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鳳霞
(北京工商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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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六世上篇》藝術哲學思想探析
全鳳霞
(北京工商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161)
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六世上篇》以英法百年戰(zhàn)爭為創(chuàng)作題材,不僅藝術再現(xiàn)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更蘊涵著一定的藝術哲學思想。其藝術哲學思想主要體現(xiàn)為兩要素:第一,作品立體地揭示了人性主體性,包括人性的個性與群體性、人性的理性與感性、人性的民族性和階級性、人性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等要素;第二,讀者受作品感染,進行“介入”式閱讀,通過審美結構的建造,完成作品介入意義的深層延伸。此二要素就像一雙有力的翅膀,使《亨利六世上篇》完成了從現(xiàn)實美向藝術美的飛躍,從戰(zhàn)爭的必然王國奔向了藝術的自由王國,形成了美的藝術豐碑,以表達對人類敢于創(chuàng)造歷史和勇于社會實踐的永恒的紀念。
創(chuàng)作“介入”觀;人性主體性;社會實踐
莎士比亞早期歷史劇《亨利六世上篇》與他的其他劇作一樣,一直被聚焦于人們品頭論足的目光里,學者們樂此不疲地從各種角度對其進行研究探討,有的從倫理學的角度用實證研究的方法探析人物性格;[1]有的將其納入整個歷史劇寶庫,分析其劇中人物的塑造方法,認為莎翁運用“浮雕式”等方法塑造戲劇人物形象,[2]不一而足。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上篇》看似沒有做任何刻意的解釋或預設,但他通過巧妙地取材于民族戰(zhàn)爭,通過對“敵我雙方”核心參戰(zhàn)人員的多角度的激情刻畫和對戰(zhàn)事的疏密有致、恣意瀟灑的描寫,使全劇蘊涵著一種獨特的意義。本文以當代美學“介入”觀為依托、以當代藝術哲學領域的主體性實踐哲學理論為指導,緊密結合劇中人物和情節(jié),細致全面地探析和挖掘此劇蘊涵的藝術哲學思想,為《亨利六世上篇》乃至整個莎士比亞歷史劇的研究打開了新的思路。
英法百年戰(zhàn)爭(1337~1453年)主要在法國領土上展開,戰(zhàn)爭的爆發(fā)有著錯綜復雜的原因,絕不是英國對法國的侵略戰(zhàn)爭那么簡單,大致原因有王位爭奪、商業(yè)發(fā)展、威廉公爵征服造成的英國民眾積怨等多重原因。開戰(zhàn)之后早期,英國軍隊百戰(zhàn)百勝,然而這場百年戰(zhàn)爭最終是一場沒有真正輸贏的戰(zhàn)爭。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六世上篇》以英法百年戰(zhàn)爭為創(chuàng)作題材,總共藝術性地呈現(xiàn)了英法雙方的4次戰(zhàn)役,即奧爾良戰(zhàn)役,盧城戰(zhàn)役,波爾多戰(zhàn)役和安及爾斯戰(zhàn)役,最有名的當屬奧爾良戰(zhàn)役。在劇中,莎士比亞并沒有因為狹隘的民族主義一味地描寫英國的連連勝利或法國的節(jié)節(jié)敗退,在他的筆下,爭戰(zhàn)雙方輪番輸贏,失敗的痛苦和勝利的喜悅戲劇般地輪番臨照于戰(zhàn)爭雙方。當奧爾良城被圣女貞德成功解救后法國人民“在這黃金般的勝利日子里”(第1幕第6場)舉杯痛飲時,英國人民正在品嘗失敗的滋味。
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上篇》借亨利六世國王之口表達了自己對英法百年戰(zhàn)爭那段歷史的痛心疾首:“唉,這場爭吵叫我心里好難受??!”(第3幕第1場),又借劇中倫敦市市長之口表達了對貴族的感嘆:“我的老天爺,這些貴族們怎么這么愛鬧事!”(第1幕第3場)《亨利六世上篇》藝術再現(xiàn)了600多年前曾經(jīng)彌漫一個多世紀的戰(zhàn)爭硝煙。然而歷史風云變遷,戰(zhàn)場上英法雙方曾經(jīng)的得而復失或失而復得、英國議會內(nèi)外和法國巴黎宮中紅玫瑰和白玫瑰兩派之間的明爭暗斗、臣僚不和相互排擠的紛亂、王權和教權之爭的暗流涌動、各貴族幫派之間不斷的口角和械斗,這一切的沉浮都早已如煙云散盡。然而讀完這部歷史劇,有些人物形象卻久久在腦海浮現(xiàn),甚至像雕塑一樣凝為了永恒:圣女貞德、塔爾博將軍父子、培福老將、勃艮第公爵、亨利幼王,他們的形象依然歷歷在目,似乎永遠在向我們訴說著他們的故事,令人不忍走開,這些人物形象才是這部歷史劇真正的靈魂與血肉。
《亨利六世上篇》藝術再現(xiàn)了那段風起云涌的歷史,對人類社會歷史和社會實踐進行了形象而又深刻的思考,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介入”的藝術哲學思想。中外藝術哲學思想領域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與人類社會生活和社會實踐的關系的看法和觀點豐富多樣,有時甚至是兩極對立的。法國羅蘭.巴爾特的“零度寫作”觀認為,整個文學是一種語言問題,文學關注的是文字、形式、風格等語言自身,而非社會生活和社會實踐。[3](P28)作家的全部追求和終極目標在于通過創(chuàng)作中語言的自由表達和寫作形式的自由選擇實現(xiàn)語言的自由生產(chǎn)從而最終獲得真正的寫作自由。法國薩特的創(chuàng)作“介入”觀與羅蘭·巴爾特的“零度寫作”觀形成了鮮明的對立。薩特積極主張創(chuàng)作“介入”,他主要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切入點,闡述了自己的“介入”觀。薩特明確指出:“一旦你開始寫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經(jīng)介入了?!?介入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必然,在文學作品中,詞語表達都與客觀世界形成了一種緊密的關系,無不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參與和一種態(tài)度。介入也是作家的一種神圣的職責,作家自覺承擔著社會責任,揭示和干涉客觀世界和社會人生的生存狀況,再現(xiàn)客觀世界。薩特對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唯美主義寫作、對作家耽于技藝而對外部世界置若罔聞的創(chuàng)作取向予以堅決的否定。[3](P23~34)總之,薩特的創(chuàng)作“介入”觀認為文學和文學史與社會及社會歷史之間存在著一種必然的關系。就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歷史劇《亨利六世上篇》的藝術實踐而言,他的作品不僅體現(xiàn)了形式表達的自由、構思的巧妙、技巧的高超和藝術的純粹,而且我們分明可以從中感受到純藝術以外的意圖,即對社會、歷史和人生的“介入”和對“人”的深刻揭示,作品肩負著重大的社會責任,揭示歷史,揭示人。
《亨利六世上篇》的創(chuàng)作介入有著深層的內(nèi)涵,本文試圖剖析其介入意義,即藝術哲學思想,認為其介入意義主要體現(xiàn)為兩要素:第一,作品立體地揭示了人性主體性,包括人性的個性與群體性、人性的理性與感性、人性的民族性和階級性、人性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等要素;且貫穿著“情本體”的美學思想,以“理”始,以“情”終,“情”“理”交融。第二,讀者受作品感染,進行“介入”式閱讀,形成審美結構,完成作品介入意義的深層延伸。此二要素就像一雙有力的翅膀,使《亨利六世上篇》完成了從現(xiàn)實美向藝術美的飛躍,從戰(zhàn)爭的必然王國奔向了藝術的自由王國, 形成了美的藝術豐碑,以表達對人類敢于創(chuàng)造歷史和勇于社會實踐的永恒的紀念。
“人性”與“實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念。我國思想家對馬克思主義進行轉換性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進一步高揚“主體性”,提出了“主體性實踐哲學”,其最精髓的思想創(chuàng)獲之一就是確立了作為人的本質(zhì)所在的人性主體性。主體性強調(diào)實踐的人對客體即自然和對象世界的主觀能動性,強調(diào)人對物質(zhì)世界的征服和改造,突出人與動物和自然的本質(zhì)區(qū)別,“動物和自然受同一個自然法則支配,沒有主體與客體之分,而人類則通過漫長的歷史實踐建立了一整套區(qū)別于動物和自然界的又可以作用于它們的超生物族類的主體性”。[4](P38~41)人類實踐活動最基本的內(nèi)容是指人類通過使用和創(chuàng)造工具所進行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勞動,但在人類社會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呈現(xiàn)出無限豐富多樣的形式,包括一切符合社會前進發(fā)展要求的政治斗爭、經(jīng)濟改革、思想斗爭、人類為沖破束縛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舊的生產(chǎn)關系而進行的軍事斗爭。[5](P344)當藝術家把人類各種社會生活實踐作為人類的自我創(chuàng)造和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和結果來加以觀察的時候,可以說沒有什么事物不能成為審美對象進入其藝術審美的范圍并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題材,這正是藝術家的“介入”創(chuàng)作。英法百年戰(zhàn)爭持續(xù)一百多年,催生了無數(shù)先進的戰(zhàn)爭武器和新穎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英法雙方都投入和犧牲了無數(shù)的人力、財力和物力。莎士比亞以英法百年戰(zhàn)爭為審美對象,對其進行審美反思,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將人類的這一社會實踐活動反映到自己的藝術作品中來。他以極其敏感的心靈感觸歷史,感受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命運和遭遇,展現(xiàn)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勇氣、智慧、才能和力量,并從中得到了美的享受。正是因為審美反思,《亨利六世上篇》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戰(zhàn)爭劇,而是人的豐富情感、卓越智慧和杰出勇氣的總呈現(xiàn),是真正揭示人性主體性的所在。人性主體性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是群體性與個體性、感性與理性、社會性與自然性、客觀社會存在和客觀歷史存在與主觀個人意志等諸方面的交融與統(tǒng)一,人類每個個體都是群體性與個體性、感性與理性、自然性與社會性、客觀性與主觀性的高度統(tǒng)一。[4](P41)本文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剖析《亨利六世上篇》所揭示的人性主體性的豐富內(nèi)涵。
籠統(tǒng)地講,沒有哪一種人類社會實踐活動能像軍事戰(zhàn)爭那樣有力地突顯人性主體性的豐富性,而歷史和戰(zhàn)爭題材的藝術作品更能生動揭示和展示人性主體性。《亨利六世上篇》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人性主體性在戰(zhàn)爭的視域里得到了最飽和、最淋漓盡致的彰顯,在這里,理性與感性交融,群體性與個體性共存。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時,莎士比亞想象著英法百年戰(zhàn)爭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切身感受著歷史創(chuàng)造者們的愛與恨、幽默與嚴肅、矛盾與糾結、尊嚴與卑微,同情他們各自的命運遭遇,贊嘆他們的智慧、才能和勇氣,感受著他們的呼吸,對他們失敗的痛苦、勝利的喜悅感同身受,對人物形象在戰(zhàn)爭實踐活動中的價值取舍、人生沉浮的軌跡以及處事態(tài)度進行了生動個性化的展示和描述,從而對他們作為實踐的人的主體性進行了形象而又深刻的揭示,讓我們深刻感受到了“人”的存在。
《亨利六世上篇》贊揚各種高貴的理性。我們看到,多少貴族、多少將軍、多少騎士、多少士兵和普通民眾,在國難當頭之際,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奮不顧身,勇于犧牲。最典型的英雄形象當屬法方圣女貞德和英軍的塔爾博將軍。貞德是莎士比亞戲劇藝術殿堂里絕對的英雄女一號,她智勇雙全,足智多謀,大智大勇,為自己的國家貢獻自己的才能和智慧,為驅逐英國侵略者,打敗以塔爾博將軍為主帥的亨利王的軍隊,她獻計獻策,鞠躬盡瘁,為收復國土立下了汗馬功勞。塔爾博將軍軍事技藝超群絕倫,驍勇善戰(zhàn),赤忱為國,為英王攻下了數(shù)座城池,俘獲了五百多名法國高級將領,為祖國建立了不朽的功勛;他勇敢正直、身經(jīng)百戰(zhàn)、有勇有謀、建功立業(yè)、氣概豪邁、臨危不懼、臨難不茍,在極端困苦之中,勇往直前,是莎士比亞筆下理想的騎士,是騎士精神的完美象征。通過塑造這些藝術形象,莎士比亞揭示了人性結構中的愛國忠君、積極進取、樂觀向上、勇敢自信、永不放棄的道德情操和高貴品質(zhì)。這個層面的貞德之“情”和塔爾博之“神”都是道德之情,主要是發(fā)乎理性的東西,這些情感和精神是通過社會和家庭不斷的道德訓誡、倫理規(guī)范等社會制約形式凝聚和培育而成,是人類個體在自己的生存和發(fā)展中養(yǎng)成的對待世界、處理人生的世界觀和價值觀,[4](P44)是人性主體性的倫理性體現(xiàn)。
另外,《亨利六世上篇》又使人的主體性群體性和社會性在戰(zhàn)爭的背景下得到極致的發(fā)揮。劇中每個人物都在為自己所屬的群體、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而戰(zhàn),體現(xiàn)了涇渭分明的群體性、民族性、階級性。塔爾博將軍父子、培福將軍在為英國爭取更多的利益而戰(zhàn),圣女貞德、查理太子在為保衛(wèi)法國、光復祖國的領土而戰(zhàn)。這些英雄形象愿意為自己的同胞英勇獻身都是人的群體性、階級性、民族性的彰顯。與此同時,每個人物又體現(xiàn)了強烈的社會性,圣女貞德、英國的塔爾博將軍父子、培福將軍等人物犧牲個體的“小我”利益甚至愿意以犧牲生命為代價以保全“大我”的利益,這都是人的社會性的體現(xiàn)。
《亨利六世上篇》通過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動態(tài)地展示了人性主體性,即主要通過英法之間的四大戰(zhàn)役,即奧爾良戰(zhàn)役、盧城戰(zhàn)役、波爾多戰(zhàn)役和安及爾斯戰(zhàn)役以及各個人物在各個戲劇情節(jié)的利益取舍、言行表現(xiàn)來展現(xiàn)人性的主體性。在流動性地展示人的群體性和民族性方面,最有力最有效的例子莫過于勃艮第公爵這個人物形象。作為法國的公爵,勃艮第將軍只因曾經(jīng)在法國受到公開侮辱,就背叛祖國,與祖國項背,投入英軍塔爾博將軍的麾下,使塔爾博將軍的軍力如虎添翼,讓自己的祖國法蘭西被糟蹋得遍體鱗傷,使祖國同胞飽受顛連困苦。就在英法雙方交戰(zhàn)英方得勝逞強法方處于弱勢的危急時刻,圣女貞德伺機巧妙與勃艮第公爵會談。她義正詞嚴的一席話“比強烈的炮火更加厲害”,很快攻下了公爵的心靈高地,她激情的呼喚“來吧,歸來吧!迷途的將軍”使勃艮第公爵恢復了愛國的天性,重新匍匐在法國太子的腳下。他情緒激昂地對塔爾博將軍說:“鑒于我的國家慘遭蹂躪,你們的殘暴行為已引起人民的怨憤,我決定和你們的惡勢力斷絕關系,歸附我法國的合法國王查理?!?第4幕第1場)他掉轉矛頭,直指自己真正的敵人,讓塔爾博將軍猶如驕傲的孔雀被拔掉了羽毛般沮喪。勃艮第公爵這個人物形象生動展示了人的群體性和民族性的內(nèi)在凝聚性和世代相傳性,換句話說,莎士比亞通過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和平實的語言塑造勃艮第這個藝術形象進而歌頌了徹底的愛國主義精神。
《亨利六世上篇》顯示,軍事戰(zhàn)爭所獨有的利益沖突的極端尖銳性又使人性主體性個性得到瞬間激情的迸發(fā)和張揚,并使之達到極致?!逗嗬郎掀冯m然動態(tài)地展示了人的實踐主體性,但在這種動態(tài)的流動中,有數(shù)個感性的瞬間是如此凝重或耀眼,以至于永遠在我們心中定格并像雕塑一樣凝為永恒,令我們久久端詳,不忍離開。圣女貞德、塔爾博將軍、培福將軍、亨利六世國王永遠向我們訴說著他們的故事。我們只要對《亨利六世上篇》劇中人物的部分感性動態(tài)投去幾瞥就足以感受到該劇所揭示的人性主體性個性的豐富存在。
在《亨利六世上篇》,圣女貞德巾幗不讓須眉,是莎翁筆下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她成功解救被困日久的奧爾良城,讓法國國旗又在奧爾良城城頭高高飄揚,為祖國建立了豐功偉績。她不僅勇氣沖天,更有超人謀略,通過喬裝術等戰(zhàn)略率部巧奪盧昂城,極大地鼓舞了法軍士氣,為國再立新功。莎士比亞借查理太子之口頌揚貞德:“法蘭西喲,為你的光榮的女先知而高唱凱歌吧!”(第1幕第6場)甚至把她奉為法國的救世主:“她的賢德甚過康士坦丁大帝的海倫娜母后,她的睿智超過能預知未來的圣腓力的女兒們?!?第1幕第3場) 然而,這一切都只能算作側面的理性的贊美。在《亨利六世上篇》全劇,最感性、最具人性主體性個性的情景之一當屬貞德高舉作為攻城暗號的火炬、傲然站立盧昂城城頭的那一瞬。那動情的豪言壯語似乎還在盧昂城的上空回蕩:“瞧,這是一把幸福的結婚火炬,它把盧昂和它的同胞們結合起來,它把塔爾博的黨徒燒得片甲不留?!?第3幕第2場)她的臉龐被火炬映得通紅,眼中充滿著對民族獨立的渴望和對人民自由的向往,還有對敵人的切齒仇恨。她要用火炬照亮法蘭西,要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自己的祖國永遠沐浴著太陽般的光明。這一瞬在我們的心中凝為了永恒,這就是莎士比亞版的“自由女神像”。阿朗松公爵曾對貞德說,“我們要在一處一塵不染的地方,為你建立雕像,把你當作一位圣賢,向你膜拜頂禮。”(第3幕第3場)這“一塵不染的地方”就是莎士比亞戲劇藝術的殿堂,莎翁通過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為貞德樹碑立傳,以昭后人。正是這種個性化的揭示使人物形象更飽滿,實現(xiàn)了理性與感性的有機融合。
莎士比亞對英軍的塔爾博將軍進行了更加個性化的塑造,使他成為理性與感性相結合的典范?!逗嗬郎掀吩诙嗄欢鄨龃未笃亍恼婧蛡让媪Ⅲw全方位地塑造塔爾博將軍的英武形象,產(chǎn)生了“如雷貫耳”之音效。塔爾博將軍威名震天下:在戰(zhàn)場上,英國士兵用他的名字當武器,只要高喊一聲“塔爾博主帥!塔爾博!”就賽過使用一把鋼刀(第2幕第1場);在民間,正在哭鬧的孩子,只要一聽到“塔爾博”這個名字就會立即嚇得安靜下來(第1幕第1場)。莎士比亞通過塑造氣概豪邁、臨危不懼的塔爾博將軍贊揚了勇敢高貴的騎士精神,這是一種最高貴的理性,令人敬佩,令人仰慕。然而塔爾博將軍也呈現(xiàn)了最感性的一面:波爾多一戰(zhàn),塔爾博父子被重重包圍,約克公爵(白玫瑰)和蘭開斯特公爵(紅玫瑰)兩位公爵手握重兵卻按兵不動,袖手旁觀。身為凡人的塔爾博將軍無力回天,就在軍情最緊急、生命最危機之際,將軍令其兒子約翰“逃吧”“快走,快走”!(第4幕第5場)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忘卻了理性,他此時的言語似乎與他一貫的道德遵從相悖。然而,此情此景、此言此語天衣無縫地體現(xiàn)了主體性實踐哲學理論體系中的“情本體”美學思想。所謂“情本體”,是以“情”為人生的最終實在、根本的哲學思想,以情為本即人生的真諦、存在的真實、最后的意義,它高度重視感性心理和自然生命。在“情本體”各種豐富的內(nèi)涵中,其中之一就是指以孔子為首的中國原始儒家追求的“孝悌”之情、骨肉親情、倫理之愛。[4](P95~100)當我們聽到一向敢于犧牲、忠君愛國的塔爾博將軍在戰(zhàn)場的特殊時刻對兒子說“兒子,快逃!”時,我們沒有覺得他是逃兵,而只是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對兒子的舔犢之情;此刻的塔爾博將軍是那么地讓人感到親切,他似乎就在我們的身旁。這種對自然之情的回歸和感性的存在最真實、最動人,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我們才看到了一個最真實最飽滿的“人”。小塔爾博不肯茍且偷生、含羞忍恥,誓死不與父親分離,“我決不離開您的身畔,猶如您自己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父子倆共同作戰(zhàn),“我們肩并肩,臂靠臂,同生同死;在這法蘭西的土地上,我們父子的靈魂要一同飛上天庭”。(第4幕第5場) 他們耗盡了最后一滴血,在戰(zhàn)場上共同倒下了,兒子被父親緊緊地摟在懷里;但他們卻鳳凰涅槃般永生,他們肩并肩、臂靠臂同生共死,永遠挺立。塔爾博將軍父子的故事是社會性與自然性相結合的典范。
另一位不得不被濃重書寫一筆的是英軍的培福將軍。在全劇,他勇往直前的性格從一而終。 在英法交戰(zhàn)中,他屢立戰(zhàn)功;當塔爾博將軍因內(nèi)賊不幸被俘時,培福將軍通過活捉法軍一位高級將領,用這個俘虜交換,贖回了最英勇的塔爾博將軍,從而立下頭等功勞。后因年事已高,再加上多年征戰(zhàn),漸漸疾病纏身,生命垂危。英法盧昂城戰(zhàn)役之際,培福將軍正病重,再也不能沖鋒上陣。塔爾博將軍要把他安排在一個舒適的地方讓他好好養(yǎng)病,但他堅決不從,而是決定坐在盧昂城的前面,和作戰(zhàn)的將士們共生死,他要親眼看到敵人的失敗,讓自己即將離去的靈魂永遠平靜。這就是令我們感動的最個性化的一幕:“我決定坐在盧昂城的前面,和你們共生死。”(第3幕第2場)莎士比亞塑造了一位視死如歸的老英雄!如果給他塑像的話,應該是一尊坐像,雖然年歲和疾病使他的身體不能站立起來,但他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精神卻永遠青松般挺立,他雙眼望著前方,眼睛里一定閃爍著堅毅的光芒,這種光芒給將士們輸入了無窮的內(nèi)力,令敵人為之膽站。
亨利六世最終死于白玫瑰派之手,死于倫敦塔,這是《亨利六世下篇》劇終的戲份,本文暫且不細談。《亨利六世上篇》早期呈現(xiàn)的英王亨利六世還是一個孩子,擁有著青少年本能的好奇心和對世界的美好向往。雖然他登基時還年少,但他幼年時受父親亨利五世和爺爺亨利四世的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使他有著遠大的志向,決心做一位偉大的明君。在加冕大禮上,他情辭并茂地號召親貴大臣們精忠報國,發(fā)揚祖德。然而,他幼嫩的肩膀終究還是不敵過于重大的政治包袱,年幼的他過早就被迫卷入洶涌的政治漩渦和英法交戰(zhàn)的激流之中,幾乎無力掙扎。讀完《亨利六世上篇》時,定格在我們心中的英王亨利六世是一個稚嫩的臉上帶著天真也帶著無奈并在漩渦中掙扎的青少年形象,他的頭上籠罩著一團團陰慘的烏云卻還一無所知,這就是我們對亨利六世國王最具個性色彩的感知。
可見,在《亨利六世上篇》人物故事的起伏跌宕中,理性和感性、自然性和社會性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或相互支配、或相互交融,正是在這種動人的交替中,實現(xiàn)了人物個體存在的獨特性,同時,“人”的各種人性結構也得到充分彰顯。
除了通過塑造藝術形象揭示人性主體性,《亨利六世上篇》還有著更深層的介入意義,主要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以“介入”的創(chuàng)作去影響作品欣賞者,激發(fā)欣賞者的審美反思,使欣賞者在對作品的介入意義的領悟中去進行再創(chuàng)作,形成對客觀現(xiàn)實世界和社會人生的介入取向,并完成審美心理構造,從而實現(xiàn)對作品“介入意義”的自然延伸和深層展現(xiàn),[3](P24)實現(xiàn)了從戰(zhàn)爭的必然王國向藝術的自由王國的飛躍。
欣賞者對《亨利六世上篇》進行必然的介入式解讀,在作品眾多人物形象的各種遭遇、命運和言行的感召和影響下,在對作品的介入意義的不斷領悟中,不僅對英法百年戰(zhàn)爭,更對整個人類歷史實施思考介入和審美反思。作品彌漫著一種不屈的精神、崇高的痛苦,那獨特的精神品質(zhì)放射出鉆石般璀璨奪目的光輝,照耀著讀者和觀者,使作品中一個個各具性格色彩的藝術形象恰似一面面魔鏡,映射出每個讀者心中那個真實而又理想的本我。這個“本我”不是別的,就是人的社會實踐主體性。這個“本我”不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對美的追求,即從不放棄對自身個性的自由發(fā)展的追求;在這個“本我”的驅使下,為他人、為社會創(chuàng)造合理的、幸福的生活,對于個人來說不是一種不得不盡的義務、責任,而被看作是個人的最大的幸福、享受,是人不同于動物的社會性本質(zhì)和自由本質(zhì)的完滿實現(xiàn),而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不惜犧牲自我,甚至甘愿為國為民捐軀獻出自己所有的青春、熱血和生命則使這個“本我”實現(xiàn)了最高層次的自由的追求、發(fā)展和實現(xiàn)。所以從藝術哲學的角度講,《亨利六世上篇》是“個別”與“一般”的高度統(tǒng)一,即“塔爾博將軍”“圣女貞德”這些個體與讀者和觀者廣大的“本我”的高度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是這部藝術作品從戰(zhàn)爭的必然王國飛向藝術的自由王國的博大翅膀,這些藝術形象就是無限多的本我的思想感情的物化。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自由王國。有時,自由王國是一種心境,一種情致,一種向往,一種飄逸,無論你身處何種逆境或有多少俗務纏身,都能感受到自由和美好春風的吹拂,時刻都有一種心靈即將啟航之感。這就是《亨利六世上篇》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喚起的美的回響。
馬克思主義實踐論認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從某種角度講這也意味著人一生下來,就進入了某種“牢籠”,生來就受到各種桎棝,但人會本能地創(chuàng)造性地通過不斷的抗爭、思考、奮斗、追求,不斷獲得自由和勝利,這也是不斷追求美的過程。《亨利六世上篇》一劇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反思、人性主體性的建構、讀者的介入式閱讀,實現(xiàn)了從現(xiàn)實美向藝術美的躍升,從戰(zhàn)爭的必然王國走向了藝術的自由王國,完成了立體強大的藝術豐碑的構造,給人以多維的美的享受和獨特的思想啟迪。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六世上篇》是一個英雄忠烈館,展示著人類曾經(jīng)的苦難以及人類戰(zhàn)勝苦難的決心、智慧和勇氣;它是一座無形的歷史紀念碑,將永遠向后人訴說人類堅貞不屈抗爭奪取自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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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黎 玫〕
Analysis of Shakespeare’s Philosophical Thought in “TheFirstPartofHenrytheSixth”
QUAN Feng-xi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Beijing Technology and Business University, Beijing,100161, China)
William Shakespeare’s play “TheFirstPartofHenrytheSixth” draws on the one-hundred-year war between England and France as its subject of matter and has in its depth some profound philosophical thought, which mainly lies in two parts. Firstly, the play displays an all-round revelation of human subjectivity, including human individuality and collectivism, human sense and sensibility, human nativeness and socialization, and the inherent human orientation towards a nation and class; secondly, the play achieves involvement reading from the readers by inducing the building up of an aesthetic structure in the inner mind of readers, thus acquiring a further extension of its philosophical significance. These two parts help the play to get uplifted from the natural realm of war to the free kingdom of art.
the theory of creation involvement; human subjectivity; social practice
全鳳霞(1966— ),女(土家族),湖南張家界人,北京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I106
A
1006-723X(2016)10-011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