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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奕訢與晚清洋務樞譯一體*

2016-02-27 19:12許安朝
學術研究 2016年11期
關鍵詞:軍機處洋務總理衙門

許安朝

恭王奕訢與晚清洋務樞譯一體*

許安朝

咸豐十年底,總理衙門設立之初,體制仿軍機處,且以軍機大臣兼總署大臣,初步確立樞譯兼領架構。辛酉政變后,恭親王奕訢兼領樞譯,軍機大臣之重要者例兼總署,洋務事權高度一致,最終形成洋務樞譯一體。該體制是為應付晚清夷務、洋務而進行的制度調整,總理衙門在奕訢的領導下,先后經(jīng)歷文祥、沈桂芬、王文韶、李鴻藻等秉政大臣主持,政聲及評價各異。因洋務權力過于集中,此體制常常被清流及守舊勢力所抨擊,并最終在宮廷權力斗爭中,于中法戰(zhàn)爭時隨奕訢及寶鋆、李鴻藻、景廉等大臣的黜退而解體。此后樞譯分離成為內廷的既定決策,晚清中樞權力格局為之一變。

恭親王奕訢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總署、譯署) 軍機處 樞譯一體 宮廷政爭

清代政制,自雍正設軍機處,中樞權力架構發(fā)生巨變,軍機處逐漸演變成超越內閣和六部的政務總匯。而庚申總理衙門的成立,進一步改變了晚清中樞權力結構,并曾深刻地影響了晚清政局。關于樞譯關系的既往研究①相關研究進展如下:蕭一山認為奕訢兼領樞譯,總署與軍機處權勢相埒,導致中央政府權出樞譯。(蕭一山:《清代通史》下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51-1352頁)劉光華注意到恭王主政前期樞譯合一的現(xiàn)象,認為總署借以成為外交實權機關。(劉光華:《晚清總理衙門組織及地位之研究》,臺北:政治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73年)傅宗懋分析了樞譯體制相仿的原因和樞譯大臣交叉兼任的概況,認為總署是對軍機處發(fā)生最大牽制作用的權重機關。(傅宗懋:《清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軍機處的關系》,《清制論文集》,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62、63頁)吳福環(huán)注意到樞譯兼領的章程條文。(吳福環(huán):《清季總理衙門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5年)樊百川在探討洋務新政的制度背景時,論及總署權勢擴張及洋務決策一體現(xiàn)象。(樊百川:《清季洋務新政》上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547頁)林玉如認識到朝廷政爭、奕訢的權勢地位與總署的政治地位關系密切。(林玉如:《清季總理衙門設置及其政治地位之研究》,臺南:成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2年)李文杰在研究中國近代外交官群體時,論及總署大臣的人事更替。(李文杰:《近代中國外交官的興起》,北京: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多從體制相仿、人員兼任等角度予以關注,并略及洋務集權,但對其流變語焉不詳。本文通過梳理樞譯一體之演進脈絡、各方觀感,展現(xiàn)其因集權而受到的抨擊與詆毀,及在宮廷權力斗爭中隨奕訢共進退的歷史進程,借以觀察制度變革對晚清政情造成的制約及影響。

一、總署初設與樞譯兼任架構

咸豐十年八月初八日,英法聯(lián)軍進逼京師,咸豐帝北逃承德;此前一日,咸豐曾命恭親王奕訢與大學士桂良、軍機大臣文祥等留守北京,處理撫夷事宜。九月十一、十二日,奕訢等先后與英法締結和約,英法退軍,和局初成。十二月初三日,奕訢、桂良、文祥聯(lián)銜上折,以三國蜀、吳對立比附清朝與英法等列強之關系,開始正視列強環(huán)伺的現(xiàn)實;主張用條約羈縻洋人,為應付日益嚴峻的夷務交涉,請設立總理各國衙門以專責成。[1]隨后附上的《六條章程》確定了總署的基本架構。首先,總理衙門由王大臣領之,軍機大臣兼管其事,以免歧誤。其次,南北口岸分設通商大臣,以兼顧之。第三,各省洋務,依直省與部院之關系例,遇事奏明朝廷,同時咨報總理衙門??梢?,在策劃成立總署時,奕訢等即有樞譯兼領之規(guī)劃。

此折由行在王大臣議覆通過;十二月初十日,咸豐帝批準設立總理衙門,并任命奕訢與桂良、文祥三人為總理衙門大臣;但在機構名稱上添加“通商”二字以示限制,而且規(guī)定各省咨報須由禮部轉呈總理衙門。[2]此兩條限制,顯示了咸豐帝對總理衙門權力安排的警惕。為此奕訢等于十六日上折力爭刪去“通商”二字,理由是洋人會懷疑總署的權威,“必疑臣等專辦通商,不與理事,饒舌必多,又滋疑慮”。[3]最終獲準。至于禮部轉咨,總署以夷情機密,不宜“宣泄傳播”為由,要求將無甚關礙者,由禮部轉咨;其事宜機密者,則由各省一面具奏,一面直接咨報總理衙門,俟各國事務大定,再統(tǒng)由禮部轉咨,以符舊制。[4]奕訢等不但謀求打破禮部轉咨之溝通障礙,而且企圖突破機密事件“奏而不咨”的傳統(tǒng)。

咸豐帝對此要求予以拒絕,“至各省機密事件,應照例奏而不咨,如事關總理衙門者,即由軍機處隨時錄送知照,亦甚便捷,著毋庸由各口先行咨報總理衙門,以歸劃一?!盵5]但咸豐帝死后,禮部轉咨卻并未認真執(zhí)行,各省循例直接咨報總署。

關于總理衙門的職官與權責,奕訢等希望一切仿軍機處,大臣及章京均兼任,避免各部院機構臃腫、辦事泄沓之弊端,以達到人員精干、辦事高效之目的。因俄約中有將來行文直達軍機大臣等條款,[6]為避免各國仿效,奕訢等重申軍機大臣兼任總署,以便在總署接收行文,至于兼任到何種程度,尚未議及。又因為機密事件“奏而不咨”的限制,機密文件均存軍機處,總署查閱不便,故奕訢等進一步要求,設軍機章京兼行樞譯,收存機密文移;被拒絕后,奕訢又加以變通,即挑選軍機章京作為總署的額外章京,[7]平時在軍機處辦公,專管機密文移,不必常川到總署,最終被批準。

而此期有關夷務協(xié)調問題的處理,亦有利于樞譯兼領。八月初八日后,因咸豐帝避居承德,各省夷務奏報均匯集承德行在。議和成功后,各國紛紛表示愿意協(xié)助清廷鎮(zhèn)壓太平天國,咸豐帝讓奕訢等議覆具奏,但奕訢等不掌握江南夷情和軍情,因此借機奏請“將各省奏報夷情、并寄信諭旨,懇請敕下軍機處抄錄一份,知照臣等”。[8]獲得咸豐帝的允準。夷務繁雜的現(xiàn)實,客觀上也使總署與軍機處難以分離。

總理衙門一經(jīng)成立,即有別于京師各部院而頗有權勢,但在士風未開、夷務仍被視為畏途之當時,奕訢等尚無意借總署以自專,反而努力克制,自我斂抑。首先,奕訢等將總署定位為臨時機構,“俟軍務肅清,外國事務較簡,即行裁撤,仍歸軍機處辦理,以符舊制”。[9]其次,將總署職能局限于與英法美等大國交涉。在咸豐十一年二月與布魯西亞議約時,總署要求另派全權大臣赴津辦理,聲稱“臣等系專辦 、咪、 三國事宜”。[10]遭到咸豐帝申斥后,才統(tǒng)歸總署辦理。[11]前述總署名稱及夷情咨報方式等爭執(zhí),亦多為夷務方便,未必總署戀權自重。

總之,在咸豐時代,總署的職能與事權已初步成型,體制上仿軍機處,并確立了軍機大臣兼任總署的原則,樞譯關系日益密切。

二、洋務樞譯一體與時人觀感

咸豐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咸豐帝病逝于承德;遺囑獨子載淳即位,載垣等八大臣贊襄政務,奕訢被排斥在權力之外。此后不久,兩宮皇太后與恭、醇二王密謀發(fā)動政變,于九月三十日將八大臣革職拿問。第二天,進行重大人事調整,奕訢位列議政王并在軍機處行走,總理朝政;除文祥外,桂良、寶鋆及沈兆霖、曹毓瑛等同日入軍機。是月二十八日,軍機大臣寶鋆等入總署。[12]辛酉政變后,軍機處6名大臣中已有恭王、桂良、文祥、寶鋆4人兼任總署。至此,親王兼領樞譯,軍機大臣之重要者兼任總署,樞譯一體在人事上得以確保。

同治元年桂良病逝后,直至甲申易樞,23年間,軍機處常年保持五大臣格局,奕訢以議政王或首席軍機大臣的身份兼領樞譯;而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王文韶等常年兼差總署。與甲申易樞后,常年保持兩名排位靠后的軍機大臣兼任總署,形成鮮明對比。

據(jù)《清代職官年表》,在1861—1884年24年間,有19年,兼任總署大臣的軍機大臣占軍機大臣總數(shù)的比例不低于60%;期間有13年高達80%,更有6年時間軍機大臣全部兼任總署大臣。軍機大臣兼任總署大臣人數(shù)占比不滿60%的年份,往往是政局動蕩、人事更替的關鍵年份,如1861、1884年,這兩年軍機大臣因人員更替,均達到或超過10人。在晚清乃至有清一代,兩個重要機構如此體制相仿、重要大臣互相兼任的現(xiàn)象,實屬罕見。

樞譯兼任的后果,是兩個機構大致一套人馬,洋務事權高度一致,所謂“辦夷之臣,即秉政之臣”。[13]正如論者所言,軍機兼任總署,“于是形成這樣的成例:在這些監(jiān)管總理衙門事務的軍機大臣的主持下,由總理衙門主持和辦理的事項,上奏后,再交這些同一的軍機大臣,以軍機大臣的名義,票擬成諭旨,頒下執(zhí)行,在這里軍機處更不啻成了替總理衙門決定和辦理的事項,完成諭旨手續(xù)的機構?!盵14]

樞譯一體體制形成的原因,除了庚申議和后洋務棘手的現(xiàn)實需要外,亦與同光之際,主少國疑、兩宮垂簾聽政的權力格局有關。所謂“夫國之大政,諸大臣謀之,恭親王斷之,皇太后、皇上指示之。此則君臣一德,群下和衷之效”。[15]即兩宮垂簾,恭王領銜樞譯,主政大臣贊襄輔佐。但因垂簾初期,兩宮不諳政務;恭王雖聰慧過人,但生于深宮,識見不廣,遇有疑難,多賴樞譯諸臣代為主持。[16]樞譯一體先后經(jīng)歷文祥、沈桂芬、王文韶、李鴻藻等主政①樞譯諸臣權勢不一,決策、奏對權均掌握在秉政大臣之手,其他人伴食而已。文廷式曾記述總署大臣會見外國使臣時的情形:“舊例,凡譯署大臣畢集,酬對者不過一二人,余默然。”汪叔子編:《文廷式集》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63頁。時期,各人因權勢地位及對洋務的好惡不同,影響力亦有別;各方觀感不同,評價各異。

文祥主政時期,樞譯一體初成,中外和解,氣象一新,各方均對樞譯諸公寄予厚望。文祥公忠體國,清廉耐勞,在諸臣中地位僅次于恭王,因常年辦理洋務事宜,眼界胸懷均超邁同僚,貢獻最多。督撫雖然時有抱怨,但總體上較認可樞譯的權威。同治九年五月津案爆發(fā)時,恭王奕訢病假,文祥丁憂未歸,樞譯主持無人,李鴻章非常擔憂,一再強調“津事尚賴二公主持,閱歷較深,氣力稍定”,“恭邸、文尚書皆在假中,總署似無敢膺其鋒者”。[17]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赴總署主要找文祥議事,[18]樞譯之密切關系給赫德留下深刻印象,赫德甚至認為總署“是軍機處下屬的一個機構”。[19]

文祥自同治八年后常年生病,不能如常入署辦公。[20]沈桂芬逐漸替代其成為樞譯中堅,②光緒四年底,沈桂芬因病請假四旬,總署竟無人主持。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32冊信函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安徽出版集團,2008年,第385頁。沈遇事持重,自奉若寒素,[21]洋務上亦能因循文祥之舊,在參與主持馬嘉理案、琉球案和伊犁交涉案時,努力維持和局;但氣量稍狹,門戶成見頗深,其引王文韶入樞譯,被郭嵩燾譏為“陰險詭秘”、“一味攬權”。[22]沈、王主持總署時適逢邊疆危機爆發(fā),清流崛起,宮廷斗爭加劇,為政環(huán)境趨于復雜,樞譯因應乏力,處境漸感困難,各方的評價較低。郭嵩燾日記中記載清流抨擊樞譯諸臣的情形:“小魯言京師清議,謂沈經(jīng)笙陰險,寶佩衡貪鄙,景秋坪有寶佩衡之貪鄙而無其爽快,王夔石有沈經(jīng)笙之陰險又不及其清廉,持論頗確,亦不得謂京師竟無清議也?!盵23]雖持論刻薄,但可見此時京師清議對樞譯諸臣之不滿。

光緒初年,各地督撫對樞譯的觀感亦不甚滿意。光緒七年,丁日昌謀求復出,上書總署言事,并通過李鴻章打探京師消息。李回信說:“總署復函,一味游移敷衍,盡可束之高閣。從前沈文定主政,已不免事事模棱;近則夔石司稿,時請?zhí)m孫與謀,洋務之隔膜可知?!薄皬涂偸鸷ㄙ缡敿?,一味敷衍,未必采擇)”。[24]

王文韶協(xié)助沈主持洋務頗得力,但據(jù)說王貪墨圓滑,沈死后,王孤立,被清流交章彈劾,不久乞養(yǎng)。之后李鴻藻在樞譯頗具影響,①李鴻章光緒七年《復丁雨生中丞》:“政府周公,久不自專,前唯沈文定之言是聽,近則專任高陽?!敝芄恨仍D。八年十二月《致張佩綸》:“譯署乏人,高陽隱為主持,情勢恐易膈膜,新參皆非其選,殊為焦慮?!薄独铠櫿氯返?9冊信函五,第69、199頁。但李不善洋務,遇事唯放言高論,在中法戰(zhàn)爭時,用人不當,因保薦唐炯和徐延旭等人,被盛昱彈劾,最終在甲申易樞中,隨恭王一起黜退。

光緒八年,張佩綸彈劾王文韶案,最能體現(xiàn)時人對樞譯一體的看法。王文韶于光緒四年二月,由沈桂芬薦入樞譯,六年底,沈病逝,王孤立。恰在此時,云南軍費報銷案發(fā),身為戶部主管的王文韶亦深涉此案,清流借機交章劾王,其中以張佩綸的三連折最為引人注目。

是年十月十五日,張佩綸上《請罷斥樞臣王文韶折》,認為“樞廷譯署實寄天下之重”,王文韶才具平平,屢被彈劾,不宜在樞譯行走,要求罷黜王。但清廷“以樞廷、譯署需人,慰留王文韶”。[25]十月二十七日,張上第二折,直言“今天下政務在在有洋務貫注其間,譯署之于樞廷,互為表里,斷非一二人所能支柱,恭親王辛苦艱難創(chuàng)立譯署,文祥以忠勤佐之,中興之功實基于此”。指責王文韶洋務不及閻敬銘,樞務不及寶鋆、李鴻藻,“其能勝任愉快乎”?再請“去王文韶以重樞廷而清譯署”。[26]但兩宮不為所動。隨后,張迅即又上第三折,以京師地震,天示異象為由,三請罷王。[27]王文韶在各方責罵聲中,兩次自請乞養(yǎng);清廷終于在十一月初允準王開缺養(yǎng)親,[28]為王保留一絲薄面。從張佩綸的奏折中,可知時人對樞譯互為表里、洋務一體并無異議,但對歷任秉政大臣看法截然不同。

三、洋務事權集中與清流、守舊勢力之抨擊

樞譯一體體制在應對日益嚴峻的洋務交涉上的便利顯而易見,但總署權勢日張,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同時,“謗亦隨之”,此體制日益成為清流和守舊勢力攻訐的目標,最終淪為宮廷政爭的犧牲品。天津教案和中俄伊犁交涉案上,此一體制的集權特征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清流及守舊勢力的攻擊亦更具針對性。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津案發(fā)生后,為了維持大局,防止決裂,總署與在天津辦案的曾國藩等被迫將天津府縣及提督陳國瑞交部治罪,并緝拿、嚴懲肇事兇犯,引發(fā)朝野不滿。清流及守舊勢力竭力抨擊總署與曾氏屈從夷人。廷議惑亂之際,身兼樞譯的恭王與寶鋆、沈桂芬等人在御前會議上,與對洋務有成見的醇王奕譞、惇王奕誴、大學士倭仁等激烈對峙,[29]最終促成清廷批準曾氏的意見。此時,唯一未兼總署大臣的軍機大臣李鴻藻,對此處置極為不滿,不斷詆毀總署的辦案措置,但已難以影響決策,且李本人亦常遭排擠,在軍機處頗為孤立。翁同龢為其抱屈,“蘭翁頗被排擠,大抵所謂一日不朝,其間容刀者也?!盵30]

有人趁機攻擊樞譯集權。據(jù)翁同龢日記,“黃濟川、李虎峰慫恿蔭軒言事,大略謂樞廷不宜兼通商大臣,蔭軒拉余同上,辭之?!盵31]即徐桐等密謀上折攻詆樞譯兼任,徐拉翁聯(lián)名,為翁拒絕??梢娛嘏f勢力對樞譯洋務集權之不滿。醇王奕譞對津案同樣極為不滿,除庇護陳國瑞外,竭力指責樞譯諸臣因循貽誤,所謂“今年津郡之釁,實天下轉機關鍵,乃在事諸臣,不務遠圖,汲汲以曲循夷心為先。內而王大臣,外而督撫,數(shù)月之久,所措置者,不過遣戍賢員,殺戮義民,賠銀償樓,遠遞國書而已”。進而指責十年來洋務毫無成效,“圖自強而愈不強,待乘隙而再無隙”。堅請明發(fā)諭旨,“嚴飭秉政諸臣,盡除積習之因循”。[32]

津案結案不久,同治十年正月二十六日,醇王手繕密折面呈太后,認為夷務毫無起色,“推原其故,委因辦夷之臣,即秉政之臣,諸事有可無否所致,此格不破,將來皇上之前,忠諫不聞,聞亦不行,甚可畏也?!薄拔页贫?,事無大小,皆稟命而行,立法盡善。今夷務內常有萬不可行之事,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后請旨集議,迫朝廷以不能不允之勢,杜極諫力諍之口,如此要挾,可謂奇絕,去歲崇厚出使,以及懲處天津府縣,其明證也?!盵33]奕譞攻訐樞譯集權危害皇權專制,要求用乾綱獨斷的祖宗家法,來破除樞譯兼任,直搗樞譯一體之命脈。江西巡撫劉坤一在反思教案讓樞譯負謗時,曾尖銳地指出,“今則為傳教計,大張告示,一則曰奉上諭,二則曰奉文行。輿論怫然,安得不歸咎于政府、總署。”[34]即傳教士依據(jù)庚申條約賦予的特權,奉上諭及總署文告,赴各省傳教,引起輿論對樞譯的普遍不滿。

津案勉強善后,清流及守舊勢力拆散樞譯的圖謀沒有得逞;伊犁交涉案,清流再次集中發(fā)力,攻擊樞譯一體。

光緒四年,在沈桂芬等的主持下,崇厚赴俄議收伊犁。崇厚昧于情勢,擅自與俄國簽訂《里瓦幾亞條約》,僅收回一座空城,伊犁周圍大片領土被棄;且所定商約亦嚴重損害主權,引發(fā)廣泛責難。清流交章彈劾崇厚,紛紛言戰(zhàn),清廷一度動員設備。但秉政的沈桂芬等堅持釁不可開,另派曾紀澤赴俄議改條約,且迫于俄國壓力,力主開釋崇厚,清流借機抨擊樞譯諸臣。陳寶琛上《請責樞臣遲延貽誤折》,指責開釋崇厚是“聽罪臣挾外交以自固也”,“此則樞臣、總署諸臣之罪,有浮于崇厚者矣”。要求殺崇厚以伸國憲,同時“切責樞臣及總署諸臣以遲延貽誤之咎,量予處分,責令待罪自贖亟圖補救,俾中外臣民咸知咎由攸歸,猶可存國體、系人心于萬一”。[35]剛剛回國的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亦上折,指責樞譯諸臣昧于情勢,用人不當。認為交收伊犁應該由甘督左宗棠與俄方在伊犁交涉,定議后,再派熟悉西域的大臣赴俄簽約;即使另派大臣直接赴俄談判,亦要先赴新疆實地考察后,走陸路赴俄,而非派徒有洋務虛名的崇厚從海陸赴俄。[36]終因曾紀澤議約成功,樞譯諸臣免遭切責。

庚申后,洋務交涉逐漸成為晚清政務之核心,樞譯借此集權是其負謗之根源,但真正威脅樞譯體制的是宮廷權力斗爭。

四、宮廷權力斗爭與樞譯分離

辛酉政變后,兩宮皇太后垂簾,恭親王議政,樞譯諸臣贊襄國事。這種格局被陳夔龍形容為:“兩宮垂簾,親賢夾輔,一國三公,事權不無下移?!盵37]事權的下移,最終導致慈禧與恭王爭權的宮廷斗爭,極大地牽制了樞譯集權,并最終導致樞譯分離。

隨著洋務運動的展開中外交涉的加劇,樞譯始終處于風頭浪尖上。醇王奕譞等親貴亦加入攻擊恭王及樞譯集權的行列,津案前后醇王等的表現(xiàn)如前述。

奕譞因辛酉政變有功而受知于慈禧;慈禧一度將京師勁旅神機營交奕譞掌管,以示重用。奕譞借此逐漸露頭角,但無論威望與事權,均遠不及六哥奕訢。恭醇二邸之爭,多表現(xiàn)在洋務政見上,其間亦有權力之爭;醇王思想保守,仇視外夷,動輒以民心邦本之說,詆毀樞譯的洋務政策,痛斥樞譯諸臣因循貽誤,屢被慈禧利用,援以牽制恭王。而慈禧與恭王之間的分歧,則更多地表現(xiàn)在權力之爭上。

慈禧為酬勞恭王策劃協(xié)助辛酉政變,曾允準恭王兼領樞譯,身兼宮府內外多種要職,權傾朝野。此皆因垂簾初期,慈禧政務不熟,需要恭王支撐局面而已。慈禧的權力野心從未改變,對恭王樞譯集權時刻警惕;加之恭王不懂韜晦,言行時有出格,往往招忌。同治四年三月四日,編修蔡壽祺上疏劾恭王攬權納賄、徇私驕盈,慈禧趁機罷黜奕訢;但此時軍務未平,洋務棘手,朝野矚望恭王,慈禧雖恢復奕訢職權,卻褫奪議政王頭銜。恭王重領樞譯,但自此頗受遏制。

同治十三年七月,因勸諫停修圓明園,奕訢又遭同治帝嚴譴,因兩宮皇太后干預始得解。十三年冬,同治帝崩,太后懿旨以醇王之子載湉承繼大統(tǒng),兩宮太后再次垂簾聽政,奕訢開始刻意韜晦,遇事不持立場,正如前述李鴻章所言“政府周公,久不自?!薄?/p>

光緒七年三月,慈安太后暴卒,慈禧獨攬大權,恭王處境更加艱難,大事不敢主持,加之疾病纏身,借請長假養(yǎng)病自全。①光緒八年下半年,奕訢病勢沉重,幾至不起;十一月十七日,“恭親王請續(xù)假,命俟痊后入直,毋庸拘定假期,一切差使毋庸派署?!标惲x杰點校:《翁同龢日記》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686、1694、1698頁。江督劉坤一進京陛見,曾向恭邸進言:“政府、譯署兩處人才,固可知也。殿下義兼家國,地處親賢,宜躬任其難,無可諉者?!毕M仍D振作起來,但奕訢卻唯諾支吾過去。劉坤一不解,私下拜會翁同龢時,翁告之以實情,“此無他,中不足故耳”。[38]可見慈禧對恭王的不滿與猜忌及對恭王施政之掣肘。

恭王的萎靡瑣屑,翁同龢在日記里有形象描繪。光緒十年三月,中法前線北寧、涼山等地敗報傳來,軍機叫起,恭王御前不談軍務,專講為慈禧壽辰進戲等瑣事,翁日記中斥其“極鎖細,極不得體”。當慈禧責備他“邊事如此,尚顧此耶”?恭王繼續(xù)“剌剌不休,竟跪至六刻,幾不能起”。第二天繼續(xù)召對,恭、惇“兩邸所對皆淺俗語,總求賞收禮物”。翁氏因而感慨,“天皇貴胄,親藩重臣識量如此!”[39]亦見攝于慈禧之淫威,奕訢刻意韜晦,回避軍國政務,意志消磨。

光緒十年初,在法越事件的關鍵時刻,清流言戰(zhàn)氣氛濃烈,恭王領導的樞譯諸臣,無所作為,朝野上下頗為不滿。宗室盛昱上折彈劾,歷數(shù)中法交惡以來樞譯用人失策、交涉乖張的種種弊情,要求將樞譯諸臣交部嚴議,以破除因循。但慈禧卻借此扳倒恭王,黜退樞譯諸臣,另易新人,引發(fā)甲申易樞。盛昱見慈禧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迅即又上一疏,要求念恭王等樞譯諸臣贊襄之功,賞還差使,令其戴罪圖功。[40]但此折卻留中不發(fā)。

慈禧于三月十三日罷黜樞譯諸臣的同時,命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和刑部尚書張之萬、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入軍機。因世鐸等人均不熟悉軍機庶務,慈禧于三月十八日命常年任軍機總辦章京的許庚身學習入值軍機處,協(xié)助處理日常庶務。而總署則由慶王奕劻領銜。從此樞譯分離成為內廷的既定決策。但樞譯分離不利于洋務交涉,各方仍有開復恭王兼領樞譯的期望。張佩綸首先于光緒十年三月十八日上《樞臣不兼總署窒礙難行折》,[41]直言中法沖突的攸關時刻,樞譯分離不利交涉,要求樞譯兼任。隨即奕劻領銜總署諸臣,于二十四日再上《樞臣宜兼總署行走折》,[42]列舉樞譯分離的六種弊端,要求樞臣兼領總署,暗含起復恭王之意,遭慈禧傳旨申斥。[43]但為了克服樞譯分離帶來的洋務弊端,慈禧于三月二十三日命許庚身與戶部尚書閻敬銘兼任總署大臣。不過,慈禧的妥協(xié),只為洋務方便,而樞譯分離的原則始終未變。

五、結語

洋務樞譯一體體制本質上與皇朝體制不諧,清代君主專制達到歷史空前,皇帝乾綱獨斷下,是不允許樞、譯兩個核心機構合為一體,決斷和運作軍國要政,構成對皇權威脅的。但同光之際,主少國疑,洋務棘手,在此特殊背景下,才有恭王領銜樞譯、贊襄國事的機會。一旦慈禧熟悉政務,權力鞏固以后,恭王及其所屬的樞譯一體體制就成了最高權力的主要威脅,解體只是時間問題。故盛昱一紙奏章,慈禧就可借以發(fā)揮,扳倒恭王,將樞譯諸君黜退。即使此后張佩綸、慶王奕劻等接連上折,要求恢復樞譯一體,均不被許;實乃張佩綸等人不明慈禧弄權之用心。

甲申易樞后,樞、譯分離成為常態(tài),自甲申至甲午十年間,多數(shù)年份僅有兩名排位靠后的軍機大臣兼任總署;其中1885、1886年有3名,但戶部尚書閻敬銘討厭夷務,“以終年不一至衙門為高”,[44]實際仍是兩名。兩名似乎約定成俗,1893年軍機大臣許庚身病逝,諭令總署大臣徐用儀學習入值軍機處,仍保持兩名兼任的格局。甲午戰(zhàn)爭時,奕訢起復兼領樞譯,始打破兩人兼任格局,但樞譯分離的精神仍在,此后中國外交漸不能自主,起復奕訢有應付日益嚴重的外交危機之意。但此時奕訢老態(tài)已顯,無所作為,1898年病逝后,親王兼領樞譯的局面再次結束,樞、譯仍由世鐸與奕劻分領。從樞譯一體到樞譯分離,晚清中樞權力格局為之一變,對晚清政局的影響至深且遠。

[1][3][4][7][8][9][10]賈禎等編:《咸豐朝籌辦夷務始末》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75、2710、2708、2720、2680-2681、2676、2679頁。

[2][5][11][1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咸豐朝上諭檔》,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0冊,第712-713、747頁;第11冊,第58-59、374-375、379、477頁。

[6]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87頁。

[13][33][40][42]醇王密折原件、故宮藏密折原件、宮中密折包,轉引自吳相湘:《晚清宮廷實紀》,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年,第95、95-96、103-105,108-109、109-113頁。

[14]樊百川:《清季洋務新政》第1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第547頁。

[15][25][26][27][41]張佩綸:《澗于集》,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輯,0092,臺北:文海出版社,奏議二,第332、323、332、331-336、343-346頁;奏議三,第483-485頁。

[16]何剛德:《春明夢錄·客座偶談》,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頁。

[17][24]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30冊信函二,《復錢廉訪》、《復左宮?!?;第33冊信函五,《復丁雨生中丞》,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安徽出版集團,2008年,第80、89,41頁。

[18][美]凱瑟琳·F·布魯納等編:《赫德日記:赫德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1863—1866)》,陳絳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5年,第385頁。

[19][美]凱瑟琳·F·布魯納等編:《赫德日記:步入中國清廷的仕途(1854—1863)》,傅曾仁等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3年,第306頁。

[20]洪良品等校:《文文忠公(祥)事略》,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輯,0212,臺北:文海出版社,第51、169頁。

[21]趙爾巽等撰:《清史稿》第41冊,沈桂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366頁。

[22][23][38]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4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20、261頁。

[2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8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51頁。

[29][30][31][39][43]陳義杰點校:《翁同龢日記》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84-785、795、791頁;第4冊,第1816、1822頁。

[32]李書源等整理:《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197-3198、3198、3202頁。

[34]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編:《劉坤一遺集》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10頁。

[35]陳寶琛:《滄趣樓奏議·詩集》,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輯,0397,臺北:文海出版社,第22-25頁。

[36]郭嵩燾:《俄人構患已深遵議補救之方折》,《郭嵩燾奏稿》,長沙:岳麓書社,1983年,第393-394、396頁。

[37]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4頁。

[44]蔡少卿整理:《薛福成日記》上冊,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733頁。

責任編輯:楊向艷

K256

А

1000-7326(2016)11-0134-07

*本文系中山大學“三大建設”專項資助的階段性成果。樞譯一體,乃時人對軍機處與總理衙門權責交叉重疊的稱謂。樞指軍機處,譯則指總署。

許安朝,中山大學歷史系博士生(廣東 廣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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