查明屬實(shí)后,不知按什么條款,把二舅家家具連同被褥子都搬走了。二舅還是不急,家里能有啥值錢東西呢,愛搬就搬,不攔著。全家人都跟著捏把汗。幸好房產(chǎn)署我姥爺?shù)拿麅?,不然也早沒收了。

后來,二舅媽不知躲到了哪個深山老林的遠(yuǎn)房親戚家養(yǎng)胎。算著日子,二舅媽該生了。這第三胎究竟生的兒子還是閨女,成了全村人最惦記的事兒。兩個月后,二舅媽裹著包袱大搖大擺回來了,還沒到村口就喊上了:“是個帶把兒的!”

二舅媽的肚子真爭氣!二舅滿面紅光,在村委會對面點(diǎn)起鞭炮,“噼里啪啦”震天響,之后,他給兒子起名“勝利”。

二舅究竟勝了誰?勝了婦女主任?勝了計劃生育?興許他覺得勝了自己的命。但很多人說,二舅的命,敗就敗在這“勝利”身上。

倆閨女沒什么花銷,初中畢業(yè)進(jìn)個廠子做工,攢點(diǎn)錢找個好婆家也就結(jié)了,沒什么負(fù)擔(dān)。可勝利這兒子來之不易,自然金貴許多。好吃的給他吃,臟活累活不讓他干。好好供他念書,還得攢錢買房娶媳婦。等于說,勝利這一出生,二舅就像牲口進(jìn)了磨坊,這輩子甭想卸下那拉磨的套。

二舅和二舅媽干勁兒十足,三畝草莓改五畝,沒日沒夜地干。只要是能掙錢的活兒,二舅都不犯怵。農(nóng)閑的時候,二舅拉平板車挨村收啤酒瓶子,二舅媽在家挨個兒刷干凈,再賣給啤酒廠回收。一個酒瓶子掙2分錢。

再苦也不能苦兒子。勝利長到10歲的時候,已經(jīng)100斤。二舅卻越來越瘦,像把十柴火一樣。不僅瘦,而且黑,背也駝了。過年時親戚們聚在姥姥家,臨近晌午,二舅拎一筐草莓來,都是老鼠耙過的,然后把個角兒,不吭聲,只顧悶頭喝酒。

一大家子人,都想著怎么接濟(jì)二舅。姥爺免了他的養(yǎng)老費(fèi),我媽也幫他想了門道,就是販魚。每天傍晚,二舅就蹲在半島的南海沿兒,等我爸船來。有些半大的小雜魚,都拿編織袋子讓二舅裝走,散著賣到鎮(zhèn)上不靠海的村子。

這是個苦差。從二舅所在的村子到我們半島,40里地,自行車騎一個多鐘頭。船來得晚,二舅再把魚賣完,回到家得九十點(diǎn)鐘。由于沒什么本錢,干賺,二舅倒也樂意。

但后來因?yàn)橐患聝?,二舅再也沒來半島。那天,等船的時候,二舅蹲在海蜇池子邊上睡著了,不知怎么,一頭栽進(jìn)了池子。海蜇過了季,池子里啥也沒有,硬邦邦的水泥地,有兩米深。村里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二舅滿頭血正蜷縮著呻吟。趕緊喊來我媽,快,快看你二哥!那次,二舅險些丟了命。那以后很長時間,沒見著二舅。沒注意從什么時候開始,二舅的顴骨越來越高,兩腮深深陷下去,只將一個“苦”字寫在臉上?,F(xiàn)在的二舅,還是種地賣菜。兒子勝利20出頭了,在建筑隊里幫工,正等著娶媳婦。忙活了大半輩子的二舅,卻湊不齊蓋新房的錢。田間地頭,走路倒背著手,眉頭緊鎖著,見了誰都沒話。

現(xiàn)在回想,冥冥中,是誰為二舅畫好了命運(yùn)的地圖,二舅照著走。二舅想富,但圖上沒有,二舅就得受窮。姥爺過世了,二舅想哭,但圖上沒有水,所以二舅一滴淚也擠不出來。

初秋的清晨冰涼,樓下賣菜的兩口子,女兒七八歲,依舊露天地兒里睡著。小臉青一塊灰一塊,身子縮在舊棉花堆里,顯得瘦小。不知她正做著什么顏色的夢。

想起昨天早晨,我家附近的天橋底下也睡著一個人,一個年輕男人,衣衫襤褸。赤著的雙腳伸向馬路,只將頭枕在天橋投下的陰影里。這是一個什么樣遭遇的人,為什么將自己丟棄在這里?

中午太陽正烈,樓下巷子口,做燒餅的中年夫妻守著大火爐子忙活,點(diǎn)頭彎腰,像是啄食的麻雀。六毛錢一個的芝麻燒餅,直將他們累得汗珠子直淌。

我猜想,天底下,有多少像我二舅一樣的人,又有多少像我二舅一樣的人生故事……

二奶奶

二爺爺小殯的時候,二奶奶差點(diǎn)兒哭斷了氣。要不是眾人拉著,二奶奶拽著靈車非要跟了二爺爺去不可。也難怪,二爺爺和二奶奶感情好,半島的夫妻吵鬧打罵是經(jīng)常的,可二爺爺和二奶奶,基本沒怎么紅過臉。

二爺爺愛喝地瓜粥,二奶奶每天熬一鍋。把地瓜削了皮,切成丁,燒開了,再摻上玉米面兒燒。熬地瓜粥是個磨耐性的活兒,地瓜硬了嚼不爛,軟了就化沒影兒了,得掌握火候。二奶奶每天在灶前看著火,給二爺爺熬著不稀不稠的地瓜粥,不嫌麻煩。二爺爺節(jié)儉。家里買了什么稀罕水果,二奶奶經(jīng)常哄著二爺爺說,是鄰居送的,為了不讓二爺爺心疼錢。

盡管感情好,可二爺爺還是拋下二奶奶獨(dú)自走了。二爺爺是突然走的,晚上趕海回來,覺得身子乏,喝了兩碗地瓜粥,看著電視,就睡過去了。這一睡,就沒再醒。二爺爺走得突然,沒什么預(yù)兆,二奶奶自然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活著。二爺爺死了沒幾天,二奶奶像是緩過來了,能出門買菜了。路上碰著熟人,就想起二爺爺,又放下菜籃子抹眼淚兒。別人勸她,想開了吧,都半截子人土的人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二奶奶說,她想開了,反正也不打算改嫁了,守著家好好過吧,好歹還有孩子們孝順呢。

二奶奶是跟她二閨女同一天嫁的人。先來的轎車把她閨女接走了,后面來的轎車是接二奶奶的。那一天,刨去出海的漢子,半島人像是聚齊了,把二奶奶家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鞭炮聲震天響,二奶奶聽不見看熱鬧的人都交頭接耳地議論些啥。管他議論啥呢,日子是給自己過的。那一天,離二爺爺去世,剛滿半年。

不是說好了不改嫁的么?二奶奶怎么編瞎話騙人呢?

二奶奶喜歡編瞎話,不是一天兩天了。小時候我媽常在二奶奶家門口的樹陰涼里補(bǔ)網(wǎng),傍晚放學(xué),我就在二奶奶家的后山上看花。二奶奶常跟我聊天。那天,她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的親媽在南山,是種鴨梨的。親媽家窮,養(yǎng)不活我,便把我送給我現(xiàn)在的媽,拿我換了滿滿兩筐子的咸魚十兒。又問我,沒覺著你媽偏心眼兒么?你媽向著你弟弟吧?親生的和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的對待。

我一想,被二奶奶說中了,我媽還真是向著我弟弟?;氐郊?,就哭起來了。我媽問起,我一五一十地說了。我媽笑著說沒有的事兒。我能相信么?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當(dāng)著二奶奶的面兒,我媽又說了這事兒。二奶奶咯咯笑不停,她說,鄰居家的小紅也跟我一樣,說啥信啥,回家就收拾包袱,要上南山找自己親媽。

我這才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心想:二奶奶怎么愛編瞎話哄騙小孩兒呢?

二奶奶嫁的老頭子是鎮(zhèn)上的,歲數(shù)跟她差不多,60出頭,老婆是個啞巴,死了一年多。老頭對二奶奶挺好的,他原先的老婆一輩子沒開過口,好壞冷熱的都沒個交流,這活了半輩子了,突然換了個能說話聊天兒的,能不對她好么?

才兩個月,回到半島,居然認(rèn)不出二奶奶了。二奶奶燙了一頭大波浪,穿著紫紅格子上衣,腳踩著白色高跟鞋,胳膊上挎著皮包。街上人都說,二奶奶脫胎換骨了。

半島上織網(wǎng)的、補(bǔ)網(wǎng)的、等船的,大姑娘小媳婦兒,議論的全是二奶奶的事兒。她們談?wù)摱棠痰男律?,猜測著二爺爺?shù)降捉o二奶奶留了多少家產(chǎn)。

二奶奶的新老頭,原先是啤酒廠看大門的,本來沒多少退休金,但有個了不得的弟弟,是煤礦的礦長。礦長對他親哥百般地好,逢年過節(jié),也不送東西,就是一個裝鈔票的大信封,少則幾下,多則上萬。

二奶奶可算掉進(jìn)福窩子啦,比跟著二爺爺?shù)臅r候強(qiáng)多了。早知道有今天,二爺爺出殯的時候,二奶奶還至于哭得那么兇么?

也不知道二奶奶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中專學(xué)的是師范專業(yè)。當(dāng)老師,畢業(yè)分配是個問題。這第一步很關(guān)鍵,要分到犄角旮旯的學(xué)校,一輩子也甭想走出來。誰都知道,這分配工作得找門路,可我們一大家子人,數(shù)來數(shù)去,八桿子遠(yuǎn)的人都想到了,真還是沒門路。最后,我媽想到了二奶奶。

我媽說,二奶奶這兩年見了不少世面,找找她,興許管用。

那會兒,二奶奶和新老頭兒已經(jīng)住回了半島。去二奶奶家的路上,我媽叮囑我,見了新老頭,一定要有禮貌,得叫爺爺,叫得熱乎點(diǎn)。這新老頭要能幫上忙,可比你親二爺爺親多了。

到了二奶奶家,新老頭兒對我們很熱情,倒是二奶奶,不怎么說話,像是生分了許多。想想,也合理:本來二爺爺死了,二奶奶改嫁,跟我們也就沒啥關(guān)系了。

我媽說明來意后,新老頭兒爽快地接過活茬兒——沒問題,這事兒讓你二嬸子去辦,你可不知道,你二嬸子可了不得了。你二嬸子是能上大局的人,在飯桌上,那話說得周全,又有酒量,把一桌子的人都能鎮(zhèn)住。那副市長、南山集團(tuán)的老總,都給你二嬸子敬過酒呢,可別小看了你二嬸子。

二奶奶在一旁聽著,從嘴角擠出笑。我注意:二奶奶學(xué)會矜持了,不像以前母雞一樣“咯咯”笑小聲了。那個在灶前熬地瓜粥的二奶奶,再也找不見了。

兩天后,二奶奶來了電話,說是讓我們上鎮(zhèn)上教育局找個什么人,能說上話。我媽當(dāng)時樂開了花,只顧點(diǎn)頭。放下電話,就對我爸說,二嬸子還真是有兩下子,早些日子跟著你二叔,虧了。

人活著,像老天一樣,晴天雨天花插著來。順呢,不可能總順。二奶奶過了幾年好光景,跟新老頭子鬧起別扭來了。新老頭兒逢人就說二奶奶的不是。說她把錢都拿去買新衣裳了,專上鎮(zhèn)上的大商場買名牌,家里啥都不管,成天往鎮(zhèn)上跑,也不知十啥去,日子沒法過了。

半島人猜測,這新老頭說得八九不離十。這二奶奶穿的衣服不重樣兒,大家都瞧在眼里了,還常??粗棠碳议T口停著出租車。后來,新老頭走了,說是離婚了。但據(jù)說本來也沒登記,當(dāng)然談不上離婚。頂多算是談了幾年戀愛,又分了手。

新老頭走了,二奶奶經(jīng)濟(jì)沒了來源。二爺爺早先留的那點(diǎn)兒錢,早就花得不剩了。兒媳婦指著二奶奶罵,說她敗家。孩子們早跟二奶奶不是一條心了,不肯資助她。

那天,二奶奶沒打電話,直接敲了我家門,找我爸借錢。大侄子,借點(diǎn)錢花吧,你二嬸子揭不開鍋了。孩子們都不孝,怪你二叔死得早……

上次回家,在人群里看見了二奶奶,正從漁網(wǎng)上摘蝦耙子,戴著手套,很麻利,是把好手。二奶奶當(dāng)起了摘蝦婦,一鐘頭8塊錢。

現(xiàn)在的二奶奶就是這么過日子,不知以后的二奶奶會怎樣,因?yàn)槎棠痰墓适逻€沒完。有人說,二奶奶很慘,臨到老了,落個孤家寡人。也有人說,二奶奶這輩子值了,好滋味兒壞滋味兒都嘗過了。

前兩天聽二奶奶家鄰居說,二奶奶做夢夢見了二爺爺,說二爺爺叫著她一塊兒去趕集,早晨睡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底下了。

奶奶

奶奶是個老實(shí)人。老實(shí)到什么程度呢?

爺爺剛結(jié)婚那會兒,刮大風(fēng)停海的空檔,在海沿上跟一幫漁民嘮嗑。說自己在家啥都說了算,只要是他定的事兒,甭管對與不對,老婆子屁都不敢放。漁民們不信,說他吹牛,就打了賭。怎么賭呢?爺爺帶著幾個人,當(dāng)著奶奶面兒,到自家?guī)康穆榇镆ㄒ黄胞溩映鲩T。看奶奶作聲不作聲。要是奶奶問一句,你舀麥子做啥用?爺爺就輸了。那會兒糧食金貴,舀一瓢麥子可不是小事兒。結(jié)果呢,爺爺帶著一伙人進(jìn)院子時,狗叫得厲害,奶奶正在里屋炕上做針線活兒,她抬頭朝窗外瞅,瞅見了爺爺,又低頭縫她的衣裳了。爺爺賭贏了。那以后,奶奶老實(shí)的名聲就傳開了。

我小時候住在奶奶家,從沒見奶奶和爺爺拌過嘴。爺爺說啥她都聽著,有時候爺爺叮囑的她沒聽見,爺爺火兒了,奶奶小聲嘟囔著,再說一遍不就行了么?有什么好著急的呢?臉上還掛著笑。有一次不知為啥,爺爺發(fā)了大火,推搡了奶奶一把,把她推了一個趔趄,她就原地不緊不慢地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小聲叮囑我說,你去喊你胡本候家的奶奶來吧,說和說和你爺爺,怎么生那么大的氣呢。

我爸和我媽也吵架,我家分南屋北屋,中間隔著院子。那年年根底下了,我爸和我媽又吵架,吵得兇,一個住南屋,一個住北屋,誰也不搭理誰,成天在炕上躺著生悶氣,也沒人給我和弟弟做飯了。我把奶奶喊來了,奶奶進(jìn)到南屋,叫我爸開門,我爸不應(yīng)承。奶奶說,你不開,你媽就在外頭站著不走了。奶奶垂著手,一直在門口站著,站了一個鐘頭,我爸開了門,跟我媽和好了。

奶奶有耐性。我家經(jīng)常有擇不開的網(wǎng)。我爸出海的網(wǎng)叫海泥糊住了,一張網(wǎng)滾成了黃醬色的一條繩。我媽說,這網(wǎng)還能要么?誰有丁夫去弄呢?都忙著呢,扔了吧。我奶奶不叫扔,拿回去曬了,一點(diǎn)點(diǎn)把泥敲打下來,搓了,再把纏在上頭的小海馬、螃蟹夾子挨個摘出來,重新縷成條,然后拿到方塘沖干凈,沖了再曬,曬完就跟新網(wǎng)一樣的,亮閃著銀光。我家補(bǔ)網(wǎng)的聚乙烯線亂了,也叫我奶奶擇干凈。那會兒聚乙烯線套在四角的線撐子上,梭子纏快了,線撐子反應(yīng)不過來,柱子掉下兩根來,線就亂了。越細(xì)的線越容易亂,跟一堆毛海菜似的,沒法子要了。沒法子要的東西,到了奶奶手里,半天的丁夫,又成了新的。

那會兒,奶奶天天在照壁底下坐著,手里拾掇著什么。有時候是爸爸船上的舊網(wǎng),有時候是爺爺趕海撿回來的麻繩子,有時候是人家扔的舊漁網(wǎng),她用剪子把上頭的鉛槌子剪下來,留著給我爸補(bǔ)新網(wǎng)用。我問奶奶,你怎么老十活呢?奶奶說,閑著做什么呢?

我不愛回爸媽家,我媽來喊我回家的時候,我就躲起來,叫她找不著。我躲在半間子的地窖里。聽見我媽的聲兒問,小杰出去了么?奶奶應(yīng)著,“出去了”。我媽就走了。她走了,我又小來了。

我媽嫌奶奶慣著我。我一放學(xué),奶奶正一手拉著風(fēng)箱一手往灶臺里填火呢,“上炕躺會吧,上學(xué)累了?!蔽已b作沒聽見,把書包往炕上一扔,就奔方塘了。有時候是跟幾個伙伴逗青蛙捉蝌蚪,回家濕了鞋,叫奶奶給刷。有時候是一個人,望著太陽快落山時那幾棵歪脖子松安靜地站著,有時也盯著密密的蘆葦蕩子發(fā)呆,突然“騰”一聲飛出一只翠鳥,嚇我一跳。有一回是冬天,我看見方塘當(dāng)間兒有一只膠皮靴子,底朝上,被凍住了。我想,會不會底下有個人呢?會是半島的人么?半島這兩天有沒有誰丟了呢?怎么掉進(jìn)方塘了呢,是喝醉了跌進(jìn)去了,還是叫人害了,扔進(jìn)來了?就這么胡思亂想著,就聽見奶奶叫我吃飯。

奶奶一天不落地來叫我。方塘找不見我,準(zhǔn)在南海沿看別人趕小海,最遠(yuǎn)是跑到西海沿的石頭礁上抓小蟹子。其實(shí)我早就聞見飯熟的味兒了,完全可以自己跑回去的。我偏不,就等著奶奶來喚我。我在前頭走,奶奶在后頭跟著,隨手拾著路邊的十樹枝子,燒火用。一進(jìn)門,昏黃的暗影里,爺爺正小口抿著酒。“爺爺,開燈吧,天黑了?!薄伴_燈十啥?飯還能吃進(jìn)鼻子里么?”奶奶開了燈。吃到八成飽,笑瞇瞇地從鍋底的小灶臺洞掏出煨好的地瓜說,別撐著。

每天晚上的武打片兒,我跟爺爺奶奶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看?!堆┥斤w狐》連播兩集,中間插廣告的丁夫,我困了,睡了,等到第二集開演了,奶奶趕緊搖晃我:快起來,又演一集了。

夏天,半島海蜇豐收了。傍晚船一來,幾萬斤幾十萬斤的海蜇就從二鬼子抬著的筐里晃蕩著跌進(jìn)魚販子壘的水泥池子里。從齊腰的海水抬到海沿上,一筐200多斤的海蜇,掉個小草帽(個頭小的海蜇),或者斷幾個海蜇爪子下來,是常有的事兒。暑假了,跟我這么大的小孩兒滿海灘去撿海蜇爪子了?;貋斫写笕四冒椎\腌在缸子里,做海蜇皮賣。我媽說,你也去撿吧,別光滿山跑。我不理這茬,海蜇爪子掉在腳跟兒底下都不哈腰。兩個月丁夫,鄰居家閨女撿海蜇爪子賣了好幾下塊錢。問奶奶,你孫女咋不去撿海蜇爪子呢?奶奶說,俺孫女不是十活兒的料,你看她的手就知道了,細(xì)長細(xì)長的,俺孫女是念書的料。

我爸常有滾網(wǎng)的時候。滾網(wǎng)就是網(wǎng)叫海泥給裹了,不但沒收成,回來還得把網(wǎng)全都抖落一遍,費(fèi)丁夫。傍晚,大人們都幫著我爸拾掇網(wǎng),姑姑、姨、鄰居都來幫忙。我爸媽嗓子都冒著火呢,眼見著天就黑了,天黑了就看不見拾掇網(wǎng)了。拾掇不好第二天就沒法子出海了。我不急,不愛幫他們拾掇網(wǎng),在一旁沙灘上挖貝殼。各種形狀的挖了一堆,想找個家什裝起來,大人們都沒丁夫搭理我。我爸嫌我不幫著干活,拿白眼瞪我。還是我奶奶,回家找了塑料袋,叫我把貝殼裝起來。

那會兒,我滿山撿樹根,做根雕,各種形狀的根雕,擺了半個院子。其實(shí)哪是什么根雕呢,就是些模樣周正的樹根罷了。我跟奶奶說,別給我當(dāng)柴火燒了。奶奶記下了,專門騰出地方,給我歸置到東南角上去了。

我畫畫,拿鉛筆,照著堂木箱子上的松樹畫,照著年畫上的胖娃娃畫,照著毛巾被上的老壽星畫。奶奶看不懂,畫得好不好的,都給我收著。

我到了外地上學(xué),奶奶高興了。逢人就說,俺就說了,俺孫女不是十活兒的料。

2009年4月,半島搬遷。搬進(jìn)了樓房,爺爺奶奶都住不慣。他們不會打理木地板,新式的拖把也不會使喚。我放假回去,幫他們拖拖地吧,奶奶說,快別十活兒了,上炕躺會兒吧。

奶奶絮叨著說,不愛住樓,沒法子,還想回半島那小院子里住。種葡萄、曬衣裳、養(yǎng)狗都方便。我嘴上說,不定哪天還能搬回去呢。心里說,奶奶呀,回不去了,咱村兒早叫人家填平了。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爺爺先走的,過了半個月,奶奶發(fā)了高燒,燒不退,繼而昏迷了,后來就沒再醒。醫(yī)生也查不出病因。我爸說,你奶奶一輩子聽你爺爺?shù)脑?,臨了,還叫你爺爺給領(lǐng)走了。

奶奶一輩子沒打罵過孩子。想起奶奶,不管多冷,我的心就暖和起來。

奶奶走的時候,我沒哭出聲。去年過年準(zhǔn)備回老家,突然想起來,這輩子再也不能給爺爺奶奶買禮物了,就痛哭起來。

我爸

20世紀(jì)80年代,30歲的我爸上了船,半島的一個小兄弟跟著他,倆人一條船,小近海。我爸年紀(jì)大些,有點(diǎn)經(jīng)驗(yàn),自然成了船長?;蛘哒f,誰掌舵誰就是船長。凌晨3點(diǎn),狗叫了,我爸一手拎著干糧,肩上扛著防水服,奔南海沿了。船在齊腰的水里等著。夏天膛著海水,冬天也膛著海水。我爸從沒嫌海水涼,大概他是船長,不好意思嫌。別的老爺們兒都沒嫌,半島的男人都那樣。這是命。

入冬了,凌晨3點(diǎn),外頭正忙著結(jié)霜,冷得叫人打“牙巴子”。離開捂得正熱的被窩子,兩腿往要結(jié)冰的海水里一扎,那是個啥滋味兒?哪個老爺們兒不皺眉?可有什么法子呢?一家老小等著養(yǎng)活呢。通常老娘們兒送到門口,看著男人走了,門栓子一插,哐當(dāng)一聲,像是把心一橫,拖拉著鞋回去繼續(xù)鉆被窩了。就因?yàn)檫@個,半島的老爺們兒下輩子都想托生成女人。半島的壽星們都是老太太,因?yàn)槟腥顺隽^了頭。

半島的狗也是跟著叫兩聲,等到馬達(dá)一個個響了,響成一片,又遠(yuǎn)了,狗也睡下了。半島成了悄沒聲兒的沒有男人的世界。

我爸是個好船長。

船長好不好,誰說了算?錢說了算。能掙著錢就是好船長。

20世紀(jì)90年代,我爸得了個“鲅魚王”的稱呼。春天打鲅魚,我爸總能找到鲅魚窩下網(wǎng)。打漁這行當(dāng),不管你收成咋樣,消耗都一樣:一樣的油錢,一樣的網(wǎng)錢,一樣的伙計丁錢。但收成差得多。要說是運(yùn)氣,我爸運(yùn)氣怎么老就那么好。其他船長跟在我爸屁股后面下網(wǎng),我爸哪樣他也哪樣,還是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我爸的收成。刮西北風(fēng)不出海的空檔兒,南海沿兒的小板房墻根兒底下,蹲著一溜的老爺們兒,都是船長,聽我爸講打鲅魚的門道,幾時下網(wǎng),船跑到西北方向多少度往回兜,聽是聽了,還是趕不上我爸。真是邪門兒。

傍晚我爸的船一來,呼啦圍上里三層外三層的老娘們兒,看著船上卸下一筐又一筐溜光水滑的大鲅魚,魚脊梁冒銀光,真叫人眼紅?;丶腋约依蠣攤儍亨洁欤叭思医裉煊执蛄?00斤鲅魚”,免不了要挨頓罵——“他能干,他好,你跟他過!”累得腦袋耷拉著,還叫自家老娘們兒瞧不起,能不急眼么?

靠墻根的那幫船長都認(rèn)為我爸打漁很“有道”。

我爸打漁打出了門道,叫老婆孩子都跟著有面子。上課時,老師心情好的時候跟學(xué)生嘮嗑,指著我說,你爸又發(fā)財了,你不用念書了,你家吃穿不愁了。最有面子的是我媽,燙一頭大波浪,擦了厚厚的粉,菜市場上凈撿著最貴的豬頭肉買。賣肉的說,你家老爺們兒能掙錢,別講價了。我媽聽了高興,行了,多少不差那點(diǎn)兒錢。

我爸打漁的門道具體是啥,誰也說不清。有一年春天,我爸網(wǎng)上纏住個大螃蟹,光蟹蓋就有臉盆底那么大,一船人都驚了。別說二鬼子們沒見過這陣勢,連我爸長那么大,也沒見過那么大個的螃蟹。螃蟹張牙舞爪,二鬼子逗它,它一比劃鉗子,把二鬼子的大拇指夾得嘩嘩流血。二鬼子不干了,扭頭要拿去蒸了吃,卻被我爸?jǐn)r下了:他說這是螃蟹精,咱們福淺,吃不得,放了吧。結(jié)果那年,我爸的漁事又順又好。我爸說,是那螃蟹精幫了忙。還有一次,網(wǎng)上打了把舊椅子,破破爛爛的不能坐了,二鬼子要扔,也被我爸?jǐn)r下了。半島口音,椅子跟日子同音,這椅子代表著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海給漁民送的禮,不能不收??富刈约以鹤永飻[著。

網(wǎng)上捕了個頭小的魚蝦,價格便宜一點(diǎn),也能賣錢,我爸把它們放了,“太小了,捕了可惜了。長大一點(diǎn)再捕吧?!?/p>

前些年舟山那邊的客輪小了事故,50多個游客一個沒能活,尸體在海里飄著。漁民們都去撈,一具尸體5000塊錢,家屬來認(rèn)。我爸沒收錢。他說不能掙死人的錢。

我爸打漁不全是靠運(yùn)氣、靠道行,他也能吃苦。20世紀(jì)90年代末的春天,島上漁民結(jié)伴出遠(yuǎn)海打黃花魚,提前備足糧食,在黃??堪?,一兩個月才能回家。經(jīng)常是我爸走得最早,回來得最晚。有人熬不住,一連幾天沒收獲,就打了退堂鼓開船回來了。我爸不走,打不著也十熬著,“老娘們給備的糧還沒吃完呢,回去十啥?”熬上兩個禮拜,魚販子傳來我爸的捷報,早回來的漁民腸子都悔青了。

豐收回島的那天,一個月沒洗澡沒刮胡子的我爸,模樣跟乞丐沒什么兩樣。他已經(jīng)兩個月沒沾熱炕頭,他半倚著被子,炕當(dāng)間兒擺著好幾摞百元大鈔,鈔票旁邊圍著我媽,我弟,還有我。鍋里的醬牛肉正咕嘟著,炕沿底下的老白干早就備下了。有這么一景兒,我爸感覺,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

有一年,也是這場景,我媽跟我爸說,告訴你個事兒,你別怨我。你出遠(yuǎn)海那些天,你舅沒了,怕影響你打漁,沒敢告訴你,該燒“三七”了。我爸的臉上立馬就沒了笑。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好風(fēng)水在我爸這轉(zhuǎn)了十來年,已經(jīng)不錯了。

21世紀(jì)了,風(fēng)水轉(zhuǎn)到別處了。不知誰帶的頭,不愿中規(guī)中矩打漁了。半島開始流行圈地養(yǎng)殖,家家都把算盤打得咔咔響。很多漁民轉(zhuǎn)行承包了海域,養(yǎng)螃蟹養(yǎng)海參,發(fā)了財。

眼看著島上閑下了一排排的漁船。我爸卻不愿動那腦子,還是吭哧吭哧出海打漁。看著別人不出力,掙得又多,我爸腦袋怎么也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島上世代不出買賣人,祖上說了,買賣人不厚道,這下怎么全變了臉?

后來,承包養(yǎng)殖基地的十脆連螃蟹海參也不養(yǎng)了,買地。說是城里人流行喝葡萄酒,種葡萄,賣給酒廠。幾個船長找我爸商議,說是合伙承包30畝地種葡萄。我爸上地里頭看了看,直搖頭。自古以來,靠海吃海,出海才是正道,哪能去種地呢?

沒成想,兩年不到,一顆葡萄還沒結(jié),葡萄地叫開發(fā)商給買了,搞開發(fā)辦丁廠。種葡萄的都發(fā)了財,沒費(fèi)勁,落了幾十萬在手上。

幾十萬,抵我爸打多少鲅魚???那批種葡萄的漁民嘴都笑歪了,唯一遺憾的是,半島的大半個山頭不姓胡了,賣給了外姓人。

人有了錢,氣就粗了。半島先買小汽車的,先蓋別墅的,都是這撥人。改行的船長成了菜市場議論的中心,沒人關(guān)注我爸。

好風(fēng)水轉(zhuǎn)到別處去了,我爸感覺自己老了。眼瞅著60歲了,可不是老了么?人老了,風(fēng)一來,浪一來,在船上腳跟兒不穩(wěn)了。我爸賣了船。

船長賣了船,等于獵人丟了槍。

這幾年,年輕一代船長都換了裝備,用上了鋼殼船,大馬力的機(jī)器,一條船上雇10個二鬼子,還結(jié)了船隊。入秋的當(dāng)口,一條大網(wǎng)撒下去,兩條大鋼船連著拖,大魚小蝦,恨不得連海底的黑泥都拖上來。我爸倒背著手,在海沿來回溜達(dá)著看熱鬧,一言不發(fā),感覺自己真老了。

有時海沿碰見魚販子,早先經(jīng)常上我爸的船上買魚的,我爸就叫回家喝兩盅。講講自己以前打鲅魚的事兒,酒興上來了,話也密了,音調(diào)越來越高,像是南風(fēng)里一邊把舵一邊指使著二鬼子拔網(wǎng)的勁頭兒。

沒了浪,卻像是暈船的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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