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玲
?
諷寓·語境化·規(guī)范性
——綜論歐美漢學界《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
李會玲
摘要:歐美漢學家將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定義為西方闡釋學話語中的“諷寓”、“語境化”和“規(guī)范性”。他們強烈的問題意識和理性化的分析態(tài)度擺脫了前期學者對中國《詩經(jīng)》道德化闡釋的反感情緒,開創(chuàng)了《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的新領域,帶來《詩經(jīng)》研究的新變革。但對中國《詩經(jīng)》研究中復雜問題的簡單化處理,特別是《毛詩序》研究中的盲點問題,導致他們在用西方闡釋學術語來定義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的時候存在著諸多的片面性。關鍵詞: 《詩經(jīng)》闡釋學; 《毛詩序》; 歐美漢學界
自比利時來華傳教士金尼閣將中國的“五經(jīng)”翻譯成拉丁文本,1626年在杭州鐫板印行以來,《詩經(jīng)》在歐洲的傳播與研究已經(jīng)有近4個世紀的歷史。二戰(zhàn)后,隨著世界漢學中心由法國轉移到美國,《詩經(jīng)》西傳的中心也隨之轉移到北美??埋R丁總結北美《詩經(jīng)》研究現(xiàn)狀時說:“新近的研究成果常常著力于詮釋學的專門問題、文本的早期接受以及由出土文獻中出現(xiàn)的《詩經(jīng)》片斷而帶來的特定問題。”*柯馬?。骸秾W術領域的界定——北美中國早期文學(先秦兩漢)研究概況》,載張海惠主編:《北美中國學研究:研究概述與文獻資源》,中華書局2010年,第576頁。北美《詩經(jīng)》研究重點之一的闡釋學研究以三本著作最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分別是余寶琳(Pauline Yu)的《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意象讀法》(TheReadingofImageryintheChinesePoeticTradition,1987)、范佐倫(Steven Van Zoeren)的《詩歌與人格:中國傳統(tǒng)的讀解、注疏和闡釋學》(PoetryandPersonality:Reading,Exegesis,andHermeneuticsinTraditionalChina,1991 )和蘇源熙(Haun Saussy)的《中國美學問題》(TheProblemofAChineseAesthetic,1993)。這些著作討論的核心問題是怎樣認識《毛詩序》及其影響下的儒家注釋,其核心觀點流行于歐美漢學界并影響中國學界。本文著力梳理歐美漢學家在闡釋學視域中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的認識與定義的過程;并分析這些認識對《詩經(jīng)》學帶來的新變革,以及在他們的研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一、 歐美漢學界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的認識與再認識
最先遭遇中國《詩經(jīng)》闡釋問題的是翻譯家。歐美世界最具盛名的《詩經(jīng)》英譯本有三:理雅各(James Legge)1871年譯本、阿瑟·韋利(Arthur Waley)1937年譯本和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1942至1946年發(fā)表于《遠東古博物館學報》上的《詩經(jīng)》語詞匯注*柯馬?。骸秾W術領域的界定——北美中國早期文學(先秦兩漢)研究概況》,第572~573頁。。理雅各廣泛參考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成果,但傾向于遵循朱熹的注解。他認為,如果遵信序說,將使許多詩篇降為荒唐的謎語。高本漢批評中國卷帙浩繁的《詩經(jīng)》文獻時說:“那些著作,大半都是沒有價值的,可以置之不顧,因為總有百分之九十五是些傳道說教的浮詞。”*高本漢:《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董同龢譯,中西書局2012年,《作者原序》第1頁。
如果說理雅各、高本漢等譯者對《毛詩序》及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注解的看法停留在宋代“廢序者”的認知上,翟理斯(Herbert Gilles)1897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則已經(jīng)開始引導人們朝“諷寓”的方向來定義《詩經(jīng)》的漢唐注疏。只是翟理斯還沒有使用“諷寓”一詞。他說:“上古的注釋者看不到這些詩歌樸素自然的美感 ……又不能無視圣人深思熟慮的評判,便努力從這些民間歌謠中解讀出深刻的道德與政治意義?!度倨分忻恳黄恍嗟脑姼杈瓦@樣不得不衍生出許多隱含的意義,并導出一種特有的道德寓意?!?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卞東波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3頁。葛蘭言(Marcel Granet)在他的《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和歌謠》(1919年)中開始把以《毛詩序》為中心的《詩經(jīng)》漢唐注釋定義為“諷喻式闡釋”和象征主義*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和歌謠》,趙丙祥、張宏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導論》第5頁。。于是,“諷寓”一詞就成為歐美漢學界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最流行的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的定義。韋利在他的《詩經(jīng)》譯本的附錄中聲稱《詩經(jīng)》三分之一以上的詩都被“寓言化注釋”*Arthur Waley.Thebookofsongs.New York:Grove Press,1960,pp.335~336.了,并指出這種寓言化類似于西方學者對《圣經(jīng)》的詮釋。王靖獻在《鐘與鼓——〈詩經(jīng)〉的套語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中干脆直接將秦代以后的《詩經(jīng)》學稱為“寓意闡釋學”*王靖獻:《鐘與鼓——〈詩經(jīng)〉的套語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謝謙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頁。。他借用套語理論來研究《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方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從源頭上解構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中的道德象征主義和“諷寓”性闡釋。
如此,“諷寓”一詞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儼然成為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詩經(jīng)》漢唐注疏的本質特征的認識及命名,直到余寶琳提出異議。1983年,余寶琳發(fā)表《寓言、寓言化和〈詩經(jīng)〉》(Allegory,Allegoresis,andtheClassicofPoetry)一文,專談《詩經(jīng)》及其“傳統(tǒng)評注家理解《詩經(jīng)》的方法在怎樣的程度上能稱之為諷喻化的批評”*余寶琳:《諷喻與〈詩經(jīng)〉》,曹虹譯,載莫礪鋒編:《神女之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頁。的問題。1987年,其專著《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意象讀法》出版時,她將前文稍事修改作為此書第二章的主要部分。與絕大部分的漢學家將中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注解定義為“諷寓”的做法不同,余寶琳認為西方學者把三百篇統(tǒng)統(tǒng)看作是諷寓之作(allegory)是不準確的,把中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箋、注看作是“諷寓解說”(allegoresis)也不確切。她主張用另一術語“語境化”(contextualization)來代替“諷寓”。
余寶琳并不否認《詩經(jīng)》漢唐注疏中“言此及彼”的明顯的荒謬性;她力圖論證的是“諷寓”這一西方闡釋學術語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不適用性。她將這個問題上升到中西文化相異之源的本體論的高度來論證。她說:“西方詩人在模仿上帝造物主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無的世界”;“西方諷寓作家力圖證明希臘神話包含一種更深邃的哲學或宗教的意蘊——一種抽象的、形而上的維度”,而“(中國)盡管某些設想與西方的相似……但它們所依賴的世界觀是完全不同的。中國固有的哲學傳統(tǒng)認同一種本質性的一元宇宙觀……真正的現(xiàn)實不是超凡的,而是此時此在的,而且在這個世界中”*Pauline Yu .TheReadingofImageryintheChinesePoeticTradition.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p.32~33.。既然沒有“彼岸世界”可資參照,她就認為《詩經(jīng)》中的詩歌不符合“諷寓”創(chuàng)作的西方模式。不僅《詩經(jīng)》中無“諷寓”性創(chuàng)作,她還認為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注解也無“諷寓”性。她說《詩經(jīng)》的儒家注釋者“通過證明它植根于歷史來讓這部詩集合理化”,展示的“不是形而上的真實,而是此岸世界的真實,一種歷史的語境”;所以,“建立在另一套與西方的隱喻或諷寓從根本上就不同的設想上”*Pauline Yu.TheReadingofImageryintheChinesePoeticTradition,p.82.的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注釋只能說是一種置本文于歷史背景中加以研究的“語境化”的解讀方式,而非“諷寓化”的闡釋。余氏此論引發(fā)強烈回響,歐美漢學界、比較文學界的學者紛紛著文回應。大家在中西文化、比較文學、文藝美學和《詩經(jīng)》闡釋學的交匯點一起來討論“諷寓”這一西方文論概念的中國適用性問題*參見張隆溪系列文章。張隆溪:《諷寓》,載《外國文學》2003年第6期,第53~58頁。張隆溪:《文為何物,且如此怪異》,載王曉路主編:《北美漢學界的中國文學思想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第35~62頁。。蘇源熙的《中國美學問題》也是對余寶琳的回應之作。針對余寶琳的重新定義,蘇源熙從“諷寓”術語的多面性出發(fā),指出《詩經(jīng)》與其漢唐注疏之間的關系符合西方文學范疇中“諷寓”的定義。他認為:“諷寓”并不拒絕歷史的“語境化”,西方的“諷寓”也“決不依賴超驗的主題”;“從古代修辭學專業(yè)與無教義的意義上說,‘諷寓’即說一個事物而意味著另一個,而不管這個事物說了什么以及意味著什么”;余寶琳等以為中國無“諷寓”是把“神學家的諷寓”而不是“語法家的諷寓”當作了“諷寓”的典型,所以得出錯誤結論*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31~33頁。。
然而,重新肯定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注解的“諷寓”性特征,并不是蘇源熙的主要目的。他主要想解決的問題是:在中國《詩經(jīng)》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言此及彼”的“諷寓”性的解讀方式?這樣解讀《詩經(jīng)》的目的以及它們的社會作用分別是什么?他認為:如同大人告訴孩子們的仙境“成為一個關乎理解的領域,一個完美的參照中心,以及可為規(guī)范的基地”*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87頁。一樣,“經(jīng)常進行道德化及歷史化的批評,同時有著描述性及規(guī)范的一面......為‘王道’——政府的教化使命——提供一種范式”*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03頁。。注釋者為著完成教化使命有意識地通過《詩經(jīng)》注釋、解讀使詩歌成為社會倫理的規(guī)范;就像《伐柯》一詩中的“伐柯伐柯,其則不遠”——“使自然成為重塑自然的一柄斧子”*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45頁。一樣,注釋者把《詩經(jīng)》“當作規(guī)范來讀”*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29頁。是為了形塑和規(guī)范未來社會。這樣,蘇源熙又給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起了一個新名字——規(guī)范性閱讀。
從“諷寓”到“語境化”,再到“規(guī)范性”,可以看到歐美漢學界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的研究經(jīng)歷了一個從定性、命名到爭論,到重新定義的步步深入的認識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詩經(jīng)》連同它的傳統(tǒng)注解經(jīng)歷了一場異質文化、文學視角的審視與再審視。這場審視給《詩經(jīng)》研究帶來什么呢?
二、 西學話語中《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的新視野
歐美漢學界關于《詩經(jīng)》及其中國傳統(tǒng)注解的定性討論,看似是一個新問題,其實是中國《詩經(jīng)》學史中的一個老問題——《毛詩序》及其影響下的歷代注解——在新的語境和學術視域中如何定性與定義的問題?!睹娦颉吩谥袊鴱臐h至唐的《詩經(jīng)》學史中曾占據(jù)核心位置。經(jīng)過宋代的“尊序與廢序之爭”和民國“古史辨派”的猛烈抨擊,對于今天中國的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它是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不需要再討論的問題,朱熹的一句“穿鑿附會”早就給它定了性??墒牵瑢τ跉W美漢學家來說,如何在他們本土的學術體系中來認識和定義以《毛詩序》為中心的那些看起來明顯不符合《詩經(jīng)》本文的儒家注釋呢?西方源遠流長的“兩?!苯?jīng)典的闡釋學研究給他們提供了現(xiàn)成的借鑒。
“諷寓”、“語境化”、“規(guī)范性”都是西方闡釋學中的常見術語。從“諷寓”、“語境化”到“規(guī)范性”,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歐美漢學界《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的一個特點是力求在西學話語體系中認識、把握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注解的性質及其背后的文化及社會意義。這一做法給中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學研究注入新鮮血液的同時,也打開了新的視界,并產(chǎn)生了許多具有變革意義的《詩經(jīng)》學研究成果。
首先,漢學家通過“諷寓”等概念,把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納入到世界學術之林,使中國《詩經(jīng)》及其釋經(jīng)學借助西學話語參與到世界文學、學術的對話與比較研究中去。 “諷寓”的基本含義是指在表面意義之外,還有另一層寓意的文藝形式。在闡釋學中,它最早與荷馬史詩的解釋聯(lián)系在一起。有些學者以為荷馬史詩在神話故事的字面意義之外,還深藏著關于宇宙和人生的重要意義,諷寓( allegory)和諷寓解釋(allegoresis)的觀念便由此產(chǎn)生。后來又有學者將荷馬史詩的諷寓解釋法引入《圣經(jīng)》的解釋,于是“諷寓”一詞就成為兩希經(jīng)典——希臘荷馬史詩與希伯來《圣經(jīng)》——的闡釋學的常用術語*張隆溪:《諷寓》,載《外國文學》2003年第6期,第53~58頁。。當《詩經(jīng)》及其豐富的闡釋材料進入歐洲漢學家的視野時,《詩經(jīng)》本文與以《毛詩序》為中心的歷代注解之間明顯的不一致性,極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闡釋學中“言此及彼”的“諷寓”闡釋法。于是,中國的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就有了一個西方闡釋學的新名字——“諷寓”。
“語境化”也是西方普通闡釋學中一個概念。闡釋學之父施萊爾馬赫為了克服早期詮釋學中單一的語義學分析的局限性,曾提出過歷史情境的“心理重建”方法。他認為讀者要把握作者在所創(chuàng)作的文本中表達的原意,就必須通過一種“心理移情”的方法,在心理上進入作者創(chuàng)作文本時所處的社會歷史情境,重建文本與它所賴以形成的社會歷史情境之間的聯(lián)系。余寶琳等漢學家看到《詩經(jīng)》漢唐注解,特別是《毛詩序》與《左傳》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就借用過來,將之定義為歷史“語境化”。同樣,“規(guī)范性”也是西方普通闡釋學中用來概括經(jīng)典的權威性所帶來的社會作用的一個常用語,范佐倫、蘇源熙移植過來用于他們對中國《詩經(jīng)》傳統(tǒng)釋經(jīng)學的研究。
其次,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史的反思,歐美漢學家開拓了《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的新領域?!对娊?jīng)》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研究史中,作為經(jīng)典不斷地被重新閱讀與理解。人們一方面進行著語文學的考據(jù)工作,力求恢復《詩經(jīng)》原意,以便將從過去流傳下來的東西忠實地傳給后代;另一方面進行著闡發(fā)義理的解經(jīng)工作,力圖發(fā)掘隱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意義,如漢代經(jīng)學家在其間發(fā)現(xiàn)“美刺”之旨,宋代理學家深挖字里行間的“修、齊、治、平”之術。在整個過程中,人們積累了豐富的闡釋經(jīng)驗和一大堆有關《詩經(jīng)》學史的批評性反思意見。可是,同樣是經(jīng)典,中國兩千多年的《詩經(jīng)》釋經(jīng)史中并沒有發(fā)展出如西方學術中《圣經(jīng)》闡釋學那樣的《詩經(jīng)》闡釋學,即沒有產(chǎn)生出對闡釋現(xiàn)象和此現(xiàn)象所涉及之各種因素——作者、文本、讀者以及它們?nèi)街g關系所延伸出來的各種問題——進行研究的學問。如果硬要找的話,在孟子和歐陽修那里曾經(jīng)有那么一點點的《詩經(jīng)》闡釋學的萌芽??墒?,孟子“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的讀詩方法并沒有發(fā)展出如施萊爾馬赫那樣的“心理移情”和“歷史語境”等系統(tǒng)的闡釋學理論。歐陽修將宋以前人們對詩義的解說歸納為“詩人之意、圣人之志、太師之職、經(jīng)師之業(yè)”*歐陽修:《詩本義》卷十四,《四部叢刊三編》,上海涵芬樓影印吳縣潘氏滂憙齋藏宋刊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四大類;但是,他的這種對《詩經(jīng)》文本與解說者之間關系的理性化分析,很快就被宋代的“疑序者”們對《毛詩序》的強烈反感情緒所淹沒。這種反感從宋代的“尊序與廢序”之爭起,經(jīng)元、明、清,再經(jīng)民國“古史辨”派,一直持續(xù)到中國的現(xiàn)代學術中。正如張隆溪所言:“我們厭惡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注解……因為它們解讀詩歌的方法,把詩歌糟蹋為欺騙性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而我們早已拋棄這種宣傳?!?Zhang Longxi.“The Letter or the Spirit:The Song of Songs,Allegoresis and the Book of Poetry”,inComparativeLiterature,1987(39),pp.213~215.直到近代,歐美漢學家用西方闡釋學中的“諷寓”概念來定義《詩經(jīng)》的漢唐注疏,人們才開始重新用理性的眼光來審視中國傳統(tǒng)注解“言此及彼”背后的政治、文化與文學原因。于是,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就在西學話語體系中建構起來。
歐美漢學家借用西方闡釋學術語來定義中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闡釋學,其準確性如何,是下一個話題。這里要說的是這種引入和借用,繼《詩經(jīng)》因翻譯而進入世界文學之林以后,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讓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可以與西方學術對話的平臺。否定性的定性認識也好,適用性的爭論也罷,《詩經(jīng)》的闡釋學研究在一片質疑之聲中粉墨登場了。
再次,歐美漢學家的《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中理性化的分析態(tài)度和強烈的問題意識,解決了許多在中國學者的研究中被擱置的問題。無論是葛蘭言最初借用“諷寓”一詞,還是余寶琳否認其“諷寓”性,并用“語境化”來代替,以及范佐倫、蘇源熙在進一步認識的基礎上稱之為“規(guī)范性”,這些都建立在對中國歷代《詩經(jīng)》注解“言此及彼”的闡釋現(xiàn)象的理性化分析之上。他們的分析并非都符合歷史實際,但他們都擺脫了大多數(shù)中國本土學者以及歐洲早期翻譯家所持有的那種對《毛詩序》等傳統(tǒng)解說的反感性情緒,并且在強烈的問題意識的引導下進行理性分析。正是這種問題意識帶來了《詩經(jīng)》研究的新發(fā)展。
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注解,卜松山說:“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些詩篇,我們?nèi)员仨毷紫扰逡韵聨讉€問題:1.這些道德說教的解讀實踐從何而來;2.為什么會作出這樣的解釋;3.有哪些依據(jù);4.以及它們對中國文學、藝術和闡釋實踐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卜松山:《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中國的美學和文學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2頁??v觀歐美漢學界《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大家基本上都圍繞著以上幾個問題進行理性分析。
率先思索并回答以上問題的葛蘭言并不是不反感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中的道德說教,但是他并不被這種反感情緒所左右,而是認真分析在中國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解讀實踐以及這種解讀產(chǎn)生的后果。由此,他在當時法國年鑒學派興起的學術潮流中用社會學、民俗學的方法來研究在季節(jié)性儀式和慶典中產(chǎn)生的“風詩”,從而開創(chuàng)了《詩經(jīng)》的人類文化學研究的新領域。
中國《詩經(jīng)》傳統(tǒng)闡釋中政教、倫理批評的產(chǎn)生根源也是余寶琳、范佐倫、蘇源熙一再追問的問題。蘇源熙的《中國美學問題》就是一部問題解答集。除了回答“《詩經(jīng)》的文本以及自《詩經(jīng)》被立為經(jīng)學以來就和它共存并生的《詩序》、傳疏之間的關系,究竟是不是西方文學范疇中所謂的‘諷寓’”*鄧建華:《蘇源熙的中國文學思想研究》,載王曉路主編:《北美漢學界的中國文學思想研究》,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8年,第473頁。這一問題外,他著力解答中國《詩經(jīng)》“諷寓”化闡釋的哲學、文化根源、目的及社會作用等問題。其中,《毛詩序》是他研究的重中之重。他說:“如果《毛詩序》是一種古代誤讀的起始,那么試圖解釋它們的歷史批評必須(像史詩中的繆斯一樣)說明最初的誤解發(fā)生在何處。”*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66頁。通過對“《詩大序》的觀點是什么,它的邏輯何在,怎么解釋它壓倒性的影響力”*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97頁。等問題的思索和追問,他發(fā)現(xiàn)“《詩序》所謂‘穿鑿的解釋’并非開始于一個局部的錯誤,然后通過傳播與重新解釋的鏈條而擴散;而是產(chǎn)生于一套明確打算要系統(tǒng)實施的先見?!?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66頁。
宋代以來,中國學者就一直在《毛詩序》是否真實地傳達了《詩經(jīng)》的原意這一問題上糾纏不休,卻很少在伽達默爾闡釋學所謂的的三大原則“理解的歷史性”、“視域融合”、“效果歷史”中去分析作者意圖及其產(chǎn)生的歷史根源。而范佐倫、蘇源熙等在西方闡釋學視角中,從闡釋者自身在歷史文化中的性格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地把理解本身作為研究對象,反思了主體對客體的認識和理解,將《毛詩序》從它與《詩經(jīng)》原意的糾結關系中剝離開來,漸漸接近對《毛詩序》本質的認識了。
最后,歐美漢學家對中國《詩經(jīng)》傳統(tǒng)釋經(jīng)學中許多問題的深入思考不但解決了中國《詩經(jīng)》學史中長期讓人困惑和爭論的問題;而且由此生發(fā)出來的一些研究方法和結論已經(jīng)成為當今中西學術的共享性成果。例如:葛蘭言因著對“諷寓”問題的探究,開始用社會學、民俗學視角和理論研究《詩經(jīng)》的起源和原始意義。這一方法經(jīng)過日本學者白川靜和中國學者葉舒憲等發(fā)揚光大,如今已經(jīng)發(fā)展成蔚為大觀的《詩經(jīng)》研究的分支——《詩經(jīng)》人類文化學研究?!对娊?jīng)》不同詩歌中相同的習語所產(chǎn)生的時間上的混亂性,一直是困擾《詩經(jīng)》注疏者的一個大問題;王靖獻運用套語理論來研究《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方式就非常合理地解決了這一問題。他說:“類似于鑲嵌圖案的習語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時間的非一致性,應被看作是口述套語詩歌的特征標志之一”*王靖獻:《鐘與鼓——〈詩經(jīng)〉的套語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第8頁。。
如果說,在以訓詁、注疏及義理闡釋為主要內(nèi)容的中國《詩經(jīng)》學中,人們主要解決的是《詩經(jīng)》“是什么”的問題;那么從西學話語體系中興起的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在反思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過程中,更多解決的是中國傳統(tǒng)注疏“為什么”如此闡釋、呈現(xiàn)出怎樣的闡釋特色,以及產(chǎn)生怎樣的社會影響力等問題。這些在闡釋學視野中的系列研究內(nèi)容的出現(xiàn)轉變了過去中國本土《詩經(jīng)》學研究的方向。如今,中國本土學界各種《詩經(jīng)》闡釋學的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來,都有賴于歐美漢學家的開創(chuàng)之功。
三、 缺陷:簡單化處理復雜的中國《詩經(jīng)》學史
歐美漢學界《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是也存在著一些毋庸諱言的缺陷。其中最大的缺陷是他們將復雜的中國《詩經(jīng)》學史進行簡單化處理。
將中國《詩經(jīng)》學史簡而化之是整個歐美漢學界《詩經(jīng)》研究者的共同做法,其中蘇源熙表達得最為直接。他說:“事實上,最古老的評注和19世紀的評注間的區(qū)別是微小的?!痹谧⑨屩兴唧w地申述了這個觀點。他說:“《詩經(jīng)》最早的注釋已經(jīng)對大量矛盾持折衷態(tài)度。它們固定了幾世紀的研究成果,同時為一個階層的士人所閱讀,這些士人遵循這些注釋并對其加以補充。既然下文的討論指向的是讀者及解讀方法的類型而不是歷史學,所以摒棄了大部分影響、時代與學派的細節(jié)。”*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27頁。的確,整個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在某些方面呈現(xiàn)出毋庸置疑的一致性。但是,由于時代的變遷,社會思潮與學術風氣的變革,《詩經(jīng)》的讀者群及解讀指向在漫長的中國《詩經(jīng)》學史中,即使是在經(jīng)學體系內(nèi)部也曾發(fā)生過多次轉向。而對這一問題的忽略導致了歐美漢學家《詩經(jīng)》研究的盲點,及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進行類型化分析時存在著定型不準的問題。
在漫長的經(jīng)學發(fā)展史中,《詩經(jīng)》的讀者群發(fā)生了數(shù)次大的轉向,而讀者群的變化直接影響到說詩目的及解讀方向的改變。這些變化使中國《詩經(jīng)》學史呈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面貌。周代,詩歌的收集、整理是周王朝政治體制中“巡狩”制度的一部分?!墩f苑·修文》:“天子曰巡狩,諸侯曰述職。巡狩者,巡其所守也;述職者,述其所職也……天子五年一巡狩……見諸侯,問百年者,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劉向:《新序、說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4頁。目的是了解地方風土人情并作為考察各諸侯國治政之績的依據(jù)。收集起來后最早的讀者群主要是“王者”、“天子”。那時,并不存在詩歌解說的問題。春秋時期,《詩三百》編輯成集,成為太師、師氏、保氏教授“國子”及“貴游子弟”的教科書。《詩三百》的讀者群變成了國家未來的執(zhí)政者和他們的老師?!敖讨对姟?,而為之道廣顯德,以耀明其志”*《國語·楚語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28頁。,目的是培養(yǎng)未來國君的品德和執(zhí)政能力。漢代,著名的“以三百五篇諫”*《漢書·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601頁。的王式之辯告訴我們,《詩經(jīng)》的讀者群依舊是執(zhí)政者及其老師。也就是說,至少在西漢前期以前,《詩經(jīng)》的讀者群一直是統(tǒng)治者而不是下層民眾。漢中期以后《詩》分多家,各家爭立官學地位的局面,導致《詩經(jīng)》的教授者即解說者的地位發(fā)生了微妙變化。經(jīng)師們爭相迎合統(tǒng)治者的旨趣,從而引起說《詩》方向的改變,由針對上層統(tǒng)治者的修德解說轉向了針對下層被統(tǒng)治者的教化解說。魏晉南北朝,紛亂動蕩的政局中,《詩經(jīng)》學術曾一度沉寂。唐初,太宗命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文字,命孔穎達編纂《五經(jīng)正義》,并將之作為各級官學教育中的指定教材和科舉“明經(jīng)”科的考試用書*蔣方:《詩經(jīng)與唐代教育》,載《北方論壇》2008年第4期,第115~119頁。;《詩經(jīng)》學術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代言者和統(tǒng)一思想的工具。至此,經(jīng)典闡釋所要說服、教育的對象由周、漢時期的統(tǒng)治者下移為所有的爭取功名的讀書士子,其注疏、解說的目的沿著漢中期以后經(jīng)師們的教化解說進一步加強。宋代,“尊序與廢序”之爭此起彼伏,《詩經(jīng)》學術分為兩途,漢學與宋學分庭抗禮。朱熹反對《毛詩序》及其漢唐注疏,固然有思想史與學術史的原因,最初起因卻與他的初識者身份有關。他說:“某自二十歲時讀《詩》,便覺《小序》無意義……初亦嘗質問諸鄉(xiāng)先生?!?朱鑒:《詩傳遺說》卷二,《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吉林出版集團2005年,第17頁。。20歲的讀書士子和視野不廣的鄉(xiāng)先生自然讀不懂《毛詩序》厚厚的歷史積淀。他后來“廢序”、還原“詩三百”的“里巷歌謠”性質、“集傳”《詩經(jīng)》,是他以詩人與理學家的雙重身份研究《詩經(jīng)》的結果;目的是在文學家讀懂《詩經(jīng)》原義、體味個中情感的基礎上,進行理學家的說教。這一說詩路徑與周代針對統(tǒng)治者修德治國的說詩路徑迥然有別,與漢、唐時期針對讀書士子、下層民眾的統(tǒng)一思想的教化說詩又有新變。元、明為朱學羽翼,清代漢、宋爭鋒,左右袒。民國“古史辨派”是經(jīng)過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文史研究者,他們面對的讀者群是新學術體系下大學校園內(nèi)的文學青年。周、漢之際帝王之師的修德解說和漢、唐時期御用經(jīng)師的教化解說都是他們所急于推翻和打破的枷鎖,在民歌整理運動的時風影響下自然要強調“風”詩的文學趣味與民歌特色;所以他們選擇繼承朱熹以來的文學說詩,而唾棄漢唐注疏中的政治、道德化解說。
從以上簡單梳理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漫長的中國《詩經(jīng)》研究歷史中,即使是在經(jīng)學的體系內(nèi)部,《詩經(jīng)》的解說者與讀者群的身份地位也都是一再變化的,注解的目的也隨之數(shù)變。并不像蘇源熙所說的那樣“最古老的評注和19世紀的評注間的區(qū)別是微小的”,中國幾千年的《詩經(jīng)》學研究成果也并不只是簡單地對古老注釋的“遵循”和“補充”。至于歷代評注之間的相似性,可以從兩方面來說明:一是文字、音韻、訓詁等語文學方面的確定性與固定性;二是經(jīng)典闡釋的傳承性。傳統(tǒng)的生成過程是不斷閱讀的積累過程,任何一次對經(jīng)典文獻的閱讀的精髓都會積淀到傳統(tǒng)的本文中,從而成為后世閱讀的起點;后世的闡釋即使發(fā)生新變也需要襲用前代正統(tǒng)話語,借助其權威性來增強說服力。
以蘇源熙為代表的歐美漢學家只看到幾千年來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相似性,卻對其沿襲傳統(tǒng)中的數(shù)次新變?nèi)狈φJ識,其中的盲點問題是《毛詩序》。
四、 盲點:無視《毛詩序》文獻與解讀上的復雜性
《毛詩序》是《詩經(jīng)》研究中一個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它始終是中國《詩經(jīng)》學史中討論的第一對象,同時,又是其中最為撲朔迷離的一部文獻。中國學術大轉型后,《毛詩序》明顯被分為兩半:一半是《詩大序》作為中國文論的開山鼻祖進入文藝學討論的領域,另一半是“小序”被譏為是對《詩經(jīng)》主題“穿鑿附會”的解釋而束之高閣。目前,中外學術界對《毛詩序》的研究都分為兩途:一方面在文學藝范疇中討論《詩大序》的詩學命題及其對中國詩學的影響,并將其與西方詩學、美學理論相比較;另一方面在《詩經(jīng)》闡釋學領域中重新認識《毛詩序》。
歐美漢學界《詩經(jīng)》闡釋學研究中所謂的“諷寓”、“語境化”、“規(guī)范性”都是主要針對《毛詩序》的小序而言的。歐美漢學家特別是范佐佐、蘇源熙對中國長期的道德化、政治化《詩經(jīng)》解讀已經(jīng)進行了非常深入細致的分析,對某些問題的認識已經(jīng)非常深刻了。但是,他們的問題是全盤接受朱熹以來的對《毛詩序》的否定性論斷,完全無視漫長的《詩經(jīng)》學史中與“廢序”派相左的另一“尊序”派的研究成果,也無視《毛詩序》文獻形成的復雜性,以及后世對《毛詩序》的誤讀與誤用,將《毛詩序》與其后的儒家注疏視為鐵板一塊,從而導致了他們對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進行定性研究時存在諸多的片面性。
《毛詩序》有許多難解之謎,成書何時、作者為誰等文獻學上的疑問首當其沖。在漫長的研究史中,有些謎已經(jīng)解開,如宋代學者將“小序”分為首句和“續(xù)申之詞”的觀點經(jīng)清代四庫館臣的肯定已經(jīng)成為學界共識?!岸ㄐ蚴锥錇槊O以前經(jīng)師所傳。以下續(xù)申之詞為毛萇以下弟子所附”*《四庫全書總目·詩序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第119頁。,不僅僅是作者、時代不同的問題,更在于它們是兩種不同的說詩方向與路徑。中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學者雖然沒有將《詩經(jīng)》研究上升到闡釋學的高度,但是憑借深厚學養(yǎng)與學術直覺,將二者分開,就是敏感于它們的說詩路徑不同。這種文獻學上的清楚認識為清中期的四庫館臣所繼承。對于《毛詩序》說詩路徑的正確理解也一直反映在“尊序”派的研究中,如宋代的呂祖謙、嚴粲、陳傅良以及清代的部分學者。但是,當“廢序”派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勝出后,再無人去細究被重重瓦礫所掩蓋的真相。歐美漢學家在這些問題上也缺乏細察,將《毛詩序》未解和已解的謎都付之闕如,全面接受宋代“廢序”派以來直到民國“古史辨”派們的觀點。
《毛詩序》處于周、漢詩說分途的轉捩點。其中既有周代“國史”、太師們針對“天子”、“國子”的修德說詩遺存,又有像王式之類的人物身為帝王之師在尷尬境地中借說詩以“譎諫”的曲說之詞,還有“毛萇以后經(jīng)師”誤讀“首序”而作的“續(xù)申之詞”。三者之間的糾葛因古代學者著作權意識的缺乏以及歷代文獻的疊加讓人很難辨識,以至于誤解迭起。
從朱熹起,“小序”中的“刺××”、“美××”之語就被譏笑為是對“風詩”主題的“穿鑿附會”性解釋??墒恰靶⌒颉钡摹按獭痢痢?、“美××”并不是對詩歌主題的解說,而是把一國之“風”所反映之事,如民心所感、風俗好壞等,全都歸根到該國統(tǒng)治者的德行上,認為這個國家內(nèi)發(fā)生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這個國家的統(tǒng)治者品德及行為影響下的產(chǎn)物*李會玲:《〈孔子詩論〉與〈毛詩序〉說詩方式之比較》,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年第5期,第597~602頁。,統(tǒng)治者即是《詩大序》中一再提到的“上”和“小序”中的某位君王?!靶⌒颉笔窃谶@個意義說一首反映美好風俗的婚嫁詩是“美詩”,一首反映不良風氣的幽期密約的戀愛詩是“刺詩”的。這跟孔子“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孫欽善:《論語本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54頁。的為政思想如出一轍。也就是說,《毛詩序》中的“美、刺”與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美、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靶⌒颉钡摹懊?、刺”是從政治倫理的角度說詩之外的統(tǒng)治者的德行問題,而不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談詩歌內(nèi)部的人物形象問題。
誤讀、誤用從《毛傳》及“續(xù)申之詞”開始。他們將《毛詩序》“言詩之外”的修德“美、刺”論誤讀為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美、刺”。同時,爭立官學地位的經(jīng)師們?yōu)榱擞辖y(tǒng)治者的旨趣,還把《毛詩序》中針對“上”之修德的教化論的矛頭調轉,指向了“下”。這樣,《詩經(jīng)》和《毛詩序》都變成了教化下民的統(tǒng)治工具。而實行這種轉向的策略便是歐美漢學家所說的“諷寓”解讀,通過賦予《詩經(jīng)》名物以它們并不具備的某種特質來實現(xiàn)。范佐倫曾說過,如果說整個西方哲學是柏拉圖的一個注腳,那么,“中國闡釋學思想絕大部分都是對《詩大序》的一種評注?!?Steven Van Zoeren.PoetryandPersonality:Reading,ExegesisandHermeneuticsinTraditionalChina.Redwoo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p.81.確實如此,但是正如西方哲學的各個流派并不都是對柏拉圖的正確解讀與精髓繼承一樣,中國《詩經(jīng)》的儒家注釋也在沿襲傳統(tǒng)的過程中偷梁換柱地轉變了說詩的方向。以為《毛詩序》教化論的主要內(nèi)容與后來儒家注釋一樣是統(tǒng)治者以詩歌為教化下民的策略的觀點是對《毛詩序》的誤讀和對《詩經(jīng)》學史缺乏細察。
誤解《毛詩序》的教化論之所指,將“小序”誤會為是對詩歌主題的解說,必將會在許多事情上感到困惑。到底是該把“小序”中的“美”、“刺”對象放進詩內(nèi)還是放在詩外,一直是中國《詩經(jīng)》釋經(jīng)史上的疑難問題。蘇源熙在論《桃夭》時說:“對一首足以自我解釋的詩,后妃似乎是一個不必要的假設,忽略后妃的存在就是證明后妃的出現(xiàn)是不必要的。12世紀時的大儒朱熹對后妃在這里牽強附會的出現(xiàn)也很不滿,甚至《毛詩》派的注釋者也對后妃的出現(xiàn)感到難辦:學者們對把后妃放入詩中(作為祝福的新娘),還是放在詩之上(作為國家無數(shù)婚禮的鼓勵者)頗有分歧?!碧K源熙對此的理解是儒家注釋者讓“后妃”進入詩中是為了實現(xiàn)詩歌的“規(guī)范性”閱讀,因為“后妃是唯一一條‘周王’可以進入《桃夭》的管道”;從而“把詩歌化約成‘風吹草偃’的寓言”*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25~127頁。。蘇源熙的解釋適合于《毛詩序》以后的儒家注釋,卻未必符合《毛詩序》。
誤解”小序“也造成蘇源熙眼中的另一不解之謎,即“風”詩與“頌”詩的“小序”之間的不一致性。他說:“《商頌》、《周頌》部分的詩序……擺脫了《毛詩》編者名聲不太好的‘諷寓’模式:它們不是告訴讀者這首詩寫成去美或刺什么人或者什么現(xiàn)象,而是指明吟唱該詩的典禮……說一首詩是‘為’某種儀式而作與說它‘關于’某個特定的事件而作似乎是不同類型的判斷。”*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78頁。蘇源熙的疑問是有道理的,但是他的解釋卻是牽強和猜測的。他說:“也許《詩經(jīng)》最早的版本只對禮詩及關系到周朝形成的組詩進行了注釋?!秶L》注釋分歧之大的原因可能是它們的作者沒有較早的(漢代之前)傳統(tǒng)可資參照。并試圖延伸既有的《豳風》與頌詩注釋模式,擴展到整個《詩經(jīng)》注釋之上?!?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64頁。其實,正確理解《毛詩序》的教化觀之所指,再結合周代《詩三百》用作教育貴族子弟即未來國君的教科書的社會用途來回答這個問題,就會有完美答案?!帮L”詩的“小序”建立在針對“上”之修德的教化觀的基礎上:民風是統(tǒng)治者德行教化的結果,可以通過其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出現(xiàn)的詩歌所反映的民情民俗來反觀他的德行。如此,不管是“頌”詩還是“風”詩和“雅”詩的“小序”,都是在培養(yǎng)、訓練未來的國君做一個優(yōu)秀的統(tǒng)治者:通過“風”詩,教育他們借鑒歷史上的好、壞榜樣以修德行,通過“雅”詩讓他們了解政治以懂權術,通過“頌”詩讓他們經(jīng)過禮樂文化的訓練以知禮儀。從培養(yǎng)未來國君的角度看《毛詩序》,就會發(fā)現(xiàn)“風、雅、頌”詩的“小序”體現(xiàn)出完美的一致性。
五、 歐美漢學家認識的片面性
簡單化處理復雜的中國《詩經(jīng)》學史,特別是無視《毛詩序》文獻形成與解讀史上的復雜性,必然導致歐美漢學家在用西方闡釋學理論與術語來研究以《毛詩序》為首的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時存在著認識的片面性和定性不準的問題。
先談“諷寓”。歐美漢學界用“諷寓”來定義《詩經(jīng)》的儒家注釋,最主要的依據(jù)就是《毛詩序》及后來《詩經(jīng)》注解中的“言此及彼”??墒?,如前如言,《毛詩序》的“小序”并不是對詩歌主題的解說,而是追溯促使詩歌所反映社會風俗出現(xiàn)的統(tǒng)治者的原因?!靶⌒颉钡摹把源思氨恕保c希臘荷馬史詩、《圣經(jīng)》闡釋學中的“諷寓”除了在“言此及彼”這一點上相似之外,其路徑是完全不同的。西方釋經(jīng)中的“言此及彼”是通過文本中的意象來實現(xiàn)的;無論是象征還是預表,總有“比喻”或“類比”的成份在里面。例如,《圣經(jīng)》闡釋中,以《舊約》中獻祭的羔羊來預表《新約》中在十字架上受死的耶穌,《雅歌》中的書拉密女與所羅門王之間的愛情被“諷寓”性地解釋為人、神之愛,都是建立在某種質的相同的基礎之上??墒?,《毛詩序》“序首二句”與詩中情、事之間的“言此及彼”卻是政治倫理學中的原因與結果的關系,完全沒有“類同”或“比喻”的成份在里面。如此不同的路徑,怎么可以說《毛詩序》也是《圣經(jīng)》闡釋學中的“諷寓”呢?
雖然不可以將《毛詩序》定性為西方闡釋學中的“諷寓”;但是如此認識“小序”的某此“續(xù)申之詞”及以后的漢唐注疏則是沒有多大問題的。因為,毛萇及以后經(jīng)師誤讀《毛詩序》,已經(jīng)將《毛詩序》中獨立于詩歌之外的“美、刺”對象讀進了詩內(nèi);而實現(xiàn)這個跨越的辦法就是對詩中的人物、意象進行牽強附會的象征性解讀,賦予《詩經(jīng)》中的名物以它們并不具備的意義。例如:《毛傳》從“雎鳩”身上發(fā)掘出“摯而有別”、“慎固幽深”等許多可以媲美后妃的美德。這一手段就是西方闡釋學話語體系中的“諷寓”。
余寶琳將中國《詩經(jīng)》傳統(tǒng)闡釋學定義為“語境化”,緣于“小序”與《左傳》歷史事件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她說評注者“將這些解釋植根于具體的歷史背景之中”的目的是借“歷史實證法,來論證這部專集的價值”*余寶琳:《諷喻與〈詩經(jīng)〉》,第19~25頁。。蘇源熙贊同余說。他說:“大部分《詩序》提到詩的意義時總要回到它(假想的)成詩時的情境中”、“在每首詩上都發(fā)生過一次的歷史事件。這樣的事件提供了惟一足以決定詩意的踐言性(performative)語境。每首詩不得不被補足有關怎樣、由誰及為誰而作的緣由?!?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77頁。他們都以為“小序”是對詩歌的主題解說和歷史場景的再現(xiàn)。如前所論,這是對《毛詩序》的誤解,《毛詩序》將某首詩歌與某位君王相聯(lián),不是要“回到成詩時的情境”也不是為了“建立歷史的脈絡”,而是追溯民風、民俗出現(xiàn)的道德根源,以此來婉諷和“譎諫”統(tǒng)治者德行。只是在漢代,經(jīng)師無意與有意之間誤讀、誤解《毛詩序》,把“小序”中本來獨立于詩歌之外的國君放進了詩歌之內(nèi)以后,這種強行在《詩經(jīng)》與歷史事件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方法才成為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的傳統(tǒng)。
范佐倫和蘇源熙在其著作中,曾花大量篇幅來論證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通過注釋使《詩經(jīng)》成為教化下民的工具,發(fā)揮其規(guī)范社會的作用。蘇源熙說:“教化不僅是《詩序》論述的一段枝節(jié),也是解讀的目的……教化理論把《詩經(jīng)》中的詩變?yōu)榈赖乱?guī)范……《詩大序》(以及整個《毛詩》傳統(tǒng))的意義一直是清晰的……把傳統(tǒng)對《詩經(jīng)》的解讀看作對某個可能的倫理世界的描繪……以歷史的形式作為對種種模范行為的敘述?!?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第115~117頁?!敖袒贝_實是《毛詩序》說詩的指導性思想,但是《毛詩序》的目的卻是針對“教化”中另一端的“上”,促使統(tǒng)治者修德并改變治政策略;而不是把詩“變?yōu)榈赖乱?guī)范”來教化“下民”。
歐美漢學家用闡釋學術語“諷寓”、“語境化”、“規(guī)范性”等,準確地概括了復雜中國《詩經(jīng)》闡釋學中的某一部分或某一歷史時期的特點。但是,這些并不屬于《毛詩序》這部特殊的《詩經(jīng)》研究著作,所以說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詩經(jīng)》闡釋學的定性認識存在著諸多的片面性。
●作者地址:李會玲,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Email:00006726@whu.edu.cn。
Allegoresis,Contexrualization & Standardization:Review on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Hermeneutics in European and American Sinology
LiHuiling(Wuhan University)
Abstract:Sinologists in Europe and America definedTheBookofSongsexegesis in traditional China as terms of allegoresis、contextualization and standardization in Western hermeneutic theory.They had strong sense of problem awareness and rational analysis attitudes to get rid of the mood of aversion that those precious scholars showed on the moral interpretation ofTheBookofSongs.They opened up the new field ofTheBookofSongshermeneutics,and brought new changes in the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However,simplifying those complex problems in the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especially the blind spot in the studies ofTheMaoPrefacetotheBookofSongs,resulted in many one-side problems.
Key words:TheBookofSongshermeneutics;TheMaoPrefacetotheBookofSongs; European and American sinology
DOI:10.14086/j.cnki.wujhs.2016.04.013
基金項目:●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70后”學者學術發(fā)展計劃項目(2013)
●責任編輯:桂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