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擎,生于浙江南潯。1991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江蘇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古柳澤》等長中篇小說多部、訓詁學著作《少陽集》《皇家必讀書》。《蔥花》獲馬來西亞首屆世界華文小說獎,報告文學《藏漢之子》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
1853年3月29日,今天的長江路292號總統(tǒng)府,當時稱兩江總督署,迎來一位特殊人物,他就是太平天國的領(lǐng)袖洪秀全。
洪秀全身著黃龍袍,腳蹬黃龍履,坐在金碧輝煌的轎輦上,由16個轎夫肩扛著,從紫金山下破開的太平門進入南京城中,城中百姓被勒令拜倒在道路的兩旁迎接。轎車輦上,手扎的五只白鶴迎風飄擺。洪秀全的得勝之師在最前面開道,視線中的32位女官手持黃羅傘,身跨高頭馬,簇擁左右……
他的去處,就是坐落在江寧(清朝時南京的稱謂)城北部數(shù)代帝王皇宮舊址上的兩江總督署(即今天的總統(tǒng)府)。按照正常的行進路線,隊伍從朝陽門(今中山門,在城東)進入,直接向兩江總督署進發(fā)是最近的路線,奇怪的是,先進城安排這些的楊秀清卻讓隊伍從聚寶門(今中華門)進入。
其理由是,聚寶門是正南門,是南京明朝內(nèi)城城墻13個城門中規(guī)模最大的城門,三道甕城由四道拱門貫通,是軍事防御性建筑中結(jié)構(gòu)最復雜的甕城。
臨進城的頭天晚上眾“王”集中議事。進城是大事,所有“王”都到場,喜慶的酒氣還沒有消散,負責前衛(wèi)的秦日綱從身邊小卒那兒獲悉:聚寶門的甕城里全部都是東王的近兵,如果東王想取而代之,那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小卒這話剛出口,被秦日綱一個耳光扇過去,打得嘴里當場掉下兩顆血牙!事后,秦日綱還是私下告訴了洪秀全。洪秀全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這讓秦日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許久,洪秀全嘆道:進城原圖諸王都能快活享受,何曾有此念頭?那金田揭竿又何必?!
說罷,揮揮手,讓秦日綱下去,并囑:不得再言。
營帳燈火輝煌,洪秀全近年來唯一一次不讓女人陪睡的夜晚,也許就是這一晚了,需要思考的問題很多,眼下最為重要的是他要解開東王楊秀清為什么會將他的天王府置于朝天宮?
話推到不久前,東王楊秀清的隊伍長驅(qū)直入,很快進入江寧。江寧是江南的重鎮(zhèn)。早早就被洪秀全內(nèi)定為皇都,那是他在年輕時到過的最令他神往的城市。但沒有人知道,令他神往的正是他在夫子廟前那條河邊的艷遇。那個傍晚他遇到了一位美女,對他一笑,婉笑舉袖掩臉垂首進屋,接著一老婆婆出門問他是否想喝茶?洪秀全還是知道規(guī)矩的,問老婆婆多少錢?老婆婆一笑,相公可以進屋說話。進屋后,那話就不那么說了,美女在面前不斷地轉(zhuǎn)悠,老婆婆知道洪秀全的眼光一直放在姑娘身上不離開,就覺得有戲,敲敲桌面問:相公是趕考來的吧,帶了多少銀兩?。虿粔蚧ǖ矫髂甏嚎??我這里不多,十文也能住一天,一兩碎銀就能打發(fā)我們娘倆一旬的開支啦!老婆婆故意把價開低些,唯恐驚嚇跑了多少天來撞上門的一位稀客。
洪秀全身無分文,如何接腔?他那副長相能夠讓老婆婆看出有些前程,接下來洪秀全說自己行李在路上被強盜奪了,已經(jīng)去信家中,不日就會派人送銀兩來。老婆婆信以為真,留下了洪秀全。三天后,洪秀全趁著那娘倆外出的空隙,溜之大吉。他深深地記住了那江南女子的水性與肌膚!
這事兒,洪秀全對無話不說的馮云山提過,并且說,造反成功不成功都得到江寧去坐一坐,再嘗嘗那味道。他絕對沒有想到他的精神支柱馮云山堅決反對定都江寧,出于什么原因,馮云山?jīng)]有說,直到死,馮云山都沒告訴他,為什么不能定都江寧!
楊秀清與馮云山則不同,他贊成定都江寧。用楊秀清的話說,先定都,再攻北京,騎在馬上找馬好找?。∵@段時期的洪秀全與楊秀清基本上是合股貼肉的好。楊秀清在關(guān)鍵時刻救過他與馮云山的急。馮云山死后,東王楊秀清代替了他給上帝傳旨的身份!洪秀全與東王在對待江寧的態(tài)度上高度一致,于是下令對江寧的進攻加快速度。咸豐三年(1853年)下午,兩江總督署陸建瀛帶數(shù)位護衛(wèi)從總督衙門東邊小門溜出,行至小營附近黃家塘相遇太平軍先頭部隊,雙方一陣亂槍,陸建瀛被當場擊斃。陸的死,標志著太平軍從起事到進城擊斃兩江總督,只花了三年時間,橫掃了滿清旗兵,不可謂不快!在江寧建都,接下來,派其他親王直取北京,滅掉滿清政權(quán)。這是他對太平軍將士們承諾的話。他私下的話,就是要把那個姑娘找到!將江寧城里的女人都找來,挑好的納宮!
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故事并不多發(fā)生在敵對陣營里,這王與王之間,安插個探子,對于洪秀全來說,那是十分必要的。一位臥藏在楊秀清身邊的人,傳來消息,說給洪秀全安排的天王府是目前江寧最好的地方。好在哪里呢?朝天宮,相傳原為吳王夫差所筑的冶城山,江寧最早的城邑,可謂江寧的發(fā)源地。規(guī)模宏大、氣勢雄偉,紅墻碧瓦、巍峨殿閣,掩映于綠樹叢中,是江南規(guī)格最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組宮殿式古建筑群。晉建冶城寺,唐改太清宮,五代吳王楊溥建紫極宮。宋大中祥符年間,改名祥符宮,后改天慶觀,元朝元貞改玄妙觀,后成永壽宮。明洪武年間朱元璋下詔賜名為“朝天宮”,取“朝拜上天”“朝見天子”之意。真是江南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一組古建筑群。東王說,在這里建皇宮,居高俯視天下,乃天子所在也。
洪秀全點點頭,虧他想得周到。那個兩江總督署又如何?
來人告訴他,那也是個好所在??!目前東王看上了,正在加緊修葺哩!
洪秀全突然問:從聚寶門到朝天宮是不是最近的大道直路。
來人說,是。
洪秀全明白,東王取吉利而行??!他不再多想,告訴來人,他要休息了。
當夜洪秀全這里發(fā)生的事,自然也有楊秀清安插的親信告訴了他,內(nèi)容不詳,那人是誰,也找不著,但楊秀清明白洪秀全中了他的計。這個時候,如果楊秀清真在聚寶門的甕城里布兵動手,洪秀全與諸王必死無疑,中國的歷史,或者說太平天國的歷史一定重寫了!東王楊秀清權(quán)衡再三后,放棄了身邊人的忠告,認為洪秀全如此好色,壽不會太長,自然過渡更為妥當。楊秀清繼續(xù)喝著他的酒……
第二天上午,洪秀全舉行入城儀式,所有太平軍將領(lǐng)、諸王都到場。入城儀式按楊秀清事先的布置執(zhí)行,但奇怪的是這么重要的場合,所有王都到了場,獨獨少了東王楊秀清。代上帝傳達旨意的東王不在,出了什么事?下令去找,這當兒上哪去找!洪秀全當場下令由燕王秦日綱主持。臨陣換主帥,當然也就形式都換了。新的儀式首先改為入城隊伍從太平門(一說從水西門)進入。一來這是太平軍攻下江寧的重要缺口,二來從這里到兩江總督署近。在決定移師太平門時,太平門那里沒有任何準備,好在洪秀全的帳營就在附近,從朝陽門附近越過龍脊就到了。沒想到,太平門守軍是楊秀清的兵。阻在太平門前,一校官對大部隊跪喊,后來還有許多人,一片黑黑的人群,一個聲音在回蕩:新皇宮安置在朝天宮,“朝拜上天”“朝見天子”,作為新皇都的皇宮最為合適。其他地方,東王都沒有安排,不妥?。?/p>
眼看洪秀全的大部隊就要到了,怎么辦?秦日綱抽劍朝天一指:本帥今日殿前值班,誰敢抗拒,格殺不論!朝前方?jīng)_?。≌f時遲,那時快,秦日綱一勒馬,馬仰天長嘶,只見秦日綱的坐騎從跪地人的身上踏過去……可憐的一群“忠士”頓時倒在地上,等洪秀全的大部隊到時,地上的血都被灰塵蓋住了。
正午時分,隊伍到了兩江總督署前。
依一般人的猜測,兩江總督署前一定已經(jīng)亂成一團。大隊伍到了那兒,突然發(fā)現(xiàn)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整個漢府街上清清爽爽連個樹葉都沒有!后人說,這楊秀清聰明絕頂,卻總在關(guān)鍵時刻失算。這話又怎么講?眼下這件事就是明證。頭天晚上,洪秀全舉行入城前夜的酒宴,宴后,早早入營帳了,但燕王秦日綱、北王韋昌輝等王突然過來圍住東王楊秀清一直喝到三更。楊秀清回到兩江總督署住處睡下,一覺睡到午初才醒,醒來喊人,竟然無人來。再起來看,自己睡的不是自己的寢室,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再到窗前看,窗外景致讓自己明白,這是自己一個小妾自殺的屋子,如何到這里的?拍拍腦袋想想昨夜的事,越想越奇怪……他想出去,門反鎖了,大喊來人,方有人過來,弄開門,貼身侍衛(wèi)告訴他,自己也被人灌得不輕……
外面的熱鬧已經(jīng)傳來。楊秀清明白洪秀全沒去朝天宮,而是到這里來了,他洪秀全認定了這個兩江總督署是他的天王府,怎么辦?眼下楊秀清當機立斷,沖出去,來到大門口,跪迎洪秀全。
洪秀全原以為楊秀清會有些動作,自己也在近衛(wèi)軍里做了準備,一旦不行,就武力攻克兩江總督署!但沒有,什么也沒發(fā)生。
事情就這樣了結(jié)了嗎?
兩江總督署就這樣順順當當做了太平天國的天王府了嗎?
未必!
如果說東王楊秀清有謀反企圖,其實早就可以實施了,但他沒有,他還是抱著與洪秀全把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與信念的,但他很快就對洪秀全失去了信心,是從天王府選址上開始的。依他看,那個在整個城區(qū)地勢最高處,又是朱元璋“朝拜上天”“朝見天子”地方,做了皇宮有什么不好。偏偏要看中這個極為不祥的兩江總督署呢?
其實,在哪里做皇宮,對于洪秀全是沒有特別的概念的。但他忘不了馮云山對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那就是皇宮是“聚”,是“藏”,當部下告訴他這個兩江總督署從它誕生那一刻就不尋常。洪秀全沒問怎么個不尋常法,而是說,東王是上帝的使者,他靠上天近比我重要。洪秀全不愿意告訴別人的話是:馮云山說得對,把皇宮建在山上,那是什么危險?明太祖的故宮就在平地上,我也在平地上,利用他的基業(yè)有什么不好。
第一場朝議,東王主持,然后呈洪秀全決定。平時,大家都是諸王分坐兩邊,中間是洪秀全一人坐,但出現(xiàn)在兩江總督署里的天王府的大殿上,第一次朝議卻并列排放著兩把椅子。洪秀全到了自己座位上,沒有立刻落座,而是對楊秀清伸出手,是兩只手相邀:東王勞苦功高,應(yīng)該與我平起共坐!東王詫異,不想去坐。但諸王無人表態(tài),他處于尷尬之境了。倒是翼王石達開說話了:天下兩王共朝之事,從未見過。
洪秀全:朕為天子,東王為上帝派之使臣,與朕可同坐而語。
諸王見他這么說,便也沒人再說話。聰明的楊秀清不但沒去坐,也根本不想去坐。那把椅子很快撤掉了。
如果洪秀全在進入南京的那一刻能夠與后來靠農(nóng)民革命成功者那樣,將自己的這次機會看成是“進京趕考”,抱有“全國的勝利,只是萬里長征才走完第一步”的心態(tài),不忙著進城就蓋豪華宮殿,而是冷靜下來思考,想著如何趁腐朽的清廷來不及喘息的機會,宜將剩勇追窮寇,打到北京去……
后果一定完全是別樣!
他沒那么做,應(yīng)該說是時代的局限性框住了洪秀全!翻開“革命者領(lǐng)袖”洪秀全的全部革命史,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一本《勸世良言》,趁著清廷衰竭的亂世,借著山民們激發(fā)出的興奮點,燃起了“革命”的火把。但他沒有意識與覺察這種革命來得太快,太容易陷入危機,而是沉醉于“成功”之中,過早地忙碌穿黃袍、坐金鑾殿,怎么能不是蹈常襲故,走霸王別姬的路?
這一刻的洪天王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做皇上,是認認真真將自己當皇上,像模像樣地當皇上的。這一點,今天看來是致命的:一是,用一萬人花六個月造了供他享受的宮殿。這座皇宮比他在永安的州府衙門大了十倍!二是,既然是皇上,那是需要一群美女相陪左右。那一刻的天朝宮殿(今總統(tǒng)府)里啊,幾乎塞滿了女人。就像我們進公園,舉目皆是花,洪秀全與他的兒子們整天見到的就是女人!
好像上蒼對他不滿,當新建的天王殿快要完工時,一場毀滅性的大火將新宮殿焚毀一凈。洪秀全盛怒了,他對楊秀清說,上帝對這座外表造得好看的天王殿極為不滿,原因是工匠做事糊人,上帝放一把火懲罰!上帝還要殺掉這些工匠!楊秀清出身低微,深知下層人生存的艱難,堅決反對將這批工匠處死。這時楊秀清的話對洪秀全起不到多大作用,眼睜睜看著無數(shù)老工匠被處決。更多工匠出身的太平軍官兵被選進來重造天王殿。這些太平軍工匠懷著十分虔誠的態(tài)度,比先前那些被斬首的工匠們做事更精致更用心更下功夫。張德堅編撰的《賊情匯纂》以及《金陵申難紀略》《太平天國藝術(shù)》《太平天國的繪畫:叛亂及其保守藝術(shù)》等書中記載:天王府“周圍十余里”,比周圍約三公里的明清故宮大一倍多。外為太陽城,內(nèi)為金龍城。自金龍殿到最后面的三層樓,共九進,表示九重天庭之意。墻壁用泥金彩畫,地面鋪大理石,門窗用綢緞裱糊,棟梁俱涂赤盎,柱子飾上彩色的鳥、獸、山水風景的圖案。里外雕琢精巧,金碧輝煌,極其氣派豪華。大門上的對聯(lián)是洪秀全自己所撰:
予一人乃神乃仙乃文乃武
眾諸侯自西自東自南自北
洪秀全真的像個皇帝了,出口就是諭旨,動輒就殺人。有人說,他進城后換了一個人。特別是對待女性的政策上。從起義開始一直實行夫妻孩子都入太平軍,男歸男營,女歸女營,夫妻不允許私下會見的政策。1853年3月定都南京后,不但沒有改變,反而加?。∷谷幌铝顚⒄麄€天京變成大軍營,這回他真是要再嘗嘗當年秦淮河邊那母女倆的飯菜了,但他好像忘掉了那母女倆,忘掉了當年的苦難。他讓原來天京的男女居民,也統(tǒng)統(tǒng)實行軍事化,分別編入男營、女營。未幾,女營改稱女館,仍按軍事化編制,集中居住,由洪秀全的親信蒙得恩統(tǒng)管。下面的官員每日三次,向蒙得恩匯報并聽取命令。少數(shù)有技藝的、美貌的女性,分配到錦繡營,去做袍服、被帳、王府的裝飾,自然屬于美差。沒有技藝的,不但要從事運糧、背煤、割麥、割稻、伐木、砍竹,還要被抽調(diào)去筑營壘、挖溝濠、參與建造天王府和東王府,又要守卡、巡更。
由于城里女人比男人多,通常只由青壯男人干的沉重艱辛的勞作,大多由女人承擔了。她們不但要做后勤和警備,還要直接參與城外清兵的打仗。廣西山區(qū)農(nóng)村婦女,本來多數(shù)是天足,并不是太平軍“革命”的結(jié)果。天京當?shù)卦∽愕?,一律限令放開,讓她們?nèi)氖履腥瞬拍艹惺艿目嗔?。誰敢在超負荷的服役中發(fā)牢騷,那就是“變妖”了,立即被斬首,像踩死一只螞蟻那樣平常。
反人性的夫妻隔離,弄得人心渙散。陳宗揚、盧賢拔“犯天條”受懲辦之后,有的大官借到外地出差之便而潛逃。洪秀全的親信、主管女館的蒙得恩也“犯天條”,使洪秀全不得不考慮停止夫妻隔離。先是在1854年12月開始松動,讓蒙得恩等幾個高官在女營選美女多人為妻妾。繼而在1855年春全面放開,準許夫妻同住、青年男女婚配。但有兩條原則:一是“大員妻不止,無職之人只娶一妻”,就是官員可以有很多妻妾,不做官的只許一個妻子,在婚姻問題上全面實行官民差別和多妻制;二是,婚姻由男女“媒官”主持分配,十五至五十歲均在分配范圍內(nèi)。這種“媒官”的亂點鴛鴦譜,造成許多畸形配偶,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退了不知多少,但比起絕對禁止婚配已是一個進步。
但這并不意味著全面廢止男女隔離的方針;在新占領(lǐng)區(qū)仍然實行男女別營制。即使準許婚娶的南京,仍然要“媽別崽、姊別弟、哥別妹、嫂別叔、哥別嬸、爹別媳、孫別婆、男別女”。就連幼天王洪天貴,九歲之后,就不準與母親姐妹見面。其他軍民,可想而知。從女性來說,也剝奪了她們做女兒、做姐妹、做嫂嫂、做兒媳的基本權(quán)利。在親屬關(guān)系中,女人也只能處于最卑微、最被動、動輒得咎的地位。洪秀全的干妹洪宣嬌,原是“繩伎”——靠繩子賣藝的女人,長得好看,走江湖見過世面。造反后嫁給蕭朝貴,這場“政治婚姻”,不僅給蕭朝貴這個勇悍不馴的烈馬套上籠頭,也用于號召婦女參加造反。由此,洪宣嬌成為指揮、管理的女將。在洪宣嬌主持過一次女科考試后,仍然按照“男理外事,女理內(nèi)事”的方針開始深居,連到天王府也被嚴厲限制,更不準任何人的妻妾同她談話,否則便是“藏奸瞞天罪難饒”。
冬官正丞相陳宗揚,夫妻同宿,兩人一同被斬首。鎮(zhèn)國侯、秋官正丞相盧賢拔,與其妻團聚兩天,被人揭發(fā),因楊秀清力保他,才從寬發(fā)落,革爵治罪。沒有官邸、沒有私房的官員和軍民,連“犯天條”的可能也沒有。
早在1851年洪秀全登基之年起,連續(xù)三年“旨準鐫刻頒行”的《幼學詩》,在“子道”中寫著“子道刑于妻……婦言終莫聽”,也就是說,妻子的話一概聽不得,如果妻子與父母有矛盾那就要給妻子以刑罰。“妻道”里又寫:“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強調(diào)女人必須順從男人,妻子必須順從丈夫,否則就要給家庭闖禍?!芭馈边€寫道:“女道總宜貞,男人近不應(yīng)。幽閑端位內(nèi),從此兆祥禎?!苯泄媚锊荒芡腥私咏窨貌菀粯忧那牡鼗钪?,讓男人來安排你的一生。這些教條,在夫妻隔離解禁之后,成為對待婦女的指導思想。
不得“奸淫”,并不是對所有的人。諸王就可以例外。尤其是洪秀全本人,盡可縱欲。還沒有公開造反時,他就擁有妻妾十余人。打進江寧之前,已有妻妾三十六人(他自己一律稱之為妻)。到南京以后,蒙得恩為他選美,每逢他生日,就送上美女六人。不只在南京選,還從江蘇其他占領(lǐng)區(qū)選拔美女送到天京備選。1864年,他兒子洪天貴被俘后在供詞中說,洪秀全共有八十八個妻妾(一說有一百零八個)。在洪秀全看來,眾多妻妾以供盡情縱欲,是他做天王應(yīng)有的一項重要享受。那么多的妻妾,只做他盡情發(fā)泄性欲的馴服工具。所以,她們沒有級稱,不用名字,而是數(shù)字化地依次編個號碼,比如第三十妻、第八十一妻。這可能是中外后宮史無前例的“革命”創(chuàng)舉。
作為封建帝王,多妻縱欲,廣置嬪妃,這本不足為奇。但是洪秀全與別人不同之處在于:一是在起義之初腳跟還未站穩(wěn)時,就拖帶一大批女人。二是他的虐待嬪妃到了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程度。請看太平天國“旨準頒行”的正式官書《天父詩》一百一十六:
“天兄耶穌在石頭腳下凡圣旨:天史曰:咐多小嬸有半點嫌棄怠慢我胞弟,云中雪飛。”其中所說天兄下凡的時間為金田起義之后的16天,地點為距金田十多里的石頭腳,下凡借蕭朝貴之口說的話是:咐多(這么多)小嬸(指洪秀全的一群妻子)有半點嫌棄怠慢我胞弟(指洪秀全),云中雪(刀的隱晤)飛(刀要飛,即指要殺人)。
請看一看太平天國“旨準頒行”的官書《天父詩》十七、十八中所載對后妃的管教規(guī)定:“服事不虔誠,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凈,五該打;講話極大聲,六該打;有喙不應(yīng)聲,七該打;面情不歡喜,八該打;眼左望右望,九該打;講話不悠然,十該打。”
宮女為洪秀全挖建一個頭飾池時,洪秀全像將軍指揮戰(zhàn)事一樣,命令她們淋雨濡雪地勞作;其妻妾還嘲笑、責罵女官;當女官們關(guān)心修復宮室或清掃御花園之類的細節(jié)時,天王總是怒斥、妨礙或恐嚇這些為他做事的人;洪秀全生氣時,用腳踢或其他方法懲罰他的妃嬪,甚至她們有身孕時也不例外——無論妃嬪的過錯有多么嚴重,誰也不應(yīng)在懷孕期間,在小孩出生前用殘暴方式懲罰她們。(《“天國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第346頁)
洪秀全對后妃虐待不僅是打,是殺,而且使用各種酷刑來慢慢消遣?!短教靽筠o典》“煲糯米”條中說,天王用來懲處嬪妃的酷刑包括“一說系用硫磺火點天燈,即《御制千字詔》:‘淫亂穢褻,硫磺燒爾,《天父詩四百九十》:‘曬突烏騷身腥臭,喙餓臭化燒硫磺。這是說將受刑者脫凈衣物,綁跪大鍋水中,慢火煨水升溫。至臀股煮爛而死。”在十多年中間,把一批批天真的少女從她們父母手中奪來,關(guān)進天王府的深宮以供淫樂,她們有時犯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只是因為洪秀全心情不好,看不順眼,就可能被打、被殺(比較幸運,死得痛快),遭受酷刑,被慢慢地燒死,燒得烏焦巴黑;被慢慢地煮死,煮得肉凈骨剩。
洪秀全的一些做法,引起太平軍官兵中少數(shù)清醒者的反思,不滿情緒反映到楊秀清那里。楊秀清反復思考,在進城與選址一事上,已經(jīng)與洪秀全發(fā)生了分歧,他擔心氣量不大的洪秀全認真起來……但眼下的形勢不能不讓他擔憂。反復斟酌后決定“改造”皇上洪秀全,如果不行,再考慮取而代之。從內(nèi)心講,楊秀清的目的是想讓洪秀全做個好皇帝,后來隨著形勢的變化,初衷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
耕山燒炭為業(yè)出生的楊秀清未曾上過學、識字也不多,年輕時經(jīng)常翻山越嶺去賣煤炭,換回一升半斗米,在饑寒交迫的掙扎中,讓他比一般山民多了些圓滑與處世的經(jīng)驗。1847年2月底,馮云山在桂平因帶領(lǐng)會眾搗毀廟宇入獄,洪秀全趕去營救。會主不在之時,當?shù)氐刂鲃萘ν蝗话l(fā)起對拜上帝的襲擊與迫害,拜上帝會頓時陷入人心渙散的癱瘓狀態(tài)。這時楊秀清站出來偽裝“神靈附體”,代表天父傳達圣旨,用迷惑之術(shù)拯救了拜上帝會的崩潰瓦解的危機。馮云山出獄后,與洪秀全返回廣西,當他們知道楊秀清偽裝天父下凡拯救了拜上帝會,再看到他在群眾中的作用,便也認可了他。于是,楊秀清在拜上帝會內(nèi)部,正式取得了代天父傳旨的特殊地位,并一躍成為拜上帝會的領(lǐng)導者之一。
現(xiàn)在,楊秀清看到了太平軍的危機,他不想太平軍在洪秀全手里毀掉,他要拯救太平軍。要拯救太平軍,首先是改造洪秀全。改造洪秀全,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楊秀清要做這件事,還要面臨一個實際情況:清軍已經(jīng)插入天京城墻幾公里外的丘陵地帶安營扎寨,并形成對太平天國天朝首都的一系列犄角狀陣營,在等待時機。而太平軍卻沒有時間和精力來驅(qū)逐這些清軍。清軍距城如此之近,以至于他們可以隨時進城與城中清廷人員交流情況。城門內(nèi)外的非正規(guī)集市擠滿著剃光前額、束著長發(fā)的兩種人——長辮子的清民與太平軍官兵家屬。他們中間混雜著種種角色……
如果天朝內(nèi)部的“改造”出了格,清兵自然就會趁勢攻城!楊秀清必須清醒地知道這一點,他只能勸,而不能有太大的動靜!
好在,另一位天兄的代言人蕭朝貴已在1852年長沙城之役戰(zhàn)死,還有提攜他楊秀清的馮云山也沒能活到進入“天京”,他們都沒有機會見證或參與太平軍內(nèi)部的這場由楊秀清挑起“改造洪秀全”而引發(fā)的權(quán)力之爭了。
1854年7月的一天,楊秀清從朝天宮的東王府趕到天王府,門崗想攔他,楊秀清鞭子一舉,門衛(wèi)個個噤若寒蟬。不久前,楊秀清入宮,被門衛(wèi)攔住,楊秀清舉劍連砍數(shù)人,嚇得沒人再敢上來!結(jié)果,洪秀全不但沒有指責楊秀清,反而安慰他說,手下不懂事。到了秦日綱守京后,情況才改變。這天楊秀清來天王府,一路疾呼:“上帝降凡……,上帝降凡……”奔到大殿上,嘴里還在呼喊著:“上帝降凡……上帝降凡……”
洪秀全只好丟下宮女,奔過來,一看架勢,二話不說,便朝楊秀清面前一跪,五體投地,嘴里大叫:“天父在上,子臣聽命!”
上天借楊秀清之口宣旨:“朕今日下凡,非為別事。只因爾等將番邦存下的舊遺詔書、新遺詔書頒發(fā),其舊遺新遺詔書,多有記訛。爾稟報北王和翼王,稟奏東王,啟奏爾主,此書不用出先。”圣諭所言的“舊遺新遺詔書”,當指新舊約《圣經(jīng)》,楊秀清此舉“對洪秀全及其追隨者的挑戰(zhàn)已昭然若揭:他們已信奉至今的《圣經(jīng)》中的上帝話語現(xiàn)在應(yīng)由人來修改,但由楊秀清代言的上帝話語則分毫無爽,誰也不能更改它們”。
洪秀全是靠這些“偽書”發(fā)家的,現(xiàn)在你說這些書需要修訂,這能是小事嗎?這不是從綱領(lǐng)層面開始“否定”洪秀全嗎?奇怪的是,洪秀全好像沒反應(yīng)過來。楊秀清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決定對天王權(quán)力的“改造”,不僅僅停留在爭奪教義闡釋權(quán)的層面上。
《“天國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第345頁記載楊秀清1853年年底的一次行動:“一天,在北王和其他一些高級官員就各自的行政事務(wù)與楊秀清協(xié)商后。上帝忽然降凡了,其時只有天王府中的四個女官及其助手在場,上帝正是通過楊秀清之口開始向這些婦女講話。上帝向這些女人宣布的旨意是:天王洪秀全已變得專橫擅權(quán),苛待服侍他的宮女,縱容他四歲兒子幼主。為天王服務(wù)的這四名女官——圣旨分別提到了她們的名字——應(yīng)免除為洪秀全服務(wù)并送往東王府居住,這四名女官的職責可以由洪府中任何其他宮女接替。待北王和其他太平天王趕到時,上帝已經(jīng)返回天庭(楊秀清帶著那四個絕色天艷走了)。于是他們只能從在場的四個女官那里跪接圣旨。旋即上帝又再次通過楊秀清降凡(這次是在洪秀全的金殿中),上帝命天王應(yīng)受責四十大杖。洪秀全俯伏受杖時,上帝原諒了他?!?/p>
楊秀清正是根據(jù)上帝的意旨穩(wěn)步獲取洪秀全原有的權(quán)力。在天王府出現(xiàn)了一些不尋常的事。例如:“洪秀全本人不時要出宮迎接東王,跪在天王府門檻處恭接圣旨,而楊秀清則靜坐養(yǎng)神?!碧轿迥辏ü?855年)8月26日,楊秀清不愿意前往天王府,洪秀全甚至親赴東王府。也就是這一天,當洪秀全屈于下位聽命躺在病榻上的楊秀清指責,說洪秀全對其母不孝,理由是洪秀全不讓他的宮女照顧他的母親。洪秀全只好聽從楊秀清的,命令各王府抽出宮女去照顧年邁的“母親”,這些照顧指撿柴火或是耕種花園。這一天,楊秀清將已經(jīng)定為太子的洪天貴貶掉,并將自己的幼子介于其中一起考察。這時候,楊秀清的兒子在其“天阿公”面前匍匐前行,為其父的事業(yè)辯護,表明其孝心顯著。
當洪秀全提出將秦日綱、胡以晃替代已故的馮云山、蕭朝貴時,楊秀清表示了同意,但當他們在西征戰(zhàn)場受挫后,楊秀清則立刻削了他們剛剛得到的王位。身為軍事的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軍師楊秀清看清楚了太平軍所處逆境,提出了一連串的軍事指揮方面的命令,但都被對他有抵觸的洪秀全的人搞砸了,西征受挫,鎮(zhèn)江之戰(zhàn)敗績。無奈之中,楊秀清下令,不聽令者斬,強令太平軍按他的意志行動。結(jié)果,鎮(zhèn)江城之困被解。緊接著,楊秀清以鐵腕手段指揮已經(jīng)十分疲憊的太平軍連續(xù)十次向江南大營進攻,結(jié)果又大獲勝利。清軍將軍向榮從此一病不起而亡。楊秀清的“革命資本”一下子達到了空前的高漲。他可以任意地想整誰就殺、就關(guān)、就打、就“革職為奴”,天京城里的文武官員,包括他自己東王府的官員,在外地作戰(zhàn)的將領(lǐng)也被處罰了好幾個,弄得天朝文武官員人人自危。
為了能夠徹底改造洪秀全,楊秀清以“天父下凡”瓦解洪秀全的“兄弟”們:他派石達開去湖北,秦日綱去江蘇丹陽,韋昌輝去江西南昌。當這些擁兵將領(lǐng)離開天京后,他直接告訴洪秀全,東王不再滿足于當“九千歲”,他也是“萬歲”。這回,洪秀全不給他擺椅子,他楊秀清自己也要了。洪秀全并不傻,他也看出了楊秀清的目的,只可惜周圍全是楊秀清的人,身邊一時沒自己的兵將,只能假裝同意。暗中派心腹密使,躲過楊秀清無處不在的探子,分赴石達開、秦日綱、韋昌輝處,命他們立刻返回。
“天父下凡”是政治性邪教的一種極端化的表演,核心是奪取最高權(quán)力與地位。洪秀全承認“天父下凡”之時,就種下內(nèi)訌的禍根。內(nèi)訌的發(fā)生,宣告了迷信的破產(chǎn)。洪秀全不思改弦更張,小朝廷也就在迷信中玩完。
洪秀全派的心腹密使是他身邊的“大內(nèi)”寵臣蒙得恩,他找陳承镕,派人與韋昌輝、石達開、秦日綱聯(lián)系。蒙、陳往來屬于工作關(guān)系,陳派人到外地送洪秀全密詔也是熟門熟路。這些都沒有什么異常之處,不會引起楊黨的懷疑。陳承镕之所以積極,是因為他對楊秀清的專擅很不滿,曾與密友秦日綱為抗議楊處事不公而同時被杖兩百,一直存心報復。當時秦日綱在丹陽,離南京最近。秦日綱在太平軍即將公開造反之時,曾奉命與陳承镕等去廣東接洪秀全家屬,后來又擔任過洪秀全近衛(wèi)。武藝好作戰(zhàn)勇猛,但缺乏謀略,常吃敗仗的秦日綱在李秀成眼里:“并無是乜(什么)才情,忠勇信義可有哉,天王重信。”此時秦日綱又在丹陽打了敗仗,楊秀清假借“天父下凡”,說:“秦日綱幫妖,陳承镕幫妖,放火燒朕城池矣,未有救矣”,下令這兩個對自己心有積恨的人一鍋煮。秦日綱本是洪秀全的鐵桿,得到密詔,首先帶兵從丹陽趕回南京,保衛(wèi)天王府。洪秀全知他兵力、本領(lǐng)、資望都遠不足以發(fā)難誅楊,便要他等待韋昌輝來執(zhí)行這項特殊任務(wù)。為什么不是石達開呢?因為在洪秀全及其身邊親信看來,石不像韋那樣“愛兄心誠”,對楊也沒有韋那樣刻骨仇恨。更重要的是,石有主見、有威望,長期掌兵權(quán),不像韋那樣可以隨便擺布,出了什么意外也難以駕馭。所以,洪給石的密詔,并未明確要求率兵回南京勤王,而只是要求石支持反篡位。石的意見是,只殺楊秀清及其兄弟三人,“除此以外,俱不得多殺”。于是,誅楊的任務(wù),自然而然就交給韋來完成。
在江西前線督師的韋昌輝,得到密詔,率領(lǐng)親信兵將約三千人,乘船星夜趕回天京。9月1日夜里到達,做好準備的陳承镕立即接應(yīng)韋昌輝及其兵將入城,馬上包圍東王府。
楊秀清認為將韋昌輝、石達開派到外地,天京城里又有自己親信的兵將兩萬余人。洪秀全及其親信的部下,即使糾集在一起也不堪一擊。更由于他自我感覺太好,連逼封萬歲這樣的事,洪秀全也只好乖乖照辦,天京內(nèi)外的將領(lǐng)又沒激起波瀾,心中更是篤定泰山,放松了應(yīng)有的警惕。秦日綱帶兵保衛(wèi)天王府,他已經(jīng)知道,偏沒當回事。
秦日綱與洪秀全妹夫賴漢英與胡以晃做了簡短協(xié)商,又和洪秀全說了幾句話,決定不等石達開他們到達前先下手滅了楊秀清。被洪秀全堅決制止住,對此事,楊秀清派在洪秀全身邊的奸細竟然一無所知,那就談不上楊秀清知道的份兒了。
9月2日凌晨,韋昌輝持詔進東王府沒遇到任何麻煩?!皵橙恕钡搅送?nèi),楊秀清也沒躲進應(yīng)付突發(fā)事變的“空墻”,還沉醉于“萬歲”夢幻之中!敵手捷足先登,一刀斬了他,并將楊秀清府內(nèi)所有活物殲滅一凈。
接下來,韋秦兩人思考如何才能解決掉六千余名楊的余黨,且萬無一失。他們對付這六千從紫荊山老區(qū)帶出來的“鐵桿”,設(shè)下的“陰謀”很毒:首先由洪秀全發(fā)一布告,痛斥對楊府上下亂殺的行徑,將北王韋昌輝與秦日綱被捕,讓他們脖子上鎖鐵鏈,跪在天王府宮門前,布告上寫著對他們的懲罰,大杖五百。派宮女們一遍又一遍地讀那布告。引來了大量的圍觀者,其中不乏是東王余黨,同時,派人到各處散布這一消息,讓楊秀清的追隨都去看。正式執(zhí)行懲罰時,韋秦兩人被押到一個大院里,當大家進去圍觀時,因為人多,兵將們考慮到安全,將兵器放在院外派人看守。當看客擠滿院子時,大小院門都關(guān)上了,韋秦兩人也不知去處,迎接這些看客的便是事先準備好的炸藥,接連不斷丟進去,炸得院內(nèi)血飛肉糊。隨后,韋秦兩人帶人進去將活著的都補刀斬盡殺絕……
殺盡南京的楊黨,韋昌輝與秦日綱也就迅速走上死路。
石達開距離遠,當他趕到,已是十月初,聞?wù)f這場萬人屠殺案,驚呆了。他與韋昌輝見面后,指責他們這樣做,幫了清軍!韋昌輝大為惱火,指責石是楊的余黨。此時,有人暗示石達開趕快離開,否則沒命,在隨從的幫助下,石達開只身從天京城墻上放吊籃下到城外逃走。就在這天深夜,韋昌輝與秦日綱親自率兵包圍石達開府,發(fā)現(xiàn)石達開不在家,便將石府活口一一斬盡!并由秦日綱、陳承镕帶兵去追捕石。自然沒能捉到。
石達開得悉后,在天京西的長江上游組織了十萬部隊殺回南京,并告訴洪秀全:把韋昌輝與秦日綱的腦袋給我,我才能平這口氣。
北王韋昌輝聞到了異常的氣息,他決定派秦日綱前去先把石達開可能利用的一切軍事設(shè)施給炸掉,以免被石達開利用架大炮轟打天京。同時,他決定囚禁洪秀全,如果不能使洪秀全制約石達開,則殺掉洪秀全取而代之!韋昌輝的這個計劃還在肚皮里時,洪秀全就已經(jīng)想到了。他在11月2日殺了韋昌輝,將他首級送到安徽寧國給石達開看,以消解靖難大軍進兵天京的理由。這樣做,唯恐石達開還不放過他而兵逼天京。洪秀全在對韋昌輝采取的五馬分尸的基礎(chǔ)上,又將韋昌輝尸體寸磔,割成二寸左右的許多小塊,掛在各處柵欄,標上“北奸肉,只準看不許取”的字樣。消息傳到石達開面前,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洪秀全急了,隨后,在11月28日又將秦日綱、陳承镕調(diào)回南京,一并殺了。洪秀全明知秦日綱一向忠誠而且并無野心,陳承镕在反篡位斗爭中也很堅決,但出于安撫石達開的需要,也就顧不了別的許多。
歷代君王的詞典,往往是沒有道義、情誼、人性這些詞語的,有的只是需要利用、卸磨殺驢、兔死狗烹、以怨報德、丟車保帥、突然襲擊、預(yù)防措施(預(yù)防以后可能發(fā)生的麻煩)之類,洪秀全雖然還沒有完成帝業(yè),但帝王那套他已經(jīng)學會了。況且,他的老伙伴、老戰(zhàn)友楊秀清、韋昌輝這幫人,本就沒有什么道德觀念和品格修養(yǎng),他們造反得逞以后權(quán)力欲望都惡性膨脹,覬覦最高寶座。他們與洪秀全之間,表面上是你兄我弟,實際上是日益加劇的權(quán)力互動,一種你死我活的爭奪。內(nèi)訌是遲早要發(fā)生的。發(fā)生得這么快這么早這么殘酷,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只不過是政治暴發(fā)戶之間,在外部壓力不大時的一場豪賭。
洪秀全是這場豪賭的大贏家。他消滅了公開和潛在的篡位者,使“地上的天堂”成為洪記一統(tǒng)天下。然而他又是最大的輸家,他所營造的拜上帝教圣殿從此坍塌,他的小朝廷從此開始大滑坡。石達開接到了洪秀全送來的韋昌輝、秦日綱、陳承镕等人的首級,并沒有一點點解恨,這些怎么能與失去親人之痛相比!
在這場1856年慘烈的天京大屠殺的混亂中,唯一能夠得利的應(yīng)該是清軍。
洪秀全眼看到最初的封王,只有石達開還活著,心里很不是味兒。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再相信異姓,便加封了兩個哥哥,以壯大自己的實力。
造成天王府里的悲劇,據(jù)說源于一個小人物的作用,這個小人物叫張子朋。就是他大大地激化了韋昌輝與楊秀清的矛盾,加劇了天京內(nèi)訌的步伐!
張子朋是廣西泗城府凌云縣人?!吧聿母叽?,廣額掀鼻,兩顴掀起,凹腮巨口,無髭,眇一目”。這副相貌,很容易讓人想象出他的性格、素質(zhì)、心理特征。大凡生理特異的人,往往也有與常人不同的心理、性格和遭遇。他最初是韋昌輝統(tǒng)下的健兒,護送太平軍文書。1852年封御林侍衛(wèi),次年三月升任侍衛(wèi),四月升右八指揮,五月調(diào)北殿右二承宣,與指揮同級。這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調(diào)動,不但說明他與韋昌輝的性格投合、關(guān)系密切,而且對后來太平軍最高層內(nèi)訌有重大關(guān)系。1853年12月打三叉河有功,封恩賞丞相。1854年4月,隨韋昌輝之弟韋志?。?859年降清)去打湖北,三四個月里,極盡兇橫、屠殺之能事,以至“湖北人民聞張瞎子名,無不股栗”。
在打湖北之前,韋昌輝命張子朋乘船西征。張到水營要船。他本就十分橫蠻,有了韋昌輝命令,更是目中無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些什么船就什么船,要誰的船就誰的船。水營的船及船工,都是被太平軍所劫擄的。頭領(lǐng)叫唐正財,在湖南以船裝貨赴下游貿(mào)易,連人帶船在岳州被擄,受楊秀清威脅利誘而參加太平軍,此時唐已是殿左五指揮,提督水營事務(wù)。水營上下,和廣西來的太平軍“老兄弟”,情況多有不同,也還不適應(yīng)太平軍的觀念與條規(guī)。唐正財此時的級別,與張子朋相同。張的霸道,不把“新兄弟”放在眼里,令人受不了。于是發(fā)生爭執(zhí)。張子朋一邊封船一邊連連打傷好幾個人,而且滿口臭罵。水營上下十分激憤,公開說要開船向清政府投誠,有的說各自開船散伙……
此事飛快報至楊秀清面前,事態(tài)危急,他趕快派遣親信,到唐正財住所,明確表態(tài)是張子朋大錯誤,水營并無不是,好話安慰了一通,給唐升官賞了許多金帛,并答應(yīng)要嚴辦張子朋,讓唐正財勸說水營部下不要降清或散伙。幾乎同時,楊秀清親往北王府,就地將張子朋打一千大板,再追究領(lǐng)導責任,將韋昌輝打上數(shù)百大板,打得站不起來。處理完畢,隨即通知水營。水營才從叛變邊緣被拉住。這是被稱為“水營激變”的經(jīng)過。
對于這種嚴重的突發(fā)事件,楊秀清處理得干凈利落,非常沉著老練。因此,水營叛變這種極其嚴重的事件,才在即將爆發(fā)之際平息下來。不但保住了水營,而且對穩(wěn)定太平軍全局有重大意義。但楊秀清在打韋昌輝數(shù)百大板的事上過了頭。本來,嚴懲張子朋,要用張子朋的頭來平水營之憤,也是可以的,在太平軍中并不算特別嚴厲。倘若放韋昌輝一馬,盡可不追究領(lǐng)導責任;即使追究領(lǐng)導責任,也不必用打大板這種帶侮辱性質(zhì)的極端方式。畢竟韋是第三號人物,是他的副手。
太平軍占領(lǐng)江寧時,由于西王蕭朝貴、南王馮云山已死,韋昌輝自然遞升為第三號人物。本應(yīng)功高權(quán)重,八面威風,生殺予奪,隨心所欲。不料,命運卻給他開了個嚴酷的玩笑。洪秀全進城后,變了臉,昔日兄弟想見他一面,比登天難。實權(quán)在手的楊秀清,則給韋昌輝動輒下威、穿小鞋,韋日輝不但不反抗,還得處處誠惶誠恐地拍楊秀清馬屁,“輿至則扶以迎,論事不三、四語,必跪謝曰:‘非四兄教導,小弟肚腸嫩,幾不知此?!边@哪里是兄弟相稱的第二三號人物,簡直像奴才之對待主子。洪、楊內(nèi)訌已經(jīng)很明顯,他卻從中“攪糨糊”,結(jié)果是兩面不討好,楊秀清更要打擊他。他哥哥與楊秀清小老婆之兄爭房子,楊借這種小事做文章嚴懲他哥哥,偏偏又交由他處置。這種事,怕只有楊秀清想得出。為了討好楊秀清,他竟將哥哥五馬分尸,還說不如此“不足以警眾”。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部屬張子朋因任意毆打水兵,激起水營鬧事。楊秀清追究責任,賬又算到他頭上,將他鞭數(shù)百杖,以至打完站不起來。他的裨將替他抱不平,他竟說這種處理并無不公,甚至殺了這個裨將“以謝秀清”。凡此種種,誰都能看得出韋昌輝的怒火在積累,到一定時候非爆發(fā)不可!偏偏楊秀清意識不到這些。
曾在楊秀清身邊的曾釗揚,向人說:“北王陰惡而殘刻,今扶之而不怒,其心叵測?!睏钚闱宓奶玫軛钶o清也認為,韋昌輝對楊秀清“怨諼日漾,難將作矣”。為曾國藩收集敵情的張德堅也看出:“昌輝位下楊賊一等,其奸詐相似,陽下之而陰欲奪其權(quán),故楊賊加意防范……楊秀清與韋昌輝互相猜忌,似不久必有并吞之事。”曾釗揚、楊輔清的看法,必然直接或間接反映給楊秀清。韋昌輝和石達開都是輔佐楊秀清主持軍政事務(wù)的。楊秀清有了“想法后”,經(jīng)常派石達開到外地指揮作戰(zhàn),留韋昌輝在手下負責傳令轉(zhuǎn)稟,恐他會做手腳,就以“他勞心甚”這種很可笑的理由,將石召回以分其權(quán)。內(nèi)訌之前,楊將他派到江西去督師,以削弱他在天京的作用,使他無法在權(quán)力中樞有所作為。
張子朋這個小人物將韋昌輝與楊秀清的關(guān)系搗散了架,搗塌了洪秀全的天下。
另一個小人物恰恰展示了太平軍中有人才,通過這個人才的遭遇,揭示了洪秀全與太平軍可悲一面,襯映了曾國藩英雄惜英雄的胸懷。這個讓曾國藩敬佩的小人物叫林啟容,他讓曾國藩吃盡了苦頭,偏偏曾國藩由衷欽佩他。
太平軍造反之初,被鄉(xiāng)里認為是“無賴”的林啟容投奔楊秀清手下。從健卒(好兵、優(yōu)等兵)繼而升為卒長(最基層軍官)。1853年太平軍占領(lǐng)南京后兩個月,楊秀清提拔他為士官正將軍,隨洪秀全的妻舅賴漢英溯長江征戰(zhàn)于安徽、江西。一個月后,因戰(zhàn)功升為殿右八指揮。又過一月,隨石達開的哥哥石祥楨攻占九江。1854年4月,升為殿右十二檢點,同時成為九江的領(lǐng)軍人物。1855年1月,石達開任西征軍統(tǒng)帥,林啟容直接受石指揮,參與石達開所指揮的大戰(zhàn)曾國藩的湘軍水師的戰(zhàn)役。擊敗曾國藩的水師,造成曾國藩跳水自盡,后被部下救起。這場戰(zhàn)役在曾國藩腦海里留下了對林啟容的深刻印象。1855年秋,曾國藩手下的悍將、湖南提督塔齊布因?qū)夜ゾ沤幌拢瑧崙繃I血而死,曾國藩對林啟容的印象更深了。
洪秀全與楊秀清內(nèi)訌時,林啟容在九江,他沒卷入。曾國藩派人送信給林啟容,提醒他這個“楊氏之黨”,是韋昌輝及其黨羽必除之人,勸其降清,既可“誅戮韋黨,以快私仇”,可照舊例做官。信中還說他“有強國之志,無殃民之罪”。沒想到林啟容當著送信人的面,將信撕了。曾國藩誘降不成,不久后趁攻下武昌的勢頭,讓悍將李續(xù)賓、湖北提督楊載福率大軍進迫九江,從1857年1月8日起連環(huán)攻擊,激戰(zhàn)六晝夜,硬是沒拿下九江,只好敗退。林啟容守住九江,對穩(wěn)定太平軍全局起了很大作用,因此被封為忠貞侯(后改為貞天侯)。他不站在楊秀清一邊,不迷惘觀望,也不動搖信心,對洪秀全確實是難得的忠臣??杀氖牵樾闳壑械牧謫⑷菘偸恰皸铧h”,讓他據(jù)守九江要地已是很信任了,絕不可能讓他到南京主持或參與全軍指揮。這正是洪秀全的敗筆所在。
林啟容的形象、品格的完成,還在于生命最后幾個月的堅守九江。
1857年10月,九江外圍的小池口、湖口相繼被清軍占領(lǐng),九江成了孤城。六個月內(nèi),一粒糧食也運不進九江城。
在清軍陸上三面合圍、長江上有水師巡邏的情況下,林啟容的守軍與外援斷絕。隨著外援的斷絕,軍糧日益缺乏。林啟容下令官兵,在城內(nèi)耕地種麥。這終究不能根本解決問題。半饑半飽的守軍,體力當然大減。但是,這一舉措,平添了官兵死守的決心。
1858年3月30日起,清軍開始晝夜進攻。林啟容督率部下,憑借高城深壕堅守,清軍不能得逞。李續(xù)賓眼見地面仰攻無效,便改變攻術(shù),在東門外磨盤州開挖地道三處,用火藥炸城。5月8日,東門城墻轟塌數(shù)丈,清軍卻未能攻進。5月12日,又將南門城墻轟塌十丈余,形勢十分嚴峻。林啟容指揮部下在缺口處拋擲火藥桶,炸死炸傷攻城清軍,堵住缺口。李續(xù)賓不肯就此罷休,在沿城迤東而南的地道竣工的次日,即5月19日,炸藥多處轟發(fā),地動山搖,土石亂飛,天昏地暗,城墻崩塌百余丈。攻城清軍此時都為這種驚天動地的情景震撼、驚呆了。直到煙焰消散,看見守缺口的人數(shù)寥寥,才壯起膽攻城。清軍入城之后,林啟容繼續(xù)率領(lǐng)傷殘羸弱的部下巷戰(zhàn)。終究寡不敵眾,守軍一萬七千余人,全部戰(zhàn)死。長江流水,一時都變血紅。如此慘烈的守衛(wèi)戰(zhàn),全軍沒有一人投降,這同林啟容的表率作用和人格力量,都是分不開的。
早在1857年1月,李續(xù)賓、楊載福猛攻不下之時,曾國藩在給朝廷的奏折里,就說林啟容“負死固守,其堅悍兇頑,實出意料之外”。1858年5月終于攻下,曾國藩又在給其弟的家書里,由衷贊嘆:“林啟容之堅毅,實不可及也?!?863年,洪秀全在追封功臣之時,封林啟容為勤王。李秀成被俘后,在答曾國藩問中以尊敬的口氣,稱林啟容為開國功臣,其實主要就是對他堅守九江的敬佩。沒有在九江幾年的作為,曾國藩決不會特地問起林啟容,李秀成也不會對林心懷敬佩。
什么叫死守?林啟容在九江的作為,是一個極其明確、充分的答案。從他進占九江到最后全軍戰(zhàn)死,將近六年之久。最后一次的守衛(wèi)戰(zhàn),也有十六七個月,援兵根本沒有。期間,石達開率大軍由鄱陽湖東岸去江西,時值九江正遭湘軍圍攻,情況危急,石達開從旁邊路過,竟不略停一下,為九江解圍出一把力!不援助,繞道而過,而眼看重鎮(zhèn)淪失,可見太平軍內(nèi)部的軍心不太平!當時,石達開的路過,著實讓李續(xù)賓的湘軍提心吊膽。當石達開繞開而行,李續(xù)賓長舒一口氣,不再有什么顧慮,一心一意圍攻九江。林啟容如此艱難、無望的堅守。在中國乃至世界的戰(zhàn)爭史上,都是罕有的。林啟容死守九江,創(chuàng)造了一個艱苦卓絕的戰(zhàn)例,創(chuàng)造了一個難以企及的人格。就個人來說,林啟容不站在“楊黨”立場反對洪秀全,拒絕曾國藩的誘降,事前盡一切可能備戰(zhàn),隨后長期無望的死守,戰(zhàn)爭中指揮得當,注意為部下做表率,又不像某些太平軍將領(lǐng)那樣搜刮殘害百姓,人格魅力彰顯,在當時敵對雙方都幾乎無人可比。但與他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卻又形成明顯的悖論??烧f是人格與歷史價值的二元對立,對于林啟容絕不能用好或者壞的簡單標準來判斷。
自從失去馮云山,洪秀全缺乏了“精神領(lǐng)袖”的支持,導致楊秀清趁隙而入式的“改造”,兩個昔日的好友自導自演了內(nèi)訌悲劇。楊秀清死后,洪秀全更是陷入迷茫,竟然還在公眾場合一如既往地尊敬楊秀清。在他余下歲月發(fā)布的敕令中,楊秀清仍然作為上帝代言人和勸慰師的角色被屢屢提及。這是為什么呢?原來,洪秀全十分擔心天父上帝賦予他的神圣權(quán)力,會因為沒了楊秀清而被下面的人“揭穿”!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1859年4月,洪秀全早年的追隨者洪仁玕來到天京。洪仁玕的到來給洪秀全的神權(quán)統(tǒng)治往世俗化方向的轉(zhuǎn)移帶來了可貴的契機,盡管這一契機轉(zhuǎn)瞬即逝。洪仁玕到達天京之前曾在英國殖民地香港居住了五年,與西洋傳教士有過深入的接觸,他的閱歷和見識使他傾向于以務(wù)實的思路來治理國政。洪仁玕寫了《資政新篇》《開朝精忠軍師千王寶制》《頒新政宣諭》《天歷序》《戒浮文巧言諭》等等文件呈洪秀全。洪秀全之所以批準頒發(fā),是為了給洪仁玕樹立威信。洪仁玕以為洪秀全很重視,又把自己的想法寫成一份長篇奏章呈交洪秀全,其中建議天國成立一套郵亭網(wǎng)絡(luò),成立銀行,發(fā)展交通,授予精巧產(chǎn)品專利權(quán),實行人身和財產(chǎn)保險制度。洪秀全在同意洪仁玕建議的同時提出有兩條不能接受:一是成立情報網(wǎng)絡(luò)站,洪認為“此策現(xiàn)不可行,恐招妖魔乘機反間”;一是死罪留歸上帝圣決,洪堅持“爺今圣旨斬邪留正殺妖殺有罪不能免也”。盡管洪秀全認可洪仁玕的務(wù)實改革方案,但兩項涉及天朝核心意識形態(tài)安全的,理所當然遭到拒絕。洪仁玕新政實際上提出了在洪秀全構(gòu)建的神權(quán)系統(tǒng)內(nèi)導入世俗性因素,并引導它融進近代化時代潮流。
實際上,洪秀全對洪仁玕的改革計劃只是停留在“批注”與“旨準頒行”這四個字上,根本就沒有實施任何一步。其主要原因是,洪秀全對新生事物的陌生,且不愿意從心底里認同,最終還是回歸到舊式思維的管理上。洪仁玕的到來,能夠使他把雜務(wù)推開,一心一意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推開雜務(wù)的主要內(nèi)容是封了一大批非同姓的“王”,他干的第一件事是為九歲的兒子洪天貴娶四個妻子,然后把他們一起送到宮外去居住,禁止他看望母親與妹妹。這是按天朝的規(guī)定做的。天朝的規(guī)定也就是他的規(guī)定:男孩四歲時就不準與姐姐親密接觸,七歲就不能再睡在母親或其他妃嬪的床上,平時必須和姊妹保持三米以上距離,必須學會自己洗澡,九歲就不能再去看望祖母或外祖母;這一規(guī)矩同樣適用女孩子……
洪秀全同時還在做的是:禁止宮中女人與自己的孩子看儒家書籍。楊秀清生前曾提到了讀儒家書籍的事,現(xiàn)在的洪秀全則要堅決地反對,他將儒家古籍一概視作“妖孽之言”。宮中女人們有空就要集中一起輪流讀《圣經(jīng)》和他洪秀全的詩文?!八镆暣蠖鄶?shù)與宗教無關(guān)的事物,認為他們是‘現(xiàn)世之物,而非‘天堂之物”。宗教事務(wù)開始成為天王生活的中心,世俗事務(wù)則交由他的兒子幼天王處理。
在洪仁玕為國政殫精竭慮、李秀成在沙場浴血奮戰(zhàn)的時候,洪秀全完全陶醉在宗教狂迷之中。他把天父給他以及他兒子、妻子托夢的夢境相互聯(lián)系起來,描繪成太平天國最后勝利的美妙前景:“爺哥降帶坐江山,同世一家奏凱還”。他從《圣經(jīng)》上領(lǐng)會到匪夷所思的啟示,譬如相信自己就是上帝的祭司,曾經(jīng)下凡犒勞祝福亞伯拉罕,作為“今日朕下凡作主救人”的“引子”,《圣經(jīng)》的文字預(yù)示了“上帝基督下凡,再建上帝殿堂在天京天朝”。洪秀全還通過評論、詩文和詔書與來天京的外國傳教士進行辯論。他不能容忍傳教士關(guān)于“上帝無形”的觀點,這牽涉到1837年他那次天堂之旅的真實性,他必須加以旗幟鮮明的反駁:“基督暨朕爺親生,因在父懷故見上”;“前朕親見爺圣顏,父子兄弟無惝恍”。
1862年初,“懷著凈化洪秀全錯誤宗教觀念的愿望而到南京”的傳教士羅孝全因不能忍受天王的狂妄而逃離天國圣地,他在一封給報界的信中稱洪秀全是“一個狂人,完全不適宜做一個統(tǒng)治者,他建立不了任何有組織的政府”。受羅孝全出走及其不友好之舉的牽連,洪仁玕失去了他剛剛到天京時天王對他的信任,“他被革除掉在太平天國里作為現(xiàn)代化推行者以及太平軍統(tǒng)帥之一的職位”。太平天國進入了風雨飄搖的時期。原先宣稱“中立”的西洋人開始與清軍并肩作戰(zhàn),抗擊太平軍;1862年的一場大雪使李秀成揮兵東進的計劃嚴重受挫;同年石達開在四川向清軍投降;次年,李秀成西征無果而退;到了這一年10月,清軍逼近天京城下;1864年6月1日,在清兵重重包圍的天京城里,五十一歲的天王洪秀全完全失去了自信心,走向死亡。
此時的洪秀全,已接近恍惚瘋癲的狀態(tài)了。
長期的享樂生活已嚴重削弱了洪秀全的意志,損壞了他的智力。洪秀全在那個拆掉明朝故宮,在兩江總督署里建造的新宮殿里,誰也不見。一方面雜亂無章地思考著一些哲學和神學問題,幻想著如何把王權(quán)跟宗教更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建立一個超級的奴隸王朝,讓臣民同時成為自己的教民,無私地貢獻所有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歷史上所有的帝王一樣,苦練房中術(shù),想在謎團一般的兩性交媾中,得到極度快樂,也摸索一種解脫之道。
縱欲過度,洪秀全的身體極度虛弱。
李秀成1864年5月30日應(yīng)洪秀全一道諭旨來守衛(wèi)天京,看到整天恍如隔世般神神叨叨的洪秀全,非常擔心。李秀成認為是身邊人讓洪秀全服壯陽藥的結(jié)果,洪秀全偏不聽,百藥不進,只服壯陽藥。那些迷從于洪秀全的人說,那年丁酉年(1837)之病,天王死去七日還魂。自從還魂之后,俱講天話,凡間之話少言,勸世人敬拜上帝。勸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無災(zāi)無難,不拜上帝者,蛇虎傷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別神,拜別神者有罪。
李秀成怎肯信這話。
洪秀全不聽李秀成的忠言,當李秀成的面將傳位的事托給了洪仁玕。李秀成心里有些不快,但他忠貞不渝地效忠洪秀全。在最后時刻,李秀成明知洪貴福在劫難逃,還是將自己最好的坐騎讓給了洪秀全的兒子,一個才十五歲的孩子。
清軍攻城加劇??粗樾闳宇j廢消沉,麻木自欺。李秀成一再勸他率眾突圍、“讓城別走”時,洪秀全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地訓斥道:朕承上帝圣旨、天兄耶穌圣旨下凡,做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外去,欲在京,任由于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
李秀成問:天京城內(nèi)兵微將少,怎么辦?
洪秀全答道:爾說無兵,朕的天兵多過于水,何懼曾妖者乎?爾怕死,便是會死,政事不與爾干。
拒絕了李秀成“讓城別走”的建議,剩下的結(jié)果只能坐以待斃。
在天京被圍困的最后關(guān)頭,洪秀全精神徹底地崩潰。他整天嘴中念念有詞,不斷呼喚神靈,乞求上天讓地下長出食物,讓自己的天兵天將飽餐殺敵。然而糧食畢竟無法從天而降,許多人饑餓而死。全城男女腹饑難耐,日夜圍著忠王府哭求救命。李秀成不得已將自己家中僅剩的米谷發(fā)放救濟窮人,但他所轄的官兵又沒有糧食,不得已又將他的母親以及婦女首飾金銀作為軍資。然而這點接濟又怎能解決根本問題。隨后李秀成奏請?zhí)焱?,允許饑民出城逃生。天王對此大為不悅。洪姓家族趁火打劫,將出城逃生之人所帶財物搜刮掠凈,鬧得滿城風雨,日夜不寧。
4月,全城糧食已盡。洪秀全命人將苔蘚野草之類東西“取來做好”,美其名曰“甜露”。李秀成奏“此物不能食”,洪秀全說:“取來做好,朕先食之!”頗有與民眾同甘共苦之志,可不久他就因食“甜露”過多而病倒,終于一命歸西。臨終前,洪秀全發(fā)布了最后一道詔書:“大眾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lǐng)到天兵,保固天京?!?/p>
洪秀全臨死前交代他曾經(jīng)寵幸的女仆,要她精選自己寵幸過的女子,避開眾人,將他的遺體洗盡。特別關(guān)照那女仆,把他的陽器朝上置放,并用宮中新絹將其裹卷起來,“千丈百尺都太少,萬纏千裹不足多;就身此殿好去處,能得天將億萬兵”!將他埋在正殿龍坐下,好讓他繼續(xù)調(diào)兵遣將……
1864年7月19日正午時分。隨著曾國荃的令下,“轟隆”一聲凌空怒炸,太平門處的城墻被炸塌二十余丈,整個天京城地動山搖。數(shù)萬眼睛血紅狂狼暴獸般的湘軍一齊吶喊,揮舞著刀劍龍卷風席卷般越過坍塌的城墻,而守城的太平軍亦如山崩之土從各處趕來拼死封堵缺口:他們從城墻上扔下雨點般的炸藥包,把沖在最前面的四百多名湘軍敢死隊員在一片慘叫聲中全部燒死。前赴后繼、成千上萬的湘軍不顧一切踩著同伴的尸體,打著漩兒擠成一團蜂擁而入。太平軍再也抵擋不住洪水般呼嘯而來的敵人。戰(zhàn)至傍晚,九門皆破,天京失陷。湘軍“見人即殺,見屋即燒”。殘存的太平軍與之展開激烈的肉搏戰(zhàn),許多人大叫著“不留半片爛布與清妖享用!”舉家自焚而死。
所有人都瘋了!天京城里的太平軍瘋著去死。進城的湘軍發(fā)瘋地尋找洪秀全!
然而湘軍將整個天京城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洪秀全的蹤影。7月30日,湘軍總兵熊登武得到一個太平軍黃姓宮女告密,這才知道洪秀全已死十多天了。在她的指引下,曾國荃派人從天王府的大殿內(nèi)挖出了洪秀全的尸體。湘軍將洪秀全渾身的厚布全部扯爛,扛到城南雨花臺給曾國藩當面驗看。
曾國藩和洪秀全,兩個苦苦搏殺了11年的對手,一直都只是相互耳聞,卻從未謀面,想不到今天會以如此奇特的方式見面。曾國藩在日記中這樣記述這位老對手:“胡須微白可數(shù),頭禿無發(fā),左臂股左膀尚有肉,遍身用黃緞繡龍袍包裹?!?/p>
8月1日,曾國藩斷然下達了最嚴厲的懲處方式:“戮尸,舉烈火而焚之!”洪秀全的尸體再次被拖了出來,被刀斧剁得粉碎。即使這樣,還不罷休,曾國藩又命人把肉泥拌進火藥,裝入炮彈,然后接連發(fā)射出去——就是死了,也要讓洪秀全灰飛煙滅,陰魂無歸。
……
這些發(fā)生在“總統(tǒng)府”或者叫“兩江總督署”里的事,如今很少有人提及,而只有歷史學家、研究者才每每書寫到,前來“總統(tǒng)府”里那個“太平天國紀念館”的講解員,如今也同歷史學家那樣有些不避諱了??梢娬嬲臍v史正在慢慢進入人心!
這是件大好事??!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