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翔 程曉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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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公眾”何以為“反”
——一種多元視角下的公共領域思考
周翔程曉璇
新派公共領域理論學者提出的反公眾和反公共性以一種多元的視角批判哈貝馬斯公共領域基于霸權建構的排他性,揭示公共話語的權力關系。我們需要從三方面闡釋理解反公眾之反的本質(zhì)內(nèi)涵:一是反公眾所隱含的對立性,也即成員對自身邊緣化和被排斥的地位的充分意識;二是作為社會空間的反公眾,具有從主流公共領域的傳播流中退出和再進入的二元功能;三是反公眾向外追求公開性。而反公共性代表了反公眾的言說方式,是與主流話語積極競爭的傳播行動。反公眾和反公共性概念對中國本土研究的意義在于,有助于揭示國內(nèi)輿論場多元話語競爭的狀態(tài),并關注中國公共話語空間中不少處于從屬地位的邊緣話語實體,從而以一個多元主義的視角來看待為主流媒體所忽視的話語問題。
反公眾; 反公共性; 公共領域; 公共話語
反公眾(counterpublic)這一概念是在20世紀90年代對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進行反思和批判中提出來的,與新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neo-Habermasian public sphere theory)的興起難解難分。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自問世以來即在學界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爭議。這些爭議主要集中在哈貝馬斯原理論幾個難以回避的缺陷上:對資產(chǎn)階級理性討論的過分理想化、對公共領域多元性的忽視、對性別和階級不平等的默許以及法蘭克福學派一如既往地對大眾媒介的過分悲觀等*C.Calhoun.“Introduction: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in C.Calhoun(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p.1~51.。原始意涵中的公共領域雖然是一個從未實現(xiàn)過的烏托邦式的存在,但在討論民主協(xié)商和公民社會時自有其重要意義,因而不少學者在批判的同時仍然認為它是一個值得被重構而不是被舍棄的概念*參見如下學者的研究:K.M.DeLuca & J.Peeples.“From Public Sphere to Public Screen:Democracy,Activism,and the ‘Violence’ of Seattle”,in 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2002,19(2),pp.125~151;N.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Social Text,2007,25(26),pp.56~80;K.Phillips.“The Spaces of Public Dissention:Reconsidering the Public Sphere”,in Communication Monographs,1996,(63),pp.231~248.。哈貝馬斯之后,大量學者的批判和延伸重新建構了公共領域的內(nèi)涵,舊瓶已然換上了新酒。為區(qū)別于原理論,由批判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發(fā)展而來的新理論被籠統(tǒng)地稱為新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這些來自于多學科領域的批判和反思將公共領域概念模式向多樣性這一方向推進和發(fā)展。與原理論相比,它們更關注于社會權力結構、差異和排他性的議題,不再將公共領域視為哈貝馬斯的那個單一全面式的布爾喬亞的公共領域。
在諸多新理論中,反公眾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關鍵概念。它的提出標志著某部分群體的公眾不但是作為話語實體星群之一分子而發(fā)展,也同時是作為一種對排除了潛在
參與者的較為廣泛的公眾的替代而得以明確表達*R.Asen.“Seeking the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s”,in Communication Theory,2000,10(4),pp.424~446.。反公眾一詞的使用最先始于麗塔·費爾斯基(Rita Felski)20世紀80年代女性主義研究*R.Felski.Beyond Feminist Aesthetics:Feminist Literature and Social Chang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9.。其背景是隨著20世紀60年代中期西方社會進入后工業(yè)經(jīng)濟時代,女權主義運動、同性戀維權運動、環(huán)保運動等新社會運動層出不窮,社會研究的命題和范式也隨之悄然發(fā)生改變。研究者從歷史記錄中發(fā)現(xiàn),諸如女性、工人、有色人群以及同性戀者這樣的從屬社會群體有利于形成替代性公眾,也即南?!じダ诐?Nancy Fraser)所提出的次反公眾(subaltern counterpublic)*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Social Text,1990,25/26,pp.56~80.。比如19世紀的美國女性次反公眾,她們在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中藉由刊物、電影、講座、會議、節(jié)慶和聚會等等這樣一些公共領域,催生和傳播了許多描述社會現(xiàn)實的新詞語,包括“性別歧視”(sexism)、“性騷擾”(sexual harassment)和“婚內(nèi)強奸”(marital rape)等,通過這些詞語表達投射出被主流公共領域忽視的、女性自身的需求和認同。這個時期來自不同階級和種族的北美女性在實際生活中建構了通往公共政治生活的通道(比如僅有女性參加的志愿者協(xié)會包括慈善和道德改革的社團等),盡管她們被排除在正式的公共領域之外。也正是南希·弗雷澤在對哈貝馬斯的四大預設進行批駁、以此重新思考公共領域時,將反公眾一詞由女性主義研究和文學研究領域引入社會科學。
在反思原公共領域理論中,不少新派學者在很大程度上拒絕哈貝馬斯的布爾喬亞式理念,在這種布爾喬亞式的理念下,公共領域是單一全面、無所不包的,所有公民作為個體的私人進入到此領域討論國家相關事務和活動。受到對社會復雜性和社會文化多樣性的認識的激發(fā),新派學者開始從單一模式轉向?qū)で蟾鼮槎嘣哪J?,比如塞拉·本納比(Benhabib)的交往多元模式(plurality of modes of association)*S.Benhabib.“Toward a Deliberative Model of Democratic Legitimacy”.in S.Benhabib (ed.).Democracy and Difference:Contesting the Boundaries of the Political.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p.67~94.、查爾斯·泰勒(Taylor)的嵌套式公共領域(nested public spheres)*C.Taylor.Philosophical Argument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以及杰勒德·豪澤(Hauser)的網(wǎng)狀結構(reticulate structure)式公共領域*G.Hauser.“Civil Society and the Principle of the Public Sphere”,in Philosophy and Rhetoric,1998,31(1),pp.19~40.等,這些公共領域的概念化闡釋無一不強調(diào)多元公眾的連接關系和網(wǎng)絡。在眾多的新概念模式中,最常被引用的文獻之一當屬南?!じダ诐傻摹豆差I域再思考:對現(xiàn)實既有民主的批判》一文,她在文中指出并批駁了哈貝馬斯公共領域所隱含的四個預設,以此奠定了反公眾的討論框架。
弗雷澤首先從另一種歷史眼光來分析,認為對公共領域的布爾喬亞式的概念理解是以一種社會秩序為前提,在這種秩序中國家界限分明地與私有化市場經(jīng)濟相分離,社會與國家也是清清楚楚互為分離的,而這種分離被假定是排除私人興趣的公共討論形式的基礎。然而,這些條件最終隨著非布爾喬亞階層獲得了公共領域的控制而銷蝕瓦解。社會因階級斗爭而極化,公眾也因碎片化而分解為利益競爭群體的大眾(mass)。而且,隨著福利國家大眾民主的興起,社會與國家開始相互勾連纏繞,原本是對國家的一種批判性監(jiān)督意義上的公共性讓渡于公共關系、大眾媒介化的舞臺表演以及對民意的制造和操縱*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59.。
在概念體系建構上弗雷澤指出,公共領域這個布爾喬亞男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濃厚的概念隱含著四個核心預設:1.公共領域的對話者有可能將各自的地位差異懸置起來,“好似”他們是基于社會平等來協(xié)商,也就是說,社會平等并不是政治民主的必要條件;2.競爭公眾的多樣性必然是一種倒退而不是向更大民主的前進,一個單一而全面的公共領域總是要比一組多元公眾更為可??;3.公共領域中的話語嚴格限定在對公共福祉(public good)的審議上,私人利益和私人議題的出現(xiàn)總是不受歡迎的;4.有效運轉的公共領域要求公民社會與國家之間截然分離*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p.62~63.。這四個預設恰恰是弗雷澤重點批判的靶子。
對于預設一,弗雷澤從對懸置地位差異的功效的錯位理解入手,來破解同等參與(participatory parity)的可能性。她認為,在不平等的社會地位和身份下,人們不可能實現(xiàn)對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同等參與。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既是未實現(xiàn)的烏托邦理想,也是一種男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是階級社會中進行霸權統(tǒng)治的工具。哈貝馬斯單一全面的公共領域?qū)嶋H上代表的是資產(chǎn)階級白人男性的公共領域,邊緣、從屬群體(婦女、同性戀、少數(shù)族裔等)難有藉此發(fā)聲的余地,反而會被強制納入主流強勢階層的“我們”意識中,被迫接受強勢者虛假的共識。女性被排除在這種公共領域之外,正是基于社會賦予她們的性別地位。以往女性主義研究已揭示了諸多同等參與的非正式障礙,比如在混合性別的審議場合,男性打斷女性的時候遠多于相反情境,男性發(fā)言也多于女性。社會不平等的實際存在卻被當做好似不存在,這種懸置并不能促進同等參與。相反,這種懸置往往有利于社會中占支配地位的群體,使協(xié)商成為其支配的面具,從根本上并不利于從屬社會群體,而這些群體通常缺乏平等的近用渠道和平等參與的手段。而且,布爾喬亞式的公共領域其實是假設一個“零度文化的空間”,但這是與事實相違背的,因為在分層社會(stratified societies)里,賦權不平等的社會群體容易發(fā)展出受到不平等重視的文化風格,其結果就是發(fā)展出強大的非正式壓力,將從屬群體在日常生活和正式的公共領域中的貢獻邊緣化。
因此,針對哈貝馬斯公共領域里單一的綜合公眾,弗雷澤提出了多元的公眾(multiple publics)這樣的理念,并認為實現(xiàn)真正平等參與的途徑是競爭公眾的多元化。在此基礎上,她進而評估了在分層社會和平等主義多元文化社會(egalitarian multi-cultural societies)這兩種社會中多元公眾的相對價值,以此來批駁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預設之二。弗雷澤通過歷史記錄(即前文所提到的北美實例)的考察指出,在分層社會中,作為“與公共領域平行的話語競技場”的非正統(tǒng)的次反公眾(sub-counterpublic)發(fā)揮著論爭功能,也即他們通過創(chuàng)造和傳播對抗性話語而擴大了話語論爭,并形成對自身認同、興趣和需要的對抗性解讀。弗雷澤認為,這些被哈貝馬斯視為公共領域碎片化跡象的次反公眾,雖然不一定都是道德的、良性的,但實際上拓寬了話語空間而有利于民主政治*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67.。
而在平等主義多元文化社會里,在沒有結構性不平等的文化多樣性條件下,一種單一的公共領域是不是更合乎多元公眾的心意呢?弗雷澤自設的這個問題從三個方面得到了否定的回答:首先,公共領域不單是形成話語意見的競技場,同時也是形構和確立社會認同的競技場。這就意味著參與不單是陳述中立的命題內(nèi)容,更意味著參與者能夠在道出自己心聲的同時,通過習語和風格來建構和表達自己的文化認同。公共領域并不是一個零度文化的空間。其次,在平等主義多元文化社會中,公共生活不可能構成一種單一全面的公共領域,那等于是通過一個單一頂板式的透鏡過濾掉多種多樣的修辭和風格標準,而且這種透鏡并非真正的文化中立,它實則是有效地使某一文化群體的表達標準優(yōu)越于另一群體。再者,跨文化差異的交流不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一個人說要求將差異懸置起來,那么這樣的交流必然是不可能的。畢竟,所謂公眾的概念是預先假定其內(nèi)部參與者的觀點具有多元性,因此允許內(nèi)部差異和對抗性的存在*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p.68~69.。總而言之,在弗雷澤看來,無論是哪種社會,多元公眾比單一公眾會更好地實現(xiàn)同等參與。
這種多元性理念同樣也體現(xiàn)在弗雷澤對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話語議題限制的批判上。她認為,批判理論需要對私人和公共這些詞語采取一種更為嚴厲、更加批判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詞語不是簡單的社會空間指稱,它們是文化歸類和修辭標簽*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73.。在政治話語中,它們是經(jīng)常被用來使某些利益、觀點和話題喪失合法性的霸權詞語。比如在以男權為主導的社會中,有關家庭私生活的修辭試圖將某些議題和利益?zhèn)€人化和家庭化而將它們排除在公共辯論之外。即使一個妻子在家受到重創(chuàng),也可能因其受虐之事被打上了私人標簽而無法出現(xiàn)在公共話語中;當涉及工作場所的民主問題討論時,也可能因為個人經(jīng)濟利益的標簽而遭到排斥。也就是說,在布爾喬亞式的公共領域中,即使消除了分層限制,議題類型也阻礙了婦女和工人參與到公共討論中來。
至于建構公共領域這一概念的預設之四,弗雷澤的解構策略是,首先指出該預設會有兩種不同的解釋,這取決于如何理解公民社會。如果認為這一詞語所表達的是一種私人調(diào)節(jié)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那么就會堅持讓它與國家分離,也即捍衛(wèi)古典自由主義,其必要前提條件是受限制的政府和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然而,這樣的資本主義是不能促進作為同等參與前提條件的社會經(jīng)濟平等的,而同等參與又恰恰是民主的公共領域所必不可缺的。如果按照另外一種理解,也即公民社會這一表達意味著既非經(jīng)濟亦非行政的非政府或亞級(secondary)社團的聯(lián)結,那么公民社會與國家的區(qū)分界限就應該涇渭分明,如此才能保證一個有效運作的公共領域,確保更大范圍的檢驗*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74.。這里強調(diào)的是私人的個體,他們不以任何官方身份參與公共領域,因為公共領域是作為國家的對應物、提供非官方話語意見的討論空間而存在的。公共領域的這種超政府特征賦予在此空間所產(chǎn)生的公共輿論以獨立、自主與合法性的光環(huán)。在此意義下,公民社會與國家的明顯分離是可取的,它促進了弗雷澤所指的弱公眾,其話語實踐僅限于意見形成,而不包括決策制定。而這也恰恰是公共領域?qū)⒐裆鐣c國家絕然分離這種預設可能導致的一個悖論;也就是說,如果要絕然分離,那么在邏輯上,這種弱公眾的話語實踐就不能向決策制定擴展,否則就會威脅到公共輿論的自主,公眾也就成為國家的一部分而失去對國家的批判話語監(jiān)督的可能性。但如果僅僅停留在意見形成的層面上而無法延伸至決策制定的話,這種批判話語監(jiān)督也就必然失去其實質(zhì)意義。對此,弗雷澤提出了以自治議會為代表的強公眾一說,其話語實踐包含了意見形成和決策制定這兩個層面。隨著議會自治的實現(xiàn),公民社會與國家的界限也就模糊了,但這種模糊在理論上卻代表了一種民主進步,因為公眾意見的力量因意見轉化為權威決定而得到了強化,并由此獲得了權力。因此弗雷澤認為,任何要求(聯(lián)合的)公民社會與國家絕然分離的公共領域概念都無法想象自我管理、內(nèi)部公眾協(xié)調(diào)和政治問責等這樣一些民主平等社會所必不可少的形式*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p.75~76.。
簡言之,弗雷澤及其后來者的批判要旨在于,哈貝馬斯公共領域所謂的普遍性實際上是將某一特殊精英群體的主觀性表現(xiàn)為客觀的常態(tài)范疇,是基于霸權建構的排他性領域。正是在對哈貝馬斯公共領域以一種多元視角進行批判時,弗雷澤針對單一而寬泛意義上的公眾提出了次反公眾這一概念,其意義在于建構“一種關于公共生活形式的批判政治社會學,這種公共生活有多元但不平等的公眾參與其中。這意味著將不同公眾之間的競爭性互動理論化,并識別出致使其中的一些公眾居于從屬地位的機制”*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70.。后來學者*比如羅伯特·阿森和邁克爾·沃納兩位學者,參見其相關論述:R.Asen.“Seeking the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s”,pp.424~446;M.Warner.“Publics and Counterpublics”,Public Culture,2002,14(1),pp.49~90.將弗雷澤帶有亞群體意味的次反公眾進一步擴展為反公眾,認為反公眾的概念模型能夠揭示公共話語中的權力關系,凸顯出不同公眾之間的競爭、話語實踐中的排他性和某些公眾克服排他性的嘗試。
反公眾也是公眾,擁有和公眾類似的一般性特征:通過話語自發(fā)組織;以陌生人為目標方向;其公共言說兼?zhèn)鋫€人與非個人成分;注意力是形成其成員的最低門檻等*M.Warner.“Publics and Counterpublics”,pp.49~90.。但弗雷澤之后的學者并不是將反公眾限定為某類人群,而是更傾向于認為它是一種社會話語實體和話語自反性流通的社會空間,不能化約為人群、地點或者話題,而將此作為反公眾地位的必要標簽*參見阿森和沃納的相關論述:R.Asen.“Seeking the ‘Counter’ in Countepublics”,pp.424~446;M.Warner.“Publics and Counterpublics”,pp.49~90.。除了所有公眾都具備的特征外,要真正理解反公眾的內(nèi)涵本質(zhì),則需要從以下三方面做進一步的闡釋:
首先,反公眾隱含了對立性(oppositionality),這意味著反公眾成員對自身邊緣化和被排斥的地位有著充分的意識。弗雷澤最早對亞反公眾的描述指向社會中被邊緣化和被排斥的這部分群體,以此指代對其身份、利益和需求的對立性詮釋。因此在邁克爾·沃納(Michael Warner)看來,這聽起來像是在哈貝馬斯對理性公眾的經(jīng)典描述之前插入了“對立的”這一限定語。沃納認為,反公眾之所以為反(counter),是因為其成員意識到自身居于從屬地位,這一特定術語所要劃清文化界限的不單是較為廣泛的一般公眾,同時也是居于支配地位的公眾。“沖突不僅擴展至思想觀念和政策問題,而且延及到構建公眾的話語類型和表達方式,以及媒體間的層級。構成它的話語不僅是另一種不同的習語,而且是在其他背景下被視為敵意或不得體的語言?!?M.Warner.“Publics and Counterpublics”,p.86.
不同于效仿家庭親屬關系、以友愛忠誠為導向的社區(qū),反公眾的團結和互惠扎根于受排擠和被剝奪的集體經(jīng)驗;不同于強調(diào)自身獨立性的自治公共領域,反公眾著重尋求對主流公眾的挑戰(zhàn)和抗爭*J.Downey & N.Fenton.“New media,Counter Publicity and the Public Sphere”,in New Media & Society,2003,5(2),pp.185~202.。比如在一個同性戀反公眾內(nèi),無人隱匿在“柜”中,因為尋常言說中構成藏匿個人的“柜體”這一異性戀預設在這樣一個公眾群內(nèi)被擱置起來,個人對污名的抗爭被轉移為公眾模式之間的沖突。
反公眾的對立性表現(xiàn)在何處?在羅伯特·阿森(Robert Asen)看來,對立性可以表現(xiàn)在人群的身份認同,這個角度對解釋某類人群被排除和支配以及新社會運動的歷史行之有效,但容易忽視社會關系的流動性和個體歸屬的多重性,從而將對立性簡化為基于同質(zhì)性、有嚴格內(nèi)外之別的群體認同,否認基于異質(zhì)性的聯(lián)合作為反公眾的參與來源,而過于強調(diào)群體認同會掩蓋政治經(jīng)濟分層對反公眾的重要影響。對立性也可以表現(xiàn)在產(chǎn)生反公眾話語的論壇,這個角度突出的是情境因素和機構布局對參與反公眾的影響,但包容更多差異言論的論壇未必是生成反話語的理想場所。對立性還可以表現(xiàn)在由反公眾進入更廣泛公眾視野的議題上,這個角度可以揭示出話語競爭和變革的過程,但它一般只關注議題從邊緣到中心的單向路徑,而且免不了陷入同公共、私人兩分法一樣的困境——如何預設議題的反與非反?*R.Asen.“Seeking the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s”,pp.424~446.阿森的論述提醒了研究者論及反公眾時容易陷入的二元對立的簡化論誤區(qū)。
其次,作為社會空間的反公眾具有從主流公共領域的傳播流中退出(withdrawal)和再進入(reentry)的二元功能。早先在費爾斯基的女性主義反公共領域模型中,反公眾對內(nèi)指向“女性在共同體和團結意識之下的性別認同”,對外尋求女性主義訴求的合法性,通過政治活動和理論批判挑戰(zhàn)現(xiàn)存的權威結構*R.Asen.“Seeking the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s”,p.429.。弗雷澤同樣強調(diào)了反公眾的兩種功能:“一方面,它們?yōu)槌吠撕椭匦陆M合提供空間;另一方面,它們也為針對更廣大公眾的動員活動提供基地和訓練營。”*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p.68.也正是這種辯證性使得反公眾部分抵消了層級社會中支配群體的參與特權,擁有解放性的潛力:在精英霸權無法監(jiān)視和壓制的空間內(nèi)形成聯(lián)合、構建認同和自身的話語,一旦條件成熟就將對抗的話語散播到更廣泛的公眾,以求克服被排除的地位。
第三,反公眾向外追求公開性的這一面值得注意。反公眾不同于有意自我隔絕的飛地,“長遠來看,它是反分離主義的,因為其選擇的是‘公開’的取向——將從屬群體的話語傳播到更廣闊可見的場所”*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 p67.。成員們知道他們是某個潛在的、更大的公眾的一部分。沃納也認為,反公眾和其他公眾一樣,通過面向不確定的陌生人述說而形成。雖然包含了風險和斗爭,話語流通的邊界會逐漸向外擴散,且對變革有所訴求*J.Downey & N.Fenton.“New media,Counter Publicity and the Public Sphere”,pp.185~202.。多克斯塔德(Doxtader)則指出,“‘反公眾’的‘公開取向’看上去標記了一個對達成理解的程序上的承諾”*E.Doxtader.“In the Name of Reconciliation:the Faith and Works of Counterpubilicity”,in R.Asen,D.C.Brouwer (eds.).Counterpublic and the State.Albany,NY:SUNY Press,2001,pp.59~86.,它本身包含了兩個目的:將對立性的爭論引入公共領域,以一種保留協(xié)商民主共識性本質(zhì)的方式。
不同于哈貝馬斯對理性協(xié)商達成統(tǒng)一共識的推崇,新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研究者更多地采用了多元主義的視野,對議題的公共性有更多拷問。在弗雷澤看來,公共議題和私人興趣之間不存在一個先驗的分別。歷史上,家庭暴力曾被囿于私事范疇,經(jīng)過女權主義者長期的話語論爭才被納入公共意識當中。話語論爭決定了什么能夠算作公共事務,民主公開應該保證少數(shù)團體享有說服其他人的機會,使從前非公共的事物成為共同關切的事物。
弗雷澤積極贊同話語的競爭,認為“亞反公眾的擴散意味著話語論爭的擴大,在層級社會是好事兒”*N.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 p.67.。反公眾話語與更大范圍受眾的接觸構成了反公共性(counterpublicity)——類似于“公開上市”的活動*R.Asen.“Seeking the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s”,p.441.。但是不像反公眾,對于反公共性,學者們在研究中始終沒有使用過一個嚴謹而統(tǒng)一的定義。芬頓和唐尼(Fenton & Downey)直接把反公共性與符號論爭(symbolic contestation)等而視之*N.Fenton & J.Downey.“Counter Public Spheres and Global Modernity”,in The Public, 2003,10(1),pp.15~32.;而在多克斯塔德的解釋中,反公共性是“異議表達內(nèi)共識基礎賴以培養(yǎng)的修辭過程”*E.Doxtader.“In the Name of Reconciliation:the Faith and Works of Counterpubilicity”, pp.61~62.;布勞威爾(Brouwer)則認為它命名了“為‘反公眾’服務進行的具象性、政治性干涉的行動”*D.C.Brouwer.“Counterpublicity and Corporeality in HIV/AIDSZines”,in 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2005,22(5),p.345.??偠灾?,反公共性指涉的是一種與“公共性(publicity*“Publicity”一詞在英文文獻里具有多重涵義,有時指的是“公開性”,有時則指“公共性”。)”相對的傳播行動,目的在于動搖占主流公眾的意識形態(tài)霸權,它揭示的是反公眾外向擴張尋求更廣大公眾的一面,回答的是反公眾如何言說的問題。
對于反公眾向外進行話語論爭的一面,學者們的關注點多在于:帶有亞文化色彩的利益團體、社會組織或社會運動等主體獨特的傳播實踐*參見如下學者的理論探討和實證研究:M.Stephenson.“Forging an Indigenous Counterpublic Sphere:The Taller de Historia Oral Andina in Bolivia”,in Latin American Research Review,2002,37(2),pp.99~118;B.Dobler.“From Socialismto ‘Sentiment’:Toward a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ties,Counterpublics,and Their Media through Jewish Working Class History”,in Communication Theory,2011,21(1),pp.90~109; K.DeLuca,S.Lawson & Y.Sun.“Occupy Wall Street on the Public Screens of Social Media:The Many Framings of the Birthof a Protest Movement”,in Communication,Culture & Critique,2012,5(4),pp.483~509.,以及它們與媒介系統(tǒng)的關系——被排除的話語實體如何通過大眾傳媒把沖突由邊緣帶至公共生活的中心,激起更廣泛的公眾討論?抑或建立起另類媒體(alternative media)的渠道進行傳播活動?唐尼和芬頓認為,主流公共領域是動態(tài)而非靜止的,會有周期性震蕩和結構變化,這為反公共性提供了進入的機會,雖然其議題常按大眾媒體的要求來被框架化。歐文斯和帕爾默(Owens & Palmer)分析了1999年西雅圖抗議活動中,黑色方陣(Black Bloc)的無政府主義者如何采用暴力手段來“制造新聞”*L.Owens & L.K.Palmer.“Making the News:Anarchist Counter-Public Relations on the World Wide Web”,in 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2003,20(4),pp.335~361.,利用主流媒體對其的負面報道來擴大受眾關注,再利用線上的另類媒體進行反向的公關宣傳。德魯卡等人將這種暴力視為“符號性暴力”,因為它針對的對象是財產(chǎn)而不是人,為的是吸引媒體注意力。他認為“暴力是煩擾的,但對于被政府機構和公司權力排除的人們而言,符號性的抗議暴力是登上公共熒幕并和權力對話的有效途徑”*K.M.DeLuca & J.Peeples.“From Public Sphere to Public Screen:Democracy,Activism,and the ‘Violence’ of Seattle”,in 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2002,19(2),p.144.,否則運動中的其他元素也會繼續(xù)被邊緣化。而在博伊考夫(Boykoff)看來,大眾傳媒既有新聞規(guī)范和新聞價值的約束,使得異見人士為博取關注而不得不使用更為偏激的策略和修辭。反公眾極盡所能曝光議題的重要性在于,“只有通過它們在媒體上富有爭議的呈現(xiàn),這些話題才能到達更廣大的公眾并在‘公共議題’上占有一席之地”*J.Boykoff.“Framing Dissent:Mass-Media Coverage of the Global Justice Movement”,in New Political Science,2006,28(2),pp.201~228.。除了把邊緣的議題引入主流媒體,反公眾還“創(chuàng)造另一個媒體系統(tǒng),并通過水平的通訊網(wǎng)絡傳達給人們,擺脫公司媒體的控制”*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曹榮湘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60頁。。
雖然對網(wǎng)絡的態(tài)度略顯保守,但唐尼和芬頓承認在新媒體的語境下,另類媒體的研究更值得認真對待。正如他們預期的那樣,關于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與政治抗議關系的著述正越來越多??ㄋ固孛枋隽?994年薩帕塔主義者們的“信息化游擊運動”,這是從屬人群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繞開官方媒體封鎖、成功對抗權威最富標志意義的案例。他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傳遞自身要求和訊息,“發(fā)動一場國際公共輿論運動,從而從輿論上防止墨西哥政府采取大規(guī)模的鎮(zhèn)壓行動”*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第86~87頁。,獲得談判籌碼。薩帕塔主義者的反公共性不僅影響了墨西哥國內(nèi)的公共領域,還影響了跨國界的公共領域,其“線下抗議+線上‘反公共性’”的策略為世界各地行動者們提供了學習的范本*J.Downey & N.Fenton.“New media,Counter Publicity and the Public Sphere”,p.196.。
米利歐尼(Milioni)考察了反全球化運動中獨立媒體(Indymedia)所構建的線上反公眾及其反公共性,發(fā)現(xiàn)有別于主流新聞模式,獨立媒體使用了更多的草根信息源,以便更直接地再現(xiàn)生活世界,重設那些被主流公共領域忽視的議程;獨立媒體也未完全與主流媒體隔絕,相反它們常常引用主流報道,并附上自己的補充資料和解讀,重設理解事件和議題的框架*D.L.Milioni.“Probing the Online Counterpublic Sphere:The Case of Indymedia Athens”,in Media,Culture & Society,2009,31(3),pp.409~431.。
德魯卡等人對比占領華爾街運動中傳統(tǒng)媒體系統(tǒng)和社交媒體系統(tǒng)對事件的不同呈現(xiàn)。在美國的各大權威報刊上,占領華爾街運動先是被沉默,再是被奚落。相對的,在美國的社交網(wǎng)站上,對于占領華爾街的討論多元而熱烈,“推特、Facebook和YouTube為行動主義提供了舊媒體中所沒有的新語境”*K.DeLuca,S.Lawson & Y.Sun.“Occupy Wall Street on the Public Screens of Social Media:The Many Framings of the Birth of a Protest Movement”,in Communication,Culture & Critique,2012,5(4),pp.483~509.,集體行動和參與的土壤得以轉型和增殖。他們認為,或毀或譽,占領華爾街首先需要的是存在于被媒介所形塑的社會現(xiàn)實中。
而在互聯(lián)網(wǎng)原生性的集體行動方面,豪頓(Houghton)把黑客行動主義視為一種線上反公共性的形式,對其進行了詳盡的探索。她將黑客行動主義分類為政治編碼(political coding)、表演性黑客行動(performativehacktivism)、政治駭客(political cracking)并輔以三個對應的案例,展示它們?nèi)绾巫鳛榉垂娺\作,激起公眾對政治偏好的反思,動搖支配者的話語霸權*T.J.Houghton.“Hacktivism and Habermas:Online Protest as Neo-Habermasian Counterpublicity”,in (Doctoral Dissertation),2010,Retrieved from UC Research Repository,http://hdl.handle.net/10092/5377.。例如hacktivismo利用軟件幫助部分地區(qū)的網(wǎng)民突破當局網(wǎng)絡審查和封鎖,擴大異見人士的話語范圍;創(chuàng)作自由基金會(Creative Freedom Foundation)發(fā)起的互聯(lián)網(wǎng)黑屏抗議活動中,參與者將自己的社交網(wǎng)絡頭像換成黑色方塊,并放置導向活動主頁的鏈接,主頁上解釋了黑屏抗議的目的——反對新西蘭著作權法的某條修正案,這種病毒營銷式的反公共性成功沖擊了推動該修正案的精英話語;而著名黑客組織“匿名者”則是直接用DDoS攻擊或網(wǎng)站涂鴉的方式,破壞澳大利亞陸克文政府的權威性和可信性——他們連自己的網(wǎng)站都控制不了,遑論網(wǎng)絡審查過濾器。
哈貝馬斯布爾喬亞式理念下的公共領域是單一全面、無所不包的。然而新派學者拒絕這種大一統(tǒng)視野,而是從社會復雜性和社會文化多樣性的視角出發(fā),尋求公共領域更為多元化的模式。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新版序言中,哈貝馬斯實際上已經(jīng)承認了自己對多元公眾的誤讀以及其他學者予以批判反思的努力。從弗雷澤到沃納再到阿森等學者,以對原理論的批判為基石,提出反公眾和反公開性的概念,并將其不斷延伸、發(fā)展。它們延續(xù)了哈貝馬斯公共領域?qū)裆鐣?、民主政治的關懷,同時更注重差異和排他性的解讀。反公眾之反,乃是對自身被排除地位的確認,由此構筑邊緣認同的堡壘,在內(nèi)部形成自身的成熟話語,然后向外挑戰(zhàn)主流話語霸權。反公共性代表了反公眾的言說方式,是與主流話語積極競爭的傳播行動。在傳統(tǒng)媒體和新媒體交織建構社會現(xiàn)實的背景下,行動者們一方面要積極地把原本邊緣化的議題帶到更大范圍公眾的視野里,另一方面要巧妙地組織自身的框架和話語以獲得理解和支持。互聯(lián)網(wǎng)無疑豐富了集體行動中話語、符號競爭的形式和可能性。
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引入中國后,與本土情境結合,亦催生了大量學術論著。針對公共領域這一理論框架是否可以用來分析中國社會,一直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一部分學者基于哈貝馬斯提出該理論的西方歷史語境及其對公域和私域、國家和社會的嚴格劃分,認為中國不具備產(chǎn)生公共領域的文化和社會條件;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學者通過對中國近代社會以來的商會、學社和報刊的研究,挖掘和分析了中國構建公共領域的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土壤,指出在中國構建公共領域的可能性*兩種觀點的代表性學者分別是曹衛(wèi)東和許紀霖。另參見傳媒領域中部分代表性論述,如展江:《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與傳媒》,載《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邵春霞、彭勃:《誰的“公共領域”?——概念運用的困惑與修正》,載《新聞大學》2007年第2期;孫藜:《從媒介與“私人性”的關系看公共領域之可能——當代中國語境下對哈貝馬斯歷史分析的再認識》,載《國際新聞界》2013年第2期。。特別是網(wǎng)絡的興起,激發(fā)了不少傳媒研究者探討網(wǎng)絡公共領域的特征、運行機制、作用和前景等問題,甚至開始勾畫依托新媒體如博客等來“收復公共失地”的美好愿景*參見部分相關論述,如許英:《論信息時代與公共領域的重構》,載《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李蕉:《博客:收復公共失地——兼論公共領域的實現(xiàn)》,載《學術界》2007年第3期;宋石男:《互聯(lián)網(wǎng)與公共領域構建——以Web2.0時代的網(wǎng)絡意見領袖為例》,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尹連根:《結構·再現(xiàn)·互動:微博的公共領域表征》,載《新聞大學》2013年第2期。。然而,無論哪種觀點,其討論多是建立在原理論的理想模型之上,少有引入或吸收新派公共領域?qū)W說的概念和思想來反思和解析當下現(xiàn)實問題。筆者認為,引入在承認社會復雜性和社會結構多樣性基礎上提出的反公眾和反公共性的概念,對中國本土的相關研究具有反思意義。
首先,從中國的現(xiàn)實狀況而引發(fā)的學理解析需要來看,當下中國正處于一個全面轉型的階段,社會結構經(jīng)歷著一個震蕩、變化甚至變革的過程,加之中國越來越融入全球化進程,各種社會文化和思潮涌動,利益主體和社會認同也日趨多元化。從原本大一統(tǒng)的公共領域視角出發(fā),恐難有效理解當下中國參差多態(tài)的話語生態(tài)。以這樣一種大一統(tǒng)的視角來看待傳媒與公共領域的關系時,在涉及公共領域關鍵要素的具體分析中或多或少體現(xiàn)出幾種傾向:一是將公共議題先驗性地預設為某類或某些既定議題,強調(diào)政治性,忽略文化性,并且忽略了私人議題經(jīng)由公眾討論而成為公共議題的動態(tài)可能性;二是在認識到我國媒體在建構公共領域的制度性局限的同時,時常透露出傳媒中心傾向和精英特征,尤其重在主流媒體和意見領袖對公共領域的建構作用,對非主流媒體和/或另類媒體以及其他社會空間在此方面發(fā)揮作用的可能性還疏于探討;三是在探討新媒體構建公共領域的可能性問題上,大多基于創(chuàng)建交往空間的介質(zhì)(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的技術特征來論述,相反,公共話語實體或公眾的復雜性和主體性卻并未得到應有的等量重視。對此,將公共領域概念模式引向多樣性方向發(fā)展的新派理論視角或許可以給研究者帶來更多的啟示。
其次,從新派理論概念的現(xiàn)實應用來講,反公眾能夠揭示中國公共話語空間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存在著不少處于從屬地位的邊緣話語實體,比如中國本土也存在著勞工、女權、LGBT等與歐美社會類似的反公眾。已有的研究揭示了中國主流公共領域的排他性和邊緣話語挑戰(zhàn)排他性的努力。例如,有學者通過案例分析,認為當前中國的市場化媒體和自有知識分子促成了一個親資本主義的公共領域,黨媒在勞資沖突的個案處理上也往往顯得乏力,而工人們用自發(fā)的傳播實踐所構建的反資本主義公共領域,則“運轉在中國政治、經(jīng)濟、知識及媒體精英組成的合法化機構的慣常標準之外”*G.Xing.“Online Activism and Counter-Public Sphere:A Case Study of Migrant Labour Resistance”,in Javnost-The Public,2012,19(2),p.79.;也有學人通過對我國傳統(tǒng)媒體的文本分析,闡述了女權主義在主流媒體上被誤讀、被污名化的過程*楊雨柯:《激進的女權標簽——女權主義如何在媒介平臺被污名化》,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S1期,第94~109頁。;還有學者考察“同志”群體創(chuàng)辦雜志,建構另類公共領域,構建“同志”群體的媒體再現(xiàn),通過媒體為“同志”群體賦權*章玉萍:《另類媒體的雙重角色:以中國大陸“拉拉”雜志〈les+〉為例》,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S1期,第138~152頁。。除此之外,中國還存在著其他更為本土特色的邊緣話語,如由中國特殊的經(jīng)濟轉軌所帶來的下崗工人群體(見紅歌會網(wǎng)),如由年輕一輩挑戰(zhàn)家長專制和傳統(tǒng)孝道帶來的代際沖突(見豆瓣“父母皆禍害”小組)。這些反公眾是如何被中國社會的結構性條件所形塑的?其內(nèi)部如何構建自身話語和認同?這些都是值得進一步探究的話題。
另外,反公共性強調(diào)了主流公共領域的動態(tài)性,有助于揭示國內(nèi)輿論場多元話語競爭的狀態(tài)。近年來,新媒體崛起,新的信息傳播方式層出不窮,國內(nèi)媒介生態(tài)系統(tǒng)正經(jīng)歷大變革。微博、知乎、微信等公共平臺降低了普通人參與表達的門檻,傳統(tǒng)媒體對話語權的壟斷被打破,原有的媒介層級變得更扁平。在網(wǎng)絡平臺上,再邊緣、小眾的話語都可以找到回聲,也更容易拓展話語的流通邊界。反公眾以反公共性來爭取達到更為主流的公眾,例如家庭暴力一開始只被視為夫妻糾紛的家務事,近年來在微博上得到不停地推動和討論,漸漸成為公眾議題,并影響了司法和立法*范紅霞:《女性問題、大眾媒介與公共議程的互動——以家庭暴力立法為例》,載《現(xiàn)代傳播》2012年第5期,第145~147頁。。前述的反公眾與主流公眾的話語競爭經(jīng)歷著怎樣的動態(tài)過程?其中又包含著怎樣獨特的傳播實踐?筆者認為,可以從反公眾和反公共性出發(fā),從強調(diào)共識邁入關注競爭,以一個多元主義的視角來看待這些為主流媒體所忽視的話語問題。
總之,對哈貝馬斯框架的理論反思將我們對公共領域的認識擴展,超越理性主義者對認知和體制的關注,而轉向其他社會性維度,比如情感、文化和道德等。從另一種視角對公共領域進行重新思考,不但能使我們認識到經(jīng)典公共領域的排他性和階級統(tǒng)治性,以及它與次屬公眾的對抗關系,而且還可以使我們想象反布爾喬亞公共領域的潛能。
●作者地址:周翔,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Email:juliewuhan@163.com。
程曉璇,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涂文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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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s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 from a Pluralistic Perspective
ZhouXiangChengXiaoxua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University)
“Counterpublic” and “counterpublicity” proposed by neo-Harbermasian theorists criticize the exclusion in a hegemonic Habermasian public sphere and reveal the power relation in public discourse from a perspective of pluralism.The “counter” in “counterpublic” needs to be interpreted from the three aspects: 1) the oppositionality,which means the awareness of an excluded status on which marginalized identities are built and autonomous discourses are framed; 2) the binary functions of withdrawing from and reentering into the communication flow of mainstream public sphere; 3) reaching out to a wider publicity.“Counterpublicity” reveals how the “counterpublic” speaks out,and represents communication acts to challenge mainstream discourses.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implications of “counterpublic” and “counterpublicity” for the China-based research exist in their helping to reveal the current state of discourse competition in the field of Chinese public opinion,and thus attention is paid to the mariginalized discourse entities in the Chinese public discourse space ignored by mainstream media from a pluralistic perspective.
counterpublic; counterpublicity; public sphere; public discourse
10.14086/j.cnki.wujhs.2016.05.0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14JJD86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