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非常慚愧,我雖然忝列“職業(yè)讀書人”,但由于處于特殊的考核體制中,自由閱讀的日子相當有限,大多數(shù)閱讀均與自己正在從事的課題有關(guān),因而很難就大眾閱讀發(fā)表意見。
我最近幾年注意到,各種讀書類報刊平日里已經(jīng)非常注意大眾閱讀的推廣與引領(lǐng)了。時至年底,各種各樣“十大好書”填滿了幾乎所有媒體空間。我的兩點困惑是:
第一,全國每年出書幾十萬種,為什么只有“十大好書”?如果全國出版社全年下來只出版了“十大”好書,那為什么不將這些出版社關(guān)停并轉(zhuǎn)?其實,僅就個人有限閱讀看,我所從事的中國史,再小點限定在近代史這個“小眾領(lǐng)域”,全年下來的優(yōu)秀出版物何止百部。因而我的建議是,書評界諸君以后如果還要繼續(xù)選“十大好書”,不妨多設(shè)置一些門類,提倡“更專業(yè)的閱讀”。
第二點困惑是,精神產(chǎn)品如圖書生產(chǎn)是一個慢工細活,是需要時間檢驗的行當,我們的讀書類報刊每年拿出那么多精力推廣“當年”新書,有沒有評估一下這些當年新書在歷史長河中有多少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近代以來知識生產(chǎn)方式的改變使產(chǎn)量大增,但近代以來知識人知識含量卻顯得越來越少。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以“新”的名義出產(chǎn)物太多,我們每天自覺不自覺都在閱讀“文化快餐”,甚至“文化垃圾”,現(xiàn)代人已沒有時間讀經(jīng)典,讀名著。因而我覺得知識界應該提倡“有深度的閱讀”,應該推廣跨年度、跨時代閱讀。書評類刊物即便組織年度評選,也不應拘泥于那一年365天之內(nèi)的出版物,應該放開視野,拉長年限。
書歸正傳,談談我2015年讀了哪些書吧。
2015年是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紀念,由于國家決定舉行高規(guī)格紀念,因而從年初就有一些單位希望我去講講抗戰(zhàn)。我對抗戰(zhàn)的興趣不在戰(zhàn)爭本身,不在戰(zhàn)場,我的關(guān)注在那時的人民,那時的知識界。圍繞這樣的主題,我讀了楊天石主持整理的《錢玄同日記》,這是一個豐富的寶庫,記載了錢先生所知所聞的故事,我的閱讀重點在七七抗戰(zhàn)前后,通過錢玄同的眼睛看看北平知識人在那個特殊年代究竟怎樣看待中日關(guān)系演變。
錢玄同是極端民族主義者,但他的侄子錢稻孫卻走上了相反的路。讀了錢玄同日記,我就想乘機讀錢稻孫。可惜的是,因人廢言,當年大名鼎鼎的錢稻孫在如今出版大國竟然了無痕跡,仿佛不存在。
與錢玄同的情形比較相似,鄧之誠也是我比較關(guān)注的人物。他的學術(shù)作品在讀書年代能找到的大致都讀過,但其“《文史札記》久聞其名,也讀過連載,系統(tǒng)閱讀還是早一段時間。這部札記記錄了鄧先生1933-1959年經(jīng)歷見聞,我的興趣主要集中在這樣幾點:一、知識人在如此急劇變動的歷史關(guān)頭如何自處,留在北平的教授們?nèi)绾谓?jīng)歷淪陷,以及后來的“走進新社會”,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二、我多年來一直關(guān)注燕京大學,特別是聶崇岐的史料,希望在鄧之誠日記中能找到有用的記錄。
圍繞著這樣的主題,我讀了《潘光旦日記》。這份日記記錄了北平淪陷前后那個特殊時間段,北平當局失誤以及知識人的奮斗與寒心。他的記錄讓人久久難以忘記:
二十六年七月八日盧溝橋事變突發(fā)。自八日至二十七日,敵人軍運日繁,備戰(zhàn)日亟,而冀察當局,意向不一,和戰(zhàn)不定,對中央號令,亦始終在若迎若拒之間。大學教育界及文物機關(guān)同人不忍緘默,日必會食聚談,謀所以促當局猛省之道,寒?之鳴,亦殊無裨實際。及二十七日,敵人要求宋(哲元)、秦(德純)等退出平津,于是戰(zhàn)議始決,而事已不可為矣。二十八日上午一戰(zhàn)而北,下午主將出亡,二十九軍全部南撤至長辛店,尤復詭作捷報,通國播傳,用為放棄北平之掩護。
這也是后來北平民眾很長時間不容易原諒政府的一個深層原因。幾年后,留在北平的傅增湘借古諷今,以表彰崇禎帝為由頭譏諷蔣介石:
觀夫甲申之歲,靈武、大同相繼淪陷,李建泰疏請南遷,帝召示群臣,日國君死社稷,朕將焉往?知思國之志,固已早決。及垂絕題襟,有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之語。揆諸孟子民貴君輕之旨,大義凜然昭示千古,是帝之一死可以振一時忠義之氣,更足以激勵萬世不死之人心。故當時上自縉紳,下逮傭保,既多慷慨赴義之徒,而至今登萬歲之山,撫前朝之樹者,亦未嘗不感舊傷懷,欲叩九閽,而一抒其悲憤也。(《明思宗殉國處紀念碑》)
可以佐證潘光旦記錄的還有新出的《家國萬里》。這是一部資料集,記錄享譽世界的漢學家鄧嗣禹的學術(shù)與人生。鄧嗣禹是燕大研究院畢業(yè)生,屬于鄧之誠、洪業(yè)、顧頡剛的學生,成績優(yōu)異,原本計劃繼續(xù)留校研究,無奈華北局勢突變,使他萌生去國之意。恰當此時,好友房兆楹自美國來信,邀請鄧嗣禹前往參與國會圖書館《清代名人傳略》寫作計劃。更為巧合的是,鄧嗣禹赴美國使館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那一天,正是盧溝橋事變爆發(fā)的日子,因此這部書第一篇《去國記》,詳細記錄“七七戰(zhàn)起自平津繞道日本赴美日記”。
據(jù)鄧嗣禹記錄,盧溝橋事變后不久,“時戰(zhàn)時和,時而雙方約定退兵,時而日本違約不果。蓋日本虛與委蛇,為緩兵計,俾得調(diào)兵遣將,從容布置。北方學子,知日人野心勃勃,遲早必行暴露,然不諒其若是之速。是故膽怯者紛紛南遷,壯志者意存觀望”。由此理解南下與留守師生的選擇,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路徑。至于北平如此迅速淪陷,鄧嗣禹認為不是敵人太強大,而是我們太不團結(jié)。他在7月30日記錄中哀嘆:“由昨日午后六時起,城門皆閉,交通斷絕。燕京與北平城內(nèi)電話不通,無線電亦聽不清楚。校園之外,日兵時而開往盧溝橋,時而退回洪山口,時而返青龍橋,時而開至南苑,屢進屢退,日夜不息。以戰(zhàn)線寬廣,人數(shù)不敷也。向使二十九軍同心協(xié)力,一致抵抗,則平津之失,決不致如此之速也?!笨上?,歷史沒有辦法重新來過。
在北平淪陷時期新出史料中,《北平日記》值得注意。作者董毅1938年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他的文史訓練讓這部日記紀事細膩、準確,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閱讀,對于理解北平淪陷時期大學生活、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不無裨益,尤其是從青年學子眼里看到了那些各具特色的教授:“中國文學史講師儲老頭子,時以滑稽態(tài)度講書,并以各文學家、名流為友,烘托其地位。老來風流穿西服,怪聲怪氣恒自笑,聲音令人可笑,諸同學隨之笑,非笑其所講者可笑,乃笑其所笑之聲容貌也,亦一怪癖之先生也。英文先生年輕風流,姓宋名致和,燕京英文系畢業(yè)不久,雖是滿口英文講,益我殊甚少?!币匀绱斯P調(diào)描寫輔仁大學的教授們,其史料價值自然不容忽視。
輔仁、燕京,均因特殊背景在淪陷前期照常在北平辦學,這兩所大學在淪陷時期的情形也讓人格外關(guān)注。我一直比較注意收集燕京大學此一時期的史料,我覺得可以從燕大這一時期的經(jīng)驗中獲取不少啟示。燕大女生并很快成為燕大英國教授林邁可太太的李效黎有回憶錄《延安情》寫得很有意思,我們不僅看到燕大教授的生活情形,而且由于李效黎和她的夫君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逃出北平,前往中共控制區(qū),由此可知中共武裝長時期在日本敵占區(qū)周邊潛伏的戰(zhàn)略意義:“日本人雖然統(tǒng)治這里,但無法使老百姓屈服,他們聽根據(jù)地政府的話,幫助游擊隊。”
由李效黎回憶錄,進而追蹤閱讀了《燕京大學人物志》以及侯仁之先生《我從燕京大學來》,這些作品提供了有關(guān)燕京大學歷史的不少細節(jié)。這一年還有一本有關(guān)燕大歷史的書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即剛剛?cè)ナ赖南淖詮娤壬粝碌幕貞涗洝兑簧难鄨@》。這不是一部完整系統(tǒng)的回憶錄,但夏先生的經(jīng)歷卻格外值得注意,在燕大上世紀40年代末期至50年代中期融入北大這個特別的轉(zhuǎn)折時期,夏先生一直居于進步領(lǐng)導者的地位。那時夏先生的地位不算很高,但由于特殊的歷史機遇,他與燕大過來的那批教授有著非同尋常的接觸,他的這本零星回憶錄寫了司徒雷登、陸志韋、聶崇岐、費孝通、張芝聯(lián)、雷潔瓊、徐萍芳、侯仁之等燕大師生,但從已看過的相關(guān)史料我知道,夏自強先生的回憶遠不夠,可惜他在生命最后歲月沒有集中精力于此,也沒有得到相關(guān)專業(yè)支持。這是非??上?,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
抗戰(zhàn)八年,中國大好河山二分之一以上的區(qū)域淪陷,研究淪陷區(qū)百姓日常生活已引起學術(shù)界重視。在我有限的閱讀中,覃仕勇《隱忍與抗爭:抗戰(zhàn)中的北平文化界》一書寫得不錯,用史料大致勾勒了北平八年的基本情形。
關(guān)于上海淪陷時期,這些年也有不少研究,更有新史料發(fā)現(xiàn)。顏濱的《1942-1945:我的上海淪陷生活》就屬于一部奇書,這是一個小市民日常生活的記錄,油鹽柴米,事無巨細,真實記錄了大時代中一個小人物所見所聞所思,是研究上海淪陷后期不可多得的寶貴史料。
抗戰(zhàn)時期并不意味著只有戰(zhàn)爭,那時來華的日本人也并不都是“日本鬼子”。高倉正三的《蘇州日記》就是這樣一部奇書。閱讀這部書我得到一個與原先很不一樣的印象,我知道章太炎晚年對日本有一種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懷,但讀高倉正三的日記,卻看到一個在蘇州學習中國文化的日本年輕人,甚至當?shù)厝哲娮罡咚玖铋L官對已逝去的章太炎無比尊重。他在來到蘇州不久的一封信中說:“由省政府章氏的介紹,昨天去了俞樾的曲園和章太炎的家,憑吊了章氏的墳墓。曲園大概是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的,居室里塵埃層疊但相當有趣。春在堂的匾額和木板還照舊掛在那里。章太炎的墓在他家后花園的菜田里,聽說是為了應付緊急事變而做的假墓。家里只剩下一個空殼,只有遺像而已。兩處相距很近,十分鐘之內(nèi)就可到達。雖然曲園的大門處已是裁縫社,但我確信這里就是有名的俞氏之家?!?/p>
曲園及章氏墓地的荒涼引起了高倉正三深思,他在三天后致信北平友人:“北平那兒是否還是老樣子?可惜的是蘇州的學者和讀書人幾乎都逃到上海去了,按此情況來看,我也許會什么也搞不成的。前天,我去了曲園和章太炎家以及參拜了他的墳墓。面對著雜草叢生、被一丈多高的桑樹所遮掩并葬在后院田里的墳墓,真令人萬分掃興。”
章太炎墓地的凄涼讓高倉正三掃興失望,他也想盡一切辦法向日本占領(lǐng)當局反映,希望給予適度關(guān)注、禮敬,隨后提供了一份比較詳盡的章氏墳墓調(diào)查報告。根據(jù)這份報告,日軍駐蘇州部隊長官萌生予以整修的想法。
為了不讓整修計劃流產(chǎn),高倉正三過不長時間寫信敦促:“先前(十月二十一日)用航空信拜托您寫有關(guān)余杭章氏略傳一事不知目前進展如何?;蛘呶覔男旁谕局谐隽耸?。因此用此函再次拜托您了。請把余杭章氏的略傳、著作和思想用打字機打在研究所的專用紙上,以研究所的報告形式(如有困難,則寫上您頭銜的報告形式)寄來行嗎?墳墓業(yè)已打掃干凈,為搞得更加像樣,因此再次拜托以上事項?!?/p>
又過了兩天,1939年11月14日,“陰天,微霧。十時左右送北原后直接去了領(lǐng)事館,正好佐藤不在。下午二時左右,石井中尉來電,急忙趕去看章氏的墳墓一已經(jīng)打掃得干干凈凈,清潔漂亮。”
參拜之后,高倉正三致信友人:“剛才拜讀了您的來信,由衷地感謝您在信中的多處關(guān)照。很早就聽說您把我的報告轉(zhuǎn)給了高松宮殿下過目,真是不勝感激。至于章太炎假墓地一事,當時我和倉田先生一起與當?shù)刎撠熑藭妫瑒偺岢鑫覀兊目捶〞r,負責人就回答我們說,像這么有名望的人的墓落得這么荒涼境地,實在是不好意思,正想加以整修一番;其后又通過他人向我提出能否寫一篇介紹章先生的簡歷。正是出于此因,當時急急忙忙給倉田先生寫了封航空信,不知他寫得怎樣了;前天又寫了一信去催,不知這封信會有什么結(jié)果。今天打電話叫我去看墓地。已是整修一新,今非昔比了,而且又打掃得干干凈凈??傊髦羌倌沟匾残掭莸倪@樣也就無可厚非了。”據(jù)日記整理者說,高倉正三當時不知章太炎墓地就是真的,以訛傳訛。不過,也正如高倉正三所說,明知是個假的也如此鄭重其事,可見日本人對于章太炎并不是從其對日立場進行觀察,而是敬佩其學問。這也是八年戰(zhàn)爭中難得的一段故事。